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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劍

      2012-12-18 21:40:42蔣雪峰
      四川文學 2012年3期
      關鍵詞:堂兄娃子姊妹

      □蔣雪峰

      有一個秘密現(xiàn)在可以說了。我送給你的那把劍,是我在阿壩草原旅行時買的紀念品,沒有任何神跡。活佛開光一說是騙你的,它就是一把普通的劍。在癌癥面前,連現(xiàn)代醫(yī)學也只有卷刃,一塊被修飾的鐵,它的光只能照亮游客,對癌癥毫無鋒芒。我說謊是為了看見在你身上出現(xiàn)奇跡,這是整個家族和你留下的兒女都盼望的。他們蒙在鼓里,你至死也深信不疑。

      爺爺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每人又為他養(yǎng)了二個孫子。堂兄弟六個,你最小最帥,臉色紅潤,相貌堂堂,穿上西裝就是白領。我們把你叫勇帥。你替人守過工地,開過貨車,當過教練,在涼山和人挖過礦。你仗義,酒量好,有很多女粉絲。曾經(jīng)用菜刀把一個惡少攆得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而老父親喊你跪下,你就得乖乖的跪下受罰,盡管你也是父親了。你很孝順。家族孝字當頭,在最困難的日子,父輩還湊錢為爺爺做了一件羊皮大衣。大幫小,強幫弱,生活在相互拉扯中天天向上,而你的身體卻意外的塌方了。去年11月14日,你掙扎著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臉如白紙,還以茶代酒,祝大哥生日快樂。這是你在人世間參加的最后一個生日,倒計時,離你離開世界還有21天。今年春節(jié),第一杯酒敬給了你,你的墳墓離飯桌不到二十分鐘。兄弟們喝著喝著就哭了。

      從查出肝癌晚期到灰飛煙滅不到兩個月時間。整個家族為挽救你的生命如同投入了一場悲壯的戰(zhàn)爭,明知敗局已定,卻仍然竭盡全力。你還不到四十歲,女兒在成都學針灸,小兒子還在上小學,大伯已76歲了。你肩上的擔子不能半途而廢。你知道這些。盡管病魔的折磨如同從內到外的凌遲,五臟六腑全部叛變,劇烈的疼痛每一秒都讓你痛不欲生,你仍然在練獄中堅持喝海量的中藥,盡可能的咽下一口飯。你的內臟破碎脆弱得經(jīng)不起任何固體的食物。你沒有放棄。你在我們面前,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牙齒咬得緊緊的,還在笑。每次接電話,總是盡量提高音量,表示自己身體在好轉,讓我們別擔心?,F(xiàn)在想到你的痛苦,仍然不寒而栗。在昏睡中你用手保持一個戰(zhàn)士那樣射擊的姿勢。醒來后,你說你在打仗。兄弟,癌細胞的千軍萬馬終久還是把你夷為平地。你并沒有輸,而是與潛藏在身體里的惡魔同歸于盡。所以在追悼會上我說:你是以一個英雄的身份離開我們的。在最后的暗無天日的煎熬里,你配得上英雄這個稱謂。

      對晴天霹靂的處理過程是這樣的:當本地醫(yī)院先宣布無可救藥,華西醫(yī)院再確診,陸軍總醫(yī)院的專家維持原判。一匹沖向懸崖的馬,靠什么才能勒住?整個家族開始奔走。五個堂兄弟集體通過,如果需要換肝,五弟兄挨個去配型,輪到誰,誰就上手術臺。家族中的長輩,兄弟姊妹出錢出力,全力以赴。求醫(yī)問藥,尋找偏方,蟲草老鴨子燉湯,烏骨雞,用紅豆杉木的水杯喝水,再加上我送給你的劍,還是無力回天。癌細胞把一條鮮活的生命,折磨成一張白紙,最后折磨成灰燼。算命先生最后降臨,說老家的大門風水不對,于是又手忙腳亂的改大門。新大門的水泥還沒有干,你的骨灰盒已被你的小兒子捧進門。

