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往的零主語英譯研究主要探討詩歌翻譯中存在的問題及翻譯零主語的各種技巧,沒有涉及用作禮貌策略的零主語的翻譯。零主語能模糊或淡化所指對象,在威脅面子的語境中可作為禮貌策略加以使用。本文通過對比分析《紅樓夢》及其英譯本的一些例子對這類比較特殊的零主語的翻譯作了探討。
關鍵詞:零主語 禮貌策略 《紅樓夢》
一、引言
漢語重意合,表達上富有彈性,句子并不需要都具備主語;英語重形合,語法關系比較嚴密,主語通常不能省略。如何將漢語中的零主語譯為英語?研究者對其中的難點作過分析,也總結了不少翻譯技巧。如詩歌中,零主語的所指對象有時會出現(xiàn)兩可現(xiàn)象,不易翻譯(呂叔湘,1993:401-402;陳偉英,2006)。而在古典白話小說及現(xiàn)代文中,一般認為零主語指稱歧義較少,確定所指對象相對簡單。有學者曾就《紅樓夢》中的零主語說過:“漢語讀者在判斷零主語究竟所指為誰的時候似乎通常很少有問題,這種推斷過程好像是母語的直覺的一部分?!保↙ee, 2002;轉引自范圣宇,2004:180)研究者們探討較多的是翻譯零主語的各種方法。(Lee,1993;王滿良,2000;葛維雷,2001;何元建,2005;曾小紅,2007)
有關零主語翻譯的文獻雖不算少,但很少有學者論及用作禮貌策略的零主語的翻譯。零形式包括零主語作為表現(xiàn)禮貌的語法手段在日語、泰語、提多雷語(Tidore)中都有體現(xiàn)。(Siewierska,2008:235-236)英語書面語中零主語雖少見,但在口語及便函中卻常見。如:
(1)shouldve known better.
Nariyama(2004:248-249)指出,例(1)直覺上是地道的英語,在一定語境中能表達禮貌意義,如幾個朋友一起做一個項目,其中一人出了差錯,說話者用例(1)可以避免明示出差錯的人,讓聽者自己推斷所指對象。據(jù)Brown&Levinson的禮貌理論,這一間接表達法即是一種禮貌策略。
漢語中零主語十分普遍,能否把帶有禮貌意義的零主語譯為合適的英語?本文通過對比分析《紅樓夢》及其譯本中的例子,對這一問題作些探討。
二、作為禮貌策略的零主語的翻譯
(一)作為“含糊”策略的零主語
Brown & Levinson(1978)首次對“面子”和“禮貌”作了系統(tǒng)探討,影響深遠。他們認為“面子”是每個人為自己爭取的公共的自我形象,而一些言語行為在本質上有違交際者的面子需要,構成“威脅面子行為”(Face Threatening Act,下文簡稱FTA)。為減輕FTA的負面影響,順利實現(xiàn)交際目的,交際者會根據(jù)語境、社會關系等因素采用不同的禮貌策略。他們提出了五大超策略,每條超策略下又分為一些具體的策略。例(1)可視為“含糊”策略,零主語使FTA對象帶有一定模糊性,減少了面子損失(Brown & Levinson,1987:225~226)。再看下面一例,《紅樓夢》第72回夏太監(jiān)打發(fā)小太監(jiān)向賈府借錢:
(2)小太監(jiān)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兵P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保ā都t樓夢》第72回)①
【楊譯】At the risk of offending him Id like to say that if he remembered to pay us back all hes borrowed,goodness knows how much that would come to.(vol.2,551)
【霍譯】I hope he wont think I am complaining,but if everyone were as scrupulous as he is about paying back the money they owe us,we should be millionaires.(vol.3,430)
原文兩個帶零主語的句子明顯是譏刺夏太監(jiān)的,因為他欠錢不還,口是心非。但夏為六宮都太監(jiān),鳳姐雖對小太監(jiān)說話,也不得不注意分寸。她自認說話唐突——“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接著略去主語,使FTA對象帶有模糊性:欠賈府錢的不止夏太監(jiān)一人,聽到這話的人不必對號入座。鳳姐的“含糊”策略給聽者和他主人留了面子。
