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剃成光頭后,熊婧的頭皮變得更加敏感。有時坐在辦公室,身后有人走過,她就感到頭皮一陣清涼。
這個1988年出生的湖北女孩,有一張圓而飽滿的臉,說話時彬彬有禮,聲音溫柔平靜,偶爾還露出羞澀的微笑。
不過,翻開相冊,里面卻是另一個熊婧。最顯眼的幾張,她赤裸著上身,身上涂滿了艷紅色的五指巴掌。她微低著頭,緊閉雙眼,嘴巴大張,看起來正在用力吶喊。
那是一次抗議家庭暴力的公開示威活動。熊婧既是組織者,策劃者,也是主要參與者。這場運動開始于2012年11月初,本來計劃是一個月,響應者眾,竟持續(xù)了小半年,結束時共收集到5000多個簽名和照片。參與者來自全國各地,互不相識,依靠網絡聯系,她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的聯名呼吁,推動反家庭暴力的立法過程。
沒錯,這個25歲的靦腆姑娘是個女權主義者。13億人中,出現任何“主義者”似乎都沒什么稀奇。然而,女權主義者似乎很容易就被認為成“有點瘋”,都是些“女叛逆者”。她們大膽談論性,擁護同性戀,或光頭抗議,或裸體宣誓,甚至,她們宣稱不存在絕對的傳統意義上的男人或女人,存在的只是具體的、活生生的每一個人。
甚至女性也對這種稱呼敬而遠之?!皳?,我們的一個女作家代表團在國外講演時,每個女作家都會事先撇清:我可不是女權主義者?!敝袊畽嘀髁x思想者李銀河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
但熊婧不以為然?!拔覀兪窃跔帣嗪戏ǖ臋嗬V求,為何要遮遮掩掩?”
成為女權主義者
熊婧是湖北荊門市區(qū)人,家里的獨生女。父母都在糧食局工作。熊婧覺得父親有點大男子主義,控制別人。她舉例說,小時候,父母工作都很忙,但家務都是媽媽操心,父親常常不著家。“媽媽會考慮我的想法,但父親總想讓我按他的想法做公務員或者老師?!?/p>
她是在“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口號下成長起來的。直到上大學前,她從未感到在生活中遭遇過任何歧視,她甚至連這個詞都沒怎么聽說過。唯一的不快,是她在初中時一度很想當男生,“因為男生可以比較自由地做很多事,比如晚回家,但女生卻不行”。
熊婧第一次聽說女權主義,是在大學中文系的女性文學評論課上,老師講了很多文學世界里的悲慘女性故事,她深感同情,也不解:過去的女人怎么會那么慘?
這個問題后來在一場社會學講座中找以了答案。講座中提到了一些女權主義話題,熊婧有茅塞頓開之感,“比如大家都認為女生更適合做老師,這就是職業(yè)層面的性別歧視,又比如,女生初中以后成績下滑,并非智力問題,而是生理上的干擾。”她的興趣被激發(fā)了,開始尋找相關書籍。
本科畢業(yè)后,熊婧到香港中文大學讀研究生,便選擇了女性主義研究為方向。她看了很多書,發(fā)覺一向認為平等的生活,其實有許多習已為常的不平等。比如,女人下廚是本分,但只有男人才能當大廚?!拔夷転橹袊云降茸鍪裁??”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熊婧開始尋找內地婦女NGO組織。
她就這樣在微博上看到了“女權之聲”的招牌。
女權之聲的正式名稱是“婦女傳媒監(jiān)測網絡”。這是一家成立于1996年的民間團體,主張促進媒體中的性別平等和婦女的傳播權利,同時致力于改善女性從業(yè)者在媒體傳播機構中的地位。該組織創(chuàng)辦了“女聲網”,女權主義時事述評周刊《女聲電子報》,在各社交媒體平臺統一用“女權之聲”發(fā)言。
熊婧加盟后,參與組織的第一個活動叫“口罩小分隊”。事情起源是,一位獨立紀錄片導演拍攝了一部講述北京郊區(qū)性工作者故事的紀錄片,公開放映后,片中幾位主人公提出抗議,指出這部紀錄片是偷拍而成,侵犯了她們的隱私。
作為一家老牌女權NGO,不能坐視不管。因此,當這部紀錄片在北京一家書店公映時,熊婧和五六位志愿者戴上口罩,去放映現場發(fā)放抗議傳單。
更大膽的一次行動發(fā)生在2012年2月14日。這是被西方婦女運動組織命名為“V—day”(戰(zhàn)勝暴力日)的日子,各地女權組織都要在這個傳統的情人節(jié)里舉行活動,宣傳反對針對婦女和女孩的暴力。熊婧的婦女傳媒也想做點什么,最后決定效仿土耳其一個反家庭暴力的游行:女性穿上帶血的婚紗,在街上行走示威。
活動地點最終選定人流充沛的北京前門,除了熊婧,還有兩位志愿者愿意參與。那天氣溫很低,三個女孩穿上白色婚紗,潑上紅墨水,弄得好似血跡斑斑,然后舉起“愛,不是暴力的借口”的牌子,走上街頭。
這是熊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街頭女權行動。前一晚,她失眠了,走上街頭時,緊張得發(fā)抖。不過,當看到路人們的反應,她又有點自豪。有人看到后嚇得倒退幾步,有的女生忍不住驚叫起來,有人舉起手機拍照,更多的人在竊竊私語。熊婧穿著“帶血婚紗”走在側目的眾人中,“有一種悶雷在身邊滾動的感覺”。
警察很快趕到,勒令她們離開,熊婧冷靜地回答:“好。”她們放下牌子,一路走向前門大街另一頭的出口,以停止抗議的姿態(tài),完成了整個游行。
從1.0到2.0
女性傳媒共有4名全職工作人員,全為女性,全部是大學畢業(yè)生,3名生于1980年代末期,一名有男性伴侶,一個有女性伴侶,單身的兩人既不太在意是否會有伴侶,更不在乎是否要結婚。
事實上,這也是中國新一代女權主義者的肖像。她們年輕,未婚,大多擁有高學歷,對伴侶性別無所謂,對婚姻也無所謂。她們從一名普通女性轉變?yōu)榕畽嘀髁x者,往往并不是因為遭遇到了歧視或傷害,而僅僅是碰巧接觸了女權理論后,產生了興趣。
相比之下,中國第一代女權主義者都經過了漫長的啟蒙過程。事實上,她們不僅在之前完全不了解女權,反而曾對女性在中國的地位頗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