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葆華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 渭南 714000)
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作家,其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幾乎貫穿了整個新文學史,并且其創(chuàng)作宏富,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成書最多的作家之一。但由于其作品思想傾向和審美追求的復雜性,特別是過去相當長一段時期文學研究領域形成的某種僵化的批評理念,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得不到公允的評價。在新中國建立后的30年間,沈從文作為一個作家?guī)缀醣贿z忘,他也從此擱筆,在文壇上銷聲匿跡。至于沈從文研究在國內(nèi)則更是一片空白。20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海外學者夏志清、金介甫等人的深入研究和大力推介,在國內(nèi)外逐漸掀起了一股經(jīng)久不衰的“沈從文熱”。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jīng)過凌宇、吳立昌、王繼志、賀興安、趙學勇、向成國、劉一友、劉洪濤、張新穎、金介甫和王潤華等幾代海內(nèi)外學人的努力,沈從文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極大推動了國內(nèi)外學界對沈從文研究的進程,其功不可沒。他們使沈從文的文學成就得到了公正的評價,其文學“大師”的地位也已得到了文學史家和廣大讀者的普遍認可。近年來,沈從文的生命詩學、文學理想和思想研究等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guān)注,出現(xiàn)了一批研究成果,如吳投文的《沈從文的生命詩學》(2007)、康長福的《沈從文文學理想研究》(2007)、羅宗宇的《沈從文思想研究》(2008)和張森的《在“詩”與“史”之間——沈從文思想研究》(2008)等。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吉首大學作為全國沈從文研究的重鎮(zhèn),在向成國、劉一友等老一代學人的帶動和影響下,其研究團隊成績突出,近年來他們從生態(tài)批評與比較文學的角度入手進行研究,產(chǎn)出一批有價值的成果,如覃新菊的《與自然為鄰——生態(tài)批評與沈從文研究》、楊瑞仁的《沈從文·??思{·哈代比較論》、楊玉珍的《東方神韻——東方文學與文化視野下的沈從文研究》等,以上研究成果表明,沈從文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和深化。但就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而言,沈從文研究似乎已進入到了一個瓶頸狀態(tài),要想在該研究領域中取得新的有價值的突破,自然是非常的不容易了,除非有新的視角或方法,或者是開拓出沈從文研究的新領地。
在我看來,書信研究可能會成為未來沈從文研究的一個新的生長點,而且是最有可能獲得突破的一個生長點。在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中,沈從文書信的存世量恐怕算是最多的?!渡驈奈娜分校淖至孔畲蟮木褪巧驈奈南壬昂蛣e人之間的通信,大約有300萬字,除了大家已經(jīng)熟悉的與夫人張兆和及其他親屬之間往來的家書外,還有大量寫給社會各階層人士的信件,全集中純書信卷就占了9卷之多,其中有8卷寫于1949年之后,收信共計1476封(尚不包括散收于散文、雜文和文論卷中的書信一百多封)。在沈從文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書信有著特別重要的價值。它們是沈從文私人生活、文學、學術(shù)活動與社會交往情況的記錄,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文化史和社會運動史的珍貴記錄。作為一種“私人寫作”,它們不僅真實地表現(xiàn)了沈從文作為一個天才作家彼時彼地的心靈歷程和情感變化的軌跡,折射了大變革中極為復雜的時代精神現(xiàn)象,更寄寓了他的文學才華,特別是當建國后他不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從事文物研究和撰述之后,書信幾乎成了他唯一施展文學才能的天地,延續(xù)著他的文學夢。