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快感與幸福感
可以把人的不同正向感覺功能作如是厘分:從人的生理性感覺上,謂之快感;從人的心理性感覺上,謂之快樂感;從人的情感性感覺上,謂之美感;從人的靈魂性感覺上,謂之自由空靈感。實際上,后“三感”講的是不同層次的幸福感:快樂感是心理學層面的幸福感;美感是美學層面的幸福感;自由空靈感是哲學層面的幸福感。如果說,快感是幸福感的條件,那么亦可說,快樂感就是幸福感的基礎(chǔ),美感就是幸福感的核心,自由空靈感就是幸福感的最高境界。
首先,從生理快感看。對快感的理解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上的快感是一切生命體所共有的。在西方,無論是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都是站在認識的角度,從廣義上來看待快感的。一是認為從模仿中學到知識而產(chǎn)生快感;二是從藝術(shù)的形式技巧中獲得快感。認為音樂、繪畫、悲劇的形式可以引起人的快感。如柏拉圖所言:“真正的快感來自所謂美的顏色,美的形式,它們之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氣味和聲音……”[1]亞里士多德也說:“具有凈化作用的歌曲可以產(chǎn)生一種無害的快感。”[2]而悲劇所產(chǎn)生的快感能凈化人的靈魂。而本文所言快感,是狹義上的生理快感。這一快感源自具有反射反應(yīng)的生命體,無生命體則無所謂快感。按照弗洛伊德研究認為,在反射過程中伴隨信息的傳導和處理,有一種虛的東西——情調(diào)(affect),也就是說伴隨著一系列的理化反應(yīng),生命體有一種適悅或不適悅的情緒傾向。[3]心理學上把這種“適悅”叫“快感”,“不適悅”叫痛感。真正從感官或生理角度談快感的,最早當推古希臘著名人物阿契塔,他說:“感官上的快樂是自然賦予人類最致命的禍根;為了尋求感官上的快樂,人們往往會萌生各種放蕩不羈的欲念?!盵4]強調(diào)必須要有適度快感。因為只有適度的快感,才能把各種有害的欲念消弭于青萍之末,真正促進生命體的健康。這種“適度快感”用現(xiàn)代動物心理學的說法叫“快感尺度”?!皠游镌谧匀贿M化中形成自己快感尺度,又在自然進化中發(fā)展著自己的快感尺度。有了視覺才出現(xiàn)了視覺快感;有了聽覺才有了聽覺快感……出現(xiàn)了雌雄分化,才出現(xiàn)了性快感;大腦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現(xiàn)了游戲的快感;腦皮層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現(xiàn)了求知、創(chuàng)造欲得到滿足的快感,如此等等。”[5]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高級欲望的快感來自動物或生物低級欲望的快感。而一切快感的尺度又是一個自然歷史的進化過程。在這一進化的高級階段就出現(xiàn)了“自然的人化”。按照李澤厚的理解,廣義上“自然的人化”是一個哲學概念,是指“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尺度,指的是整個社會發(fā)展達到一定階段,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6]人類征服自然的程度越高,人類的快感程度也就越高。但無論再高的快感,也一定植根于生理的快感。
其次,從心理快樂感看。快樂感是幸福感的初級形式,它屬于心理學范疇,它是建立在生理快感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亦是說,沒有生理的快感就難以產(chǎn)生心理的快樂感,更難以遷躍為更高的幸福感如美感和空靈感等。從哲學意義上講,幸福不等于幸福感。幸福是客觀存在,幸福感是主觀感受。從心理學的“知意情”出發(fā),可把人的心理分為認知心理、意志心理、情緒心理。限于篇幅,僅以認知心理為例來說明這一快樂感。所謂認知心理,一般是指人的主觀對客觀事物反映的意識心理。包括信念、思維、態(tài)度和想象等。認知心理的快樂與否,取決于人對客觀事物的看法或心態(tài)。例如:同樣的一所醫(yī)院,小孩可能依自己的認識和經(jīng)驗,把它看成是一個“可怕的場所”;一般人會看成是“救死扶傷”之地,可幫其“減輕痛苦”;而有些老年人則可能把醫(yī)院看成是 “進入墳?zāi)怪T”。所以,關(guān)鍵不在“醫(yī)院”客觀上是什么,而是在被不同的人認知或看成是什么,不同的認知就會滋生不同的情緒,從而影響人的行為反應(yīng)。因此,一個人的非適應(yīng)性或非功能性心理與行為,常常是受不正確的認知的影響。正如認知療法的主要代表人物貝克所說:適應(yīng)不良的行為與情緒,都源于適應(yīng)不良的認知。因此,行為矯正療法不如認知療法。