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奎志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德里達“補充”概念的解構(gòu)學(xué)意蘊
張奎志
(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德里達作為西方解構(gòu)主義的代表人物,在對盧梭《懺悔錄》的解讀中,對“補充”概念的文化內(nèi)涵做了充分闡釋,認為“補充”具有補充與替代的雙重涵義,這兩種意義的并存一方面是對“在場”與“完滿性”的補足和修繕,另一方面又說明了“本源”與“在場”是永遠不可能的?!把a充”概念的雙重意義致使人們對補充行為充滿著矛盾心理,補充既可以使事物或事情更加完滿,又由于替代使得補充成為對事物或事情的一種破壞,因而成為一種危險的補充。補充概念或行為的矛盾性揭示了“補充”更加深刻的文化意蘊,補充不僅解構(gòu)傳統(tǒng)哲學(xué)二元對立的哲學(xué)觀念,而且補充作為一種替代所形成的“補充之鏈”是一個無休止的延異的過程,從而達到了消解本源性與本質(zhì)性的目的。德里達對“補充”概念及其內(nèi)在矛盾的解析以及文化意蘊的挖掘,揭示了“補充”概念的解構(gòu)學(xué)意義就在于把“補充”概念作為批判“在場的形而上學(xué)”的一個有力武器,從而達到解構(gòu)與顛覆“邏各斯中心論”的目的。
補充;解構(gòu);德里達
德里達是西方解構(gòu)主義的代表人物,他所倡導(dǎo)的解構(gòu)主義就是要顛覆“邏各斯中心論”傳統(tǒng)。因為在德里達看來,整個西方哲學(xué)就是一種以邏各斯中心論為特征的“在場的形而上學(xué)”。“形而上學(xué)的歷史,盡管千差萬別,不僅自柏拉圖到黑格爾(甚至包括萊布尼茨),而且超出這些明顯限度,自前蘇格拉底到海德格爾,始終認定一般的真理源于邏各斯”。[1](P4)
德里達在對“邏各斯中心論”傳統(tǒng)的解構(gòu)中,運用了許多概念,如“解構(gòu)”、“延異”、“痕跡”、“補充”,這些概念同時也是他的解構(gòu)策略。這其中“補充”①“補充”國內(nèi)有的譯為“替補”,如《論文字學(xué)》一書中就譯為“替補”,為了統(tǒng)一,本文的引文中一律改為“補充”。就是一個重要解構(gòu)策略,他通過對“補充”一詞文化內(nèi)涵的深刻挖掘,從一種富有新意的角度對“邏各斯中心論”的傳統(tǒng)進行了解構(gòu)。
“補充”原文為supplément(其動詞形式為suppléer),這是一個常見的法語詞,它源于拉丁語“supplmentum”。英文為“supplement”(動詞supply)?!癝upplément”一詞的意思是補充(物)、增補(物),(書籍的)補遺、補篇、附錄,(報刊等的)增刊等,其意思都是指隨后附加上去某種東西使其更完全、完整。從表面來看,“補充”是指一個事物在補充之前是被看成完整的,并不需要附加什么;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一個事物需要補充或可以進行補充,這就意味著它本身是存在著某種缺陷的,是不完整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補充既是多余的,又是必要的。
“補充”還有一個詞義,在法文詞典中supplément還有一個古詞義即“代替”,而動詞“suppléer”本身有兩個詞義:“補充、填補、彌補”和“代替、代理”。②關(guān)于“補充”一詞的詞義部分借鑒了周榮勝先生《何謂“補充”?》一文,《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4期。因此,“補充”一詞本身就具有雙重的涵義:它既是一種補充,同時又是一種替代?!把a充”概念的這一雙重涵義就使德里達對其格外關(guān)注,并通過對“補充”概念文化內(nèi)涵的挖掘,成為了他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一個有力武器。
德里達在對盧梭《懺悔錄》的解讀中注意到“補充”問題,并在《論文字學(xué)》一書中進行了集中的論述。在《懺悔錄》中,盧梭從兩個方面談到了“補充”:一方面,他繼續(xù)著蘇格拉底的貶低文字的思想,從理論上對“補充”問題進行闡述,認為“語言是講述的,文字僅是言語的補充?!彼鞔_地說:“創(chuàng)造語言是為了言說,文字僅僅是對言語的一個補充……言語通過約定俗成的符號再現(xiàn)思想,文字則以同樣的方式再現(xiàn)言語。于是,寫作的藝術(shù)僅僅是思想的間接表達”。[1](P211)德里達認為,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經(jīng)歷了柏拉圖、盧梭和索緒爾這三個里程碑,其中盧梭占據(jù)著十分獨特的地位:盧梭系統(tǒng)地表達了自蘇格拉底以來的貶低文字的觀念,他不僅有專門討論言語和文字的《語言起源論》,并且在《愛彌爾》、《懺悔錄》等中,也表達了對文字既貶斥又依賴的矛盾態(tài)度;盧梭的這一思想也對當(dāng)代產(chǎn)生了影響,如結(jié)構(gòu)主義人類學(xué)家列維·斯特勞斯對文字的態(tài)度就是盧梭的現(xiàn)代版。列維·斯特勞斯也把盧梭奉為人類學(xué)之父,二者共同的立論基礎(chǔ)是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
