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逸云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古文小說是中國文言小說的一個重要門類,肇始于唐代的古文運動。此后,古文小說的發(fā)展或隱或顯,但其延綿之勢一直持續(xù)到五四新文化運動。關(guān)于這一頗為特殊的小說文體,已有不少學者予以關(guān)注。如蔣凡在《韓愈柳宗元的古文“小說”觀》一文中,專論韓、柳的古文小說觀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1](P57~63)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里,辟有一節(jié)專門探討清末民初的古文小說與駢文小說。[2](P175~184)不過,這些學者在談及古文小說的概念時,仍有語焉不詳之嫌。古文小說的內(nèi)涵及外延,仍是較為模糊的。
那么,什么是古文小說呢?古文小說,簡言之,就是以古文寫成的小說。古文小說除了在語言上具備奇句單行、不事駢偶的特點之外,還得滲透古文的意趣與筆法,如小說的內(nèi)容與道統(tǒng)相關(guān)、藝術(shù)上留意于“規(guī)模、繁簡、提挈頓挫”等法度。在古文小說的判定上,有幾點必須厘清:其一,古文雖與駢文相對,但并非所有奇句單行的文字都可稱之為古文。同理,也不是只要用了散體文言寫成的小說都可歸為古文小說。語言上的奇句單行只是構(gòu)成古文小說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其二,并不是只要采用了古文筆法的小說就是古文小說。中國的文言小說本身就與史傳文學有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小說受正統(tǒng)文學的影響勢所難免。譬如《聊齋志異》,多處化用古文筆法,馮鎮(zhèn)巒甚至將其視為古文的范本,與《左傳》相提并論。[3](P541)不過,這并不意味著《聊齋》即是古文小說。古文小說在一定程度上秉承了“文以傳道”的古文道統(tǒng)觀,在題材內(nèi)容方面雖不至于“本經(jīng)術(shù)而依事物之理”,卻幾乎不會專門描寫愛情及神怪故事。其三,古文小說的產(chǎn)生,是在小說文體臻于成熟之時。文人在創(chuàng)作古文小說時,對小說及古文兩種文體皆有較明確的認識。唐以前的諸子及史傳散文不乏小說的因子,但并不能將《史記》里的《刺客列傳》、《游俠列傳》等篇目等同為古文小說。其四,古文小說雖帶上了古文的烙印,但其核心仍是“小說”。它并不排斥幻設(shè)為文的藝術(shù)虛構(gòu),且常于細節(jié)描寫及氛圍鋪陳處,施之以藻繪與點染,注入小說家的想像力。在結(jié)構(gòu)的安排上,古文小說也往往矜尚新異。
中唐韓愈、柳宗元行以古文筆法寫成的《毛穎傳》、《石鼎聯(lián)句詩序》、《童區(qū)寄傳》、《李赤傳》等文,堪稱小說史上的第一批古文小說。其后,一直有文人出入于古文與小說之間,寫作了不少古文小說。蘇軾的《萬石君羅文傳》、《方山子傳》等可謂古文小說的佳作,其《僧圓澤傳》更是直接以古文筆法改寫唐傳奇名篇而成。古文小說發(fā)展至清初,掀起了一波小高潮。彼時小說繁興,受其影響,不少作家好以小說為古文辭。魏禧的《大鐵椎傳》、侯方域的《馬伶?zhèn)鳌?、王猷定的《湯琵琶傳》等文,乃斯時古文小說的代表作。不過,自唐迄清,古文小說的發(fā)展雖脈絡(luò)不斷,但它常被目為野狐歪道,幾乎每一次的集中出現(xiàn),皆會招致抨擊或引發(fā)爭議。到了清末民初,世易時移,社會及文化環(huán)境大變,因獲得了正面的倡導,古文小說的發(fā)展竟蔚為大觀,成為當時小說界的重要現(xiàn)象??梢哉f,清末民初既是古文小說發(fā)展的最后一期,也是最為繁盛的一期。