認知療法是用認知重建、心理應(yīng)付、問題解決等技術(shù)進行心理輔導和治療,其中認知重建最為關(guān)鍵在于如何重建人的認知結(jié)構(gòu),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認知療法的大師們各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艾利斯認為,經(jīng)歷某一事件的個體對此事件的解釋與評價、認知與信念,是其產(chǎn)生情緒和行為的根源。[7]因此,不合理的認知和信念引起不良的情緒和行為反應(yīng),只有通過疏導、辨析來改變不合理的認知與信念,才能達到治療目的。他強調(diào)理性的作用,認為一個人如果有了一種合理的生活哲學,他就幾乎不可能產(chǎn)生情緒困擾。因為心理困難和障礙的根源來自于異?;蛲崆乃季S方式,通過發(fā)現(xiàn)、挖掘這些思維方式,加以分析、批判,再代之以合理的思維方式,就可以解除患者的痛苦感而走向快樂感。
再次,從審美美感看。美感是對人一般情感的提升,是一種自覺自為的藝術(shù)情感。有了這種情感,人生才有較高幸福感。作為人類生命質(zhì)量與活力態(tài)勢的突出標志,情感對于人生來說至關(guān)重要?!叭松鸁o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因為沒有情感的人生,斷然不能成其為真正的人生。在審美活動中,審美對象不僅會引起主體的審美認識活動(包括審美感知、審美想象),而且也會引發(fā)各種不同的情緒反應(yīng)和情感體驗(如歡快、喜悅、陶醉、迷戀、愛戀、滿足、欣慰、同情、共鳴、憤怒、悲哀、厭惡、反感等)。美感則是將所有審美心理要素聯(lián)為一體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是自始至終驅(qū)動整個審美活動得以最后完成的鮮活動力。有無情感體驗方式作為審美活動的重要媒介,是判斷審美活動及其結(jié)果價值屬性、效應(yīng)成敗的明顯標志。所以,美感作為人的文化心理構(gòu)成的重要機制,是幸福感的核心因素。
人有七情,每種情感都需要表達,控制或壓抑情感會導致心靈障礙。然而,隨意任性地釋放、宣泄,則一易養(yǎng)成不良慣性(記憶),二易傷害他人。合理的宣泄、釋放情感,便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性意義和美學意義。試想,在一種怡然動人的旋律或畫面中,你不是可以忘我忘情地化解心靈的煩惱嗎?情感不能壓抑,卻能化解。同樣是情感的能量,粗暴、直接的宣泄,可能導致沖突、仇恨、戰(zhàn)爭和傷害,而通過藝術(shù)進行美妙的化解則可能變腐朽為神奇,但其前提是徹底放下自我認知與對他人的知見,相當于是對二元世界釜底抽薪。只有堅守這一前提,才可使人們從對立的情感中擺脫出來獲得幸福,
最后,從靈魂空靈感看。自由空靈感之所以能作為幸福感的最理想或最高境界,乃因它來自安息的靈魂。中國道家和佛家哲學特別強調(diào)這種空靈感。道家所追求的道體和佛家所追求的佛性即具有空靈性。這種趣之彌高的空靈性因為超脫物相的我執(zhí),剔除了塵世的雜染,解去了聲色犬馬、功名利達的束縛,故而使人感到幸福。佛、道的指歸在于人生境界或人生的某種終極性道理的指點和引導。這種空靈的佛、道,用哲學家黃克劍的話說:因其不落言詮而不可界說。不過為人所弘之“道”、所信之“佛”,只能在有緣者那里被“默而識之”后才能獲得幸福。這種幸福在于,“道”、“佛”作為發(fā)光體,有如天堂的光輝,可讓人“攝心歸寂、內(nèi)自反觀、炯然明覺、澄然虛靜”。這就是中國式的幸福感。而西方哲學所主張的幸福往往與靈魂苦難的拯救和超越相關(guān)。哲學家周國平在其哲理散文中所說的幸福感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式的:“幸福是靈魂的嘆息與歌唱,苦難是靈魂的呻吟與抗爭,在兩者中凸現(xiàn)出的是對生命意義的或正或負的強烈體驗?!敝車讲⒉皇窃谥v幸福本身而是在講對幸福的體驗或感悟。但周氏用“嘆息”不夠恰當,因嘆息顯得消極,用“安息”則更靠近靈魂安頓的喜悅。
二、音樂的快感與幸福感
在所有藝術(shù)中,最能把快感、快樂感、美感和空靈感統(tǒng)一起來并使之不斷超越的當屬音樂,尤其是雅俗共賞的音樂。正是基于此義,非理性主義哲學家叔本華把音樂看作是“藝術(shù)之王”,尼采把音樂看作是酒神的象征。
首先,音樂可以給人帶來生理快感?!稑酚洝氛f:“樂者,藥也?!敝袊糯淖种?,“樂”、“藥”同源。即是說明音樂具有兩種快感功能:一是防病,二是治病。古代中醫(yī)的音樂療法之于“五行”歸類,就是根據(jù)宮、商、角、徵、羽(分別對應(yīng)1、2、3、5、6)這五音表現(xiàn)為基礎(chǔ),以五調(diào)式來分類,力求準確地符合五臟的節(jié)律,結(jié)合五行對人體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分類,分別施之以樂,從而達到促進人體陰陽協(xié)調(diào)。中醫(yī)理論告訴我們:“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芭瓊巍?、“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8],說明了五臟、五氣之間的相生相克關(guān)系。而五音對和諧五臟、五氣的關(guān)系,以達到防病、治病的目的具有直接的功能意義。