另一方面,盧梭又講述了他的一系列“補充”的經(jīng)歷。這種“補充”經(jīng)歷形成了一個“補充之鏈”:盧梭幼年喪母,沒有得到母愛,因而他一生都在尋找母親的補充物,希望回到母愛的懷抱。這就使他愛上的女人也大多是已婚婦女,他希望從戀人身上發(fā)現(xiàn)母親的影子。盧梭和華倫夫人之間就具有一種“媽媽”兼情人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他狂熱地愛著華倫夫人,卻又一直叫她“媽媽”。盧梭自己也承認,“我陶醉在和她同住的喜悅里,熱烈地希望永遠生活在她的身邊,不論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作是一位慈愛的母親,一個可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2](P131)因而,與其說盧梭是在找情人不如說是在找“媽媽”,是在找一個母親的替代者或補充物。
盧梭以“情人”來補充媽媽這只是“補充之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還以某種行為或事物來補充情人。在《懺悔錄》中,盧梭就描寫了當(dāng)華倫夫人不在身邊的時候,他用吻床、吻窗簾、吻家具這些行為,來補充華倫夫人的在場。“這位親愛的媽媽不在眼前時,……當(dāng)我想到她曾睡過我這張床的時候,我曾吻過我的床多少次?。‘?dāng)我想起我的窗簾、我房里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東西,她都用美麗的手摸過時,我又吻過這些東西多少次啊!”盧梭所作的吻床、吻窗簾、吻家具行為,又補充了華倫夫人的在場。甚至當(dāng)華倫夫人在場,就坐在他的面前時,他仍然要以一種行為來補充?!坝幸惶斐燥垥r,她剛把一塊肉送進嘴里,我大喊一聲說上面有頭發(fā),她把肉吐到了盤子里,我熱切地抓住它,一口吞了下去?!边@說明,盧梭已經(jīng)不滿足于真實的華倫夫人的存在,即使是華倫夫人就在他面前,他也要以一種行動來補充華倫夫人的在場。
實際上,盧梭以華倫夫人來補充媽媽這仍然是“補充之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當(dāng)盧梭與泰蕾絲同居時,泰蕾絲又替代華倫夫人,成為媽媽的補充。這種無限展開的“補充之鏈”就使所有和盧梭發(fā)生關(guān)系的女人都成為了一種補充和替代。正如德里達所指出的:“泰蕾絲本人已經(jīng)成了一種補充。因為媽媽已經(jīng)成了一個未知母親的補充,‘真正的母親’本人一開始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補充?!畫寢尅@一名稱也表示一種補充之鏈。”[1](P229)
盧梭的“補充”經(jīng)歷還不止這些。在《懺悔錄》中,盧梭還講述了他以手淫的方式來補充性欲滿足的經(jīng)歷。由于盧梭和華倫夫人之間屬于一種既是“媽媽”,又是情人的關(guān)系,這就使他愛戀著華倫夫人,但和她在一起時內(nèi)心卻很平靜。“我在她的身旁既沒有沖動的激情,也沒有什么熱烈的欲望;我只是處于一種迷人的寧靜中,享受著一種難以解釋的快樂。”[2](P128)但她不在時,心里卻又騷動不安,以吻床、吻窗簾、吻家具等行為來補充華倫夫人的在場,并第一次以手淫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性欲。
通過對《懺悔錄》的解讀,德里達指出:“補充”概念“包含著兩種意義,這兩種意義的并存是奇怪的,也是必然的?!钡谝环N意義是,“補充補充著自己,它是多余物,是豐富另一完滿性的完滿性,是徹頭徹尾的在場。它將在場堆積起來,積累起來。正因為如此,藝術(shù)、技術(shù)、摹寫、描述、習(xí)慣等等,都是自然的補充,并且具有一切積累的功能?!保?](P211)這一種意義上的補充,只是對“在場”和“完滿性”的補足和修繕。
第二種意義是,“補充既是補充又是替代,……在某種程度上講,某物只有通過讓符號和指代者填滿自身才能自動填滿自身和完成自身。符號始終是事物本身的補充?!保?](P211)這一種意義上的“補充”說明,本源、在場永遠是不可能的,人們通過“描述和臨摹”所得到的只是本源的代替物,因為“補充既是補充又是替代”,于是,補充也就變成了替代。在補充中,被補充物又成為不在場了。這樣,補充對自然、本源、在場來說就是一種威脅,是一種危險?!白詮闹复氤洚?dāng)在場和表示事物本身的符號開始,文字就是危險的?!保?](P211)為此,盧梭才把補充稱為“危險的補充”。
