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小雨
這是一組凝結了一個人三十多年回憶的詩。仿佛是人生的階段性總結,全部詩作均起始和沉落于中國西南角的一個偏僻而又無名的低矮村莊,它是作者夢繞魂牽的一片土地,是令作者熱愛、心痛、流淚和吟唱的故鄉(xiāng)。我相信它的?。骸疤炀新┻M的光照著那只木桶”(《舊屋》),但它又是多么的大啊,無邊無際:“我見證了它由一滴而化為一片汪洋”(《一個村莊的性格》),它是詩人心中的整個世界。
近四十年了,作者奔走于湖南永州故鄉(xiāng)和北京之間,這漫長而又短暫的時間跨度,使這組詩凝結在同樣的瞬間,并在此展開了一個人的心靈史。在想象中訴說,用這片扎根的貧瘠土地建構自己的精神家園,承載那無休無止的思念,撫平那些人生旅途上的坎坷創(chuàng)傷,填補著心靈中的大愛和游子的心聲……遠離,仿佛只有遠離,才能更深地熱愛與體驗;才能讓村莊長出翅膀,“多么難得的翅膀,一個國家的翅膀/三十年,攜著風雨、雕花窗子和麻雀蒼翠的鳴叫”(《珍藏》)。詩人此時的感情已經(jīng)熟透了,像一壇三十年的陳酒,芳香而甘洌。詩歌之杯中,情感的壺口是多么的惜酒如金呵,自如的節(jié)制,使詩人的歌喉處于清爽狀態(tài),鋤去滿地的亂草臃果,故鄉(xiāng)大灣村的風景如一幅素描,洗練、干凈、簡潔,而靈魂的部分得以凸現(xiàn)。
因此,講述一個村莊的故事,就成為一個有責任感的詩人用回憶構筑的想象的天堂,它包含著一個人的命運、內(nèi)心的蒼茫,它是他通向現(xiàn)實的唯一的路。
他走的是另一條路,一條通往個人的獨自存在的荒村小土路。一如鄉(xiāng)村詩人弗羅斯特在其詩中所說:“黃色的樹林里有兩條岔開的路/可惜我不能在同一時間走兩條路/我選擇了人少行走的那條/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異?!币驗檫@種差異,田人的詩歌給我?guī)砹碎喿x的欣慰。他寫詩的時間很長了,寄給我的那些詩稿里好像總有一只田鼠或什么風車的影子之類的細微地一鳴,讓人眼睛一跳。
他以弱者的身份出現(xiàn),他在風景里言說,像一株稗子開言。誰能注意到一株稗子的愛情呢?它是壞人,它是該剪除者,短暫易逝。但它細小的感情一經(jīng)詩人的表露,就令人難以忘懷?!八辛艘淮螑矍椋钌畹貝壑恢甑咀印?、“它想起曾經(jīng)要謀害稻子的歲月/它現(xiàn)在不想了”(《一株稗子的愛情故事》)。害草也是草,壞人也是人。博愛超越所謂好壞的簡單劃分,它的意義不言而喻。他的另一首詩也寫到野豬,以同樣方式,我們體察到了野豬的心靈。誰能說這世界原本沒有野豬的一份呢?人占有野豬林,是文明還是野蠻,這可能不是田人詩歌的關注點,但這是一種新鮮的詩歌觸覺。
讀這些詩,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作者對故鄉(xiāng)的愛,這種愛,可以是溫暖的、明亮的,甚至是一切貧窮、苦難掩蓋不住的熾烈:“它不再懼怕風/不再懼怕饑餓的光在它的上空盤旋/和四壁的明鏡將它的翅膀撕裂/它飛翔,將通過太陽的炙烤//我仿佛看見一切輝煌都是虛假的/和我的抱吻。惟有螢火蟲/這大灣村的精靈,它閃動的光/多么熱愛這里”(《螢火蟲》),這是螢火蟲,也是田人自己的寫照和獨白。他的許多詩,在直面痛苦、凄涼的同時,都依然充滿著人性的美,充滿著人與自然融合時的令人心醉的自如與純凈,連一棵白菜都會說:“世界多美好啊!”(《一棵大白菜》),連一片云都會說:“走過農(nóng)田和鏡子/把金子從天空中撒下來 /像撒下花瓣”(《際遇》)。