古文小說在清末民初的發(fā)展大致以1912年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1912年之前,古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尚未形成氣候。此時期的古文小說以翻譯小說為主,其代表作家當首推林紓。林紓在翻譯西方小說時,“遣詞綴句,胎息史漢”,使“古文的應(yīng)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樣大的成績”。[4](P215)林紓翻譯的社會小說與政治小說如《黑奴吁天錄》、《愛國二童子傳》等,皆可視為古文小說。1912年至1917年是古文小說在清末民初發(fā)展的第二階段。1912年4月,《小說月報》從第三卷起改由惲鐵樵擔任主編,自此,古文小說獲得了最重要的發(fā)表陣地,其發(fā)展呈現(xiàn)出空前的繁盛之姿。《小說月報》、《中華小說界》等刊物推出了惲鐵樵、錢基博、江山淵、王梅癯、程善之等古文小說家及大量創(chuàng)作類的古文小說。小說界的巨擘林紓在辛亥革命后亦投入到古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出版了《劍腥錄》、《金陵秋》、《巾幗陽秋》等長篇小說及《踐卓翁小說》、《鐵笛亭瑣記》、《林琴南筆記》等小說集。
古文小說之所以在清末民初時期繁興,原因是多方面的。古文小說是古文與小說交互滲透的產(chǎn)物。古文小說每一次的集中出現(xiàn),皆與小說的興起或繁盛有關(guān)。清末民初,小說大盛,且一度被梁啟超鼓吹為“文學之最上乘”。不過,真正能認同此觀念的人不算太多,大家充其量承認小說在改變世道人心方面,有“不可思議之力”,可用以啟迪青年或愚氓,若就審美層面而言,小說依然未能與傳統(tǒng)的雅文學等量齊觀。在此情形下,古文小說獲得不少文人的青睞,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小說文體與傳統(tǒng)的雅文學最為接近。寫作古文小說,既可滿足人們眷念雅文學的心理,又可迎合市場對于小說的旺盛需求。還有一種情況是,有部分文人雖不至于認為小說是“文學之最上乘”,但也視小說為文學之一種,所謂“歐人以小說與文學并為一談,故小說家頗為社會所注意”。[5](P530)基于此,他們好將古文嫁接在小說的枝干上,以此來賦予小說的雅文學色彩,從而提升小說的地位,實現(xiàn)啟蒙社會的目的。除了這兩種情形,古文小說在清末民初的興盛,還離不開兩個更為具體和重要的因素。
1.國粹思潮的影響
林紓在1901年還勸告讀者不要對西方小說抱有成見:“有志西學者,勿遽貶西書,謂其文境不如中國也?!盵6](P43)這說明直至此時,雖然遭受了政治、軍事上的多次重創(chuàng),但國人至少對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還是頗具信心的。但很快,這種信心開始消退,一種對西方文化的“艷羨心理”、一種趨新尚西的風氣逐漸在社會蔓延。知識階層對此深表憂慮,基于反思現(xiàn)狀與建構(gòu)文化的需要,知識階層開始倡導保存國粹。自1905年國粹學派創(chuàng)立《國粹學報》開始,保存國粹逐漸成為一種新的社會思潮,尤其是在進入民國后的最初幾年里,在官方推行的文化復古政策的裹挾下,保存國粹的號召為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所擁護,“國粹”一詞幾乎成為流行語。小說界亦受到這一風潮的影響,不少作家紛紛視保護國粹為己任。如上海進步書局的主筆蔣景緘在其小說《身外身》中哀嘆時人“忘固有之國粹”,聲稱政體和科技等都可以向西方借鑒,“唯論及文藝,則斷不能舍長從短,受人轉(zhuǎn)移”。[7](P75)亞東破佛創(chuàng)作小說《閨中劍》,亦自稱“將藉為開發(fā)民智,挽救時弊,保存國粹之具”。[8]