德里達指出:在盧梭那里,補充的“共同功能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不管它補充自身還是替代自身,補充者都是外在的,它處在它所添加的積極因素之外,它外在于代替它并且不同于它的東西?!保?](P212)
從“補充”概念的涵義中可以看出,補充一詞具有補足和替代兩種涵義?!把a充”概念的雙重意義就使人們對補充行為充滿著矛盾心理:一方面“自然中有缺陷,正因為如此,它才需要填補?!保?](P218)補充可以使事物或事情變得更加完滿;而另一方面,“補充自然地取代自然?!保?](P218)這意味著補充也就是替代,這種替代又使補充成為對自然過程的一種破壞,它對自然、本源、在場來說充滿著危險,因而,補充也成了一種“危險的補充”。對補充這種矛盾態(tài)度最鮮明地體現(xiàn)在盧梭身上。
盧梭對補充的矛盾態(tài)度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文字和言語的關(guān)系上。在西方的傳統(tǒng)觀念中,文字和言語的關(guān)系一直被視為一種補充關(guān)系。德里達就指出,盧梭系統(tǒng)地表達了自蘇格拉底以來的貶低文字的觀念。盧梭明確地說:“創(chuàng)造語言是為了言說,文字僅僅是對言語的一個補充……言語通過約定俗成的符號再現(xiàn)思想,文字則以同樣的方式再現(xiàn)言語。于是,寫作的藝術(shù)僅僅是思想的間接表達”。[1](P211)
德里達指出,之所以形成重言語輕文字的“言語中心主義”傾向,“那是因為,言語,第一符號的創(chuàng)造者,與心靈有著本質(zhì)的直接貼近關(guān)系。作為第一能指的創(chuàng)造者,它不只是普普通通的簡單能指。它表達了‘心境’,而心境本身則反映或映照出它與事物的自然相似性。在存在與心靈之間,事物與情感之間,存在著表達或自然指稱關(guān)系;在心靈與邏各斯之間存在著約定的符號化關(guān)系?!保?](P14)這說明,“言語中心主義”認定,言語“與心靈有著本質(zhì)的直接貼近關(guān)系?!薄八磉_了‘心境’,而心境本身則反映或映照出它與事物的自然相似性?!睆亩沧孕拧把哉Z與存在的絕對貼近,言語與存在的意義的絕對貼近,言語與意義的理想性的絕對貼近?!保?](P15)而文字則是外在的、它不像言語那樣和心靈直接貼近,也不是對真理的直接傳達,只不過是言語的補充。所以,在西方的歷史上,就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哲學(xué)家們一方面不斷地使用文字來寫作,同時,卻又不停地譴責(zé)文字。在這些哲學(xué)家看來,要想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最理想的表達方式是面對面的言語交流,這才能夠保證真理在傳達過程中不被扭曲。但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又使這種面對面的言語交流無法做到,最后只能借助文字來進行交流,因而文字只是一種迫不得已才選擇的表達手段。這種貶抑文字而高揚言語的傾向從柏拉圖、盧梭、黑格爾一直到索緒爾、列維·斯特勞斯代代相承,一直都是如此。
盧梭所以貶低文字,原因就在于:他認為,“由于言語是自然的,或至少是思想的自然表達,是用來表示思想的最自然的機制或約定俗成的東西,文字便作為摹寫或再現(xiàn)對語言進行補充并與之結(jié)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字就是不自然的,它將思想向言語的直接呈現(xiàn)變?yōu)樵佻F(xiàn)與想像?!保?](P210-211)在盧梭看來,文字是一種人為的東西,一種技術(shù),一種對自然或自然的言語施加的暴力手段,它是低于自然之物。因此他指責(zé)“文字是在場的毀滅和言語的疾病?!保?](P207)
但盧梭對文字的態(tài)度又充滿著矛盾:他一方面貶低文字,認為文字低于言語,它只是言語的補充;另一方面,盧梭又排斥和他人面對面的言語交往,只是使用文字寫作來使自我在場,把文字當(dāng)成是語言不在場時的一種必要的補充,以文字的方式使自己在場,表現(xiàn)出一種對言語的不信任。在《懺悔錄》中他解釋說:“如果我不是確信在社會上露面對我不利,也顯示不了真實的我的話,我會跟其他人一樣熱愛社會。我決定寫作并隱藏起自己,是因為這完全適合我。我如果在場,就永遠不會有人認識到我的價值。”[1](P208)