由美國政府特別認可的保健養(yǎng)生音樂專家——夏威夷大學醫(yī)學院教授吳慎,歷經(jīng)三十年時間所研發(fā)制作的《理療養(yǎng)生音樂》專輯根據(jù)“樂先藥后”,發(fā)現(xiàn)源于易經(jīng)“五音八聲”,以及黃帝內(nèi)經(jīng)“五音對五臟”等歷代圣賢運用音樂與養(yǎng)生醫(yī)療結(jié)合的預防醫(yī)學哲理,說明了“五行音樂”對人體“五臟”的健康功能:金音—調(diào)理肺、大腸經(jīng)脈,金音為編鐘聲鑼等樂,入肺經(jīng)與大腸經(jīng),主理肺腸的健康;木音為古簫、竹笛、木魚等樂,入肝膽之經(jīng),疏肝利膽,保肝養(yǎng)目;水音—調(diào)理腎、膀胱經(jīng)脈,水音為鼓水聲等樂,入腎經(jīng)與膀胱經(jīng),主理腎臟與膀胱的健康;火音—調(diào)理心、小腸經(jīng)脈,火音為古琴、小提琴等絲弦樂,入心經(jīng)與小腸經(jīng),主理小腸和心臟的健康;土音—調(diào)理脾、胃經(jīng)脈,土音為古塤,笙竽、葫蘆笙等樂,入脾經(jīng)與胃經(jīng),主理脾胃的健康。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我們,不同樂器及其發(fā)出的聲音對人體不同的部位具有不同的作用,其防病治病的功能亦不相同。
中國音樂家趙國良教授也作過類似的臨床實驗,他的《音樂養(yǎng)心》光盤就是根據(jù)“五行配五音”,以電子音樂分別奏出“養(yǎng)心”、“活肝”、“益脾”、“健肺”、“補腎”五個樂章。他的實驗還得出結(jié)論:三四十分貝的音量是最適合用于音樂養(yǎng)生的……一旦音量超過了八十分貝,無論什么音樂都是噪音,不但起不了調(diào)理身心的作用,還會過猶不及,令心情煩躁及影響聽覺神經(jīng)。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專家,他們的實驗共同表明:五音相諧的音樂會康健人的五臟,使體內(nèi)的神經(jīng)體液系統(tǒng)處于最佳狀態(tài),從而達到調(diào)和內(nèi)外、協(xié)調(diào)氣血通行的快感效果。
其次是音樂的快樂感?!稑酚洝氛f:“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物使之然也?!边@就是說,音樂首先感動于人心,而心在中醫(yī)生理學中又主宰著人的神與志。一曲活潑歡快的樂曲能使人振奮精神,激發(fā)情趣;而一首優(yōu)美雅靜的樂譜卻讓人暢志舒懷,安定情緒;相反,一曲悲哀低沉的哀樂,卻能催人淚下,悲切不已。
中醫(yī)“意療”理論告訴我們:“一曰治神,二曰知養(yǎng)身,三曰知毒藥為真?!盵9]有的學者把它理解為“意療”的三個層次:“上醫(yī)治心,中醫(yī)養(yǎng)身,下醫(yī)治病?!逼漯B(yǎng)生邏輯是:要治其身,欲治其心。心理決定病理。病理的幻象均由心理認定。如果排除心理認定,病理的幻象就會自然消失,從而達到健康而幸福。中國古代文字中,不僅“樂”與“藥”相通,即有“樂者,藥也”之說。也認為樂(yuè)與樂(lè)相通,亦有“樂者,樂也”之說。(《樂記》)即是說,音樂本身就能予人以樂。
國外有學者統(tǒng)計,因情緒不好而致病者占74%—76%。在我國,由于環(huán)境越來越惡化,競爭就業(yè)壓力越來越大,因心理不健康引致疾病者絕不會在這一比例之下。根據(jù)很多臨床音樂心理實驗表明:一首抒情、柔和、優(yōu)美的音樂,能使人身心平靜、舒暢;一首悲傷的音樂,能使人傷感。輕快、明朗的大調(diào)式音樂常使人愉快;沉緩、暗淡的小調(diào)式音樂常令人憂傷。根據(jù)音樂既是情志的產(chǎn)物,反過來又可影響情志的原理,可通過“以情勝情”來調(diào)節(jié)情志,即利用一種情緒的音樂去克服或糾正另一種偏勝的情緒,從而使人獲得心理快樂。
由著名音樂理論家羅小平教授主持的,由心理學家、醫(yī)學家、音樂學家共同參與完成的一個省級重大課題《老年音樂學及其在中國的應(yīng)用》,經(jīng)過理論研究和臨床實驗,總結(jié)了音樂對老年人身心的十大保健功能,如音樂可以激發(fā)生存意志,增強生存活力;減消精神壓力、促進身心松弛;撫慰受傷心靈,恢復心理平衡、振奮樂觀精神,克服悲觀情緒、消除身心疲勞,提高工作效率,等等。[10]這是目前國內(nèi)研究音樂與老年人身心健康的一項重要成果,成果出版后尤其在音樂界和醫(yī)學界引起不少的反響。
