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飛
“躺槍”
就在蘆山地震的第二天,有關紅十字會的一條負面新聞,就蓋過了除地震之外的其他所有新聞。
4月21日13時許,有網絡媒體的報道稱,臺灣紅十字會組成救助隊欲入川救助,但中國紅十字會總會要求其先援助500萬元人民幣才可以進入災區(qū)。報道還援引臺灣紅十字會相關負責人的話稱,4月21日下午已經收到了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發(fā)來的500萬元善款用處細則,其中100萬元人民幣用于醫(yī)療器材的購買,另外400萬元并沒透露具體用處。
這條消息迅即引發(fā)網友瘋狂評論,國內各家媒體官方微博紛紛轉載,引發(fā)義憤。
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緊急辟謠,承認捐款確有其事,但“臺灣救援隊能否進入,不取決于紅會,而是由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決定”,兩件事并無關聯(lián)。中國紅十字會秘書長王汝鵬表示,說紅會要挾,實屬夸大了紅會的作用。
當天下午,臺灣紅十字會也在其官方網站嚴正聲明“此為錯誤報道,絕無此事”。聲明稱,臺灣紅十字會于20日因應中國紅十字會總會提出需求,決定捐助500萬元人民幣給地震災區(qū)。依據(jù)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初步規(guī)劃,100萬元人民幣將用于緊急階段之救援及災民安置、采購醫(yī)療藥品、器材,臺灣紅十字會將實時撥付;另外400萬元人民幣將用于災后重建,款項將于提出細部規(guī)劃后撥付,并將共同執(zhí)行賑災重建計劃。
在當晚接受大陸媒體采訪時,臺灣紅十字會臺灣總會賑濟處陳姓處長還曬出了其與最初報道者的郵件往來,確認了“中國紅十字會總會要求臺灣紅十字會先援助500萬人民幣再進入災區(qū)救助”一說根本不存在。陳姓處長說,“大陸紅十字組織是有提出500萬人民幣的賑濟需求,但并未說要捐500萬才能進入災區(qū)?!?/p>
在臺灣方面背書后,這一烏龍事件就此落幕,紅會“躺槍”,卻沒有收獲同情。事情雖然得到澄清,但網友的注意力早已遠離此事,轉而質疑起了4月21日中午的照片事件。
4月21日中午12時51分,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在其官方微博發(fā)布了一張一男一女在救災帳篷中吃泡面的照片。圖說為:“剛經歷了一場余震,坐下來吃碗泡面?!蔽⒉┎⑽醋⒚鬟@兩個人的身份。
不過眼尖的網友很快認出,照片中的女性為紅會總會常務副會長趙白鴿。網友們沒有認出趙白鴿身邊穿著紅會標志馬甲的男子,不過他戴著的一款手表深深“刺痛”了網友的眼睛,很快地,“表弟”一說新鮮出籠,其佩戴的手表被指認為浪琴表,痛罵開始在網絡上蔓延。甚至連趙白鴿面前擺放的三個礦泉水瓶也成為網友們“吐槽”的內容:別人沒水喝,你一個人喝三瓶。
這次出來緊急辟謠的是北京媒體《新京報》。身穿紅會馬甲的“表弟”隨后被多名同事指認為該報特派雅安地震災區(qū)記者,當時在蘆山縣醫(yī)院邊吃方便面邊采訪趙白鴿,并非中國紅十字會工作人員。
當天晚上,中國紅十字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發(fā)布該事件調查報告,確認了該男子的真實身份,確為《新京報》記者,“照片系他今天中午采訪趙會長邊吃邊聊時所攝,其紅色外套為紅會所贈,手表系由其女友在韓國購買,價格約400元人民幣?!辈贿^,該委員會的報告中也認為,中國紅十字會的官方微博發(fā)布此照片欠妥。
“烏龍”
地震三天后,《新京報》的一篇報道稱,中國紅十字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擬于5月中下旬,重新啟動針對郭美美事件的調查,并邀請社會公眾同步參與。
該報道稱,中國紅十字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新聞發(fā)言人王永4月23日表示,目前,社監(jiān)委內部已經對重查“郭美美案”達成初步共識,中國紅十字會總會也表示愿意配合這次調查。
紅會社監(jiān)委的官方微博賬號兩次轉發(fā)了這一報道,顯示出對這一報道內容的基本認可,只是隨后強調了重新調查的程序問題: “委員劉姝威、黃偉民、王永建議重新調查郭美美事件的消息得到廣泛關注,不少媒體和網友也希望參加,特此致謝。按照社監(jiān)委章程,該提議須由半數(shù)以上委員通過方能啟動,進一步的消息將隨時發(fā)布。”
盡管官方微博已經明確提示了紅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與紅會本身的區(qū)別,重查“郭美美案”也只是紅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部分委員的意向,但在隨后的傳播中,人們將這個消息理解為,紅會將重啟對“郭美美案”的調查。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兩個機構一再宣稱的“互不隸屬”關系。
