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翔
(重慶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媒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對于蘇軾詞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概括,自南宋以來文學(xué)史上一直存在爭議,其中銅琵鐵板的豪邁說較為人所稱道。南宋·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載:“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比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1]。這段評論使學(xué)界認為柳永是北宋詞中婉約派的代表而蘇軾是豪放派的集大成者。甚至為宣揚蘇軾的豪放詞風(fēng)而曲意貶抑其婉約之作,這不利于后學(xué)全面了解蘇軾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正如賀賞《皺水軒詞筌》中載:“蘇子瞻有銅琵鐵板之譏,然而《浣溪沙·春閨》曰:‘彩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令十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fēng)殘月’之下”。縱觀蘇軾一生所創(chuàng)作的348首詞[2]中,只有約占總數(shù)十分之一的詞可稱豪放詞。蘇軾的詞大部分有清新、韶秀的風(fēng)格。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3]?!痹~是一種不同于詩的文學(xué)作品樣式,它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詞的最大特點就是“艷美”[4]。所謂艷美實際上是指一種女性化的美感,是由詞“好寫女性生活而帶來的審美新感受[5]?!?/p>
在蘇軾的詞作中有將近60首寫到女性,他通過對少女、少婦、歌妓、思婦等女性形象來展現(xiàn)女性不同生命階段的情感。通過對她們生活的剪輯整合,為我們展示了宋代女性生活的圖景。從質(zhì)樸純真、不諳世事的少女到彷徨無助、祈佛求福的少婦再到獨守空閨、黯然神傷的思婦。她們自尊自愛,重情重義,即使淪落于時代苦難的顛沛流離中亦不失自己的真性情,并在苦難中磨煉得通脫樂觀。蘇軾的詞脈絡(luò)清晰地展示了北宋女性的現(xiàn)實命運,以及她們在這種磨礪中的人格升華。她們既被動無助于男權(quán)社會被遺棄的惴惴不安,同時又窮盡各種努力來消解這種痛苦。即使她們地位卑微,但仍竭力保持人性的純潔與善良。蘇軾的詞如同一部史詩讓我們看到了女性成長蛻變的歷程,美的性情、善良的心靈、高超的才情與膽略。
蘇軾筆下的少女形象或是“道字嬌訛語未成,未應(yīng)春閣夢多情”(《浣溪沙·春閨》)的待閣閨中的膽怯羞澀的少女;或是“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蝶戀花》)沉浸在玩秋千歡樂中的活潑少女;或是“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云鬟”(《浣溪沙·端午》)的嬌美少女形象;或是“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的嬌羞的少女形象;抑或是“旋抹紅妝看使君”“相排踏破晪羅裙”(《浣溪沙·旋抹紅妝看使君》)的質(zhì)樸清純的農(nóng)村少女形象。盡管她們性格各異,但從這些少女的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她們活潑靈動的生命氣息,體現(xiàn)了詞人蘇軾對生命本質(zhì)的一種純樸與率真的追求。