人生的幸福感更多的是來自家庭,而音樂之于家庭幸福感的形成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对娊?jīng)》中說:“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逼淞x表明:一是把家庭的和諧比作音樂即鼓瑟琴的音聲之和;二是家庭的和諧與幸福是與音樂的浸潤須臾不離的。美國曾經(jīng)有一個音樂治療的實驗,這個實驗選擇了經(jīng)常聽三種不聽音樂即高雅古典音樂、浪漫音樂和重金屬音樂的家庭,發(fā)現(xiàn)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聽古典音樂的家庭,其成員不僅身體健康,而且心理也非常健康,家庭美滿幸福;經(jīng)常聽浪漫音樂的家庭,心理性格積極達觀,充滿浪漫的情趣;經(jīng)常聽重金屬音樂的家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有各種不同的精神疾病,家庭暴力嚴重,離婚率、自殺率高。
再次是音樂的美感。美感是情感的藝術(shù)升華。人的情感分為自然與社會兩個層面,前者為中國傳統(tǒng)所說的“七情”即:喜、怒、憂、思、悲、恐、驚;后者為親情、愛情、友情、師情、人類之情等。這些心理情感在沒有受到藝術(shù)尤其是音樂影響之前僅僅是一般日常生活的心理情感,一旦受到音樂的影響后就會變成音樂或藝術(shù)的情感即美感。如果日常生活的心理情感從總體上分為快樂和痛苦,那么,當經(jīng)過藝術(shù)升華后,快樂心理情感就轉(zhuǎn)化為優(yōu)美或柔美的藝術(shù)情感;痛苦的情感就轉(zhuǎn)化為崇高或神圣的藝術(shù)情感。李澤厚早在1957年發(fā)表的《意境雜談》中說:“看齊白石的畫,感到的不僅是草木魚蟲,而能喚起那種清新放浪的春天般的生活的快慰和喜悅;聽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感到的也不只是交響樂,而是聽到那種如托爾斯泰所說的‘俄羅斯的眼淚和苦難,那種動人心魄的生命的哀傷。也正因為這樣,你才可能對著這些看來似無意義的草木魚蟲和音響,而低回流連不能去了?!盵11]這句話前面所講的是一種優(yōu)美感,后面所講的是一種崇高感。后者給人帶來的幸福感具有更強的張力性。正像詩人雪萊所說:“悲愁中的快感比那從快樂本身所獲得的快感更為甜蜜?!碑斎?,雪萊是從廣義上講快感的,實際上講的就是崇高感。
可以說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情感藝術(shù)。但為什么唯有音樂可以定義為情感的藝術(shù)?而其他藝術(shù)則不直接作如是說?因為唯有音樂對情感的表達更直接、更強烈。音樂之于人的情感,好像一枚啟動器,操縱著按鈕,人只要摁之,悠然美妙的音樂就會或纏綿悱惻或高亢激越地響起,立刻會使人久遠了的情感記憶,充滿張力的情感經(jīng)歷,在音樂音響中回歸,生命平添了一種自豪的意蘊。在自豪中,凝固的思維也會年輕活潑得孩子那般,騰起想象的翅膀,在想象里呈現(xiàn)出一道亮麗的景色。唐代詩人杜甫在聽到吹笛之音時,意緒飛空,“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蒼涼的意韻與美感都是在聽到笛音時才激起來的。對回憶的那份真摯情感,若沒有笛音對情思的充分調(diào)動,怕是很難想象出來的。有了這么美好的想象,就會更加珍愛與享受自己僅有的時光。音樂就是要讓積淀的情感變得濃烈而醇香。
最后是音樂的空靈感。音樂的自由空靈感是音樂給人帶來的最高幸福感。這種幸福感是中國傳統(tǒng)道家、佛家哲學和美學追求的“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境界。無論是西方古典音樂抑或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也無論是中國南方音樂還是北方音樂都有不同的空靈感。所不同者只是風格形式特征和表現(xiàn)意境層次不同。但從總體而言,中國音樂的空靈感比西方要強;中國南方音樂空靈感比北方要強。在西方,不同音樂家所達致的自由空靈境界亦有不同:貝多芬是經(jīng)過一輩子苦難掙扎,與命運角逐中,通過幾次精神變形最終才達到的。而莫扎特幾乎是一步到位。記得一位教音樂的著名學者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提到,他教授莫扎特音樂課的情形。他寫道:“給學生講莫扎特音樂時,脫口出了這八個字:花枝春滿,天心月圓。沒再解釋什么,學生們都懂了?!睘槭裁蠢蠋熞恢v,學生能立即感悟,乃是莫扎特的音樂反映的正是人類尤其是中國人所追求的“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心境。莫扎特的音樂是與中國人審美心理相通的,從某種意義上,中國人尤其是南方人是最適合欣賞和演奏并感悟莫扎特音樂的。我們聽中國傳統(tǒng)音樂名曲如《高山流水》、《陽春白雪》、《陽關(guān)三疊》、《二泉映月》、《禪院鐘聲》等,同樣會把你帶入這一空靈幻境,無論你是演奏者抑或是欣賞者。但前提是你必須安定下來,讓自己的心靈處在“安息”狀態(tài)去漸漸感受那天籟般旋律,就像胎兒安息在母腹中去感受母親有節(jié)奏的呼吸一樣。
三、最具幸福感的廣東音樂
一個陌生人問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我們的時代是否確實有一種“摧毀性”力量會超過“保持性”力量?馬丁·布伯答:“你到底想要什么呀?世上還有莫扎特呀!”
