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晟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歷史系,江蘇 南京 210097)
地理學,在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中,它不僅是實在的知識,還是一種觀念體系。今人如何考察這一古代學術(shù)的觀念體系,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法與途徑,可以選擇不同的面向作為考察的對象。從大的方面看有兩種:一種是細致地從地理學內(nèi)部考察其不同時代的觀念演變過程,這是最為大家所熟悉并廣泛接受與運用的觀念史路徑;一種則是分析不同時代思想觀念中的地理學,這種觀察路徑雖然在不同的程度上被實踐過,但是作為一種研究思路則還沒有得到明確的闡述。①還有一種比較接近的是討論古代地理視野擴展演變的研究,如童書業(yè):《漢代以前中國人的世界觀念與域外交通的故事》,《童書業(yè)地理考證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30-168頁。賀昌群:《漢代以后中國人對世界地理知識之演進》,《賀昌群史學論著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此類論述著重于古人足跡所及、或耳目所接之地理范圍,屬于地理空間認知的研究,是實在的地理知識,不是對地理學本身的認識,故本書一般不做討論。
地理學的觀念史,或者說地理學的思想史②觀念史與思想史,無論在中文還是西文學界都存在著可以討論的一些細微的概念差異。本書無意對此做哲學與語言學的討論,使用這兩個概念時并不嚴格,之所以主要采用觀念而不是思想,主要在于我們認為觀念所指或較為寬泛,可以包含實在的知識思想等諸多對象,而思想則更為形而上,所指較為狹義。,就目前所見,主要側(cè)重于從地理學內(nèi)部討論其觀念或思想的變遷,如(美)普雷斯頓·詹姆斯《地理學思想史》[1],(英)R.J. 約翰斯頓著《地理學與地理學家》、《哲學與人文地理學》[2-3],(法) 安德烈·梅尼埃著《法國地理學思想史》[4],楊吾揚《地理學思想簡史》[5],劉盛佳《地理學思想史》[6],趙榮《地理學思想史綱》[7],(美)格萊肯(Clarence Glacken)《羅得島的足跡》(Traceson theRhodian Shore)[8]等。在這些以探索地理學思想發(fā)展為目標的著述中③對國內(nèi)地理學史研究思路,唐曉峰先生有精要的評論,參見唐曉峰:《“反向格義”與中國地理學史研究》,《南京大學學報》(哲人社版),2009年第2期,第81-92頁。,主要通過對杰出地理學家和經(jīng)典地理學著述所反映的地理學思想,以及其中的基本哲學命題進行概括,來展示地理學尤其是作為一門學科或科學的地理學學術(shù)思想的變化過程;有些則試圖通過對近代地理學研究論題演變的討論,來描述地理學思想的歷時性變化;另一些則采用庫恩的科學革命理論,對地理學尤其是現(xiàn)當代地理學學術(shù)思想的突變進行深入的討論。無論這些地理學思想史論述的方式如何變化,它們都是從地理學自身討論地理學,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假設(shè)前提,即地理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專門知識體系或?qū)W科體系,不證自明地存在,其他社會、政治、經(jīng)濟,乃至其他知識領(lǐng)域,都是為了說明地理學的發(fā)展而存在的背景或解釋性因素。
對于近代科學體系成立以來的地理學,這樣的學術(shù)史觀察方法是合理性的。因為隨著近代科學體系的逐漸建立與完善,各個學科門類逐漸獨立并形成自己的概念、方法、理論體系,不同的學科之間相互區(qū)分。學科的發(fā)展及其形象,主要由該領(lǐng)域的學者、著述以及學者的行為所表達而確立。換言之,某一學科的成立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該學科成員以及著述的自我認同,而不是其他。
