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榮
(云南師范大學哲學與政法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儀式與象征向來是人類學和民族學注重的研究領域。馬凌諾夫斯基把象征儀式作為人類活動的一種基本類型,將其視為人類交流的媒介和生活傳統,并從儀式展演、行為和指示三方面功能來研究儀式的重要意義。格爾茲認為,儀式及其象征都處于不斷變化中,生存世界和想象世界借助象征融合為“同一”世界。維克多·特納側重儀式的象征本質,把儀式作為一種結構性沖突來理解,反對把儀式切割成文化補丁,主張把儀式看作“意義體系”來進行研究。特納將人類社會中的各種“閾限”看作是一種“互動性結構態(tài)勢”,并從各種文化模式和社會組織的“不協調”中找到變遷動力,認為變遷是社會的本質特征而不是反?,F象。基于此命題,筆者試以云南文山州麻栗坡縣馬嘿村藍靛瑤男丁成年禮中的“度戒”儀式為觀察選項,采借哲人們示引的研究路向,實證性地論述滇東南地區(qū)這一交織著傳統和轉置雙重象征隱喻的瑤族民俗。
馬嘿村隸屬云南麻栗坡縣猛洞瑤族鄉(xiāng),位于老山腹地,與越南河江省清河縣牛塘村相距不到3公里。村莊現有41戶171人,全部都是藍靛瑤。由于都是相同的藍靛瑤族系,語言相通,中越兩地邊民的生活交往溝通頻繁。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這里曾發(fā)生過激烈戰(zhàn)役,地表殘留各種戰(zhàn)爭遺雷,村民常觸雷傷殘,邊民長期維持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2005年,人均純收入僅1321元,人均有糧389公斤。由于特殊生態(tài)地理環(huán)境以及藍靛瑤歷代深刻的生活記憶,這里保留了豐富的民族文化習俗。2009年6月,筆者赴麻栗坡、河口、金平等滇越邊境瑤族地區(qū)進行調查。自第一次進入滇東南瑤族邊村(尤其是馬嘿村)調查之后,村民與筆者的交往就從未中斷。2010年2月,距春節(jié)不到一個星期時間,筆者又帶領研究生入村,參與調查了該村節(jié)日期間的多種習俗。滇越邊境瑤村不僅春節(jié)期間的節(jié)俗濃郁,平時生活也有著形式多樣的儀式行為。在馬嘿村,作為村民最鄭重對待的“度戒”儀式,不僅標志了瑤族男丁“成年”,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傳統禮俗被轉置為給家屋添光“臉面”的較具表達性的生活內容之后,儀式活動顯示出更加強烈的生命力(規(guī)模、花銷更具“夸富”性)。為更好地了解這一藍靛瑤“高調”重視的民俗,筆者又分別于2011年8月和2012年3月兩度入村,真實觀察并全程參與馬嘿瑤族男孩的“度戒”活動。
在過去,“度戒”幾乎是每一個藍靛瑤男性一生中必須經歷的禮儀。其年份選擇根據受戒者屬相而定,一般在陰歷臘月或正月農閑時舉行。但具體時日需查閱《大同書》推算,沖犯年不舉行。藍靛瑤度戒儀式分“度道”和“度師”兩種[1]。這是與藍靛瑤道教信仰分早期天師道和正一道相對應的。因度師者度戒之后可以殺生,故度師又稱“武度”。度道者度戒之后不可殺生(主要指家養(yǎng)的家禽家畜,不包括野獸飛禽),不可打蛋,只能幫人超度亡魂等,故又稱“文度”[2]。一般來說,獨兒子的既要度道又要度師,以示文武雙全;有兩個男孩的必須是一個度道,一個度師,表示一文一武;有三個男孩以上的多數度道,少數度師,至少有一個是度師的。這就反映了瑤族不僅重文,而且更為重武[3]。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滇東南地區(qū)的藍靛瑤現在都已經習慣把“度師”和“度道”同時交叉起來進行。2012年2月4日(陽歷),馬嘿村民盤云發(fā)為其10歲長子盤文富舉辦成年“度戒”(當地人稱“過法”),筆者前往調查。主持儀式的師公和道公馮云田、盤金龍、鄧云章、盤云明等8人分別來自響水、那謝、垮土、小坪寨和墨章村。