愛是純粹的、無條件的,愛小村的普通:“那些長長的草,散亂地長在路邊/那些花,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都是這樣,干凈”(《一盞馬燈》);愛小村的孤獨:“這低低的山岡……/這人類的地獄”、“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聲名的馬車/把我的孤獨一件一件/放在我的灰燼安放的地方”(《歸途》);這是刻骨銘心的愛:“寬闊的石頭和倒懸的青碧的水/是我的骨頭和血液”(《夢》)。因此,他的愛使他的詩帶有一種難以舍棄的疼痛感,帶有生命成長的不安和涌動:“我需要像大海一樣地翻滾”(《器皿》)。在短小輕盈的篇幅下,他寫親身經(jīng)歷過的親人的死亡,在這條返回大灣村的路上,有多少淚滴又有多少鮮花遠去:“這條孤零零的路上/沒有一個車夫/我走著/沒有人看得見//那邊的塵土/裹住我全心/仍然孤零零的路上/聽不見一個人的咳嗽聲”(《在這條路上》),孤獨乃至終老至死的氣息彌漫著歸鄉(xiāng)之路。
詩人的山岡是低低的,就像一只低飛的鳥,低向深淵。故鄉(xiāng)也許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田人是經(jīng)歷過親人的猝然離去的,這種打擊令其終生難忘。但是,“在亂墳遍布的山岡/我走來的路邊的那些花草和樹木/仍在蓬勃地生長”(《山岡》),這是詩人自己說的,故鄉(xiāng)是生也是埋葬,埋葬一如大地的珍藏,那也是一種幸福。當讀到這樣的句子,讀者已確信跟隨著詩人回到他真實的大灣村,而不是一次虛無縹緲的遐想。最終精神纏繞著灰土,他的詩中,便也有著深長厚重的內(nèi)涵和回味。
《三十年后·大灣村》,從各個角度和片斷講述一個村莊的故事,質(zhì)樸、平靜、簡約、節(jié)制與敏感、細致、小巧、精致并存。作者不是寫實主義地敘事,而是加工提煉后的情感的升華。他有意識地控制著敘述的節(jié)奏,節(jié)制著語速的鋪排,內(nèi)中留下了看似平淡中的大量空白:“鐵樹是那個很老的老人栽的/一百年之后鐵樹開花了/開完花之后鐵樹就死了”(《大灣村》)。一個人的一生在兩句詩中平靜地結束,沒有感嘆、沒有渲染,白描的手法背后,留下關于人生和時間的懷念。他的詩,是村莊情感的記事,而不是對具體事物過程的客觀描述,他不展示技巧而崇尚樸素,我們往往被詩人緩慢的敘述方式吸引,在不知不覺中將閱讀的速度放慢,讓詩歌內(nèi)在的情感漸漸彌漫。這樣的敘述首先要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沉靜心態(tài),他用紙包住火,用泥土裹住種子,他有意識地讓自己不說出一切,而在這樣的遲緩中暗藏著多少心事:“它們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它們沒有太多的話說”(《黃陽司鎮(zhèn)的魚蝦》),“人們對它視若無睹了/乃至它的枝上發(fā)出的那幾片新芽”(《花兒漸漸遠去》),這些心事只有魚知道,新葉知道。詩人帶著坦誠的率真,將這壓抑下痛苦變得如此安靜,甚至如啞然和失語:“你經(jīng)歷的這些風險,我很擔心”(《廊坊》),這簡單的直白,使人感到土地的樸拙和冥想中生命狀態(tài)的真實,那些仿佛是大地上蘊含的原始的生命力,在風平浪靜的底下,起伏著波瀾。
田人這組詩,讓我們看到了鄉(xiāng)土本身呈現(xiàn)的價值。鄉(xiāng)村生活里綿延著中國人的行為方式和精神方式,在城市里的嘈雜改變和斷裂著我們的生活時,在這個物質(zhì)主導、精神匱乏的時代,堅守著自己腳下那一塊扎根的土地,不斷地在這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接壤處耕耘播種,仿佛一個質(zhì)樸的在詩歌田間勞作的人,誰能說他不是這土地的主人呢?他讓我們共享他珍藏于內(nèi)心的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