包括古文在內(nèi)的文言文學作為國粹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在保存和保護之列。為了實現(xiàn)弘揚國文的目的,文人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與古文關(guān)系密切的小說。小說這一文體在當時雖還未躋身于雅文學之列,但它的影響畢竟在日益擴大,已成為市民讀者最喜歡的文體,這一點毋庸置疑。既然小說與古文中的“傳”、“記”之文不無相通之處,那么通過流行的小說來提高國文的影響力亦是合理可行的事情。吳曾祺就認為可以借小說來窺探古文的奧妙,所謂“余竊以窺古文之秘者,莫此為近”,所以他擇取說部諸書,編選了一部《舊小說》,“將以是為學文之助云爾”。[9]持有類似觀點且進行大力鼓吹的還有惲鐵樵,他提出:“今之小說,責以通俗教育,誠謙讓未遑;若謂初學借小說以通文理,則為世所公認。故小說可謂作文輔助教科書。”[10](P534)總之,以古文寫小說,原本符合文人的積習和審美心理,在國粹思潮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古文小說竟至上升為部分文人的自覺意識和社會責任,這極大地促進了古文小說的發(fā)展。
2.駢文小說的刺激
在清末民初尤其是民初的小說界,駢文小說大受歡迎。如《玉梨魂》一書,“出版兩年以還,行銷達兩萬以上”,[11]堪稱民國時期最為暢銷的小說之一。1914年,駢文小說專門的發(fā)表陣地《小說叢報》、《小說新報》、《民權(quán)素》紛紛創(chuàng)刊,此時駢文小說的繁盛達到頂點。對于駢文小說的風行,以惲鐵樵為代表的古文小說作者頗為不滿,屢屢提出批評。他們從多個角度論證了駢文雖為“中國文學上之一部分國粹,然斷不可施之小說”。首先,駢文小說“多用風云月露花鳥綺羅等字樣,須知此種字樣有時而窮”,“何況僻典非小說所宜,雅言不能狀瑣屑事物”。其次,文章應(yīng)以意勝,駢文小說“不言其理,徒講藻飾,此與搬弄新名詞者何異?宜其味同嚼蠟也”。他還引用了當時流行的進化論來推斷駢文小說的命運:“若夫詞章之專以雕琢為工,而連篇累牘無甚命意者,吾敢昌言曰:就適者生存之公例言之,必歸淘汰;且淘汰而后,于中國文學上絲毫無損。”[12](P520~521)古文小說的作者又從理論上揄揚古文小說的價值:“修辭學之原則有三:曰理,曰力,曰美。頭頭是道,有條不紊,是之謂理,吾國古文家所謂提挈剪裁近之?!頌榈谝徊?,力為第二步,美為第三步。有其一無其二與三,不過程度問題;舍其一用其二與三,則皮之不存,毛將安附?此固非言小說,然小說不能離文學獨立,寧得背修辭之公例?”[10](P533)據(jù)此觀點,古文成了實現(xiàn)小說之審美價值的重要前提,至于八股家與辭章家,皆與修辭公例背道而馳,甚至“普通一般茍中八股、辭章之毒,終身不能文可也”。[10](P534)配合這種理論上的攻勢,惲鐵樵將《小說月報》發(fā)展成了刊載古文小說的重要陣地,他甚至針對駢文小說一味炮制哀情的現(xiàn)象,提出了“言情小說撰不如譯”的口號,拒絕在《小說月報》里刊載寫情小說。
駢文小說的確流弊甚多,但它在民初擁有十分廣大的讀者市場,這是不爭的事實。正是駢文小說這種浩大的發(fā)展聲勢,激發(fā)了古文小說家們的危機意識,使得他們在理論和創(chuàng)作上都愈發(fā)倡導古文小說。
清末民初的古文小說在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走向,產(chǎn)生了兩類風貌迥異的作品:一類作品在題材、主題或敘事模式上趨向新變;一類作品則在意趣及寫法上秉承了傳統(tǒng)。這兩類作品皆不乏佳篇杰作,共同為小說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作出了貢獻。