但是古代學術(shù)世界則相反,博學的傳統(tǒng)占據(jù)了知識發(fā)展的各個領(lǐng)域,自足的部門十分有限,知識以及學者處于逐漸走向?qū)iT的反復過程之中,其形象很大程度上還需要外部認同,才能夠被接受、確認。這使得單純的內(nèi)部考察方法不能全面地揭示出當時知識體系逐漸形成并發(fā)展的思想與觀念過程。具體到中國古代地理學而言,在古代知識世界并不是一開始就被當作自足的知識體系而存在,它是一個逐漸被描述的過程。①David livingstone在闡述地理學史時提到類似觀點,見(英)R.J.約翰斯頓著,柴彥威等譯:《人文地理學詞典》,北京:商務引書館,2004年,第262頁。換句話說,地理學存在的形象,它不僅僅是地理學論著與實踐的結(jié)果,還是同時代觀念世界認同的結(jié)果。
因此有必要從古代觀念世界的角度——這個觀念世界,它指地理學以外的整個觀念世界,以及地理學自身兩個方面——討論不同時代對地理學形象的描繪,也許能夠在相當程度上對我們更全面地認識它起到補充作用,可以為我們展示不同觀念下的地理學形象及其變化過程的不同側(cè)面。
實際上,在前輩時賢的學術(shù)論著中,這種思路已經(jīng)有不少實踐,如從目錄著述的角度對古代地理學的相關(guān)論述,就屬于這一類型[9](P51-63)[10](P439-463)[11](P108-118)。 而唐曉峰對王朝地理學的系統(tǒng)闡述,提出要注重“學,要有專人、專書、師者講授,學者研習,前后傳承之,一脈貫通”的“古代地理學的原本體系”的地理學史研究思路[12][13](P107-117)[14](P255-270)[15](P36-42)[16](P15-20)[17],其所講的復原“古代地理學的原本體系”,尤其在涉及地理學觀念時所指較為廣泛,其中包含了復原古人觀念中所描述的地理學這一層意思。
古代知識世界的地理學觀念,它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地理學外部知識世界對它的描述,一是地理學內(nèi)部通過文本所表現(xiàn)的地理學形象。后者比較明確,通過對歷史時期各種地理學文本的直接考察即可獲得。而前者則沒有那么確定,因為地理學以外的知識世界是一個范圍比較廣闊的天地,它們對于地理學的認識往往具有多樣性、不確定性,以及非專門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非專門性。由于古代還沒有現(xiàn)代這樣的學科分類體系,那時的學者往往是百科全書式的博學家,但是從漢代以來逐漸奠定的儒學獨尊的知識局面,使大多數(shù)學者的精力限于儒家經(jīng)典,所謂 “皓首窮經(jīng)”,而且相當一部分學者往往專于某種或某幾種經(jīng)典,而不及其他,因此他們在各種場合因各種需要而發(fā)表的對不同專門知識的議論等,需要我們在理解與闡釋的過程中十分謹慎地對待。
由于從地理學內(nèi)部出發(fā)的研究相對比較豐富,故下文將側(cè)重于外部知識世界的地理學觀念的討論。而外部知識世界對地理學的描述,由于不同學者知識背景的復雜性,使其所表現(xiàn)的形式與內(nèi)容具有多樣性、不確定性,以及常常出現(xiàn)的非專門性。因此我們對于外部知識世界所描繪的地理學形象的考察,一方面需要對文本進行謹慎的理解與闡釋,另一方面則需要選擇適當?shù)奈谋?并采用適當?shù)姆绞竭M行分析,以避免散漫、茫然的文本表達帶來的困難。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就相關(guān)的某些方面作初步的討論。
文本的理解與闡釋方式。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是站在地理學史尤其是地理學觀念史的角度,仍有必要作簡扼的說明。
不同時代和地域的知識或?qū)W術(shù)發(fā)展,皆有其自身的傳統(tǒng)。因此,學者在討論時,往往注意將論述對象置于其自身的歷史世界中加以考察。無論是哲學中詮釋學的全面討論[18-24],還是歷史學中“了解之同情”的實踐[25](P279-281)[26](P15-25)[27],皆試圖追求此種更逼近歷史真實的理解。但是無論是哲學上的各種討論,還是歷史學或者文學領(lǐng)域的論述,往往理論批判的成分多于具體方法的論述。就歷史性的研究而言,理論批判之后,更需要的是歷史研究的具體實踐。
在通向這種歷史性理解的途中,我們可以找到一些能夠依循的路標。各種被討論的對象除了身處大的歷史環(huán)境之中,更因其自身的獨特性而同時處于屬于自身的特殊歷史背景中。換言之,所謂的歷史世界,或者時代背景,至少應當有兩個層次:一是指大的歷史社會背景。這一點簡明易了。其二,則是被研究對象的具體歷史環(huán)境,即其自身的話語系統(tǒng)或范式。就學術(shù)史而言,我們不僅需要明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qū)W術(shù)體系發(fā)展所處的社會狀況和時代特征,更需要注意的則是,此種學術(shù)體系自身的知識傳統(tǒng)和話語系統(tǒng)??疾旃糯R世界中的地理學,自然需要注意到古代知識世界自身的這一特征。
