■ 聶鑫森
這古鎮(zhèn)出落的地方太新奇,居然要乘機帆船先在一大片湛藍的湖上,行走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古鎮(zhèn)前這湖的底下原是深深的峽谷,峽谷里亮著一條小河。因三十幾年前,下游筑起巍峨的大壩,建起一個恢宏的水電站,水便往上漫,漫成一片湖,湖水浸到鎮(zhèn)子腳下,鎮(zhèn)子便成了一個島國。
萬山叢中的古鎮(zhèn),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自楚以來,十代土司王曾在此建基立業(yè),數(shù)千斤純銅所鑄的“溪州銅柱”便是一個明證。鎮(zhèn)中有數(shù)十處亭、寺、觀、庵,石雕磚刻及古聯(lián)古字隨處可見,古鎮(zhèn)成了一個旅游佳地。
每日里來尋奇覓勝的人很多,先到湘西首府吉首,再乘火車或坐汽車,在一個叫羅依溪的地方下車,然后乘機帆船到古鎮(zhèn),作二、三日的盤桓。
古鎮(zhèn)因依山傍水,霧就特別多、特別濃,春末夏初尤甚。
旅游的人要歸去時,在各家客店用過早餐,便三三兩兩聚到碼頭上來,等著乘機帆船去羅依溪。正是五月伊始,霧濃濃地罩著湖面,也罩著碼頭,人與人之間,雖只隔一、兩米,面目也顯得模糊。回首看鎮(zhèn)子,全裹在霧中,什么也看不見。
機帆船懶懶地靠在碼頭邊,據(jù)船家講,霧不散,船是不敢開的。什么時侯會散霧呢?只有天知道。好在火車到站是中午,所以不必著急,于是大家或坐或立在碼頭上耐心等待。
結(jié)伴來的,倒還可以東扯西拉地閑聊,于無聊的話題中尋找一點樂趣,若是獨行而來的,這寂寞就難耐了。蹲著的,坐著的,立著的,忽然都動了起來,好像同時通了電流,開始互相靠攏,然后在一句兩句極合時宜的寒暄后,彼此找到似熟非熟的面孔與有意思的話題。
老吳搔了搔頭上的白發(fā),在人叢里穿行。幾十年忙忙碌碌,在文件與會議里打滾,總算退居二線了。新領(lǐng)導(dǎo)很關(guān)照他,說可以為他提供一筆旅游費,他就從株洲到這里來了。
忽然老吳的眼睛一亮,不遠處居然站著他的一個熟人——老易!老易曾是廠黨委辦主任,性子犟,總喜歡和他拗,于是,他就把老易調(diào)走了。當然是有—個堂皇的借口:對口支援湘西大山里的一個國防工業(yè)大廠。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一直沒有見過面。乍一見,老吳有些猶豫,覺得很內(nèi)疚,但不久心情即平靜,過去的就過去了,趁著這難得見的一次,講—講知心話,道一道歉,也就心安。
“老易,老易,想不到在這里見到了你!”
老易聽見有人呼喊,先是一愣,然后笑出一臉的激動,忙跑過來。
“老易,你忘記我了?我是老吳呀,你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
“啊,是老吳?我先在一個工廠,后來去了一個縣的政府綜合科。喲,真有好些年沒見面了?!?/p>
老吳心頭一熱,人家一點也沒把往事記在心上,依舊是一副熱心腸,也就更覺內(nèi)疚。細看老易,老多了,只是這個蒜頭鼻還和從前一樣,肉嘟嘟的。有明顯變化的是老易會講很純正的普通話了,記得他是湘鄉(xiāng)人,湘鄉(xiāng)話難聽且難懂。
“老易,夫人還好吧?孩子該參加工作了?”
“嗯。嗯。”老易笑得很明亮。
“老易,以前真對不起你,你喜歡給我提意見,我就不舒服,那次把你調(diào)走,全是我的主意。”老吳真誠地說,額上的皺紋顫顫地寫出許多歉意。
“老領(lǐng)導(dǎo),還提過去干什么?這古鎮(zhèn)有意思吧,這山,這水,這花,這草,這古寺,叫人看了會把一切的不愉快通通丟掉。有一副對聯(lián),是那個古書院門口的:‘莫對青山談世事,休將文字占時名。’寫得真好。你退休了吧,我也快退了。寵辱皆忘,生活原本就這樣,誰要為誰負責(zé)呢?”
“但個人畢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p>
“老領(lǐng)導(dǎo),你身體還好吧?”