儀式過程繁雜冗長?!皫熃洹庇腥臊S、繞天庭、安師、安樓、動鼓、功曹、賀樓、召兵、白道橋、鑲花、召龍、請圣、啟師、受戒、倒步、搭地橋、轉花、倒燈、齋度、倒樓二十個大環(huán)節(jié)。每個大環(huán)節(jié)又包含若干小環(huán)節(jié),如動鼓環(huán)節(jié)又有入睡、上香、追亡、鎮(zhèn)帥四個內容。“道戒”有賦吏、宿啟、龍童、地獄、甲一朝、午朝、皮撒、戒度、安龍、凈壇、說霄、飛章、下堂練度十二個大環(huán)節(jié)。限于篇幅,在此擇其主體,概括表述。
第一項內容是師班和道班“請圣”入堂。儀式在主家正堂屋臨時布置的齋堂舉行。大門緊閉,家主和受戒者靜坐“退光門”后,受戒者雙手持紙錢包裹的三炷點燃的青香,平握胸前。鑼鼓聲起,大師公“開山”引路,通報諸神臨門。門啟,師公接過受戒者手中香紙入堂。負責“溝通”生者與眾神的師(道)公獻祭“帝母”、“天娘”,保佑家主多子多福。歌娘唱經應合,大師公取出刻有“三元考召”大印依次在紙錢上“合境”,即加蓋陰陽認可的“大印”。族人和師公向受戒者“交事項”。
第二項內容是師(道)班“朝堂”?!肮Σ堋笔莾x式中“傳話”先神的“使者”?!肮Σ苁拐摺北旧硎巧瘢蚨屍渫瓿伞皞髟挕钡拿總€環(huán)節(jié)都需通過法事活動諭指。其間,師公在祭堂右邊搭起一個連接天界和俗世的“通天橋”,以使玉帝賜予的各種福施能夠順利“通達”生者。象征“武師”的道公開始“賦吏”,請神兵護衛(wèi)儀場安全,兩個“花臉”手持“驅鬼棒”,舞跳入場,口中吼著“嘢喉、嘢喉”聲。師(道)班祈神為家族人“解晦”。大師公靜坐誦經,鼓鑼聲起,師班入場“解晦”。二師公端起酒杯,示意先神“喝酒!吃飯!”師班輪流舉酒杯向先神祝詞。大道公雙手捧“曲龍”,合著氣氛緊張的鑼鼓鈴聲舞場。為讓受戒者今后少走“彎路”,大師公示引他“走印”經堂地上由銅幣和紙錢鋪墊的路印后,開始為他“圣身”。受戒者穿上紅色“圣衣”,二道公手持一點燃的香燈,起身繞其頭部和身體四周誦經。師公手指點滴酒水,彈濺“凈身”。二師公持“通靈天地”印在其身上“合印”。師班誦經,歌壇師娘唱經應和,祈福平安。
第三項內容是“五臺山”修道成“仁”①“五臺山”是臨時搭建在房后高約2米的露臺,四周齊長杉木支撐,頂端擺一個用青竹篾固牢的小方桌,一側加固直上天臺的斜梯,前方書貼“五瑩所”字樣,沿邊貼掛紅、白顏色彩絮?!吧衔迮_山”不僅鍛煉受戒者膽識,還是受戒者修道成“仁”的重要標志。。銅鑼鼓聲起,師班領受戒者慢出“退光門”。兩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各持一把“開山刀”在前方“開路”。受戒者剛出“退光門”,族人撐傘,為其遮蔽“風雨”。師班誦經,合著器樂,繞行上山,村鄰老幼蜂擁來看熱鬧。正式登臺前,家族人相幫“掃臺”。三師公右手持木質“朝箋”,左手拉著受戒者,開始向五臺山頂“吃力邁勁”攀登。兩人身穿紅色法衣,一條長兩米左右的紅色彩帶系連二人腰間。三師公退下“天臺”,受戒者曲蹲“天臺”頂。師娘唱經,幾個酒興正起的家族人起身,拿著粗木棍、竹竿,扮演深山追趕和獵捕野獸情景,相互盛贊勇猛膽識。族人找來幾大捆稻草桿,厚厚地鋪在“天臺”前方。草料上鋪一張干凈涼席和一床紅色嶄新的被褥和毯子。師公誦經,大家將草料桿連同墊被整理好。族人相幫,受戒者修道成“仁”,慢慢從“天臺”上后仰到被蓋上。眾族人歡慶,二師公用法器輕“撥開”受戒者緊握的拳頭,取出“通靈”印章,在其腦門心處“按蓋”,家主上前來陪敬答謝。