1.趨向新變的作品
在敘事模式上進行一些翻新嘗試,這是清末民初小說的常態(tài),古文小說也不例外。例如林紓的《金陵秋》以對話開篇,形成一起之突兀的效果,就有異于傳統(tǒng)的紀傳體例。當然,正如茅盾所批評的那樣,許多小說只是“采取西洋短篇小說里顯而易見的一點特別布局法而已”。[13](P230)不過,當時也有少數(shù)作品在題材、主題及敘事模式上均能打破常規(guī),體現(xiàn)出強烈的開創(chuàng)性。在這一點上,古文小說走在了駢文小說的前面??梢哉f,清末民初時期最具實驗性、先鋒性的小說正是由古文小說所奉獻的。其中,惲鐵樵的《村老嫗》、《工人小史》、魯迅的《懷舊》、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等堪稱佼佼者。
《村老嫗》(《小說月報》第3卷第10號)通過寫一鄉(xiāng)村老婦人的生活片斷,來反映民初“民主政治”的推行狀況,即所謂的民主選舉既已為別有用心者所利用而發(fā)生變質(zhì),民主舉措本身所蘊涵的精神更是遠未為普通民眾理解。《懷舊》(《小說月報》第4卷第1號)則寫一鄉(xiāng)村幼童的生活點滴,作品重點刻畫了在疑似“長毛”造反的傳聞中,鄉(xiāng)村各色人等的反應(yīng)。數(shù)十個難民涌入“何墟”,眾人以為是又一次“長毛”造反,遂陷入了慌亂中。尤其是鄉(xiāng)紳、塾師等惶惶不安,紛紛計劃逃亡。對于那些一窮二白的普通鄉(xiāng)民而言,他們也回憶起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長毛”叛亂,不過在他們眼里,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僅僅成了飯余茶后的談資,革命留下的僅僅是驚險曲折的故事而已?!豆と诵∈贰?《小說月報》第4卷第7號)算得上是表現(xiàn)產(chǎn)業(yè)工人的生存境遇的開山之作,小說并無完整和連貫的情節(jié),通篇由上海某廠工人韓蘗人的工作和生活瑣事構(gòu)成。小說為產(chǎn)業(yè)工人的生活提供了一幅真實的寫生畫卷,控訴了階級壓迫與社會不公。這幾篇小說通過如實描述普通人的生活,深刻地反省著社會的發(fā)展方向,作品呈現(xiàn)出“普遍與真摯”的基調(diào),可謂周作人所倡導的“平民文學”的先聲?!稊帏櫫阊阌洝冯m為寫情小說,但并非專門描寫愛情的作品,它以第一人稱自敘的口吻,細致地展現(xiàn)了一個方外之人的情感世界;又以極細膩的筆墨刻畫了一個無所適從的孤獨者形象,主人公具有強烈的被遺棄感和悲劇性的存在意識。“這種對存在的悲劇性感受——在舊的文學中發(fā)展很不充分,甚至完全沒有——實際上是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一個突出的特征?!盵14](P2~3)
上述小說在寫法上完全突破了古文中“記”、“傳”之文的體例,在精神內(nèi)核上則頗具現(xiàn)代小說的色彩。不過,這些作品仍保留了“古文”的風貌:首先,小說所體現(xiàn)出的關(guān)注社會與現(xiàn)實人生的意識與文以載道的古文傳統(tǒng)不無相通之處。其次,就語言風格而言,這些作品秉承了古文家法,學古之跡清晰可辨。惲鐵樵和魯迅宗法魏晉文章,文字略顯古奧奇崛;蘇曼殊雖被錢基博列為魏晉文家,但其小說清新流暢,頗得宋人散文之壸奧。
2.秉承傳統(tǒng)的作品