“好得很,吃得,睡得,玩得,這不,我一個人到這里來了。其實,我還可以干幾年的,正處級,五十七歲就下來了?!?/p>
“我倒是想退下來,含飴弄孫,多好?!?/p>
倆人愜意地笑起來,笑得霧罩—晃—晃,笑得許多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們。
老吳覺得打擾了別人,忙對四周抱歉地點點頭,然后悄聲說:“老易呀,我也有孫子了,上幼兒園的大班??刹恢罏槭裁矗瑑鹤酉眿D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鬧離婚。我做過多少人的政治思想工作,就是對付不了兒子和兒媳。”
老易著急了,問:“小倆口另有所愛?”
“我調(diào)查了,沒有?!?/p>
“那不是吃飽了撐的?”老易有些憤憤不平起來。
“我找他們分別談話,他們的口徑竟如出一轍:我們性情不合、愛好相異?!?/p>
“這是屁話,胡適說婚姻就像腳與鞋子的關(guān)系,穿久了就會合腳的?!?/p>
“我也是這么說的,他們在一起時間不短呀,難道還沒有磨合好?他們還說得振振有詞:就是因為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彼此的差異?!?/p>
老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易,你好像也有心事?”
“我那女兒就讓人焦心,穿要名牌,吃要美食,她不過就是個外企的普通管理人員,四千元的月薪經(jīng)不得幾下折騰就沒有了。我那女婿也差不多,當了外貿(mào)局的小科長,口口聲聲要在生活上向西方靠攏。他們問我們要錢,問我的親家要錢。呸,名副其實的‘啃老族’?!?/p>
“你是出門自費散心來了?”
“五一節(jié)有假呵,我得自已享受一下。老婆她就舍不得,說要把錢省下來給女兒、女婿,硬是蠢到家了?!?/p>
“不說這些了,老易,我們說點有意思的。你好多年沒去株洲了吧?”
“嗯?!?/p>
“現(xiàn)在大變樣了哩,湘江風(fēng)光帶有‘十景’,神農(nóng)城風(fēng)景區(qū)有山有谷有一個很大的人工湖,又好看又好玩?!?/p>
“老吳,那個城市我沒有什么印象了,請你給我細說,先過過‘意游’的癮?!?/p>
“好?!?/p>
……
霧罩的頂上亮出一點金黃,暈暈的,煞是好看。金黃的一點,變?yōu)椤獕K,爾后是—大片,并且金黃中浸上淡紅、桔紅。太陽咬破了霧罩,拼命地擠到湖上來,湛藍的湖水一剎時亮得耀眼,如同—塊巨大的水晶玻璃,正中跌下一個渾圓的金紅的火球,沸沸地跳得歡快。
霧,終于散去。
機帆船的馬達轟轟隆隆響了起來,船家在高喊:“上船呵——上船呵——”
一切都變得清晰,混沌的世界凸出它應(yīng)有的色彩和線條,連每個人的面目也變得明亮。
老吳突然發(fā)現(xiàn)老易的左眉中,有一顆很大的紅痣。是先天就有的,當年看慣了這張臉,紅痣是絕對沒有的。
老易也發(fā)現(xiàn)在老吳左耳垂下面,有一塊天生的黑疤,當年的老吳卻沒有,眼前的這個老吳是那個老吳嗎?
老吳望了望老易,老易也望了望老吳,彼此的目光變得陌生。剛才他們怎么談了這么久,談得這么熱烈,居然還談到了彼此的隱私和家丑。言多必失,真是一點不假。之所以彼此錯認,是姓的巧合?是霧的遮掩?還是中國人的經(jīng)歷過于相似?
老吳說:“該上船了?!?/p>
老易說:“是的,你年長,你先走。”
他們一前一后上了船,一個去了后艙,一個留在前艙。
汽笛長長地叫了一聲,機帆船開動了。
暮色如嚴實的帷簾,忽地垂落下來。飄飛的雪花,酷似帷簾上嵌印的粉蝶,蝶兒鮮活活的,使人覺得這偌大的帷簾在天地間微微晃動。
我打的來到古城郊。
司機指著不遠處一片模糊的廠房,說:“那就是東風(fēng)煉鐵廠?!?/p>
從市中心到這里來,本來是有公共汽車的,一個月前取消了,因為東風(fēng)煉鐵廠關(guān)閉了。這個煉鐵廠鬧哄哄有千來號人,一眨眼全散了,散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了。煉鐵廠的關(guān)閉,是我意料中的事,因為城市的附近壓根兒就沒有鐵礦石,礦石要從千里路外的北方往這兒運。建廠幾十年,全由國家貼補著過日子。本來,從另一個城市開了幾天會,我急著要趕回北京去,冶金研究所等著我去辦的事碼成了山。但我還是狠狠心,在這座城市下了車。我要去看看煉鐵廠的老廠長曹大雄。我們曾共過事,處得挺好,我應(yīng)該去安慰安慰他。他一個快到花甲的人,受得了這么大的—個打擊嗎?