北宋中后期是中國文人學(xué)佛的高峰期,一些杰出的士大夫公開承認自己的學(xué)佛經(jīng)歷。司馬光所謂“近來朝野客,無座不談禪”[6]就是當(dāng)時的寫照。民間學(xué)佛之風(fēng)也較為盛行,鄒浩《道鄉(xiāng)集》載:“元豐元岉間,釋氏禪家盛東南,士女紛造席下,往往空閨門[7]”。蘇軾詞作《翻香令》描繪了當(dāng)時女子拜佛焚香的情景,《翻香令》中一個“惜”字刻畫了女子焚香的虔誠和小心翼翼,而“為情深,嫌怕斷頭煙”點染出女子拜佛的原因是祈求幸福如香煙般綿綿不絕而避免遭遇不幸。一首翻香令既描繪了當(dāng)時學(xué)佛的社會風(fēng)氣,又體現(xiàn)了詞人蘇軾對那位為求得愛情長久、幸福綿綿而虔誠拜佛的勇敢追求幸福的女子的贊許。
北宋歌妓作為商品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其社會地位低下。在蘇軾的60余首寫女性的詞作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作品是寫歌妓的,她們都有著如花似玉的美貌,身懷卓然不凡的琴技或舞技。她們穿梭在觥籌交錯的奢靡之間,嬉戲于鶯歌燕舞的繁華之中,然而蘇軾卻透過她們的一顰一笑體察到她們內(nèi)心的矛盾情感。蘇軾的詞作中有寫歌妓的心態(tài),描摹其送別之情的作品,如《菩薩蠻·娟娟缺月西南落》中代西湖席上諸妓送別太守陳述古:“相思撥斷琵琶索,枕淚夢魂中,覺來眉暈重”寫歌妓對太守陳述古離去的思念之情,以彈琴無心、夢里尋覓、覺醒失落來表現(xiàn)女子對太守的牽掛之情?!按涠鹦喵烨尤丝?。掩霜紈,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聽《陽關(guān)》。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江城子·翠娥羞黛怯人看》)描摹歌妓心理作此詞,一曲《陽關(guān)》傾盡了歌妓對太守離別的感傷與祝福?!疤煲滓?,見君難”直接抒發(fā)了歌妓對述古離去的戀戀不舍?!凹讶饲c淚,灑下長河水”(《菩薩蠻·秋風(fēng)湖上蕭蕭風(fēng)》)大概是這些歌妓們心情的真實寫照,離別的愁思與淚水就像這河水一樣綿綿不絕、哀怨悠遠。通過這些精當(dāng)?shù)哪?,我們看到一個個重情重義的女子形象。她們并不是只懂得賺錢的工具,她們也有自己的情感與追求,然而社會現(xiàn)實讓她們無能為力。雖然她們地位卑微,游弋于煙花柳巷,但卻從未迷失自己的真性情、真感情。
蘇軾在詞作中不僅關(guān)注到歌妓的美貌與技藝,更以一顆悲憫仁愛之心關(guān)注到這些煙花女子榮華背后的悲苦生活。在《減字木蘭花·琵琶絕藝》中描繪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初學(xué)琵琶,因為女孩年紀(jì)太小而“未解將心指下傳”而遭到主人的嗔怪,從詞人那句“已屬君家,且共從容待他”的規(guī)勸中,我們可以體會到蘇軾對無力改變女孩命運的無奈和對其不幸的同情。從這個十一二歲琵琶女的遭遇,我們可以想象到那些現(xiàn)在身懷高超技藝的歌妓們年少時的悲苦命運。詞作中小女孩的遭際不過是眾多藝妓們童年悲慘生活的一個剪影。而《天仙子·走馬探花花未發(fā)》中描述了一個少女被一個老頭凌辱后慘遭拋棄的命運。“人有淚,花無意,明日酒醒應(yīng)滿地”寫女孩在遭遇凌辱后的痛苦控訴與無奈,表現(xiàn)了詞人對當(dāng)時那些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不幸女子的深切同情。
思婦作為一種文學(xué)形象源遠流長,先秦時代是其濫觴。從《詩經(jīng)》中的《周南·卷耳》、《衛(wèi)風(fēng)·伯兮》等塑造的第一批思婦到后來的《古詩十九首》。思婦念遠,牽掛征人的哀怨形象幾乎成為歷代詩詞作品的范式。錢鐘書先生論“士”“女”鐘情之異說:“夫情之所鐘,古之‘士’則登山臨水,恣其汗漫,爭利求名,得以排遣;亂思移愛,事尚匪艱。古之‘女’閨房窈窕,不能游目騁懷,新米叢脞,未足忘情攝志,心乎愛矣,獨居深念,思騫產(chǎn)而勿釋,魂屏營若有之,理絲愈紛,解帶反結(jié)[8]”。