作為私密性極強的書信,寫時并非為了公開發(fā)表,因而總是會或多或少真實地記錄著寫信人對現(xiàn)實的觀察、認識和思考(包括對現(xiàn)當代一些作家作品的評價),從而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能夠為歷史留下相對真實可信的史料,提供不同角度的細節(jié)。因此,我認為,沈從文的書信具有很重要的歷史認識價值和文學史料價值,很值得研究。但書信這種典型的“私人性”寫作空間,通常為文學史家所忽視。祛除傳統(tǒng)文學史觀念與話語的遮蔽,揭示沈從文建國后的書信作為一種通常為文學史所忽視的典型的“潛在寫作”具有的不可替代的文學價值,以及對于特殊時期的文學史的特殊意義,還原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真實風貌,將會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提供新的視界和觀點。借用陳思和先生的話來說,引入“潛在寫作”,文學史所展示的精神現(xiàn)象將會出現(xiàn)不可想象的豐富性。其重要性不僅體現(xiàn)在當代文學史研究上,而且對于沈從文解放前的創(chuàng)作,也并非無關(guān)緊要。因為在這些保留下來的書信材料中,不僅可發(fā)現(xiàn)沈從文的新中國寫作理想,而且也可折射出此前其創(chuàng)作的心靈軌跡。這對于開拓沈從文研究的新領域、推動沈從文研究的深入進行,無疑也是有積極的意義。
然而,縱覽國內(nèi)外沈研界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學界同仁仍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沈從文建國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文學思想上,而對于沈從文的書信,尤其是建國后的書信,目前國內(nèi)外的研究者中只有極少的人有所涉獵。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曾高度評價沈從文書信在當代文學史“潛在寫作”中的價值;張新穎的《沈從文精讀》中有關(guān)章節(jié)對沈從文部分書信進行文本細讀,其觀點精彩、獨到,而其在研究方法給人的啟示意義尤大;李廷華在《沈從文的小說情結(jié)——讀〈從文家書〉》(《書屋》2005年第1期)以考據(jù)學的方法對沈從文進行個案分析,從書信中清理出沈從文建國后對小說寫作的潛在追求和顯現(xiàn);劉志榮的《1949年后沈從文書信的文學和精神意義》(《南開學報》2005年第4期)、王繼志的《性格與情愫的真實記錄——讀〈從文家書〉》(《南京大學學報》1997年第3期)、盧軍的《從〈沈從文書信〉解讀沈從文與胡適關(guān)系》(《中國石油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和《沈從文文論及書信中的魯迅》(《聊城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等文,也從不同角度對沈從文書信作過一些積極而深入的研究。另外,還有一些文章是對沈從文佚簡的發(fā)掘或鉤沉解讀。如解志熙的《沈從文佚文鉤沉》、陳學勇的《釋一封沈從文佚簡》、眉睫的《沈從文的一封佚信》等。值得關(guān)注的是2010年的兩篇碩士學位論文,一篇是華東師范大學朱斌鳳同學的論文《沈從文書信(1949—1988)研究》,另一篇是西南大學彭建同學的論文《沈從文書信研究》,它們可能是國內(nèi)最早系統(tǒng)研究沈從文書信的論著了,兩篇論文對沈從文書信,尤其是對建國后的書信作了比較深入的探究,取得了一些有價值的結(jié)論,但分析角度還尚顯單一,有時甚至流于表層,在廣度和深度上都有待加強。