如果有人要向我發(fā)問:如果中國音樂將失去其中國性,民族民間音樂將失去其民族性和地方性,我們該怎么辦?我會回答:“中國還有廣東音樂呀!”盡管表面有夸張之嫌,然卻是不爭之實。這里所言廣東音樂皆屬狹義,即粵樂或廣府音樂。近十年前,我在《后現(xiàn)代主義與廣東音樂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一文中主要從后現(xiàn)代主義角度對廣東音樂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作了一些探討。其中談到為什么廣東音樂能在民族文化被殖民化、功利化過程中仍能保持其“身份認同”。[12]這里所要探設(shè)的是:廣東音樂為什么不僅沒有被殖民化,反而能作為一張其影響越來越大國際性的文化名片?盡管原因很多,但筆者認為,最主要當屬它給人們帶來特有的快感尤其是幸福感。
首先,廣東音樂給人的快感。廣東音樂之所以給人以快感,其中強調(diào)兩點:其一,在于其形式的活潑悅耳性。新穎活潑的形式和甜美亮麗的音色,可以通過悅耳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積極作用,從而達到防病治病的目的。廣東音樂的表演形式有獨奏、“二架頭”、“三架頭”、“四架頭”、“五架頭”等不同種類,也有與西方樂器合奏的形式?,F(xiàn)在還出現(xiàn)了不同的以廣東音樂為主體的民族交響形式。這些不同形式的演奏或表演,可以激發(fā)人們不同的快感。在廣東琴器中,最能給人帶來快感當屬主奏樂器高胡。它不僅具有宋代琴學名家崔遵度強調(diào)的“清厲”與“和潤”,更具有“通、透、堂、亮”音色特征。有如著名高胡演奏家余其偉教授所分析的:“弓弦之間接觸力度過大,發(fā)音緊滯;力度過小,發(fā)音虛弱;力度適中,即‘不柔不剛加上正確的夾琴位置?!m中的弓速,準確的運弓角度與力度,適當?shù)娜嘞伊Χ龋挂纛l振蕩協(xié)諧,得出漂亮的音色?!盵13]高胡所演奏的廣東音樂,基本上都是充滿快感的音樂,如《步步高》、《魚游春水》、 《孔雀開屏》、《平湖秋月》等。長期演奏和欣賞高胡音樂,可以舒展身心,宛如經(jīng)常練養(yǎng)生的體操。其二,在于其內(nèi)容的自然生態(tài)性。它適應(yīng)人體生態(tài)發(fā)展規(guī)律,能使人體生態(tài)與自然生態(tài)融為一體,從而促進人體健康。這種生態(tài)性在于:一是廣東音樂以“自然為母題”的音樂居多。如以花、鳥、蟲、魚為母題的音樂有:《雨打芭蕉》、《鳥投林》、《魚水和諧》、《鸞鳳和鳴》、《雙飛蝴蝶》、《寄生草》、《木蘭花》、《柳暗花明》、《紅玫瑰》、《白牡丹》、《含羞草》、《孔雀開屏》等作品;以山水星月為母題的有:《平湖秋月》、《銀河會》、《漁舟唱晚》、《雨打梨花》、《石上流泉》、《珠江夜月》、《松風水月》、《月圓曲》、《蕉石鳴琴》等作品。這些作品的自然生態(tài)性較強,可以通過這些作品,使人的身體循環(huán)與自然宇宙打通。二是這些作品分別以不同樂器演奏,具有五行音樂之特質(zhì),可對人體陰陽具有調(diào)節(jié)作用,對五臟疾病具有對應(yīng)性的防治功能。國內(nèi)外許多音樂治療的臨床實驗,選擇廣東音樂作品居多,且有較好的療效。實驗表明:在廣東音樂中,如《賽龍奪錦》可清熱解毒;《平湖秋月》、《漁舟唱晚》可滋陰補陽;《漁舟唱晚》具有降壓作用,等等。[14]
其次,廣東音樂最能給人帶來快樂感。崔遵度認為“頤大地之和,莫先于樂,窮樂之趣,莫近于琴”。[15]崔遵度作為一個琴人,他把琴樂看作快樂之本,不失為一種明達與慧見,也是他五十年琴學生涯的總結(jié)。奏出好的音樂既需要技巧功夫,更來自于好的心態(tài)。因為心弦決定琴弦,心態(tài)決定狀態(tài)。我們很多搞音樂的人,根本沒有去考慮為內(nèi)在的生命喜悅而調(diào)適自己的心弦,通過心弦去調(diào)適琴弦。而是把生命之河上泛起的浪花、漣漪、泡沫等屬于物質(zhì)幻象的東西當做生命幸福本身。他們?yōu)榱诉@些而去彈琴奏樂,其結(jié)果,要么內(nèi)心生活產(chǎn)生分裂,要么把生理本能快感當做幸福感予以滿足。廣東音樂的一些演奏大家如啟蒙者嚴老烈、丘鶴壽、何博眾及其后被稱為廣東音樂“何氏三杰”的何柳堂、何與年、何少霞,被稱為“四大天王”的呂文成、尹自重、何大傻、何浪萍以及后繼者劉天一、甘尚時、余其偉等一批著名的作曲家、演奏家,他們都是在能很好調(diào)整心弦和琴弦關(guān)系中獲得身心健康和快樂的。他們所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旱天雷》、《步步高》、《平湖秋月》、《雨打芭蕉》、《賽龍奪錦》等大批名曲,為全世界華人乃至一些外國人普遍喜愛。這些音樂家像古希臘神話中普魯米修斯一樣,把廣東音樂這把“圣火”引燃、播衍,使人們能在這把“圣火”的燭照下忘卻世俗的痛苦而獲得身心愉悅。[16]