宋代對于男女內(nèi)外之別十分強調(diào),司馬光《居家雜儀》:“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婦人無故不窺中門”被關(guān)深閨而束縛了活動空間的女性,每天百無聊賴地等待意中人歸來,如是出現(xiàn)了思婦群體。蘇軾在詞作中擴展了思婦的題材,詞人以第三者的角度來描繪思婦的生活,詞作消解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代婦人語。在詞人眼里她們或是“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盈盈淚”的朝思暮想牽掛征人的少婦;或是“薄幸只貪游冶去”“為郎憔悴卻羞郎”《定風(fēng)波·莫怪鴛鴦繡帶長》遭遇拋棄獨守空閣的少婦;或是“一自綠窗偷見后,變憔悴、到如今”《江城子·膩紅勻臉襯檀唇》害怕意中人變心而憔悴不堪的女子形象;或是“尊前一曲為誰回。留取曲終一拍、待君來”的樂觀地期盼意中人回來的女子形象;或是“云鬢蓬松眉黛淺,愁眉欲訴誰消遣”愁悶不堪、懶于梳妝的少婦形象;抑或是“清淚斑斑,揮斷柔腸寸。嗔人問,背鐙偷揾。拭盡殘妝粉”(《點絳唇·月轉(zhuǎn)烏啼》)的心憂離人愁斷腸,卻在人前故作堅強的少婦形象。在對這些女性的描摹中,蘇軾一方面繼承發(fā)展前人思婦念遠的題材形象,另一方面又以一個充滿同情與悲憫的心情試著以一位旁觀的記錄者,再現(xiàn)了歡娛離別后思婦的種種不同表現(xiàn)。
在蘇軾的詞作中還有一類女子,她們由于時代或家庭的原因流落他鄉(xiāng),她們也曾遭遇到生活的挫折不幸,但她們一直樂觀曠達地面對生活。這與熱心出仕而從未因為仕途起浮不定而悲觀的蘇軾有許多共同點。蘇軾在詞作中也體現(xiàn)了對這些聰慧而堅強的女子的褒揚與欣賞。在(《定風(fēng)波·常羨人間琢玉郎》)序中載:“王定國歌兒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yīng)對。家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fēng)水,應(yīng)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痹~作中以“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仍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一問一答式的敘述,展現(xiàn)了少女面對年少的流離磨難,并沒有憂愁哀怨,相反卻表現(xiàn)出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樂天知命、四海為家的樂觀曠達心境。這首詞作以一地位卑微的弱女子作驚人語,顛覆了以往文學(xué)作品中的知音形象是有才有識的男子形象,體現(xiàn)了蘇軾對女子才德的欣賞。
林語堂說:“元氣淋漓富有生機的人總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9]?!甭市缘奶K軾以自己的詞作為我們展示了北宋一代女子的生活際遇、悲歡離合。從他的視角剖析那個時代的尊容,也許單從他一人對女性描述的詞作是無法透視那個時代女性生活的全貌,但至少可以反映出那個時代的某些特點和蘇軾的女性觀。
美人意象幾乎可以看做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原型,反復(fù)出現(xiàn)于各個時代的各類作品之中[10],最具代表性的是《離騷》的“求女”情節(jié),女性是意象化的,她們或是寄寓著文人們悲壯哀怨的香草美人,或是對文人充滿了同情與支持的瀟湘知己。蘇軾詞的意象創(chuàng)新正是對女性形象的還原。盡管在蘇軾詞中的女子也多為漂亮美麗的佳人形象,但是蘇詞早已擺脫了傳統(tǒng)詞作中僅以女子美貌為宗旨的審美趣味,蘇詞中的女子在具有美貌的同時,大多身懷高超的琴技或舞技,或是擁有非同尋常的智慧。她們不再是一個僅僅唯色示眾、以色娛人的物化女子。蘇軾對這些女子的濃墨重彩,打破了自古以來僅以女子的貌美為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文化范式,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tǒng)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帶來挑戰(zhàn)和沖擊,蘇軾在詞作中寄寓了全面的女性發(fā)展觀。