下火車時已近黃昏,我給曹大雄打手機,他卻關(guān)機了。我只好打他家里的座機,接電話的是他的夫人,聽說我要找曹廠長,她的口氣很不好,說:“廠子關(guān)閉了,他不是廠長了,還死守在廠子里,到那里去找他吧?!比缓螅椭刂氐財R了電話。
我在一家小飯館用了晚餐,再到賓館去訂了個房間,然后就趕到這里來了。
路真不好走,四野一片漆黑。廠子關(guān)了,連電源都切斷了,只有路燈委屈地黃著張臉。雪花一個勁地往脖子里鉆,冰涼冰涼的。
我是1992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東風(fēng)煉鐵廠的。那時曹大雄走馬上任,當上了廠長。對于我的到來,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讓我在技術(shù)科當了一名技術(shù)員。因我個子不高且瘦小,他親昵地稱我為“小個子”。
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外出參觀,他讓我跟著他去;我搞過幾項小革新,效果還不錯,他讓人把我的材料報到市里去評選“優(yōu)秀科研工作者”。后來,我的表現(xiàn)被冶金部知道了,來了一紙調(diào)令,把我調(diào)到北京的冶金部研究所去了。臨走時,他說:“他們征求我的意見,放人和不放人,都由我說了算。我舍不得你呵,但不能耽誤你的前途,我放人!”
我們經(jīng)常通信、打電話,他對煉鐵廠很有感情,多少爐子、多少工人、多少產(chǎn)量,如數(shù)家珍。有一回,他到北京開會,我去賓館看望他,并想在“東來順”請他吃頓涮羊肉,他搖搖頭,說:“下次吧,散了會,我就坐飛機趕回去,廠里事多著哩?!?/p>
以后,我們都忙,再沒有碰過面。
前面有一大片黑影逼來,是高爐,是煙囪,是廠房。影影綽綽還看見—圈兒圍墻,還有一扇鐵柵欄門緊緊地關(guān)著,門邊是一棟小房子,玻璃窗上有一點微弱的火光在閃。四周什么聲音也沒有,什么亮光也沒有,好像一座廢墟。
我猜想那間房子里住的是大雄。只有他還守望在這里!
猛覺得一陣深重的寒意,塞到心口上來,我打了一個冷顫。
我慢慢地走到窗前,悄悄地打量大雄。
桌子上點著一支蠟燭,房子中間燃著一個小火爐,火苗兒—閃一閃。靠墻有一張單人床,擱著一床單薄的被子。大雄老多了,滿頭白發(fā)如銀。他沒有烤火,而是凝坐在一張舊書桌前,桌子上攤開一張廠房平面圖。
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像石雕。他在想什么?想煉鐵廠以往輝煌的歲月?想煉鐵廠在某一天奇跡般地復(fù)蘇,他該怎樣部署生產(chǎn)任務(wù)?或者,他什么也沒有想。
我假若敲門進去,該跟他聊些什么呢?四十年來,國家給這個廠子“貼”了多少錢?但廠子卻沒有為國家創(chuàng)造任何利潤,對于這個時代只是一個累贅。而對于為這個廠耗盡心血的曹大雄來說,只可能是一個悲劇。重要的是,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個悲劇的內(nèi)涵,而是還在苦苦守望。
他忽然抓起一支紅鉛筆,在那張平面圖上畫著?!斑@條運輸線應(yīng)該改一下,改成復(fù)線;還有,五號爐應(yīng)該搬一個位置;這個礦石場,得擴大一下,免得老是原料吃緊……”他獨自一個人念叨著,神神叨叨的。
我睜大眼睛一看,那圖上橫橫直直畫得密密麻麻??梢娝焯於荚诋?,完全成了一種習(xí)慣、一個癖好。我懷疑他的神經(jīng)是不是出了問題。房子的一角,有一個小木架,上面擺著鋁鍋、壇罐、油瓶之類的東西。他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堅守在這兒,還在等待一個神話的出現(xiàn)!
不管怎么樣,我得跟他談一談。
我走到門邊,敲響了門,咚!咚!咚!
“誰?”