廣東音樂之所以能給人以特有的快樂感。其一,在于它的娛樂性。娛樂性是音樂的一個重要功能。但相對其他音樂而言,廣東音樂的不僅娛樂性更強,而且娛樂受眾面更廣,其影響波及世界所有華人地區(qū)乃至國外人士。凡欣賞過廣東音樂的人都會有眾口一詞的感受:“好聽?!睆V東音樂屬于雅俗共賞的流行音樂,它之所以能在一百年左右時間發(fā)展迅猛,首先在于它好聽。好聽屬于感官的,也是屬于心理的。既能給人帶來感官上的愉悅,促進身體健康,更能給人心理帶來快樂感。如《娛樂升平》表現(xiàn)出一種清新活潑,積極向上的情緒,鼓勵人們用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平湖秋月》以流麗舒暢的旋律,描繪出水波微漾,素月當空的西湖秋夜美景,讓人有虛壹而靜、神清氣爽之感;《龍鳳呈祥》是人們期待美好事物的象征,給人帶來的是一種幸福希望感。因為廣東音樂的娛樂性的“度”把握得恰當好處,所以,使人在欣賞時,不僅悅耳悅目,更能悅心悅意。它不像時下某些流行音樂讓人覺得噪不可聞、俗不可耐、膩不可言。
其二,在于突出一個“玩”字。從19世紀中后期形成樂種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廣東音樂的民間演奏活動,“一般稱為‘玩音樂或‘玩譜子”。[17]正像有“鋼琴玩家”馬克西姆;“笛子玩家”蔣國基;“胡琴玩家”劉明源。廣東音樂的“玩家”亦數(shù)不勝數(shù),不僅有如前面所提到的廣東文人音樂家,而且也廣泛存在于廣府民間,以自娛自樂為主要目的的曲藝社團——“私伙局”是他們最佳的“玩”的組織形式。筆者多次參加廣州廣東音樂“私伙局”的音樂雅集活動,感受到這些“玩家”都似神仙般快樂。筆者認為,“玩家”要甚于演奏家,因為“玩家”帶無功利性的“自娛”,是生命荷花自由的綻放。而單純的演奏家則是帶有一定功利性的“他娛”,是外在于他人生命的強制。
其三,廣東音樂具有更強的心理疾病防治功能。這一功能表現(xiàn)有三:一是解郁,防治憂郁癥。歐陽修:“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覺天地白日愁云陰?!盵18]憂郁癥表現(xiàn)為情緒低落、容易悲傷、自覺無奈、失眠、自卑等癥狀。根據(jù)統(tǒng)計表明:當前我國每十個人約有一人有憂郁癥,其中多數(shù)為輕度抑郁。而老年人憂郁癥患者在20%—40%。有憂郁癥的人一可聽廣東音樂中情緒傷感的音樂如《昭君怨》、《雙聲恨》等,聽后可引起情感共鳴而宣泄憂郁情結(jié);二可聽廣東音樂中情緒歡唱的音樂如《娛樂升平》、《歡樂的春耕》等,聽后可消解憂郁感。二是解悶,防治自閉癥、孤獨癥或悲觀心理等。如《步步高》、《彩云追月》、《賽龍奪錦》有解悶的作用。而《鳥投林》、《百鳥朝鳳》等音樂對克服悲觀心理有一定療效。三是解壓。如廣東古箏曲《漁舟唱晚》就是一首典型的解壓音樂。它描繪夕陽西下,晚霞斑斕,漁歌四起,漁夫滿載豐收的情景。其悠揚的古箏樂韻,如潤物無聲的細雨,使受壓抑的心理得到釋放。[19]
最后,廣東音樂給人帶來優(yōu)美感。從美學上講,美感有兩種基本形式:一是優(yōu)美感,二是崇高感(壯美感)。從中西美學比較而言,中國更注重的是優(yōu)美感,西方更注重的是崇高感。就中國不同地域而言,南方更注重的是優(yōu)美感,北方更注重的是崇高感或壯美感。從音樂美學角度,南方尤其是廣東音樂,更多的是優(yōu)美感。
按照著名高胡演奏家余其偉的觀點,北國民樂偏重綜合技巧的應(yīng)用,音樂感情的流露較為熱情直率,而對傳統(tǒng)風韻的發(fā)揚,似有趨向淡薄之勢。南國廣東音樂,偏重音色和韻味的追求,音樂感情的流露較為內(nèi)在含蓄,從中也形成了一派獨特的演技,然而綜合技巧的發(fā)揮稍嫌不足。廣東音樂特別重情感的表達。盡管它也像一般音樂一樣強調(diào)“聲情并茂”,但它更強調(diào)情重于聲亦甚于聲,情的韻味很濃。中國傳統(tǒng)愛講“弦外之音”,廣東音樂的“弦外之音”就是情。這個情是自自然然的情,而不是矯情或媚情。這個情包括親情、友情、愛情、熱情、性情以及對自然生命的厚待之情。廣東音樂實際上就是反映人的情感與自然生命的交響曲。如用高胡演奏廣東音樂,重要的是音色。音色不僅是技巧問題,主要是一個感情問題,音隨情出,情隨意牽,廣東音樂演奏就是以聲傳情,以聲動心,以情育人。演奏曲調(diào)要扣人心弦,演奏主旋律要引人入勝,曲終時使人感到余音繞梁、不絕如縷。演奏風格必須融入感情,否則,即便你有再高的演奏技巧,也不能扣人心弦。廣東音樂講究的不是一種直截了當?shù)摹扒椤?,而是一種“情韻”?!绊崱笔侵袊魳匪囆g(shù)的生命所在。無“韻”便無藝術(shù)可言。正如明代陸時雍所說,“物色在于點染,意態(tài)在于轉(zhuǎn)折,情事在于猶夷,風致在于綽約,語氣在于吞吐,體制在于游行,此則韻之所由生也”。[20]這段話盡管講的是繪畫,但也適合音樂。不論是中國畫還是中國音樂,都有韻致,都體現(xiàn)了宇宙生生不息的律動。畫的韻致是畫外有音,音樂的韻致是樂外有畫。
“情韻”應(yīng)該是廣東音樂的美學品格。它來自于平民情感或平民意識。所以在題材上,很少表現(xiàn)那種“宏大敘事”的人的內(nèi)心深刻矛盾、人性的沖突以及社會歷史重大事件,也沒有太多的歷史責任與使命感。更多的是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精細節(jié)目”,寄情于風花雪月、山水蟲魚。用余其偉的話說:“傳統(tǒng)的廣東音樂較少深沉的人生喟嘆與哲理深思,較少士大夫的典雅習氣,也沒有類似中原古曲那種幽深曠遠的歷史蒼涼感?!盵21]
廣東音樂的“情韻”盡管也表現(xiàn)在標題音樂中,但無標題音樂更為突出。在無標題音樂中,既有以詞、曲牌命名的樂曲如《清平樂》、《朝天子》、《小桃紅》、《寄生草》等,也有以民間風俗吉祥語命名的樂曲如《花開富貴》、《魚水和諧》、《五福臨門》、《龍鳳呈祥》、《鸞鳳和鳴》等。前者利用“特有的有機音樂結(jié)構(gòu)形式的功能,如樂音、音調(diào)、時值、音量、音色、力度等建構(gòu)成音樂旋律,以旋律線的明、暗、粗、細、強、弱等勾畫對象,抒發(fā)情緒和感情”。[22]