盧梭用文字的方式而不是用“在社會上露面”(即言語)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我,是因為他看到了文字盡管是對在場的毀壞,從這一點來說,“文字是危險的。”“自從指代想充當(dāng)在場和表示事物本身的符號開始,文字就是危險的?!保?](P211)但是,文字又是重構(gòu)在場的必要手段,盧梭通過文字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我,也能“有人認識到我的價值?!边@意味著盧梭已經(jīng)認識到,“在口頭的言說中,既有對在場的許諾也有對在場的拒絕”。[1](P206)因為言語剛剛出口便落入虛空之中,言語不在場時就需要借助文字使之實現(xiàn)在場。而“當(dāng)言語不能支持在場時,文字就必不可少。我們迫切需要用文字來補充言語?!保?](P210)因此文字成為了言語不可少的補充手段。德里達在《論文字學(xué)》一書中就深刻地指出了盧梭對文字的矛盾態(tài)度,并發(fā)掘盧梭本人的文字中是如何展開補充游戲的。盧梭一方面迫切需要用文字來補充言語,另一方面卻又把這種做法看作是“奇怪的”,甚至是危險的。用德里達的話來說,文字是強加給語言的宿命的暴力。
盧梭對補充的矛盾態(tài)度又表現(xiàn)在對自然的、本真的推崇上,這一點又和他的浪漫主義思想相關(guān)。他在《愛彌爾》第一卷中開篇就說:“出自造物主手里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因而,他一直強調(diào)尊崇自然,順從自然。像關(guān)于教育的問題,他就認為,人的生長應(yīng)該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一切教育都是一個補充的體系,這個體系只是為了盡可能以自然的方式來進行?!啊稅蹚洜枴方o時間、給自然力的緩慢成長賦予了何等重要性。教育兒童的全部藝術(shù)就是培養(yǎng)耐心,讓自然有時間開花結(jié)果,尊重自然的韻律和發(fā)展順序。危險的補充很快毀滅了自然界緩慢創(chuàng)造和積累起來的力量?!保?](P220)
盧梭雖然在理論上主張順從自然,可他本身的行為又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違反。盧梭曾認為,像自然之愛一樣,“母愛是無法替代的”。德里達說:“在《愛彌爾》中指出,像自然之愛一樣,‘母愛是無法替代的’。它決不能被補充,也就是說,它不必被補充,它是充分的、自足的。但是,這也意味著它是不可替代的,替代它的東西不會等于它,而只是通常的權(quán)宜之計。最后,它也意味著自然不能補充自身:它的補充物并不源于自然,它不僅僅低于自然而且不同于自然?!保?](P252)在盧梭看來,母愛是自然的,自然的母愛不可能以人為的方式來替代??墒?盧梭在《愛彌爾》中的這一主張并沒有真正在行動中得到兌現(xiàn),他的尋求母愛的行為就和“母愛是無法替代的”的理論相矛盾。在《懺悔錄》中,盧梭坦白地講述了自己怎樣陷入了尋找“替代的母愛”而無法自拔的狂熱之中,他狂熱地愛戀著華倫夫人,但他對華倫夫人的情感又是畸形的,他一方面把華倫夫人當(dāng)作自己愛戀的情人,但更多的是把華倫夫人當(dāng)成了可以依賴和眷戀的母親,在《懺悔錄》中他就承認:“由于張口媽媽畢口媽媽叫得太多了,而且總是以兒子的態(tài)度對待她,日久天長,我就真把自己當(dāng)成她的兒子了。”[2](P243)“表面上看,盧梭是在找情人,實際上是以一種人為的方式來補充那失去的母愛,是在尋找替代的母愛。
盧梭另一個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就是通過手淫的方式來安排性行為,而這又是和他尋找替代的母愛相聯(lián)系的。盧梭承認,由于長期和華倫夫人一起過著天真無邪的共同生活,這不但沒有削弱對華倫夫人的感情,反而加深了對她的情感,這種感情變得更加親切和溫柔了,并且性的成分也更加少了。[2](P243)這種畸形的情人兼媽媽之間的關(guān)系,就使盧梭的性行為也變得不是一種自然的,而是以手淫的方式來進行。這種手淫的方式是自然性行為的一種補充,它“導(dǎo)致欲望脫離常軌,使它遠遠偏離自然途徑?!保?](P210)但它又是誘人的,以致盧梭一生都沒能改掉這個毛病。盧梭自己就坦白說:“在我受到這種有害的便利的引誘之后,我就一直在摧毀自然賦予我的、多少年來才保養(yǎng)好的健康身體?!保?](P131)正如德里達所指出,盧梭的補充行為表現(xiàn)了對自然的欺騙,而這種危險的補充也意味著與自然的決裂。