“我! ”
“廠子關(guān)了,不辦公了!過些日子開了工,再來吧。”—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說。
“老廠長,是我,我是小個子!”
“小個子?!”他愣了一下,然后說:“我不認識小個子,你走吧。”
噗!房子里的蠟燭吹滅了。
他不會不認識我!他分明知道我是誰,卻不愿見我。廠子搞到這步田地,他心痛!
“我們聊一聊吧,老廠長?!蔽?guī)缀跏前笏恕?/p>
屋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過了一陣,忽然從屋里傳出一陣哭泣的聲音,低低的,哽哽咽咽的。
門還是沒有開。
他是不會開門來見我了。
我忽然后悔不該到這里來。我的到來,反而觸動了他的痛處,他已經(jīng)明顯地變得脆弱了。
我得趕快離開這地方。
“老廠長,你多保重,我走了?!闭f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
雪還在飄。
咔嘶、咔嘶,我的腳踩在雪上,發(fā)出一種斷裂了什么的響聲,怪叫人難受。
走了好一段路,聽見那房子的門輕輕響了一下。我回過頭去,看到房子前站著一個佝僂的人影,披著一件長大衣。
那是大雄,我的老廠長……
三月江南,天總是陰著—塊臉,時不時扯起一片薄薄的雨紗,遮住自己的眉眼。陽氣畢竟裊裊往上升騰,柳樹的絲絲縷縷織出翠色的珠簾,桃花也綻出許多笑意來。
今天是雙休日的星期六,華光家具廠的宿舍區(qū)靜悄悄的,靜得悲戚。名聲很好的家具廠,做的家具竟沒有了銷路,三門鏡柜、書柜、書桌、沙發(fā)床……笨重地塞滿了廠里的幾個倉庫。價錢并不貴,式樣確實有些老套,家具還有什么別的做法?再這樣下去,不但工資發(fā)不出,更不用奢望什么獎金了。
最煩躁的要算廠長柳大林,好好的一條結(jié)實的漢子,硬是瘦了一圈。他年紀并不大,滿打滿算五十三,木匠出身,中間還讀過兩年中專技校,稱得上是家具行業(yè)中的里手。
一早起來,他在陽臺上練了幾節(jié)“太極操”,可思想老開岔。廠里的事讓他苦惱,家里的事也叫他焦心。昨晚,妻子告訴他,她聽人講,獨生女小絮已有了男朋友,至于那個人的年庚生月、性情長相,以及工作、身體情況,則一概不知。大林曉得女兒是個穩(wěn)當角色,而且聰明、有眼力,她挑中的人不會錯到哪里去。但他三十歲才得女,痛愛得不得了,婚姻大事總要向父母透點風(fēng)吧。柳大林嘆了一口氣,索性不做“太極操”了,先找女兒問一問,再去廠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背后傳來了腳步聲,輕輕悄悄,然后停住了。
“爸爸,今天會晴?!?/p>
大林回轉(zhuǎn)身,見女兒齊齊楚楚地站在面前,長發(fā)披肩,西裝配牛仔褲,蹬一雙紫紅高跟鞋;臉上擦了粉,淡抹胭脂,眉也描得細細長長的,嘴唇上涂了唇膏。
“管它晴不晴!小絮,你什么時候把男朋友帶來讓我們看看?”
“在適當?shù)臅r候?!?/p>
大林說:“小絮,這個事,你好自為之。爸爸為這個廠,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p>
“女兒明白。爸,我看書去?!?/p>
小絮輕盈地“飛”到自己的臥室去了,門也關(guān)了。
大林原本想到廠里去走走,此刻又猶豫了,去走什么、看什么?看了那一堆家具,真要把人愁死。于是,坐到客廳里,和妻子一起看諜戰(zhàn)電視劇《暗算》。
陽光從云層里射出,金燦燦一直射到客廳里來。大林站起來,走到窗前,從三樓往下望。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大樓與大樓之間的那塊空坪上,黑壓壓圍了一大堆人,一個個指手劃腳、又笑又說的。
小絮悄悄地走了過來,也把腦袋伸出窗外,說:“哦,是一個小木匠在攬生意。”
大林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這簡直是班門弄斧,攬木匠活也不看清地方,居然闖到這木匠窩里來了。
小絮說:“一個小木匠,敢到這地方來,恐怕是不同尋常?!?/p>
“那好,你陪我下去看看是個什么角色?敢到這里來逞能!”