欣賞這種具有“情韻”音樂,可讓人們的情感在這種音樂中獲得藝術(shù)升華,使人們?nèi)粘I钕才分楦猩A為凄美、優(yōu)美和柔美的情感。后者近代多被民間的八音班在鄉(xiāng)間吉慶紅事中所演奏,這類曲子多以旋律熱情、歡快、明亮流暢為美。由于反映的是民間大眾化的喜慶生活,其“情韻”的特點盡管沒有一定的深邃度,但符合大眾層面娛樂性的審美心態(tài)與情感。大眾就是在這種自娛自樂的音樂中獲得美感享受的。
四、廣東音樂的自由空靈感
廣東音樂給人最大或最高幸福感在于它的空靈感。用佛教所表達的境界“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來形容這一空靈感再恰當不過。每個音樂家都只是“一朝風月”,只有通過自己手中的樂器作為管道,才能把自己融進“萬古長空”而獲得自由空靈感。
首先,追求自由空靈感是中國南方音樂家的一種生命態(tài)度。美國哲學家桑塔耶納說過:“音樂不會使你富有,但會使你幸福。她不能拯救你的靈魂,但會使你的靈魂值得拯救?!鄙J纤f的前兩句是中西音樂所具有的共同功能。而后兩句所說的拯救功能主要是針對西方音樂而言,不適合中國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廣東音樂傳統(tǒng)。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用李澤厚的說法是“樂感”文化,樂感文化的本質(zhì)就是追求快樂,沒有拯救功能。而在中國南方傳統(tǒng)文人中,追求樂感,不僅是追求心理快樂感,更是追求一種自由空靈感。這既是他們追求音樂的理想,也構(gòu)成他們實際的生命狀態(tài)。用余其偉評價李助炘的話說:“典型的南方文化人的自由散漫、自我逍遙,官場的東西根本不懂,或者說沒興趣,表面看來很散漫、自在……不會一定要謀求名銜,歷來很低調(diào),不懂得包裝自己?!盵23]這一評價也適合。我所認識的廣東音樂名家中有一批這樣的人,其中也包括余其偉本人。余其偉上述對李助炘的評價更適合他自己。他早年所著《粵樂藝境》很多地方真實不虛地反映出他對音樂自由空靈感追求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
其次,追求自由空靈感是廣東音樂名家的一種至上境界。廣東音樂獨特的魅力是其他任何音樂也難以替代的。它那幽然的意境,生動的情趣,平民的意識,平淡的情緒,總是能把你帶入《易》中所說的“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的人生體驗當中,去感受生命本身或“道之動”的節(jié)奏。廣東音樂既不像西方音樂那種宏大復雜的技術(shù)結(jié)構(gòu)、崇高壯美的審美訴求,外在超越的哲理蘊含,也沒有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修、齊、治、平”的救世情懷和中原古曲所表現(xiàn)出來的悲愴胸臆。而是以景狀物、即情即景地反映一般平民生活情調(diào)的作品居多。如《小桃紅》、《平湖秋月》、《柳浪聞鶯》、《步步高》等,這些作品旋律悠揚,音調(diào)清新,節(jié)奏明快,奏者和聽者都可舒心爽意。而像《雙聲恨》、《昭君怨》等直接托事言志,刻畫社會歷史變故和悲劇的作品并不多。如果從演奏的角度,各個演奏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境風格特征亦不相同:呂文成的演奏,用黃錦培和陳德鉅的話說,“喜歡用高音,曲調(diào)熱鬧非凡,有如花團錦簇,這好比看宋人的大青大綠的花鳥畫”;劉天一演奏的《鳥投林》活潑而不失于輕飄、明快而不過于火熱,意境純美。而演奏的《魚游春水》、《春到田間》等,以圓潤飽滿的長弓,富于彈性與韌度短分弓,流暢的走指,創(chuàng)造出詩情濃郁、華美大度的風韻。還有許多演奏家,他們的演奏或流麗優(yōu)美、雅致恬淡,或細膩纖巧、瀟灑自如,或端莊婉約、怡然自適。在當代高胡演奏家中,最受聽眾喜歡者當推余其偉教授。他演奏的《雨打芭蕉》,其彰示出來的動、靜一如氤氳之氣,把人帶入渾然一體的以太之境;演奏的《漢宮秋月》融哀怨悱惻和超曠空靈于一體,充分發(fā)揮高胡清麗細雅的音樂特性,把文人心中古代宮女嬌美、高貴的哀怨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特別是他演奏的《平湖秋月》,用著名胡琴演奏家胡志平評價的話說:“他繼承了呂文成的骨韻、劉天一的大氣酣暢,同時又賦予樂曲婉約秀麗的韻致?!惫P者多次聆聽(包括音樂會)他的《平湖秋月》演奏版本,充分感受到他所表現(xiàn)出的中國古老文化中的空靈妙境以及貫通全曲的靈韻妙曲。
最后,欣賞廣東音樂可以使欣賞者獲得一種自由空靈感。從后現(xiàn)代主義美學角度,廣東音樂給人自由空靈感是一種瞬間生成的審美體驗,它不承認有一種高懸在表演者和欣賞者頭上的永恒“在場”的審美本體,只承認表演者和欣賞者“不在場”的自由想象;不承認理性主義之外在于人而又強之于人的審美指向,只承認瞬間生成的情感碎片、邊緣體驗?!八捎H切、樸實、隨意,表現(xiàn)世俗的自由感情、瞬間生成的審美體驗,人們欣賞之余,可以借助音響效果,獲得一種音響之外的生命沉醉?!盵24]