受戒者盤腿靜坐鋪被,師公隨后給他“發(fā)食”。這時,一個男扮女裝的年輕“婦女”背著“小孩”上山賀喜。正值眾人歡欣時,“五臺山”下又慢慢走來一個裝扮的“叫花子”,搖晃著上山賀場。師公曲腿坐下,在事先書寫好“戒律”的書冊上小心添加師公和道公姓名,賦予受戒者“法名”(盤勝華)。師娘唱經,大師公將兩份“戒律”分別寫有師公和道公法名的地方疊連在一起,“通靈”天地飛印章加蓋對疊處。法名處加蓋印章后,需在繞行“陰陽”兩界的“梯田”處加蓋,意為受戒者得神授田地,會過上安定的生活。大師公最后將“戒律”纏裹到法事過程中用的一枝毛筆上,外用一塊白色粗紗布將其包裹結實。師班人員順次接過十條“戒律”,背對受戒者依次過手“授傳”①“戒律”共分為兩份:一份是針對先神而書寫在較為深色的草紙上,儀式完成之后,將其獻燒;另一份則是直接針對受戒者而書寫在白色草紙上,儀式完成后,將其交給受戒者和家主精心收藏。“戒律”有十戒:一戒不犯盤皇天地;二戒不準毀罵父母;三戒不得瞞師騙友;四戒不得桿殺牲靈;五戒不得偷搶害人;六戒不得貪財愛色;七戒不得怒氣凌人;八戒不得欺貧愛富;九戒不得貪生怕死;十戒不得隱經瞞教?,幾濉岸冉洹弊裱澜袒窘錀l。。道教的基本戒條有五戒,八戒,十戒,還有元始天尊二十七戒,六十戒,一百二十七戒,以至多達一千戒的。為了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才,他們借助道教戒律,特別是其中的十條,通過度戒這種形式,進行民族倫理道德教育[3]36。度戒儀式之所以能一代接一代傳承下來,重要的一點是由于其具有嚴格的道德規(guī)范功能[4]。
最后一項內容是“做功德”。師(道)班轉入到齋堂做法事,祈望“在場”的眾神施“功德”于生者。鼓鑼聲起,大師公手持“符杖”誦經,大道公則手持一把剪刀為受戒者行“剪發(fā)”儀式。經聲停,族中輩分最大者先齊跪經堂“接”玉帝“皇糧”。藍靛瑤認為,“接受”到“皇糧”方可保全家人今后不再遭饑餓,年年有吃不完的大米飯,因而家族人都樂意來“領受”。其間,大師公和二道公還要在祭堂前搭建一個“連通”祭堂的“富貴橋”。二師公在“富貴橋”兩邊各擺一個滿盛米的大碗,米碗中立一個雞蛋,蛋頂橫放一根兩端各掛有一個象征“小男孩”的細長竹簽。道公用紙錢輕扇微風,使“小男孩”轉動起來。旁蹲的一個盼望生男孩的婦女,快速伸手將其摟抱在胸。藍靛瑤認為,“小孩子”旋動,意為求子“靈驗”,將擁有添“男丁”的福氣。師(道)班在齋堂中擺設一個祭臺,裝滿21個米碗,開始向家族人發(fā)“救命糧”。經聲起,“退光門”外蹣跚著走進來一個前來受領食物的“老人”(受戒者的爺爺喬裝),一瘸一拐走到負責“分管”糧庫的道公前,祈請“辦理”糧補。通常情況,道公會故意“為難”老人,喝酒說笑,讓他多次往返,方才“辦理”,以顯糧食珍貴和受領糧食的艱難。師班和道班順著“命簽”名字讓親友前來受領。儀式最后,還要送神。大道公手捧內裝族譜的“保險箱”,念經“交待”眾神離開。主家燒起火塘,支起鍋莊,鍋內滴放少些菜油。兩位道公將幾張“符命”,燒到油鍋里,以示“凈化”先神身體。法事畢,族人拆除齋堂,儀式結束。連續(xù)兩天兩夜做法事的師(道)班人員早已疲倦纏身,這時,主人家速將事先準備好的豬肉、豬頭按師班和道班成員級次依次表禮,并擺出一桌豐盛酒席,宴待眾人。大家互敬美酒,歡喜祝賀,直到天明,方才散盡。