楊譯“he”明示所指對象,坐實了鳳姐的指責,會得罪人;霍譯“everyone”則削弱了鳳姐諷刺的針對性,原文零主語明顯指向夏太監(jiān)。俞平伯曾舉過一個類似的例子,第21回湘云來賈府后,寶玉整天往她和黛玉的房間跑,襲人深為不滿,終于向寶玉發(fā)脾氣:
(3)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后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保ā都t樓夢》第21回)
襲人說誰別進這屋子呢?有正本、程甲本“?”均寫作“你”。俞平伯(1997:67-68)認為有了“你”字,句意雖較為清楚,但襲人身為丫鬟,叫寶玉別進自己的屋子,于情理不通;如換成“我”字,則襲人在屋子,應說“只是我從今別耽在這屋子了”。俞平伯因此認為這個句子無須主語,也不能有主語。襲人的話無疑是沖著寶玉,但她含糊其詞,好像指寶玉,又好像指自己,零主語用得極為巧妙。例(2)的情形類似,鳳姐的話含而不露,譯為“he”太露,譯為“everyone”又太隱,很難傳達出原文的效果。
襲人帶有命令口氣的話有損寶玉面子,因此她在實施FTA時也使用了“含糊”策略。由于楊譯與霍譯分別依據(jù)有正本與程本翻譯②,原文“?”均寫作“你”,兩個譯本也都相應譯為“you”,因此我們沒法比較原文與譯文的差別。值得注意的是,有正本與程本的編輯都誤添了人稱代詞“你”??梢姡阒髡Z的禮貌用法不易被人認識。下面一例則說明譯者對零主語的所指對象會產(chǎn)生誤判。第10回,金榮的母親告訴小姑子璜大奶奶金榮在學堂里被人欺侮的事,璜大奶奶說:
(4)“這秦鐘小雜種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也別太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臉的事!就是寶玉也不犯向著他到這個田地?!雹郏ā都t樓夢》第10回)
【霍譯】“That little beast Qin Zhong!”said Mrs Huang.“He may be related to the Jias,by marriage but then so is your boy. What business has he to go throwing his weight about like that,I should like to know?”(vol.1,218)
【楊譯】“Our boy Jung is just as much a relative of the Chia family as that young fool Chin Chung,”she cried.“How can some people suck up like that to the rich?”(vol.1,144)
璜大奶奶說誰勢利呢?應是鬧學堂時向著秦鐘的賈府諸人,但不包括寶玉,因為下文緊接著說“就是寶玉也不犯向著他到這個田地”。與前面兩例不同,此處零主語不一定由于說話人出于顧忌而有意隱去,也可能是璜大奶奶除了寶玉外,不清楚偏袒秦鐘的那些人具體為誰。但零主語模糊FTA對象,客觀上仍有著禮貌含義。
從譯文看,霍克思認為零主語指秦鐘,Wong(1992:445)贊成這一看法,并認為小說中秦鐘沒有象楊譯那樣“sucking up to the rich”(“巴結有錢人”),“勢利”應象霍克思那樣譯為“throwing his weight about”(“仗勢欺人”“耀武揚威”)。Wong的推論有問題,一般來說,應依據(jù)句子中其他詞語的含義來推測零主語的所指對象,而不是先確定零主語的所指對象,然后判斷其他詞語的含義。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勢利“形容看財產(chǎn)、地位分別對待人的表現(xiàn)”。璜大奶奶感到氣憤的正是賈府諸人對金榮、秦鐘的區(qū)別對待。
需要指出的是,從Wong的討論中,我們還看到李治華夫婦的法譯(Et puis,que ce garnement ne se flatte pas tant de son influence?。芤矊⒘阒髡Z解作秦鐘。這里零主語的所指對象似不難識別,但不止一家譯文出錯,很是可惜。
(二)作為“非人稱化”策略的零主語
與零主語有關的另一個禮貌策略是“將發(fā)話人與受話人非人稱化”(Impersonalize S and H)?!胺侨朔Q化”避免使用代詞“我”和“你”,使FTA的措辭顯得施事不是發(fā)話人,F(xiàn)TA針對的也不是受話人,以此表明發(fā)話人不想強加給受話人(Brown&Levinson,1987:190)。零主語為“非人稱化”的一種,典型的例子就是大多數(shù)語言中命令型祈使句都省略主語“你”。如:
(5)a.Take that out!