近幾年來,我在這方面也做了一些探索性的工作,先后撰寫并發(fā)表了《沈從文與趙樹理》(《新文學史料》2008年第3期)、《沈從文與老舍的疏離與遙望》(《粵海風》2008年第2期)、《沈從文看——文學史敘述中的自己》(《新文學史料》2009年第4期)、《沈從文書信中的郭沫若》(《博覽群書》2010年第5期)、《沈從文的另一面》(《粵海風》2010年第3期)《沈從文與周揚》(《粵海風》2011年第2期)與《沈從文評說冰心其人其作》(《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等多篇文章,材料大都取自沈從文的書信。其中披露的信息,以前很少為人所關(guān)注,如對建國后周揚樹立的老舍、趙樹理等幾位“語言藝術(shù)大師”,沈從文并不以為然,他說,“把這些人抬成‘藝術(shù)語言大師’,要人去學,真是害人不淺?!保?]388還說“其實幾個人做人都相當聰明,寫小說卻相當笨”;[1]117。如他說冰心是文壇善于“務虛”的“福將”,雖不善于“用筆”,但會“做人”;如文革中他曾寫信給江青求助,蘇聯(lián)衛(wèi)星上天,他曾想用入黨來表示慶祝,等等。我覺得,這樣的材料,不僅很有意思,而且很有價值,它們有助于我們建構(gòu)一個更為真實和完整的沈從文形象。以前我們對于沈從文先生的認識主要來自他的作品,那個形象是公共空間的沈從文形象,而對沈從文書信的研究將有助于還原和建立一個私人空間的真實的沈從文形象,同時對于普及和擴大沈從文的社會影響是很有幫助的。
從總體上來看,對于沈從文書信的研究,目前大多只是零散的或部分的研讀,全面系統(tǒng)的、深入的研究成果還相對較少,研究的空間依然很大。我認為,沈從文書信研究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值得關(guān)注:
1.沈從文與中國作家關(guān)系研究。通過梳理沈從文與作家朋友的書信交往情況,研究人物交往,判斷相互關(guān)系,分析相互影響,解析一代知識分子在不同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態(tài),為歷史留下相對真實可信的史料。
2.沈從文書信中的作家論。挖掘其私人空間中有關(guān)作家同行(如司馬遷、魯迅、郭沫若、胡適、老舍、冰心、丁玲、周揚、趙樹理、汪曾祺、古華、張潔等中國作家和屠格涅夫、契訶夫、托爾斯泰等外國作家)的評價,這類材料的重要性在于所有的評價多是感性認識,是直覺,是有細節(jié)的評價,比起純粹的理性認識有時或許更有價值。它們可以為后人了解沈從文的文學批評思想和研究其他作家提供一些參考。
3.沈從文創(chuàng)作困境與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規(guī)訓。通過梳理沈從文書信中有關(guān)其創(chuàng)作困境的描述,揭示意識形態(tài)對沈從文文學理想的規(guī)訓過程,并以沈從文為個案,解析一代知識分子在不同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態(tài)及心路歷程,解析政治因素和文學制度對其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乃至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歷程的影響,進而探究其對后世中國文學的健康發(fā)展的深刻警示意義。重點關(guān)注左翼文藝界1930年代的批評、抗戰(zhàn)時期的批判、新中國成立前夕的討伐,以及建國后政治規(guī)訓下的文學規(guī)范對沈從文文學理想的沖擊和影響,探究其創(chuàng)作困境的生成及其精神痛苦,特別是建國后他被迫放棄寫作,但又不甘放棄,總想有所作為的生活處境與矛盾心態(tài)。
4.書信寫作對于沈從文的精神“治療”作用。在建國后的各種政治運動中,書信寫作對于身處精神困境的沈從文具有精神“治療”的作用,即調(diào)節(jié)其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間的沖突與張力,消解其內(nèi)心障礙,維持其身與心、個人與社會的健康均衡關(guān)系。沈從文留下的書信為什么那么多?恐怕不能簡單地僅歸之于他個人的喜好。我認為更主要的是來自于他個人精神上的一種需要,尤其在建國后他失去了大學教席和創(chuàng)作權(quán)利,遭遇塵封之后,書信也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是他釋放精神壓抑,消解內(nèi)心苦悶的一種手段,或者說是他在心理重壓之下的一種“精神呼吸”。
5.沈從文書信的文學性表現(xiàn)和建國后的書信作為一種“潛在寫作”獨特的史料價值及文學史意義。我注意到,即便是在現(xiàn)實處境異常嚴峻的時期,沈在書信中也會時不時地來那么一段文學性很強的描寫,讀來別有一番復雜的意味。建國初,他去四川等地參加土改期間的信件中最多,文革期間寫的信件中也偶有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至于作為一種“潛在寫作”的文學史意義,陳思和先生《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說,它們真實地表達了作者“對時代的感受和思考的聲音,比當時公開發(fā)表的作品更加真實和美麗,因此從今天看來也更具有文學史價值”[2]30。