小絮說:“我要看書,我不想去?!?/p>
瓊芳見大林很有興趣,忙對小絮說:“小絮,陪你爸爸去吧,免得他老是煩惱,散散心也是好的。”
小絮這才答應(yīng)了。
父女倆急急忙忙下樓,走進地坪上的人叢中去。
果然是一個小木匠在攬生意。
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高高挑挑,臉盤很白凈,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配得很勻稱,白襯衣上罩一件大棒針打的毛衣,上上下下顯得很精神。
他的木匠擔(dān)子很特別,可以拆開,拼成一個長長的柜臺,上面放著十幾種家具模型。大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這些家具完全是新的式樣,或者說不是“家具”,是大大小小的“樂器”。床是一架大鋼琴,翻開琴蓋,立刻成了床;掛衣架是一把斜立的大提琴,琴柱是掛衣服的地方;書桌是一臺揚琴,琴柱上嵌一塊毛玻璃;書架是幾臺豎琴的組合……這些家具很美,可欣賞,還實用,木材也很節(jié)省。
有人問“這床值多少錢?”
小木匠說:“五百六十元左右?!?/p>
“掛衣架呢?”。
“兩百元。”
“書桌呢?”
“兩百六十元?!?/p>
“書柜呢?”
“可大可小,大的兩千元,小的八百元。”
小木匠殷勤地回答著,突然眉毛一挑,大聲說:“我們是一家個體作坊,價格公道,交貨迅速,家具款式新穎,連續(xù)三屆參加了香港舉辦的國際家具展覽。如需要預(yù)定,請到我這里來登記!”
果然有一些年輕人往前擠,大聲報著要訂的家具樣式和數(shù)目,以及自己的姓名、地址。
大林脊背后,竟透出一層熱汗來。他佩服這些家具的設(shè)計,確實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而且家具所用的方、板比本廠的家具少,結(jié)構(gòu)大方合理,價格又公道。同時,又覺得受了什么奚落,家具廠的員工居然向個體小作坊訂做家具!
“喂,小師傅,你這些家具做成這個樣子有什么意義?”大林窩著一腔火,劈頭蓋臉地問。
小絮忙說:“喂,這是我們家具廠廠長柳大林,問你的話哩?!?/p>
小木匠笑著說:“柳廠長,您是行家,請多指教。家具打破原有設(shè)計的規(guī)范,其目的是與現(xiàn)代生活合拍,除實用之外,還需要一種觀賞的美感,使家庭陳設(shè)走向?qū)徝阑?,體現(xiàn)家庭文化素養(yǎng)的高雅,不曉得對不對?”
“這些家具搬動起來不是同樣笨重嗎?”
小木匠隨手拿起那個床的模型,三下兩下,拆成了四個部分,原來是組合式的結(jié)構(gòu)。
“所有的家具都是可以拆開的,輕便簡單。城市的建筑走向高層,有了這種家具,搬家就不必發(fā)愁了?!?/p>
“那么說,你們的作坊就事事稱心嗎?”
小木匠搖搖頭,誠懇地說:“困難很大。場地小,人手少,機械化還幾乎談不上,產(chǎn)量太低,根本不能滿足市場的要求?!?/p>
大林被這番誠懇的話感動了。不由得嘆了口氣。
小絮從側(cè)面擠到前面來,隨手拉起一個掛衣架模型,仔細地看,然后悄聲說:“陽光真好?!?/p>
小木匠點點頭,說:“亮得像金子一樣。”
“過幾天,要自考制圖學(xué)了?!?/p>
“我會抓緊復(fù)習(xí)?!?/p>
大林一揮手,說:“小絮,回家吧?!?/p>
“慢……這小木匠你不想和他談?wù)劊俊?/p>
大林看到小木匠的臉忽然紅了。
大林對小木匠說:“你到我家來坐坐好嗎?有些事想向你請教。”
說完,他徑直走了。
大林剛一離開,小絮和小木匠你望我,我望你,忍不住會意地笑了。
小木匠由小絮領(lǐng)著到大林家作客。小木匠遞上一張名片,上寫:新潮家具社經(jīng)理楊蔭。在明亮的客廳里,楊蔭談了許多對家具的看法以及對市場的預(yù)測,小木匠臨走時送了一整套圖紙給大林。兩人都希望就小作坊與家具廠聯(lián)營的問題,過幾天再作一次長談。
楊蔭不肯留下吃午飯,從容地告辭走了。
大林問妻子:“你看這小伙子怎么樣?”
瓊芳說:“一副聰明相?!?/p>
小絮一別臉:“沒什么了不起!”
大林突然大笑,說:“小絮,他是誰,爸爸還猜不出嗎?”
小絮臉一下紅了,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