誤解并非空穴來風。在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高調宣布將重啟對“郭美美案”的調查時,紅會高層保持著異樣的沉默,既未否認也沒有確認這一消息。直到信息充分發(fā)酵三天后,4月26日傍晚,紅會秘書長王汝鵬才在其實名認證微博,把這個消息輕描淡寫地化解為一條“烏龍新聞”。
王汝鵬的微博說:“紅會沒有任何人說要重查GMM,社會監(jiān)督委目前也沒有開會作出決定要重查GMM。真實情況是監(jiān)督委王永、劉姝威兩位委員的個人提議。一些媒體記者見風就是雨,報道成了紅會決定要重查GMM事件。這樣的烏龍新聞真是讓人哭笑不得?!?/p>
但紅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明確維護了消息的真實性。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成員、新聞發(fā)言人王永對《新民周刊》表示,報道的唯一瑕疵在于,“社監(jiān)委內部達成初步共識”應為“社監(jiān)委內部幾個委員達成初步共識”。
他表示,王汝鵬的表述并不準確。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的多個聲明顯示,重新調查起碼最初源于三位委員(王永、劉姝威、黃偉民)的個人建議,而不是兩個人。王汝鵬強調“社會監(jiān)督委目前也沒有開會作出決定”,卻對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內部已達成初步共識”只字不提。
監(jiān)督困境
4月2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在其微博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于建嶸表達了個人與體制的“糾纏”:“說實話,我對紅會現(xiàn)常務副會長趙白鴿博士還是認同的。前年冬,我發(fā)起救助露宿街頭上訪者時,眾多國家機器對我們施壓,她卻私人給活動捐了兩萬元。但紅會的問題是:官僚化沒有了人性,不公開失去了人心。這些不是她個人能改變的。”
“郭美美事件”以及其后一系列丑聞,中國紅十字會遭到的聲譽危機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家普通慈善組織破產。中國紅十字會雖因其特殊地位而屹立不倒,但也經歷了人事更迭。
從1994年開始,中國紅十字會的名譽會長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主席兼任。這一傳統(tǒng)在2013年被打破。中國紅十字會現(xiàn)任名譽會長為前國家主席胡錦濤,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華建敏任會長,負責日常管理的常務副會長一職由趙白鴿擔任。
趙白鴿于1980年代在英國劍橋大學獲得生物醫(yī)學博士學位,1989年回國,任上海計劃生育科研所所長。1992年,趙白鴿赴美,在密歇根州州立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1998年回國后,進入國家計生委任職,2003年被任命為國家計生委副主任。2011年10月,在“郭美美事件”處于風口浪尖時,趙白鴿臨危受命,接手紅會。紅會原常務副會長王偉雖然留任副會長,但已退出日常管理。
趙白鴿的首要工作是洗刷丑聞帶給中國紅十字會的陰影,挽救這家歷史悠久的慈善機構陷入最低谷的社會聲譽。2012年底,組建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是紅會試圖通過強化自我監(jiān)督重建公眾信任的第一步。
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由16名來自法律、財務、醫(yī)學、傳播、社會公益等多領域的專業(yè)人士組成,包括遲福林、王振耀、俞可平、白巖松、王永、劉姝威、袁岳等。16名委員不從紅會領取任何報酬,以志愿者身份開展對紅會的監(jiān)督。
出乎意料的是,蘆山地震發(fā)生后,正是這一自我監(jiān)督的努力,使紅會陷入了新的信任危機。一句“烏龍新聞”讓紅會社監(jiān)委與紅會之間頓生抵牾。王汝鵬發(fā)出微博的當晚,王永向多家媒體強調,紅會無權就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是否重查郭美美表態(tài)。換言之,如果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要求發(fā)起調查,紅會無權干涉。
當晚8時,王汝鵬在微博中承認了這一點:“社監(jiān)委是獨立第三方,是否重查GMM,將由他們按民主決策程序獨立決定,紅會無權干涉。如果社監(jiān)委決定重查,紅會將予以積極配合。”
但王汝鵬也指出,“紅會本身不存在重查的問題,GMM事件的調查報告2011年12月31日已經公開發(fā)布,網絡可查?!?/p>
在王汝鵬的微博發(fā)布5個多小時后,4月26日深夜,紅會社監(jiān)委又發(fā)布了一則態(tài)度強硬的“聲明”,再次強調中國紅十字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是第三方獨立監(jiān)督機構,不隸屬于紅會。是否重新調查郭美美事件,將由社監(jiān)委獨立決定,紅會無權干涉。