世界為人們制造了主宰一切的技術(shù)與物質(zhì),而精神和靈魂變成了技術(shù)和物質(zhì)的在押犯。在舟車勞頓、繁忙奔波之余,只要你靜下心來欣賞廣東音樂,可使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靈魂松綁,精神無欺。因為這些音樂大都像莫扎特音樂,給人帶來的是“人生自足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和月”的情境,“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的意境,“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般的靈境。它不是西方人的神人異質(zhì)、天人緊張的“深度空洞”,而是中國南方人的自由直觀、靈肉不分的“精細節(jié)目”。如欣賞《平湖秋月》,有一種淡雅淡泊的感覺,能讓人盡情地沉浸在那種空靈妙道、混然未開、遠離顛倒夢想的朦朧鏡像中,充分體味到中華民族那種古老醇厚的精神韻致和高潔樸雅的文化品格。欣賞《禪院鐘聲》,可以把你帶入不二法門、如如不動的禪修之境。欣賞《彩云追月》,可以在以富有民族色彩的五聲旋律中,感受那浩渺夜空中醉人的景色,使空曠的心靈如云月般自由追逐、嬉戲。即便欣賞帶有悲情色彩的《連環(huán)扣》,你也會有一種心靈的“法喜”。因為這曲子將旋律裝飾加花,把哀怨之情一掃而盡,使曲調(diào)變得優(yōu)雅明麗,旋律變得流暢活潑,使一種悲情被超越為人生對自由幸福生活的渴盼與祈慕。
但并非說所有廣府的音樂都能構(gòu)成廣東音樂的有機組成部分,都能給人帶來幸福感。即便是廣府名家所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音樂,也并非每一名家所作每一曲都能有如此之效。如30年代中后期,廣東音樂由于過多地走上商業(yè)化的道路,使某些音樂家變成唱片商人的俘虜,為了賺錢,有胡湊亂編的,如《柳娘三醉》等;有渲染人本能的,如《性的苦悶》等。用粵樂學者黎田的話說:“粵樂藝術(shù)質(zhì)量低下的曲子可列出一大批,但思想內(nèi)容不健康的作品只是極少數(shù)……但這些不能真正代表廣東音樂?!盵25]就是當代廣府地區(qū)的新人新作中亦不少過分娛樂化、功利化、炫技化的贗品,更不能視作真正的廣東音樂。因為它已遠離人們所期待的幸福感,或正在把幸福感降低為一種膨脹的動物本能的需要。這正是我們熱愛廣東音樂事業(yè)的人所要警覺的。
(作者單位:星海音樂學院)
[1]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古希臘羅馬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236頁。
[2]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88頁。
[3][5]劉驍純:《從動物的快感到人的美感》,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3、44頁。
[4]轉(zhuǎn)引自西塞羅[古羅馬]:《論老年 論友誼 論責任》,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1頁。
[6]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10頁。
[7][10]14][19]轉(zhuǎn)引自羅小平、余瑾主編:《老年·音樂·精神——老年音樂學簡明讀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1年,第158、84—88、92、109頁。
[8][9]《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生氣通天論”、“金匱真言第四”。
[11]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95頁。
[12][16][24]王少明:《后現(xiàn)代主義與廣東音樂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音樂藝術(shù)》2004年第3期。
[13]余其偉:《廣東音樂述略》,《廣州音樂研究》,2011年上半年刊號。
[15]崔遵度:《琴箋》。
[17][22]黎田、黃家齊:《粵樂》,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22頁。
[18]歐陽修:《贈無為軍彈琴李道士》。
[20] 陸時雍:《詩鏡總論》。
[21]余其偉:《粵樂藝境》,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10頁。
[23]廖苑荷、閻笑雨、吳迪:《廣東音樂〈琴詩〉〈粵魂〉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采訪余其偉李助炘》,《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
[25]黎田:《對粵樂三個問題的剖析》,《人民音樂》1999年第10期,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