宋朝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城市經(jīng)濟的擴大,加之宋太祖黃袍加身之后采取杯酒釋兵權(quán)的手段軟化武人,鼓勵他們“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11],導(dǎo)致享樂之風(fēng)盛行。宋代對文人也極為優(yōu)渥,“當(dāng)時侍從文館士大夫各為宴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為游息之地”[12]。宋代士大夫多蓄家妓,又有專門為官僚們佐酒的官妓,即使沉寂無聊的文人也可以出入青樓妓館,北宋的汴都、南宋的臨安都有許多這種溫柔之鄉(xiāng)[13],所以美人醇酒成為宋詞的重要題材,狎妓冶游成為才子們的風(fēng)流韻事。然而歌妓的地位卻一直很低下,宋代有明文規(guī)定不許官妓與官員產(chǎn)生曖昧關(guān)系。因此官員找歌妓尋找的只是一時的瀟灑,而真正能理解那群淪落風(fēng)塵女子凄苦的人,除卻落魄的柳屯田,悲憫之于蘇軾又有何人。如果說婉轉(zhuǎn)多情的柳屯田給予歌妓的是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己與憐香惜玉的生命同情,那么曠達豪邁的蘇軾給予這些苦命女子的是一種生命的平等敬重,一種人格的尊敬。在蘇軾的生命天平上她們與世人是平等的,她們的人格是一樣的高貴圣潔,這大概是蘇軾泰然攜妓游佛門凈地的原因。宋詞中有很多都是寫歌妓的,然而大多數(shù)詞作僅限于對人某一部位或肢體描述,她們成為男性世界的附屬物品,成為一個擺在那里僅供消遣的物品,其人格遭到極大的侮辱與扭曲。率性的蘇軾卻在那些地位低下的女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她們身處惡境卻不曾丟失自己天然純潔之美,未曾遺失的真性情。她們可以身份低賤,但卻從不虛偽作態(tài);她們可以身處惡境,但從不自暴自棄,積極尋求自救于風(fēng)塵之中。在(《減字木蘭花·鄭莊好客》)詞作中以“鄭容落籍高瑩從良”為句首,一首藏頭詞作表達了蘇軾對兩位歌妓積極從良的由衷贊賞和支持。蘇軾詞作中的女子不再是一個僅供賞玩的器物,她們是一個個靈動的有人格的人,她們雖地位卑微卻從不放棄追求高尚人格的努力。
蘇軾并沒有如當(dāng)時士大夫視妻子如財產(chǎn)而不加尊重,相反他珍愛妻子并鼓勵她們學(xué)習(xí)。蘇軾賞識發(fā)妻王弗的才識,并喜歡與他探討世事。發(fā)妻的早逝讓生性放達的蘇軾長嘆:“嗚呼哀哉,余生永無所怙”。在王弗去世十年的祭日里,他寫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二日夜記夢》,十年來蘇軾對發(fā)妻小軒窗下梳妝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在蘇軾的詞作中,寫給妻妾的詞最多的是侍妾朝云。朝云侍奉蘇軾23年,陪伴蘇軾經(jīng)歷了人生的巔峰與低谷,始終不離不棄,令蘇軾非常感動?!短K軾詩集》卷三十八《朝云詩·并引》曰:“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世,獨朝云者隨予南遷”從中可以看到蘇軾對朝云的贊賞與感激之情。在(《殢人嬌·贈朝云》)中寫道“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贊賞侍妾朝云的美麗,“閑窗下,殮云凝黛”寫朝云的端莊秀麗,而“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展現(xiàn)朝云模仿文人紉蘭為佩的嬌態(tài)。