“人丁”向來都是瑤族表達家庭及村寨有序化發(fā)展的重要內容。當然,從歷史長時段來看,“度戒”指意隨社會發(fā)展而逐漸變化。其最初含義具有多重特征,即讓受戒者在宗教意義上獲得生命,從而獲得一般人所不能獲得的法力;獲得一個“戒名”,以便死后能被列入家中先神的行列,受子孫的供奉、祭獻,而不至于變成野鬼游魂;男子若不受戒,他就沒有參與宗教活動的權利,不能從事祭祀活動,因此會受到社會的歧視和排斥[1]。經過“度戒”,取得法名,接受戒律,才被正式承認為成年人的成員,編入瑤族的族籍,列入族譜名冊。否則就被認為不是“瑤家”人,沒有社會地位。過去,因為頻繁遷徙流動,很多藍靛瑤家庭在遇到饑荒和疾病時,很難保證子女能健康成長,在嬰兒或孩童階段就被稀缺的營養(yǎng)和頻發(fā)的疾病奪走生命是藍靛瑤區(qū)普遍的社會現象。在那樣的生活背景下,“祈子”以延續(xù)“香火”,祈望健康子女以補充山居游耕生活的勞動力,便成為人們群體性的心理。在沒有其他心理依靠的情況下,人們便把這種祈望付諸于他們認為可以庇護自己的神化的“度戒”儀式,因而“度戒”這種稍帶宗教意味的儀式行為就成為人們借以表達心理訴求的最佳途徑。受這些傳統文化影響,前來主持“度戒”的師公、道公及大小師傅,三天兩夜的儀式過程中,并沒有因為過于疲勞而有意地省略掉其中念經誦詞的細小環(huán)節(jié),道公班和師公班合理配合,清晰而全面地完成整個儀式過程。
在瑤族邊村,“度戒”作為男丁成年禮,一般在男性年滿10周歲后進行(經濟困難的家庭,孩子的成年禮儀式會推后幾年時間),表意并儀式性地認同受戒者已經作為家庭和地方的社會成員負擔起相應的義務?!岸冉洹彪m有成年禮的文化意義,但它又與世界上其他許多民族的成年禮有著不同的特色?,幾迩嗄暝凇岸冉洹眱x式中,要經歷民族歷史傳統教育,自覺信守“度戒”中傳授的教義?!岸冉洹本哂斜硎九f階段過去和新階段來臨的儀式象征意義,經歷度戒儀式的瑤族青年,其宗教信念和世俗人生都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岸冉洹辈坏故芙湔呓K身記得他已是成年的人,有他的責任和義務,也告訴他在進入成年階段后應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與他人相處,這是很具人類學意義的設計[5]。早期,滇東南地區(qū)的藍靛瑤始終信守男性只有“受戒”才有娶妻生子的資格。由于“度戒”在瑤族地區(qū)盛行,因而過去專門從事這種法事活動的神職人員(師公、道公)基本上不需下地勞作就能獲得多于普通村民的生活物資,過著替村民“對話”先祖、祈福消災的相對富足生活。在地方社會文明化進程中,由于人們物質性的儀式攀比,神職人員的這種生活模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得到深度鞏固。
瑤族地區(qū)過去曾有“夜不閉門、出不閉戶”的良好社會風習。在近乎封閉的瑤村,人們依靠族群關系而組建起來的村屯完全依靠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如“石牌律”)來整合村民的地方生活行為,代表人們行使規(guī)矩的“頭人”擁有人們充分賦予的權威。其以己身為典范,率先做好驅害護民的職責,并循規(guī)矯正甚至懲治敢于違背俗規(guī)的“出軌”(偷盜、欺民、霸田等)之人,因而瑤族地區(qū)創(chuàng)造和維續(xù)著一個有序的區(qū)域性社會。這些地方性生活抽象出來的規(guī)矩依靠“度戒”等儀式活動,較為有效地傳承下來?!岸冉洹笔冀K是受戒者學習禮俗以圖規(guī)范生活的儀式過程。受戒者學習的對象有曾經榮耀的宗祖和現世俊杰,內容則主要有先輩族人代續(xù)相承的經文典籍以及地域社會生活化的各種禮俗。儀式前,師公帶領受戒者熟悉各種經文并讓他手操各種表意先神的“符命”,有效記憶祖先功德或英雄事跡,不僅很好地教育了后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凝塑了族群意識。“開初”環(huán)節(jié),道公向受戒者講授生活戒律,教導他今后生活中做善人行善事。