直到兩天之后,王永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仍反復強調:紅會無權對是否重新調查郭美美事件表態(tài)。
此事中顯然有諸多矛盾模糊之處。王汝鵬的表態(tài)屬于個人意見還是紅會的官方立場,目前仍不得而知。王汝鵬至今仍不肯在其實名認證微博直接寫出“郭美美”三個字,涉及到郭的,一律以“GMM”代替。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趙白鴿在地震救援現(xiàn)場直言不諱地對媒體說:“郭美美事件仍然給我們帶來負面影響。”
盡管高調宣稱自己作為第三方的獨立性,但紅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的獨立性能不能得到保證,仍有待觀察。王永則用“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一俗語來形容紅會當前的“病癥”,不能真正接受獨立的第三方監(jiān)督,正是紅會最大的病灶。
就在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與王汝鵬就是否重啟調查進行“隔空對話”時,外界卻對此持一種更超然和悲觀的看法。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創(chuàng)新與社會責任研究中心主任鄧國勝對《新民周刊》記者表示,傷害早已鑄成,就算是重啟了調查,對恢復紅會的社會信任“也沒什么作用”。
在4月27日的新浪微博時事熱搜榜單中,10個熱搜詞匯有3個和紅會有關。郭美美高踞第一名,紅十字會位列第六,紅會總會秘書長王汝鵬也被搜索了2萬次。
前路不明
很多人注意到紅會力圖塑造新的形象。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院長張志安對紅會的救災表現(xiàn)有兩點深刻的印象:第一,快速響應不錯,地震發(fā)生兩個小時內,紅會就組織實施救災工作;第二,這一次紅會很注意形象,一到災區(qū)就搭建帳篷,派小分隊到各處了解實際需求,根據(jù)需求來進行救援。
紅會社會監(jiān)督委員會對紅會在蘆山地震救援中的表現(xiàn)也相對滿意。不過僅僅依靠一次抗震救災的表現(xiàn)就想重獲信任顯然并不現(xiàn)實。
這可以在捐款中得到直接體現(xiàn)。據(jù)中國基金會行業(yè)信息服務平臺——基金會中心網提供的數(shù)據(jù),截至4月27日,中國扶貧基金會已籌措2.35億善款善物;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會收到1.69億的款物,位列第二。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目前籌措了2133萬元款物。
張志安說,紅會信任危機的背后,實際上是社會民眾對于公權力以及有公權力背景的組織不透明、不完全公正的運行機制不信任的一種投射,是一種不信任的社會心理在紅會身上的集中爆發(fā)。顯然,民眾對紅會抗震救災能力和作用的質疑也是郭美美事件引燃的社會不信任情緒的一種延續(xù)。
張志安還認為,這與非公募基金和個人在新媒體傳播上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密不可分,不管是壹基金還是李承鵬的個人救援,都成功地實現(xiàn)了新媒體動員。顯然,紅會在新媒體上的表現(xiàn)要向這些非公募基金學習。
于建嶸對“誰能拯救中國紅十字會”的微博,引發(fā)了近1.5萬條轉發(fā)和評論,眾多網友開出的“藥方”還是那么單一:去行政化,去官方化。這正是多年來社會輿論和專家學者已經喊到嘶啞而社會大眾聽到耳根起繭的主張。
但“去行政化”顯然是紅會最敏感的神經。即使是在萬夫所指的情況下,紅會仍不容挑戰(zhàn)自己的行政屬性。4月25日,紅會賑災救護部部長王平說:第一,紅十字會不能去官方化,這是《紅十字法》賦予紅會的特殊職能,跟其他的慈善組織沒有可比性;其二,如果中國紅十字會級別高點可以發(fā)揮更好的作用。根據(jù)現(xiàn)行的組織結構,中國紅十字會是一個副部級單位,類似一個介于政府與NGO之間的組織。
王平引來的嘲諷比責罵更多。在多年研究中國慈善組織的鄧國勝看來,只有外界的強大壓力,如其他非公募基金的壯大和突出表現(xiàn),才能讓紅會清醒。
“非公募基金的存在會促進公辦基金的改革,不改革,捐款就會流到這些非公募基金去了?!编噰鴦僬f,“如果慈善蛋糕做大了,大家都會增長,如果蛋糕還是那么大,當然就會有此消彼長的問題?!?/p>
王永則認為,所謂“去行政化”的藥方太過簡單化,紅會改革的方向并不在于是否去行政化,而在于是否能夠做到“公開、透明、廉潔、高效”8個字。
“如果能夠做到公開透明,又能享受體制內的資源,紅會不是能夠更好發(fā)揮作用么?”王永說,“任何組織,只要擁有那么多的錢,有幾十萬人的隊伍,都有可能會爆出貪污腐敗的問題,而不在于是官方還是民營?!?/p>
王永說,重建紅會公信力,建立透明的運作機制是關鍵,而查清“郭美美事 件”是透明的第一步,不查清,紅會永遠難以重獲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