b.You take that out.(Brown & Levinson,1987:191)
Brown&Levinson指出,與a句相比,b句粗魯?shù)媒铺翎??!胺侨朔Q化”策略中零主語的所指對象雖容易識別,但這一用法有時比較含蓄微妙,譯者不易覺察。如第24回的一個例子,寶玉叫人倒茶,其他丫鬟不在,小紅聽見之后便進來給他倒了茶。這是寶玉第一次注意到她。
(6)寶玉道:“既是在屋里的,我怎么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里認得呢?!雹荩ā都t樓夢》第24回)
【楊譯】“There are plenty of us you havent seen. Im not the only one by any means. How could you know me? I dont fetch and carry for you, or wait on you personally.” (vol.1, 353)
引文中兩個零主語看似平常,其實不然。此前對話中小紅都稱寶玉“二爺”,隨后的對話也是如此。
寶玉道:“你為什么不做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么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保ㄍ希?/p>
小紅三句話里有四個“二爺”。文中寫到小紅“心內(nèi)著實癡心妄想地向上高攀,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她遇到這個難得的機會,自然對寶玉很巴結,滿口都是“二爺”,因此這兩個零代詞不尋常,是有標記的。小紅語帶譏刺,而零主語將受話人非人稱化,一定程度上淡化了FTA對象。譯文中無論是零主語還是“二爺”都譯為 “you”, 體現(xiàn)不出原文微妙的差別。
用作“非人稱化”策略的零主語有時比較明顯,譯者一般會作相應處理,如第32回湘云來賈府時特意去怡紅院看襲人,襲人煩她做鞋。
(7)史湘云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保ā都t樓夢·第32回》)
【霍譯】“What about the person who got in a temper the other day when that fan-case I made for you was compared with hers and cut it up with a pair of scissors?...” (vol.2,129)
【楊譯】“I heard the fan-sheath I made the other day was taken to compare with someone elses, and in a tantrum that someone cut it to pieces…” (vol.1,467)
上文兩個零主語會引起讀者的懸念,不看下文的話讀者很難識別這兩個零代詞的所指對象,也許會認為都指寶玉,看了下文才知道鉸扇套的是黛玉。但對在場的寶玉、襲人來說,湘云說誰,兩人都清楚。湘云不道破,給在場的寶玉和不在場的黛玉都留了面子。她與寶玉、黛玉關系密切,不便指名道姓地批評。譯文通過使用被動語態(tài)、不定代詞“someone”與“the person”,避免了主語明晰化。再看第20回寶玉和黛玉吵嘴的例子:
(8)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凈?!摈煊衩Φ溃骸罢橇耍沁@樣鬧,?不如死了干凈。”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干凈,別聽錯了話賴人?!保ā都t樓夢》第20回)
【霍譯】“Do you think Im afraid of dying when all you will do is quarrel?I wish I were dead.It would be relief.”
“Exactly!”said Dai-yu.“If I were to die, it would be a relief from all this quarrelling!” (vol.1,411)
【楊譯】“If you just carry on like this all the time Im not afraid.”He smiled.“Death would be better.”
“Exactly!”she retorted swiftly.“If you carry on like this it would be better for me to die.” (vol.1,294)
寶玉說“死了干凈”指的是他自己,黛玉不可能不明白這點,但句子中的零主語使其他理解成為可能,黛玉正是抓住這點,故意將它當作寶玉的“非人稱化”策略,這樣寶玉一句自我貶損的話就變成了對黛玉的詛咒。這里零主語在行文中起著關鍵作用,成了兩位主角爭吵的焦點。兩家譯文都對第二個零主語進行了必要的明示。對于第一個零主語,楊譯作了名詞化處理,用“Death”作主語(“Death would be better”),霍譯“It would be relief”也有類似效果,但霍克思在前面添加了一句 “I wish I were dead”,這一明晰化使后面黛玉的反駁及寶玉的辯白顯得牽強,失去了原文含混的效果。
三、結語
漢語中零主語十分普遍,除了主語不可知的無主句外,主語顯然可知的句子也以不用為常(王力,1954:63-66)。本文表明發(fā)話者出于“面子”考慮還會刻意隱去主語。零主語的這一禮貌用法給英譯帶來了一定的困難,英語固然有零主語,但一般只出現(xiàn)在口語及便函中,書面語中少見,譯者雖可以通過被動語態(tài)、名詞化、不定代詞等方式避免明示施事,但要充分表達漢語稱零主語的禮貌用法并非易事。從上文的討論來看,對禮貌含義明顯、語篇中顯著的零主語,譯者一般會作出相應處理,而那些比較含蓄微妙的零主語則往往難以譯為合適的英語,也容易被譯者忽略。
(本文為“浙江省教育廳科研資助項目”(Y201222902)。)
注 釋:
①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除特別標明外,均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年版。限于篇幅,僅引劃線部分譯文。
②楊譯底本為有正本,霍譯底本為程乙本(即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年版《紅樓夢》),參看范圣宇,《紅樓夢》管窺——英譯、語言與文化[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6-30.
③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紅樓夢》。此處楊譯底本有正本
作“人都別忒太勢利了”,見《戚蓼生序本石頭記》[M].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75.
④譯文大意為“但愿這小子不要為自己的權勢而得意!”李治華夫
婦譯文底本待考。
⑤霍譯底本第二處零主語作“你”,因此本文只討論楊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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