受戒者從“五臺山”上修道成“仁”后,大師公授予弟子“法名”,并非常嚴肅和神諭化地將“戒律”傳授弟子,讓其在今后生活中明悉事理,踏實生活。盡管中國云南的瑤族因受漢族文化的影響,法名沿襲制已經不復存在,用什么樣的字可以自由選擇,但決定權掌握在“度戒”男子父親的手里,“度戒”男子無權決定[3]32。受戒者在“度戒”儀式過程中獲得的“法名”嚴格遵循“父子連名”規(guī)則,可以向上延伸到久遠的祖輩。中越邊境地區(qū)頻繁遷徙流動的瑤族,基于父子連名而得的“法名”可以上溯到國外的一些直系親戚。這種祖輩相承的“規(guī)矩”經過圣化的“度戒”儀式相傳,最終社會化為人們共同謹守的地方“禮儀”,驅動著人們共同創(chuàng)造和平有序的跨越國家邊界的村寨生活。
現代背景下,藍靛瑤“度戒”遭遇新文化沖擊,儀式在保留傳承傳統文化因子過程中,依循著地方社會發(fā)展變遷進程吸收了許多俗文化元素?!岸冉洹北举|是未成年男孩的一次學習過程,然而近年來,由于受戒者的模糊認識以及受外來因素影響而發(fā)展出不認同該法事活動的其他心態(tài),進而使受戒者表現出許多被動受戒的行為。未成年男性在沒有走出地方鄉(xiāng)野且具備獨立生活能力的時候,其是否受戒,完全取決于父母,受戒者本人并沒有任何的決定權。因而,很多男性不得不遵循著村寨生活傳統以及父母之命而被動完成儀式。據村民講:“現在社會,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對這些東西都缺乏信仰了,有的人放置在家中的‘戒律’,幾年后丟到哪里都不知道?!焙芏嗍芙湔邔ζ浣洑v的儀式的認識通常都較為模糊。受戒者對其“度戒”原因及很多具體儀式環(huán)節(jié),都沒有清晰的了解?!岸冉洹蓖耆缽膸?道)公示引,被動配合完成相應的法事內容。馬嘿村盤文富的成年禮,道公鄧云章在經堂“開初”念經,教授他學習經文時,他表現得非常疲憊。道公師傅稍不注意提醒,他就分心玩弄經堂中的其他器物。盤文富手操數百張“符命”(每份28張,根據請圣數目書寫10多份),不僅要手抄漢字,還要依照漢字表意畫一個象形符號。由于數量多,寫畫均難免草亂。受戒者是整體儀式過程中的核心人物,很多環(huán)節(jié)離不開受戒者的直接參與。道公和師公常在齋堂繞“8”字形跳唱,繁復的動作使他在困倦中常走錯步調。
在遠離國家權力中心的地方瑤族邊民社會,在青年人外流并不算極為頻繁的情況下,父母輩的中老年人仍然是創(chuàng)造當地村落社會文化的主導力量。直至現在,滇東南瑤族地區(qū)依然延續(xù)著一種“半前喻型”的社會模式。一部分青年人出遠門到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尋求更好的發(fā)展機會,但人數并不占有絕對多數。這些被外來文化徹底改造過的人們即便回歸家鄉(xiāng),仍然不具備更改地方社會習俗的能力。在“看不慣”這些落后習俗的情況下,他們唯一可以選擇的就是“不參與”。
“度戒”既然已經發(fā)展成為家屋“爭臉面”的“夸富”事項,掌握家屋的父母,倒不是對“度戒”本身具有至上的心理認同感,只是由于生活在地方習俗包裹中,禮俗使他們只能順從村寨大流,哪怕是大耗家中錢財,也要為自家男丁操辦一次“體面”的儀式。這種傳統禁錮下的生活行為使一些中年父母也表現出由衷的無奈。村民盤云發(fā)跟筆者說:“多年了,一想起這個大事情就發(fā)愁,家庭經濟條件不好,沒有充分的錢財準備,沒養(yǎng)上四五頭大豬,是不敢操辦的,做得不好,別人會說閑話。”可以看出,父母親“熱心”孩子的“度戒”,不惜花費家中財物,其根本的推動力是村寨的生活規(guī)則。在村寨中非常體面地為孩子舉行“度戒”儀式,做父母的將會在地方社會獲得一個比較好的口碑:“某某家的事做得好,父母大方?!