所謂“秉承傳統(tǒng)”,指在敘事體例上嚴格遵循古文敘事慣用的紀傳體或紀事本末體,在審美風格上亦唯傳統(tǒng)的古文宗派或古文家是尚。據(jù)其宗法對象的不同及由此帶來的題材、風格上的差異,秉承傳統(tǒng)的古文小說又出現(xiàn)了兩大類別:一類以左、馬、班、韓的史傳文為典范,為義士或奇人立傳,追求“驚異”、“傳奇”的審美效果,代表作家有江山淵、林紓等。另一類則有賴于歸有光散文的直接影響,著重敘寫家庭瑣事或婚姻生活,多以樸實平淡為美。
江山淵對司馬遷的《史記》推崇備至,謂“《史記》一書,為史家正宗,而龍門文筆亦敻絕千載,言古文者多宗之”。[15]其小說深受《史記》的影響,風格沉雄壯麗,頗具陽剛之美。他多寫忠臣、義士、孝子、畸人,這些人物往往儒而俠,頗具狂狷氣質(zhì);對于環(huán)境及關(guān)鍵的細節(jié)、場景,他不惜以濃墨敷衍,不復保持史家的克制。如他的《王延善》(《小說月報》第6卷第1號)一文,寫王延善父子四人,起兵抗清,不屈不撓,在王延善被俘后,其子余恪、余嚴欲以身殉父,于是一路跋涉,遠赴燕都。作者于路上的情景有頗多的渲染。他的另一篇作品《死榮生哀》(《小說月報》第8卷第3號)則通過寫蜑戶出身的“陳某”的戲劇性一生,表達了個人被歷史的偶然因素擺布所帶來的荒謬感和悲劇感,作者在環(huán)境描寫上鋪陳了大量的筆墨。林紓是古文大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會有意識地貫徹古文筆法。其小說集《技擊余聞》就被錢基博評價為“敘事簡勁,有似承祚《三國》”。[16]在《畏廬漫錄》、《林琴南筆記》、《鐵笛亭瑣記》里,也收錄了多篇古文小說。如《巢香》、《崔影》兩篇皆以辛亥革命風潮為背景,前者寫為滿清殉難的旗人女子,后者寫為推翻滿清而犧牲的一對青年男女。作者表彰節(jié)、義的思想滲透于字里行間,筆法則兼得古文與小說兩者之趣。又如《余淵》一文,是為在甲午海戰(zhàn)中殉難的平民英雄立傳。作者十分講究結(jié)構(gòu)布局之“章法”,開篇伊始便寫余淵預(yù)知甲午海事“必敗”,接下來寫戰(zhàn)爭過程則聚焦于清軍用人不當、設(shè)備不全及軍隊不和、缺乏溝通,處處皆以“必敗”為內(nèi)核。全篇的敘事夭矯曲折而條貫分明。同時作者又在開篇大肆鋪陳余淵奔赴戰(zhàn)場前與妻子的離別情景,用筆細膩而深情,呈現(xiàn)出鮮明的小說意味。江山淵、林紓的這類作品既注重表彰忠孝節(jié)義等傳統(tǒng)道德,又追求“驚異”、“傳奇”的審美效果,實則構(gòu)成了傳奇小說的一種變格,即古文體傳奇。以唐傳奇為代表的傳奇自然是傳奇小說的正格,它們書寫愛情、豪俠或神怪等無關(guān)宏旨的浪漫人生,注重想像與虛構(gòu),敘述婉曲,文辭華艷,有研究者稱這類傳奇為“辭章化傳奇”。[17](P183)古文體傳奇則仍以“載道”、“勸諭”為根本,所寫之人大都是有裨于風教的歷史英雄、先賢、耆舊、孝子、高士、烈女。敘事雖亦委曲,文辭則不尚“華艷”。
在歸有光的散文中,有較多描寫家庭生活、回憶家人的作品,如《項脊軒志》、《先妣事略》、《思子亭記》、《女如蘭壙志》、《女二二壙志》、《寒花葬志》等。清末民初有不少文人奉歸有光的散文為圭臬,如趙紱章談到:“往讀震川《思子亭記》,俯仰夷猶,惋愴欲絕。雖由文詣之高,亦緣至性為文,語語有血淚在。與作意矜飾者,固自有別。蓋文章之極軌,固未有不本于誠者也”。[18]受歸有光散文的影響,清末民初出現(xiàn)了不少敘寫家庭或婚姻生活的作品,如《塵海因緣史》(《小說月報》第4卷12號)、《眉樓憶語》(《小說月報》第5卷第1號)、《回首》(《小說月報》第6卷第1號)、《浮生四幻》(《小說月報》第6卷第5號)、《兄弟孔懷》(《小說月報》第7卷第3號)等。這些作品既脫胎于歸有光的散文,又吸收了一些新鮮元素。因為它們大都本以個體的真實生活,且采用第一人稱,所以算得上是較早的一批自敘傳小說。署名為浪子的兩篇作品《回首》與《兄弟孔懷》,前者追憶年少時的家庭生活,包括父母齟齬乃至反目、家庭經(jīng)濟困頓、母親軋棉為生等;后者則是作者回憶其兄長們的生前事跡,尤為詳細地敘述了長兄為求生而輾轉(zhuǎn)流離,最后不幸死于匪亂的凄涼一生。