如中國古代學術(shù)體系中“學”、“術(shù)”之分的傳統(tǒng),以及這種知識傳統(tǒng)的變遷所反映的學術(shù)變遷就十分值得注意[28]。一般而言,中國古代知識的“學”與“術(shù)”之間,分野似乎是涇渭分明的,但是在某些具體知識門類中兩者之間又往往有著分化演進的過程,”地理”知識就是這樣的一個領(lǐng)域,需要注意其中“學”與“術(shù)”的分化過程,才能較好地理解古人觀念中的地理知識。如對《山海經(jīng)》的理解,就應該充分考慮古典時代“學”、“術(shù)”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
又如,以古典目錄具體的書目記載而言,除了可從同一著述或一類著述在不同目錄中所屬部類的變遷,考察不同書目文獻所反映的學術(shù)思想的差異之外①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卷一將古人利用目錄學概述為六種情況:一以目錄著錄之有無,斷書之真?zhèn)?;二用目錄書考古書篇目之分合;三以目錄書著錄之部?定古書之性質(zhì);四因目錄訪求闕佚;五以目錄考亡佚之書;六以目錄書所載姓名卷數(shù),考古書之真?zhèn)?。于上述各種情況,余氏皆有評述。見《余嘉錫說文獻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16-19。,我們還應該注意目錄學自身的術(shù)語變化,同樣反映學術(shù)思想的變遷。如從《漢書o藝文志》記述各略小類的“家”,到《隋書o經(jīng)籍志》各部類的“部”,即反映了古代學術(shù)體系和知識傳統(tǒng)的深刻變遷,值得我們注意。
觀念的描述方法。觀念作為思想意識,多樣而復雜,采取什么方式加以描述,前人已有相當多的討論。本書僅就古代地理學這個專門領(lǐng)域,提出一些初步的想法。
“匚,受物之器,象形,凡匚之屬皆從匚,讀若方”(《說文·匚部》)。 “方,併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凡方之屬皆從方?!保ā墩f文·方部》)
為了便于描繪,我們把古代地理學的各種觀念,作為一種特殊的人文“景觀”對待,采用歷史地理的方法,對之進行“景觀”復原,建立不同時期的地理學的“觀念景觀”斷面,從而揭示地理學觀念的變化過程。
需要指出的是,作為一種知識系統(tǒng),過去的地理學不只是存在于文獻或者語言描述之中。無論是古代大型工程,如水利設(shè)施,城市建設(shè),陵寢修造,還是有意識的村落選址活動,這些行動與行為無不受到相應的地理學知識和地理思想的影響。因此它們的遺跡,相應地也反映了其所處時代的地理學知識和地理學思想。但是,作為知識或?qū)W術(shù)史,文獻才是其傳承的核心與標志,因此我們將討論的對象主要限于文獻。
各類文獻,無疑是記錄古代地理學觀念演變最為直接的資料。然而,這種通過文獻記載建立不同時間段落的嘗試,先天地受到資料的限制。因為留存至今的文獻資料,其時間分布和區(qū)域分布都具有很強的不均衡性。所以,我們依據(jù)這些文獻資料復原的不同時間斷面上的地理學 “觀念景觀”,同樣是不均衡的:有些時間斷面豐富多彩,有些時間斷面貧瘠荒蕪,甚至有些時間斷面一片空白。據(jù)此而描繪的地理學觀念的“地形圖”,其不同時間和區(qū)域的“地形高下”,并不能完全真實地反映歷史世界中的地理學觀念全貌。明此,則可以時刻提醒我們,無論何種途徑,我們所認識的都是古代地理學觀念景觀的不同側(cè)面的概貌。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各種不同的學術(shù)史研究途徑,都有其存在之價值。
至于如何復原古代地理學觀念的時間橫斷面,或者說選擇哪些內(nèi)容作為討論的對象,則有著很大的空間。目前,大多數(shù)地理學史研究,無論是討論地理學著作,地理學家,地理學思想,還是地理探險活動,或者是地理學的各個分支部門,大多是按照不同的歷史年代順序進行編纂,因此相當?shù)某潭壬峡梢钥醋魇歉鞣N大尺度的時間斷面。由于這些著作多為通史性的論述,即使是部分斷代著述,一則由于并不特別關(guān)注具有一定“連續(xù)”性的時間橫斷面的建立,二則論述內(nèi)容的多樣性使得各個部分之間的內(nèi)容在時間上錯落參差,故而各自的闡述難以建立相對比較一致的 “連續(xù)”的“景觀”序列。