宋·《蘇軾詩集》卷四十《悼朝云》并引:“紹圣元年十一月,戲作《朝云詩》……朝云始不識字,晚忽學(xué)書,粗有楷法”,回憶朝云學(xué)書法的情景。朝云辭世后蘇軾先后寫了三首詞悼念她。朝云出世不久,蘇軾作《西江月·梅》寄托了對新亡之妾朝云的深深思念?!坝窆悄浅钫戊F,冰姿自有仙風(fēng)”“素面常嫌粉涴,洗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用梅的高潔贊揚朝云的善良、清純,寄托了詞人深深的懷念與憂思。屢遭貶謫的蘇軾在晚年終于再次獲得提拔北歸的機會,然而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江城子·銀濤無際卷蓬瀛》中蘇軾抒發(fā)了對侍妾朝云的深切追思與懷念。
蘇軾謹慎的政治主張既不能見容于王安石革新派,又不能見諒于司馬光保守派,使得其一生宦海沉浮不定,但他始終沒有屈就任何一派。他一生堅守著自己的理想,更可貴的是他對當(dāng)時女子超越封建禮法的行為并沒有像封建衛(wèi)道士那樣予以斥責(zé),而是給予熱情的贊賞與支持,在其詞作中對她們的行為給予彰顯和贊揚。據(jù)《甕牖閑評》卷五:“東坡倅錢塘日,忽劉貢父相訪,因拉與同游西湖。時劉方在服制中,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婦人甚佳。見東坡自敘:‘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無由得見,今已嫁為民妾,聞公游湖,不避罪而來。善彈箏,愿獻一曲。輒求一小詞,以為終身之榮可乎?'東坡不能卻,援筆而成,與之?!庇谑潜阌辛肆鱾髦两竦摹督亲印び袢思以邙P凰山》。女子多年的癡情,想要的只是一首蘇詞,為了滿足這個愿望她不惜違背禮法。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高雅的靈之愛的心心相惜[14],體現(xiàn)了一種思想上的共鳴。少婦雖委嫁他人,但卻從沒放棄對理想君子的仰慕。一旦有機會便不顧一切羈絆甚至懲罰而去追求的行為與蘇軾身居仕海屢遭貶謫卻從不放棄自己政治主張的動機何其的相似。在另一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對如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傲高潔性格的贊賞。那種不愿屈就的倔強性格,與蘇軾為堅持自己政治觀點而屢遭貶謫卻從不迷失自己,從不屈服于任何政治集團的行為是一致的。
宋代為促進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鼓勵婦女參加勞動,婦女在家庭紡織業(yè)中發(fā)揮主力作用,而大眾娛樂業(yè)中女藝人占相當(dāng)多的席位。女性成為一種買賣的商品,對其人格的尊重顯得蒼白無力。在一個男權(quán)思想盛行的封建社會,主流的婦女觀還沉浸在男尊女卑的洪流中,生活在北宋時期的蘇軾的女性觀不論何其開放也不可能與今天媲美。在其詞作中對于女性的描寫也存在著某些男性視角的賞玩,并且他視娶妻納妾為尋常狎妓冶游為艷事的觀點也暴露出其局限。但是在一個封建禮教盛行的時代,能夠在一個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封建男權(quán)社會里,對于自己妻妾他并沒有將她們視為自己的財產(chǎn)而將其物化,而是給予平等的生命尊重。敢于肯定女性自己的個性特征,鼓勵并贊賞她們對自己理想生活的追求。在一個不可逾越尊卑之序的封建社會里,對于別人認為的下作的歌妓,詞人可以用大量詞作來描摹其生活的悲歡離合、生存的慘淡境遇,體現(xiàn)了其深深地悲憫與同情;甚至攜歌妓拜佛游謁給予她們同常人一樣的平等與尊重。如果沒有一顆視人平等、萬物歸一的平等生活觀與女性觀,沒有一種超越時代的通脫思想是很難做到這一點,這也許是后人欣賞蘇軾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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