倍绻H生男孩的“度戒”做得不好,村民對其家庭就會產生相反的評價。藍靛瑤“度戒”早已成為一種物質“施與”的間接攀比①盤云發(fā)為長子“度戒”,宰殺了四頭豬、兩頭羊、一百多條魚、數十只雞,共計花費3萬多元錢。宰殺豬肉送給師公、道公、歌壇師娘以及大小道(師)公徒弟的禮品肉就占據了近兩頭豬的份量。余下的所有肉食品基本在宴餐上全部吃光。大師公和大道公各領取重達40公斤的前腿一只和豬頭一個;二師公和二道公各領取相同重量的一只前腿;其余大小師傅(包括參祭的主要人物)都各領取一塊10公斤的豬肉。。這對于經濟較為貧困的瑤族村民來說,無疑是一筆較大的財富透支?!岸冉洹壁A得了神靈的“庇護”,地方社會的高地位、好口碑,也讓孩子更明事理,但卻給家庭增添了更加沉重的開銷。在當下,作為地域性社會的表達儀式,“度戒”所需物資早已數倍于過去。這種“夸富”性或表達性的禮物饋贈,大大偏離了藍靛瑤村民本有的經濟承受能力,實屬反諷。
異化的儀式行為不僅在受戒者和父母的心理層面有明顯表現,而且在主持儀式的師班和道班人員思想意識上也有明顯體現。師(道)公對“度戒”法事也并非完全相信其“靈驗”的說法。席間,小坪寨村的道公馮云田跟筆者說:“做這些事,只是起一個心理安慰,你不去勞動,不苦哪會有吃的。如果不種地干活,師傅們恐怕連正常的生活都是問題。我們這些地區(qū)落后,多少年了,這種儀式活動的過程、環(huán)節(jié)根本沒有任何的改變,都是請神仙下來,吃喝后再送他們離開。過一個環(huán)節(jié)又請他們來,跳唱結束,再送他們走。反反復復,老祖宗們哪能吃那么多哦!我們跳唱的動作都是繞‘8’字形,獻神的方位也都完全一樣,沒有任何的新東西,自我記得這事起,就是這個樣子,沒有改變。一句話,還是落后的表現。很多年輕人不信這個,我兒子也不讓我參與這些事情?!鄙衤毴藛T對儀式本身的表意都產生了動搖,事實上,“度戒”作為一種生活事實和歷史記憶的抽象表達,瑤區(qū)變化的生活事理對人們的儀式認同產生了很大程度的影響,衍生出了許多新文化要素。
“度戒”作為滇東南地區(qū)藍靛瑤男性成年禮儀式,傳統性象征和表述了瑤族男性“通過”一個生命時段的“閾限”,獲得擁有并承擔區(qū)域性社會相應權利與義務的地方“位格”。這種傳統習俗,因過去藍靛瑤在生計資源匱乏的環(huán)境里艱難生存而祈望添男丁延續(xù)“香火”和維持家庭勞力而得以恒久性承續(xù)。當然,不可否認,社會變遷以及村寨人口流動使傳統封閉的瑤族社會植入多重異文化,物質工具理性開始充斥藍靛瑤邊民“純粹”的文化信仰。在儀式中,主持法事的師(道)公雖然謹慎小心按部就班重復儀式環(huán)節(jié)的過程,但在這部分人的心理意識中,已出現物質和非物質等多方面的心理較量和松動。滇東南地區(qū)藍靛瑤“度戒”依循變遷的社會事實而早已轉置出不同的象征指意。父母們并非絕對因循守舊地維續(xù)著傳統儀式文化,他們看重自家的儀式活動,很大程度地將其改造成“增光”家屋“臉面”的重要生活構成,從而使得“度戒”習俗在另一層意義上具有更加鮮活的生命力。
[1]黃貴權.藍靛瑤度戒面具漫談[J].廣西民族研究,1998(3).
[2]徐祖強.瑤族的宗教與社會:瑤族道教及其與云南瑤族關系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73-74.
[3]趙廷光.論瑤族傳統文化[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24.
[4]盤金貴.瑤族度戒宗教文化闡釋[J].文山高等師范??茖W校學報,2009(2).
[5]張澤洪.瑤族社會中道教文化的傳播與衍變:以廣西十萬大山瑤族度戒為例[J].民族研究,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