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滿天

邂逅潘有聲時，胡蝶23歲，正是一個女人最豐盈美好的年華，作為蜚聲中外的電影演員，她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熠熠生輝?？墒牵菚r也是她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耗時一年多的“雪蝶解約案”鬧得沸沸揚揚，讓她身心俱疲。

一天，堂妹胡珊在家中舉辦私人舞會，很多電影界知名人士都來了。潘有聲作為胡珊的好友應(yīng)邀參加。胡蝶在母親的萬般勸說下，勉強趕來。愛逝情殤，已傷筋動骨，卻還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糾葛謾罵、斯文掃地的公堂對簿、無中生有的惡意中傷，胡蝶神情寥落凄涼，像困囿許久的小獸，眼角眉梢盡是孤獨的低回，痛苦的彷徨。

潘有聲第一次見到銀幕外的胡蝶。奪目光環(huán)下，淡煙軟月中，翩翩而來的胡蝶，富麗華貴、雅致脫俗，一出場，立刻光芒四射，傾倒眾生。潘有聲是上海德興洋行茶葉部的一名普通職員，在他的心目中，胡蝶宛如悄潛在人間的仙女，高不可攀。他怎能想到，這只美麗的“蝴蝶”，已是傷痕累累。風(fēng)動梨花，只是她顧影自憐的寂寞舞蹈。那晚，潘有聲和胡蝶共舞一曲后，就端坐一旁，遠(yuǎn)遠(yuǎn)地用視線追隨她，看她舞步翩躚，看她落落寡歡，偶爾展眉一笑，像春花初綻。舞會上，燈正熾，酒正酣，可胡蝶已意興闌珊，要提前退場，胡珊請潘有聲護送她回家。

從衣香鬢影、樂聲喧嘩中出來，迎面的風(fēng)，清涼中帶著絲絲甘甜，胡蝶頓覺神清氣爽，潘有聲陪她不緊不慢地走著。月色皎潔，一地金黃的銀杏葉，像誰潑灑在柏油路上的印象派畫作。胡蝶不時彎腰撿拾一兩片，小手掌似的銀杏葉，被她擺成各種各樣的造型，像一支輕盈的舞蹈。而她，也隨那造型，柳腰輕擺，小曲輕哼，歡快得像個孩子。潘有聲呆呆地看著她，他沒想到，胡蝶不僅沒他想象中的大腕明星的頤指氣使、矯揉造作，而且像鄰家女孩，率真隨和，親切俏皮。潘有聲身材偉岸，有著讀書人的氣質(zhì)和文人的風(fēng)雅，與胡蝶平日接觸的人大不同，胡蝶走在潘有聲身邊，有一種特別熨帖隨意的感覺，他們的交談頗為投機。快到家門口時，胡蝶突然問了一句：潘先生，我不漂亮嗎？潘有聲怔住了。胡蝶咯咯笑道，你是唯一一位見了我后，沒有夸我漂亮的男士。

作為著名影星，她是社交場合的熟客，平日里，看多了一張張垂涎美色的面孔，那些商界大亨、政界要人，不是貪戀她的美色，就是貪圖她的明星效應(yīng)。和潘有聲接觸幾次后，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特別實在，和前男友林雪懷相比，她更覺得，潘有聲是個可依靠的人，從他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份來自男人的安全感。

潘有聲雖沒錢沒權(quán)，卻是位干事業(yè)的人，他做事扎實，待人誠懇，講信用，肯動腦筋，喜歡鉆研。他做茶葉生意，對茶葉就很有研究，他只要稍一品茗，就可說出茶葉的產(chǎn)地、品級，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也深得胡蝶父親的欣賞。潘有聲也發(fā)現(xiàn)胡蝶有著其他女影星所不具備的優(yōu)點，她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當(dāng)紅明星，可在人前，從不擺架子。潘有聲早在初見她時，就心動情牽，對胡蝶的性格為人了解越多，愛得也越深。但他覺得自己和胡蝶身份地位懸殊，遲遲不敢向她展開愛情攻勢，只是默默地關(guān)心她，知冷知熱地疼惜她。在胡蝶心情最灰暗的日子里，潘有聲的關(guān)懷，仿佛陰霾密布的天空，乍現(xiàn)了一縷和煦的陽光。

結(jié)束了與林雪懷的痛苦戀情后，胡蝶對感情慎之又慎。潘有聲讓她恢復(fù)了愛的能力，重墜情網(wǎng)，可前車之鑒，她仍心有余悸。相戀的前兩年，他們只談戀愛，不議婚嫁，甚至從不曾在公開場合雙雙露面，更沒像當(dāng)初她與林雪懷那樣大肆張揚地締結(jié)婚約。沒有訂婚，就只是戀愛關(guān)系，可以今朝相愛明晚分手。對此，潘有聲無半句怨言，他知道她的心傷。比起一個婚姻的約定，他更愿意憐惜她，給她自由輕松快樂的生活。愛情，是彼此的吸引與傾慕。對潘有聲而言，很多時候，愛更是一種修行。這讓胡蝶心里很溫暖。

也許愛情真是最好的養(yǎng)分，最豐沃的滋潤，與潘有聲戀愛期間，胡蝶在事業(yè)上迎來鼎盛時期。從榮膺中國第一位“電影皇后”到在左翼電影潮中大顯身手，從主演《姊妹花》轟動全國到周游歐洲列國的異常風(fēng)光，潘有聲一直在旁邊，默默地關(guān)注她，陪伴她，等待她，鼓勵她。他的成就雖無法與胡蝶相提并論，但他也絕不像林雪懷，因胡蝶的成功而失落恐慌、猜疑嫉恨，甚至自暴自棄。從茶葉部的普通雇員，到理財有方的洋行總經(jīng)理，他只用了一年時間。更可貴的是，他身上那種溫文爾雅，樸實中帶有幾分羞澀的氣質(zhì)，并不因職位的改變而消失，正如當(dāng)時明星公司的經(jīng)理鄭正秋所說：“潘有聲雖會做生意，但神氣完全是個大學(xué)生?！?/p>