這種“欲望脫離常軌”,“偏離了自然的途徑”補充方式,使盧梭的性欲得以滿足,但同時又讓他恐懼。因為這種補充方式使他的心靈和肉體都變得不純潔了,也危害著身體的健康,甚至?xí)?dǎo)致消失或滅亡?!拔覍W(xué)會了欺騙本性的危險辦法,這種辦法拯救了象我這種性情的青年人,使他們免于淫佚放蕩的生活,但卻消耗著他們的健康、精力,有時甚至他們的生命。”[2](P131)盡管盧梭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種不良習(xí)慣的危害,但是他又說:“這種惡習(xí),不僅對于怕羞的人和膽小的人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對于那些想象力相當(dāng)強的人還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換句話說,就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占有一切女性,可以使自己心里著迷的漂亮女人來助成自己的樂趣,而無需得到她們的同意?!保?](P131)因而,盧梭一方面在懺悔自責(zé),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這種惡習(xí)的誘惑,他把補充稱作是一種“危險的補充”,不能不說這是其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總的來說,“補充”這一概念或行為充滿著內(nèi)在的矛盾:一方面,自然、本源、童年等并不是完滿的,人們需要對其進行補充,使其更加完滿。從這一種意義上來說,補充就是必要的和必需的;另一方面,人們又對補充充滿了一種擔(dān)憂和恐懼,盡管補充可以使事物變得更加完善,但補充也意味著對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一種破壞,甚至補充物會替代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存在物,這對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事物來說又是危險的。補充的這一矛盾在盧梭身上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了出來。德里達就分析了盧梭對“補充”有著一種矛盾的理解:一方面,盧梭相信,本源、自然、生動性、原始性、童年狀態(tài)等是純粹的、完滿的。而文字、社會、理性等都是外在的附加,并且這種附加又是必要的補充;另一方面,這補充又可以反客為主,對自然、本源性、原始性來說又是危險的。正因為如此,盧梭才說補充是“一種理性幾乎難以理解的狀況”,是理性無法把握的。
德里達對補充的關(guān)注更多的是看到了補充的解構(gòu)學(xué)意義,通過對補充一詞文化意義的挖掘,目的是要從根本上徹底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睆倪@一點來說,德里達對補充問題的關(guān)注是為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服務(wù)的,他也深刻地挖掘了補充的解構(gòu)意義。
德里達認為,在傳統(tǒng)的西方觀念中,一直存在著“邏各斯中心主義”。這種“邏各斯中心主義”把事物分成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真實與虛假、客觀與主觀、感性與理性等對立的二元,并在對立的二元中強調(diào)先后的等級秩序。這種觀念貫穿在從蘇格拉底到海德格爾的整個西方形而上學(xué)歷史中?!皬陌乩瓐D到盧梭,從笛卡爾到胡塞爾,整個西方哲學(xué)都設(shè)定先有善爾后有惡,先有肯定爾后有否定,先有本質(zhì)爾后有非本質(zhì),先有單一爾后有繁復(fù),先有必然爾后有偶然,先有原本爾后有模仿。這并非是形而上學(xué)態(tài)度的一個方面,而是其基本要求,是其最永恒、最深刻、最內(nèi)在的程序。因此,哲學(xué)就以一種先在性的理想化方式,成為返回本源的、純真的、規(guī)范的和自身同一的本源上去的偉業(yè),然后去指涉衍生物、復(fù)雜物和現(xiàn)象事物等等?!保?](P81)
這種等級觀念就導(dǎo)致了“在傳統(tǒng)的二項對立的哲學(xué)觀念中,對立面的平行并置是不存在的,在強暴的等級關(guān)系中,對立雙方中的一方總是統(tǒng)治著另一方(價值論意義上的、邏輯意義上的等等),高居于發(fā)號施令的地位。”[4](P41)因而,在傳統(tǒng)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中,“本質(zhì)與現(xiàn)象”、“實在與虛構(gòu)”、“能指與所指”、“言語與文字”、“哲學(xué)與文學(xué)、”“字面義與隱喻義”、“中心與邊緣”兩者之間,就存在著前一項先于、支配后一項的關(guān)系;也認定前一項是首位的、本質(zhì)的、中心的、本源的;而后一項則是次要的、非本質(zhì)的、邊緣的、衍生的。而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就是要顛倒這種不平等的等級觀念。他說:“解構(gòu)這個對立命題歸根到底,便是在一個特定的時機,把這種等級秩序顛倒過來?!保?](P41)