因此在古代地理文本之外,選擇一些既具有高度的內(nèi)在一致性,又具有比較穩(wěn)定的時間連續(xù)性的文獻資料,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彌補的作用。就中國古代地理學而言,與廣泛地散布在各種文獻之中的資料相比,古代有關(guān)知識分類的文獻,不僅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滿足上述兩個條件,而且往往其相關(guān)的序釋,還十分直接地表達了撰述者所處時代的地理學觀念,這對于還原歷史時期的地理學“觀念景觀”,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值得指出的是,關(guān)于古代知識分類及其與知識變遷的關(guān)系,??隆对~與物》一書,從認識論的角度對歐洲背景下,古代知識系統(tǒng)得以向近代知識學科體系躍遷的可能性做了深刻的歷史性考察。他將分類稱為物的秩序,并認為對物的秩序的討論 “所關(guān)心的是去觀察一個文化借以能體驗物之鄰近的方式,它借以能確立起物與物之間相似關(guān)系的圖表以及物借以必須被考察的秩序的發(fā)生。”他所“關(guān)心的是相似性的歷史:在什么條件下,古典思想能思考物之間的相似性關(guān)系或等同性關(guān)系,能思考那些為物的詞、分類、交換體系提供基礎(chǔ)和驗證的關(guān)系?什么樣的歷史先天性提供了這樣一個出發(fā)點,從此出發(fā),人們才有可能限定明確的同一性的巨大棋盤,這里的同一性是在模糊的、不確定的、面目全非的和可以說不偏不倚的差異性背景下確立起來的?!币虼?“物的秩序的歷史則將是”同“之歷史,”同“對一個文化來說,既被分散了,又被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被分門別類,被收集成同一性。 ”[29](P13)由此,在??驴磥怼胺诸悺?即對物的“同一性”的不同思考體現(xiàn)了不同知識體系的差異。而知識體系從一種“分類”向另一種“分類”的裂變,體現(xiàn)的是知識體系自身“認識型”(或譯知識型)的裂變。
有學者依據(jù)??碌倪@一旨趣,對中國古代學術(shù)傳統(tǒng)進行思考時指出,學術(shù)分類表現(xiàn)了一種學術(shù)傳統(tǒng)的基本面貌,從學科是怎樣分類的,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學術(shù)傳統(tǒng)是怎樣的構(gòu)想其研究對象,并且是怎樣劃分其知識范疇的。因此,改變學科分類,實際上意味著對學術(shù)傳統(tǒng)的改換,拋棄一種學科分類,也就是拋棄一種知識形態(tài)而轉(zhuǎn)換到另一種知識形態(tài)上去[30](P19-24)。
對于??碌纳鲜稣J識,用來討論中國古代的知識分類具有很好的啟發(fā)作用。如通過對相關(guān)分類的考察可以復原不同時代的知識面貌和知識觀念。因為其分類下所屬的內(nèi)容有著內(nèi)在的“同”一性,對這些類的考察可以獲得“同”屬某一知識的基本范疇。另一方面,當這些“分類”關(guān)注于內(nèi)部的“同”的時候,是否也考慮過類與類之間的“異”?因為類內(nèi)部的“同”本身并不排斥類之間的“同一”。而當不同類之間不再“同一”,則分類開始由考慮相似性的“同”走向考慮排他性的“異”。當然這并不是一種絕對的狀態(tài),而是一個過程。
具體到中國古代知識分類的文獻,則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書目、類書、字書、辭書之中[31]。與書目和類書相比,字書、辭書的數(shù)量與時間的同期性相對較弱,因此在討論觀念變遷的過程時,似乎不如書目和類書具有顯著的歷時性。
書目,古典時代以來即為學者所重視,并有專門的目錄學。其對學術(shù)之意義,常為人所稱引的是清代學者章學誠在《校讎通義》敘中所闡述并概括的“將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名言。然后世之人雖明是理,真能遵此深義者甚難。多目之為工具之學。在論及目錄學之意義功用時,以為“治學之士,無不先窺目錄以為津逮,較其他學術(shù),尤為重要?!雹倬斨撌鰠⒁娪嗉五a《目錄學發(fā)微》卷1“目錄學之意義及其功用”,見《余嘉錫說文獻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頁。較少著力于古代目錄之學所反映的知識體系和認識形態(tài),即學術(shù)史和思想史的本意的探究。不過,就中國古代地理學史而言,已有學者展開了有益的探討[9-11]。