相識第五個年頭，他們的愛情像秋風(fēng)中金黃的果實，散發(fā)出寧靜溫暖的馨香，他是她的精神支柱，有高興的事與他分享，受到委屈向他傾訴。這年秋天，胡蝶的父親突然被查出肺癌晚期。為了卻父親心愿，胡蝶決定和潘有聲結(jié)婚。這年，胡蝶已27歲，雖風(fēng)采依舊，人卻明顯發(fā)胖，再扮演純情少女，難免矯情做作。當(dāng)初，她選定了胡蝶這個藝名，就是渴望能像蝴蝶一樣美麗、自由，有朝一日飛累了，可以在花香滿徑處，悠然棲息。如今，多年的演藝生涯，讓她起了深深的倦意，潘有聲的懷抱無疑就是她所盼望的溫暖的棲息地。

吉日定于1935年11月23日，婚禮采取中西合璧的方式，中午在教堂由牧師證婚，晚上到酒樓舉辦喜宴。胡蝶穿起純白色結(jié)婚禮服，“婚紗長三丈，上綴大小蝴蝶甚多”。明星公司的同仁們齊聲唱響了專為胡蝶所作的《胡蝶新婚歌》：胡蝶，你可實現(xiàn)了你全部的希望，胡蝶，幸福緊跟著你咧。假使你遭遇到不賞心的事，不必皺眉啊也不必憂愁，因為你的生命就是一支歌，平靜而美麗。胡蝶！光明偉大的前程。

婚后，胡蝶漸漸淡出影壇，每年只接拍一兩部影片。她把大部分時間用在陪伴家人上，常為自己的廚藝得到丈夫的夸獎而“沾沾自喜”。上海淪為孤島后，明星公司的拍攝場地被日軍占領(lǐng)，無奈之下胡蝶舉家遷往香港躲避戰(zhàn)亂。但不久，香港也淪陷了，日本人“邀請”她赴東京拍攝一部名為《胡蝶游東京》的紀(jì)錄片，宣揚所謂的“中日友善”。她設(shè)法拒絕：“我懷孕三個月了，現(xiàn)在去不了，等我分娩以后再說吧。”雖暫時把日本人敷衍過去，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繼續(xù)留在香港，早晚要出事，于是她又拖家?guī)Э谕低颠w回內(nèi)地。

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一家人終于抵達(dá)山城重慶，借住在朋友家，生活暫得安穩(wěn)。潘有聲同朋友合辦公司，從事茶葉和木材生意。胡蝶參加抗日電影《建國之路》的拍攝。誰也沒有想到，一只可怕的魔掌正悄悄伸向他們平靜美好的小天地。1944年春，胡蝶在電影外景地工作多日，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還沒放下行李，朋友心急如焚地跑來告訴她，幾天前，潘有聲無緣無故被警察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胡蝶心急如焚。冷靜下來后，她隱隱猜測到了禍從何起。權(quán)傾朝野的戴笠，對她垂涎已久，幾次企圖靠近，都被她婉言拒絕。

為營救丈夫，胡蝶決定深入虎穴，她知道，此去無疑是羊入虎口，但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深愛的丈夫遭遇不測。這天深夜，面容憔悴的胡蝶走進了重慶曾家?guī)r戴笠的寓所。潘有聲很快被釋放了，胡蝶卻沒能走出來。胡蝶想過一死了之，但她深知，如果以死抗?fàn)?，心狠手辣的戴笠豈能放過她的家人。她流著淚對丈夫說：“姓戴的只能霸占我的身體，卻霸占不了我的心。有聲，我的心永遠(yuǎn)屬于你。”萬般無奈的潘有聲，只得孤身回到上海，在亨利路他和胡蝶曾經(jīng)的愛巢里過著生不如死的隱居生活。

抗戰(zhàn)勝利第二年，戴笠乘坐的飛機失事，胡蝶終于結(jié)束了兩年的幽禁生活，回到了潘有聲的身邊。曾經(jīng)給胡蝶帶來無數(shù)光環(huán)榮耀的上海，再不能承載他們的悲歡，他們立刻前往香港定居。在香港，胡蝶又拍起電影，幫助丈夫開了一家暖瓶廠，生產(chǎn)蝴蝶牌暖水瓶，過起了夫唱婦隨、同甘共苦、怡然自得的日子。

胡蝶越來越離不開潘有聲了，她說：過去的奮斗、光榮和屈辱均已過去，今后的日子要守著潘有聲來好好消磨。可是，天不遂人愿，歷盡劫難的他們，卻仍未躲開塵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潘有聲被查出肝癌晚期。

彌留之際，潘有聲氣若游絲地說：“我今生今世能夠與你相親相伴這些年，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唯一遺憾的是，這一切來得早了一些，我這輩子是一個沒有太大出息的男人，沒有給你帶來太多的幸福?！彪娪袄铮堇[過無數(shù)悲情時刻，卻沒想到，現(xiàn)實中，當(dāng)這一刻來臨，她已哭不出聲，只感到心已成一地碎屑，每一片，都是悲傷，都是無奈，都是綿綿不絕的疼痛。

潘有聲去世后，胡蝶改名為潘寶娟。寶娟是父母為她起的乳名，以潘為姓則表達(dá)了她對亡夫的深深懷念和堅貞。就這般，她守著他與她歷經(jīng)風(fēng)霜、心花無涯的摯愛，來耐住漫長歲月，寂寞終老。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