德里達對補充概念的解讀就是他用來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最有力武器,通過對補充一詞文化內(nèi)涵的挖掘,德里達指出,傳統(tǒng)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所強調(diào)的二元對立的等級秩序并不成立。在二元對立的兩項中,并不是存在著一項支配另一項,一項是本質(zhì),另一項是非本質(zhì)的關(guān)系,而是一種互相之間的補充關(guān)系。正如德里達對補充概念的分析所指出的一樣:當(dāng)一個事物需要補充時,也就意味著它是不完滿,還存在著缺陷,必須借助補充這一附加物才能實現(xiàn)完滿,從這一點來看,補充就是必要的和必需的。如形而上學(xué)把文字視為言語的補充,這就表明,言語本身是存在著缺陷的。言語對文字來說是本源性的,處于支配地位的,但言語本身又存在著缺陷,言語的完滿性要借助于文字的補充才能實現(xiàn),因此,文字對語言的補充就是必要的。補充的這一意義就解構(gòu)了西方傳統(tǒng)的“語音中心主義。”
另一方面,補充又意味著一種替代,這種替代又形成了一個“補充之鏈”,它所引發(fā)的替代將是一個無止境的延異的過程,并最終達到了對本質(zhì)性、本源性的消解。盧梭尋找“替代的母愛”這一行為,就表現(xiàn)出“補充之鏈”的過程。盧梭以華倫夫人來補充真正的媽媽,這是“補充之鏈”的開始,也是“補充之鏈”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而當(dāng)盧梭與泰蕾絲同居時,又以泰蕾絲替代華倫夫人,形成了“補充之鏈”的又一個環(huán)節(jié)。在這一個環(huán)節(jié)中,真正的母親的華倫夫人都被替代了。這種無限展開的“補充之鏈”就使所有和盧梭發(fā)生關(guān)系的女人都成為了一種替代,形成了后一個替代前一個的“補充之鏈”。德里達就分析說:盧梭的“《懺悔錄》導(dǎo)演了一場為危險的補充招魂的戲劇:自然與母親或毋寧說與‘媽媽’一起走了?!畫寢尅馕吨嬲赣H的消失,并以眾所周知的模糊方式代替自身?!保?](P221)因而,補充實際上是一種無限的延伸系列,在這種無限的延伸系列的“補充之鏈”中,那種所謂的本源性的、原始性的、本質(zhì)性的被徹底解構(gòu)了,成為了一種無。
德里達還指出,盧梭一生追溯本源卻始終訴諸補充,這并不是盧梭個人的悲劇命運,而是文字的必然運動?!安⒎侵挥斜R梭一人深陷在作為補充的文字中,所有的意義,因此所有的話語都系于其中?!蓖瑯?補充現(xiàn)象也并不是只存在與言語與文字之間,而是廣泛地存在于社會和文化中,可以從文字補充語言這一點推廣到社會和文化、情感等方面?!把哉Z是對直觀的在場(本體、本質(zhì)的在場)的補充;文字是對活生生的自我呈現(xiàn)的言語的補充;手淫是對所謂正常的性經(jīng)驗的補充;文化是對自然的補充,邪惡是對人真的補充,歷史是對起源的補充……等等。”[1](P242)正是因為“補充使構(gòu)成人的特點的一切——使言語、社會、情感等等成為可能?!保?](P357)因而補充現(xiàn)象就是廣泛存在的。
既然補充現(xiàn)象是廣泛存在的,那么為什么傳統(tǒng)哲學(xué)要漠視補充,既追求補充,又害怕補充呢?德里達指出,傳統(tǒng)哲學(xué)之所以漠視補充,完全是出于維護“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需要,它把補充作為純粹的外在性附加,這就既取消了附加物,又保持本源的完滿性,從而維護“邏各斯中心主義”?!靶味蠈W(xué)就是通過將補充確定為單純的外在性,確定為純粹的補充或純粹的缺席來排除了不在場的東西。排除工作恰恰是在補充結(jié)構(gòu)內(nèi)進行的。矛盾在于,人們通過將它視為純粹的補充而廢除了補充。被補充的東西成了虛無,因為它補充與它格格不入的完整的在場?!保?](P242)
德里達則從補充中看出了外在成為內(nèi)在、附加代替本源的解構(gòu)意義。補充既是多余物又是必要物,本源在“補充之鏈”中既在場又不在場,因而,補充之物就不但不是被漠視的外在之物,相反的是,補充還可以反客為主,占據(jù)了本源的位置。在德里達看來,這就是補充所蘊涵的巨大的解構(gòu)力量。正是補充的這一巨大解構(gòu)力量,拆除在場的起源性,也使在場的權(quán)威性被消解了,從而宣告了傳統(tǒng)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思維觀念的徹底破產(chǎn)。從這一點來看,補充就成為德里達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一個銳利的武器和最聰明的策略。