作品采用白描,不事雕琢,風格極為樸素自然,與歸有光散文近似。不同的是,作品表現(xiàn)的是下層人士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的命運,并無歸氏散文特有的寧靜優(yōu)雅的格調(diào)。此外,作品多在閑漫纖碎之處動色而陳,體現(xiàn)出明顯的小說特質(zhì),異于歸氏散文的高潔。以下是《回首》中作者陪同母親清晨出門購買棉花的一段描寫,據(jù)此可管窺作品的面貌:
雞初鳴,母已起。以惜油故,不燃燈,暗中摸索梳頭畢,始呼余起,“新、新,起來”,余陡從夢中驚覺。新者,余小字也。顧余雖醒,猶戀戀床褥不遽起,母屢趨之始起。母乃自往廚下燒湯,頃之,湯熱,余衣已著畢。母及余盥洗已,余方出室門,而余之犬已立前撲余身,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時或吮余之手,若甚歡迎主人早起者。余不勝其嬲,則叱去之。母又隔窗呼姐起,曰:“吾等將往西關(guān)買棉,汝其速起關(guān)門者?!庇谑俏峤阋嗥穑饟跫犬?,母及余拔關(guān)出,姊從內(nèi)闔之。門既闔,母復呼姐曰:“天尚早,汝宜更眠片時,養(yǎng)息精神,俾日中好軋棉也?!辨拈T內(nèi)應(yīng)之曰:“諾。”[19]
上述兩類小說,皆以仿效古文經(jīng)典為旨歸,并不追求敘事模式上的翻新,因而透露出較為濃郁的復古氣息。但前一類小說(古文體傳奇)著意于謀篇布局和語言的打磨,所以不少作品的文字奕奕有生氣,相較于一些刻意求新、急就章式的小說,反倒更具藝術(shù)的魅力。后一類小說初步呈顯了自敘傳小說的特質(zhì),它們大都以個體的真實生活為原型,抒發(fā)的是一種真誠的懺悔意識或懷舊情緒,格調(diào)迥異于民初那些矯情做作的寫情小說,為小說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20](P150~153)
自民國三年(1914)開始,古文小說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傾向:即小說逐漸向古文靠攏,最后小說的文體特征竟至模糊,所謂的“小說”變得完全趨同于古文。1914年至1916年是駢文小說大行其道的時候,而這幾年間的《小說月報》(即第5卷、6卷、7卷)所載的不少古文小說已與古文無甚差異。如第5卷第1號刊載了臥園原著、鐵樵校訂的《罌花碧血記》,作品寫民國成立之初,禁煙令雖下達,但某些官吏為自身利益,鼓動鄉(xiāng)民種煙之事。作者在篇首提出:“事屬身經(jīng),語皆紀實,特無涂澤無附會,微嫌視時下流行小說,體裁不類。然吾聞之,小說者所以補史乘之缺,供參考昭鑒戒者也。訓道不純,愚民陷焉,得是篇為之訟冤,肉食者安所辭?!边@種對紀實和載道的雙重強調(diào)其實與人們對古文的要求并無二致。又如第6卷第11號載有江子厚的《方孝娥》,該文寫一貞潔、孝烈的女子,備受虐待而毫無怨尤;文章旨在訓誡,敘事直質(zhì)、不事敷衍,與正史里的“節(jié)婦傳”無異。同一期里一廠所撰的《記劉傅兩節(jié)婦事》亦復如此。除了江子厚、一廠,這幾卷的《小說月報》還發(fā)表了程善之、王梅癯的文字多篇,這些作品皆意存勸誡、粗陳梗概,絕不在細節(jié)處刻意摹寫,實在算不上是小說。