6.結(jié)合沈從文書信中對各種文學史有關(guān)他自己及他人的評價的看法,透視沈從文等作家在文學史敘述中的沉浮變遷,揭示文學史敘述對于一個作家的意義,并反思以往一元化的文學史敘述的局限性,為建構(gòu)新的文學史觀提供一些思考。對此筆者已有專文發(fā)表。[3]
7.探討沈從文書信的學術(shù)價值。沈從文與文物界友人及其他人的信件中蘊含著豐富的學術(shù)性信息,其中包括服飾、繪畫、器物及園林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比如,1975年4月29日,他在回復張香還(時在某中醫(yī)學院任教)的信中,談及從河北保定出土的“金銀錯車器”等文物中,可恢復再現(xiàn)醫(yī)學文獻中提及的神醫(yī)華佗導引行氣、祛病延年的“五禽戲”,造福今人;同年冬,他在給古建筑學家陳從周先生的信中談及園林藝術(shù)時說,自己“對一切都感興趣,早即注意到園林中堆假山近則受壽山艮岳影響,遠則受《封禪書》海上三山傳說影響。而南北朝許多石棺刻畫,即還有不少園林用北派法的山石穿插其間,一直影響到后來還一脈相承”[4]342。陳從周先生是同濟大學的教授,在園林建筑藝術(shù)方面造詣很高,曾著有《說園》一書,沈從文和他談園林藝術(shù),肯定是有他自己獨到的見解。我對園林藝術(shù)理論不大懂,但我覺得沈從文的看法,應該值得有關(guān)專業(yè)人士研究探討。諸如此類的內(nèi)容還很多,這里不再列舉。
研究沈從文書信,我認為應該注意以下幾點:
首先,必須從沈從文的書信文本出發(fā),在對其進行細讀的同時,以自我的生命體驗理解和把握研究對象,盡量回到歷史現(xiàn)場,去探究其隱秘而深邃的精神世界。盡量用其文本中的材料說話,同時可參照其他材料,力求客觀具體。
其次,要作整體觀照,切忌斷章取義。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做理清文本線索這個最基礎的工作。理清文本線索的方法有縱橫兩種方式??v的線索即時間線索,將致不同收信人的書信打亂,按寫信日期(年月日)先后排序(北岳文藝版《沈從文全集》中的書信就采取了這種編排方式),這有助于考察同一時期談及同一事實時,沈從文對不同收信人的說法在表達方式上的同異和分寸,考察不同時期沈從文思想的傾向、特點以及不同時期對同一事實認識的微妙變化。比如說,這幾個時期就值得注意:建國前后,六十年代前期,“文革”期間和粉碎“四人幫”初期,八十年代中后期。橫的線索即空間線索,比如,按收信人與沈從文的關(guān)系(家人、友人、同事、領導和陌生讀者等)作分類研究,或按信中涉及的問題、事件、情況等作專題研究。專題研究方面具體可據(jù)不同的研究意圖來確定。
最后,我還想談一點,那就是沈從文書信研究不應局限于沈從文自己留下的文字,同時代人留下的文字中,同樣也包含不少有關(guān)沈從文的有價值的材料,值得挖掘。中國有句古話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助其他人的文字研究沈從文,也是一條可行的路子。北大教授商金林先生就從朱自清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有關(guān)沈從文的有價值的材料,并發(fā)表了《朱自清日記中的沈從文》一文;本人在吳宓的日記中也發(fā)現(xiàn)不少有關(guān)沈從文的有價值的記錄,已完成《吳宓日記中的沈從文》一文。這樣的研究,對于豐富和拓展沈從文的研究也不無裨益。作為一名研究者,應該轉(zhuǎn)換角度、開闊視野,這樣才能不斷豐富和拓展沈研的新天地。
沈從文不僅是文學大師,而且是著名的物質(zhì)文化史研究專家,在文學和學術(shù)兩方面的成就都很卓著,很值得研究。學界有“紅學”“魯(魯迅)學”和“錢(錢鐘書)學”等,我認為也應該有一門學問叫“沈?qū)W”。我衷心希望學界同仁共同努力,為建構(gòu)“沈?qū)W”大廈作出自己的貢獻。以上見解,純屬一孔之見,權(quán)作引玉之磚,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2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
[3]任葆華.沈從文看——文學史敘述中的自己[J].新文學史料,2009,(4):15 -25.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4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