      不管是在陸軍總醫(yī)院住院還是在安縣訪名醫(yī),你都帶著那把劍,還裹上了紅布。那把劍懸著你的生死,但是它無力出鞘。最后的日子,你天天盼著家族有人過生,有什么喜事發(fā)生。你要參加。用老輩人的話說,這是在念人了,預示著時日無多。你還想回中江祖籍去看一看。你沒去過,我現(xiàn)在也沒有,我會去的,代替你去。而你當時已經(jīng)無法把來看望你的兄弟姊妹們送到門口了。

      2010年12月10日黃昏,你疼得從沙發(fā)上滾下來,這是病魔第一次讓你在親人面前失態(tài),也是最后一次。堂兄開車接你,你堅決不坐,堅持要坐救護車。我們都知道,你是怕把晦氣留在堂兄車上。76歲的大伯老淚縱橫的在后面撒了一把米。他知道,他的幺兒回不去了。接到電話,已是半夜,我從綿陽趕回來,直接到人民醫(yī)院。你已經(jīng)昏迷不醒,只是抽氣,在江油的兄弟姊妹全部圍在你的周圍。還有一個堂弟,正從武漢晝夜兼程往你病床趕。我喊你,你還是不醒。3點過,液體已經(jīng)輸不進去了,兄弟姊妹一起喊你的名字,你再也聽不見了。在你彌留之際,你喊著:爸爸爸爸 爸爸……寫到這里,勇帥,我的淚水出來了。

      兄弟姊妹們哭成一團。二妹邊哭邊說:你賴蠻,你那么不懶了呢,小時候,我把你背在背上,狗咬我的腳,你都不下來……堂兄把你的眼睛合上。大姐用熱水把你身體擦干凈,換上了壽衣。我全身癱軟,勇帥,大哥沒出息,沒救回你的命。真的對不起。在安縣,托人找到一個名中醫(yī),陪你去開了一堆藥,毫無效果。你叮囑弟媳婦,莫給大哥說,就怕我著急;在成都陸軍總醫(yī)院,專家指著片子,給我們解讀你的病情——大大小小的癌細胞已經(jīng)覆蓋了全部的肝臟,如果比作敵占區(qū),有碉堡,有壕溝,支離破碎。不能手術,最好的方案是擺藥。通過大腿動脈把藥水輸入,把癌細胞分割包圍,使其不再擴散。治療后,主治醫(yī)生對我和二個堂兄弟說,你的生命最多半年,短則三個月。醫(yī)學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我們掉進了冰窖里。我們瞞著你。你沒超過二個月。不能說專家殘酷,而是事實本身殘酷。

      現(xiàn)在,你終于解脫了。你不疼了。

      等天亮了,再把噩耗告訴長輩們。讓他們多睡一會,白發(fā)送黑發(fā),是你的不孝啊。從武漢往回趕的堂弟,在電話里邊哭邊說,不準燒,他要見你最后一面。他趕回來時已是下午,在焚燒爐前,六弟兄終于到齊了。只是你躺著,我們站著,陰陽相隔。我揭開你臉上的布,你的眼睛是睜開的。我說:勇娃子,劍娃子回來了,就在你面前。劍娃子哭了,你的眼睛閉上了?,F(xiàn)在,我相信什么是死不瞑目。你一直在掛牽他。劍娃子最近出了車禍,車幾近報廢,他卻毫發(fā)無損。他說,是你在保佑他。

      天黑了,車隊回到老家,爆竹聲聲,炸得撕心裂肺。堂兄把你八歲的兒子從車上抱下來,你八歲的兒子懷里抱著你還在發(fā)熱的骨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這是他第一次把父親完全的抱在懷里。我跟后面,我說:勇帥,回家了。

      血脈和基因決定著我們的感情深度。勇帥,親情如果是一把寶劍的話,你在天上也不會拋棄這把劍,因為它是真的啊,粘著我們的血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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