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鮑爾吉·原野
男孩女孩的燕子
文 _ 鮑爾吉·原野
納博科夫說自己的小說《禮物》中有兩個人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站在橋上,夕陽落在水里,低飛的燕子越過橋頭。男孩轉(zhuǎn)身對女孩說,告訴我,你會記住那只燕子嗎?不是隨便什么燕子,不是那兒所有的燕子,而是剛剛飛過的那只。女孩說,當(dāng)然,我會永遠(yuǎn)記住它。”
是的,是剛剛飛過橋頭的那只燕子。它飛遠(yuǎn)了,肚子幾乎貼在河水上,仰頭飛向天空。他們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只燕子了,也許見得到。那是以后的事。為失去那只燕子惆悵,比失去一個面包更值得。人說眼淚是珍貴的液體,事后算一下,人的大部分淚水在為不值得的事情而流。淚水灑在青草里,燕子的身影還在河邊徘徊。青草雪白的根須嘗到淚水里的鹽,它們第一次遇到咸的水,吮到人間的惆悵。燕子再度飛回來,在空氣中優(yōu)美地劃出弧線,但這已經(jīng)不是剛才那只燕子。
燕子沒有名字,就算有名字也不會在呼喚中飛回來,它急于訪問的地方太多。燕子想數(shù)一數(shù)河水的漣漪,山丁子從樹上掉下來,河上蕩起漣漪,冒出五個或六個圓圈,燕子一直沒數(shù)清楚。金盞花開了半坡,像晾曬無邊的唐卡,野蜂用翅膀模糊了花蕊的模樣。
人生所有的經(jīng)歷都可用“錯過”二字來定義。人錯過了多少春天?不是所有的春天,是剛剛逝去的那個春天。連春天都錯過了,還有什么沒錯過嗎?錯過的不僅是柳枝的苞芽,還有春夜和草芽拱翻石子的聲音,錯過幼雛對母鳥的呼喚,錯過從花瓣滑落土里的那顆露水,露水鉆入泥土,同樣永不再來。一切于剎那中寂滅,再來的已經(jīng)不是他與它。
人怎么能記得住一只飛鳥?這是怎樣的記憶力?就像去記憶河里的一朵浪花、天上的一朵云。男孩和女孩所知道的事情別人不知道,燕子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它飛遠(yuǎn)了。燕子飛到河的對岸,見到新的城堡。男孩和女孩來到森林里,采漿果和蘑菇。他們談笑,拉著手往前走。如果一直走下去,會走到大海邊上。一個地方無論離大海多遠(yuǎn),它的邊界一定是海,不管叫什么海。但沒人從內(nèi)地步行到海邊,海一直寂寞,以浪柱雕塑大樹和樹葉。后來,男孩與女孩分手。春天,他們見到了新的燕子,和那只燕子一模一樣。是的,所有的燕子都一模一樣,像所有的夜晚都一樣、所有的杏花都一樣。人在一模一樣的時光里換了相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知道世上有燕子,但沒留意過燕子。他們知道燕子是一只鳥,知道這是紙上的兩個字,叫“燕子”。
燕子在納博科夫的男孩女孩的時間里飛行,在城里見到了新的男孩和女孩,以為他們進(jìn)城了。燕子不知道他們并不是“他們”,燕子沒時間辨析這些事,繁密的樹葉在等著它穿越。它要去教堂院子里啄粉紅色的胖蟲子,燕子還沒吃飽,天已晚了,它急著捉蟲填飽肚子。雨云低垂,燕子越飛越低。街道的長椅上坐著老人,他們緊握手杖,仿佛那是金手杖。老先生和老婦人動也不動,成了長椅的一部分。燕子以為他們在等待自己表演,它在空氣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之后飛走,留給他們?nèi)セ匚?。行人匆匆走過,老人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遠(yuǎn)方還有燕子,但他們眼睛昏花了,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