從《漢書·藝文志》以來,中國古代形成了良好的書目編撰傳統(tǒng)。雖然部分早期書目未能保存至今,但是我們也還可以通過相關(guān)文獻的記載得到它們的一些信息。因此,利用這些一般具有明確編纂時間的書目,可以為我們提供不同時間斷面上的知識世界的地理學觀念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并形成較好的時間序列,為深入分析提供較好的基礎(chǔ)。類書的情況相對復雜,而且它的起源也晚于書目,但是類書之義,如《易·系辭傳》所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或晉皇甫謐《甲乙經(jīng)·序》所云:“事類相從,聚之義也”。①胡道靜:《中國古代的類書》,中華書局,2005年,第7頁。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古代眾多的類書中,有相當一部分只是按照一個便于檢索的順序?qū)⒉煌膬?nèi)容組織到一起,如《永樂大典》依韻目編撰,《小學紺珠》以數(shù)字類聚。此種類型之類書,其分類或編排原則并不考慮編撰內(nèi)容之間的內(nèi)在一致性,即??滤^的“物的秩序”的要求。因此這些類型的類書,則不在討論之列。其基本的要義就在于,將各種事物按照一定的分類或編排原則組織成一有機的系統(tǒng),以供使用。按這種分類或編排原則分類的類書,也就往往能夠見出其時代對某一知識問題的一般認識。這種類書中的“地”類,或“地理”類,相當程度上反映了該類書編纂作者及其時代對地理學的基本認識:它的“詞”條和義項,是組成“地”/“地理”的基本內(nèi)容;這些“詞”條和義項的承襲或變化,則是對“地”/“地理”的認識的承襲或變化。簡言之,這些部類組織詞條和義項的多少和方式,從具體而微的角度給出了古代地理學或地理知識的基本概念,基本范疇,即在一定程度回答了什么是地理知識,什么是地理學所包含的基本內(nèi)容,這一基本問題。需要指出的是,“地”/“地理”部類并不能完全包括古典地理學,因為部類之間并不存在完全排斥的差異性,如“州郡”在類書中往往獨立于“地”/“地理”。因此考察不同部類之間的關(guān)系及其發(fā)展與消長,亦是認識當時地理學的重要一環(huán)。
這樣通過類書,亦可以建立起一個具有一定連續(xù)性的地理學“觀念景觀”的時間斷面序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與利用書目構(gòu)建的斷面序列相互比較,相互印證。
零散的知識,如何發(fā)展為專門知識,并逐漸形成獨立的知識體系,雖然不同的地域和知識門類各有其特點,但都有著被認同、被描述和自我認同、自我描述兩個不斷反復的過程。
對古典知識某一專門領(lǐng)域具體文本、文本內(nèi)容、經(jīng)典人物等的考察,主要屬于知識的自我認同、自我描述的分析,這樣的工作奠定了我們對于該知識發(fā)展過程中的各個階段特征有了逐漸明確的認識,如發(fā)現(xiàn)了某一自然現(xiàn)象、發(fā)明了某一技術(shù)、制造了某種機械,及其歷時性的進步。但是或多或少,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誤解,即似乎這種知識一開始就是自覺的,自成系統(tǒng)的。眾所周知,這并不是歷史的全部。因此盡力減少這樣的誤解就顯的很有必要。
從某一具體知識門類在不同歷史時期知識世界的被描述、被認同過程,來考察該知識門類的發(fā)展史,無疑有助于消除這種誤解,能夠使我們從不同歷史時期知識世界整體認知的角度來認識某一具體知識門類它的不同側(cè)面、發(fā)展階段,尤其是該門類知識的獨立程度等問題。此類工作的完成,將有助于更深入地認識古典時代具體知識領(lǐng)域的發(fā)展歷程,獨立形成體系的具體過程,并為進一步反省知識發(fā)展、知識累積與其時代知識世界的整體認識水平、認知方式,以及與其時代社會文化政策、政治經(jīng)濟等相互關(guān)系提供更全面的基礎(chǔ)。
另一方面,若將從被認同與被描述角度考察所得的結(jié)論與從自我認同、自我描述角度考察所得的成果進行比較,則有可能得到不少新的看法,或許會在產(chǎn)生新的論題的同時有助于解決以往的一些爭論。無論如何,經(jīng)過不同研究方法下的檢驗,對于古代學術(shù)史尤其是科學技術(shù)史中的相關(guān)問題,將得到更多的證實或證偽。
上述以古代地理學史研究方法的討論為基礎(chǔ)的初淺引申,權(quán)作引玉之磚,以供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