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首先與古文小說的文體特質(zhì)和作者的身份認同有關(guān)。古文的意趣與筆法是古文小說的重要構(gòu)成要素,所以古文小說與古文天然地存在著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兩者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在中唐與清初,寫作古文小說的幾乎都是古文家,到了清末民初,寫古文小說者雖活躍于小說界,但他們?nèi)约嬗泄盼募业纳矸荩踔了麄兏敢馐紫纫怨盼募易跃?。這種身份認同使得他們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往往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古文傾斜,從而強化古文小說的“古文”特質(zhì)。
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也與惲鐵樵的有意倡導不無關(guān)系。惲鐵樵本人創(chuàng)作過質(zhì)量上乘的小說,也翻譯過西方小說如《豆蔻葩》、《波痕荑因》等,他對小說的文體性質(zhì)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曾提出:“小說之為物,不出幻想。若記事實,即是別裁。然雖幻想,而作用彌大,蓋能現(xiàn)世界于一粟,不徒造樓閣于空中。”[5](P530)既認識到小說的特質(zhì)在于幻想,又強調(diào)以幻想來觀照、反映現(xiàn)實,這無疑是一種相當成熟的小說觀。但與此同時,對于“記事實”這種小說“別裁”性質(zhì)的文類,惲鐵樵卻越來越偏愛,自第5卷起,《小說月報》所發(fā)表的趨同于古文的作品日漸增多,刊物的欄目分類標準和稱謂也一直在進行調(diào)整。自第8卷第1號起,《小說月報》的欄目分類調(diào)整為寓言、記事、文苑、雜俎等,惲鐵樵在《編輯余談》中申述了他的分類標準及最近的小說觀:“凡記瑣事之一則,無論其事屬里巷與閨閣廊廟或?qū)m闈,要之,非正面發(fā)揮政治學術(shù)之大者,皆小說也……茲于向所謂長短篇小說者名曰寓言,明此為設(shè)事懲勸,非可據(jù)為典實者也。向之名掌故瀛談?wù)?,統(tǒng)言之曰記事,明此為有本而言,非信口雌黃、淆亂黑白者也。此全卷之正文頁,猶未足以盡小說之范圍。另辟一欄曰雜俎,凡關(guān)夫小說考據(jù),與夫零縑斷素之小品文屬之?!盵21]惲鐵樵將“非可據(jù)為典實”的虛構(gòu)之文、“有本而言”的記事之文及零縑斷素的小品文皆視為小說,并再次重申小說與古文并無明確的界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惲氏之前將“記事實”的文字視為小說之“別裁”,此時則不再提“別裁”這一說法,而是將“有本而言”的記事之文列入“全卷之正文頁”,與虛構(gòu)之文同等。
并非不明白小說為何物的惲鐵樵持有這種看似保守甚至“倒退”的小說觀,不過是欲藉此與當時風行的駢文小說分庭抗禮而已。駢文小說在1914年后大盛,對此,惲鐵樵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提倡小說的紀實和載道功能、強化《小說月報》的古文化色彩,諸種舉措皆是針對駢文小說以情言綺語餉食青年的現(xiàn)象。不過,惲鐵樵顯然有些矯枉過正了,他本應(yīng)該倡導如《工人小史》、《村老嫗》、《懷舊》那樣的寫實小說,而不是“有本而言”的記事之文。對古文傳統(tǒng)的過度眷念使惲鐵樵等人在小說與古文兩者之間游移時,最終仍然偏向了古文,這也使得古文小說的發(fā)展走向了死胡同。以古文的創(chuàng)作標準來觀照小說,并非全然不合理,某些古文義法的確可資小說借鑒,但過猶不及,若過分強調(diào)小說向古文靠攏甚至泯滅兩者的界限,自然不利于小說的正常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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