總之,德里達通過對“補充”概念既有補充又是替代這一雙重涵義內(nèi)涵的挖掘,具體分析了“補充”概念的內(nèi)在矛盾,從而挖掘出“補充”概念深刻的文化意義,并把“補充”概念作為了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一個有力武器。這正是“補充”概念的解構(gòu)學(xué)意義所在。
[1]德里達.論文字學(xué)[M].汪堂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2]盧梭.懺悔錄[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
[3]德里達.有限公司[A].王岳川.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研究[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
[4]德里達.立場[M].芝加哥大學(xué)出版社,1981.
On the Deconstruction Imp lications of Derridaˊs Concept of Supplement
ZHANG Kui-zhi
(College of Art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In his interpretations of Rousseauˊs Les Confessions,Jacque Derrida,the deconstructionist philosopher,makes an adequate elaboration of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concept“supplement”. In his view,supplement means both complement and substitution,the co-existence of which on the one hand supples“presence”and“fullness”,and on the other hand suggests the impossibility of“origin”and“presence”.The dual meaning of“supplement”bring to peopleˊs sense of paradox that supplement is both perfecting and destructing of thing(s).Paradox of the concept/act reveals deeper cultural implication of“supplement”,for supplement not only deconstructs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binary opposition but also undermines originality and fundamentality through an infinite defférance process of“chain of supplement”.Derridaˊs analysis of“supplement”concept,its inherent paradox and its cultural implications explains the deconstructive significances of the concept,that is,it is a powerful tool for critique of“metaphysics of presence”and for destruction of“l(fā)ogocentricism”.
supplement;deconstruction;Derrida
B565.299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4.009
1674-8107(2013)04-0048-06
(責(zé)任編輯:吳凡明)
2013-03-17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詩與哲學(xué)之爭的審美現(xiàn)代走向”(項目編號:11FZW 051);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資助項目“西方歷史上的詩與哲學(xué)的論爭”(項目編號:12512228)。
張奎志(1955-),男,遼寧新民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文藝?yán)碚撗芯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