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我常想,有一個什么東西在我身后,是我不知道的。冥冥地感覺它也感覺不到它。如同赫拉克利特說的那條河,流去了,就不復了。而在這條流變不居的河背后卻有一個“邏各斯”。又如蘇軾追問的“雪泥飛鴻”,及“鴻飛”之后,所留與我的空茫。莊子說:“人之生也,固若是芒﹙茫﹚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若有人兮》就在這種空茫中構思了。我采訪我的主人公史淑芬的時候,她已是一位七十余歲的女人了,在她的河灘孤島似的園子里獨居著。大家知道并可以想象,貧瘠的西北黃土高原、山區(qū)農村,那樣一塊河灘中的園子,坡頭兩間低矮簡陋的土屋,她美麗的身體早已干涸,像河灘沒有水只有灘石那樣的干涸,她坐在門前土臺上曬太陽。土屋內一張拉雜的土炕,鋪蓋破舊臟亂,鍋臺灶旁或堆著半袋面粉、幾圪垯洋芋,陽光穿進門窗涂抹在上面飄騰著幾縷塵?!蚁脒@就是那個年輕美貌的史淑芬么,那個大家閨秀,三易其嫁的女人么?她滿臉滄桑褶皺仍隱著尚未泯滅的秀色,干涸的骨架像衣裳架樣挑著青布褂,充實不了它而逛蕩著,卻依舊透出性感。我不知道這“性感”的背后是什么,換句話說,是什么使她仍顯出那副滄桑性感的表象?這時她的第三個男人,那個赴朝鮮當兵的復轉軍人已經去世了,前面兩個,一個在土改時上吊自殺了,另一個遠在60年代就餓死了,而她卻一直活著,像一棵樹,尚存活在她的體內,存活在她的體內感覺著的“一片無限開闊的無比陌生的大地上,黃土泛著潮氣和土腥味”,她的“枝葉尚且茂盛,冠頂飄著柔軟的陽光?!?/p>
我采訪中沒得到任何那“背后”的內容,倒枉添了幾許釋家學說“一樹花”的喟嘆。史淑芬出身于渭河川大地主家庭,她少女時不會想到她這片花瓣會如此飄零,末了落在這“陌生的”南山洼里。我跟她攀談中,我不住地記起并沉吟蘇軾的那首詞《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我采訪中沉吟的這些詩,史淑芬少年時都是讀過的。我當即就揣度,這個滄桑老態(tài)的女人,她對那個名叫“毛蛋”的少女還有多少記憶呢?她十五歲就嫁給了洛門陳家大莊的二少爺,她大大為籌措軍火組建民團,就這么嫁了她。當陳老二把那具黑乎乎的軀體懸吊在那間盥洗室的梁上,她尚不滿十八歲,那具黑乎乎的尸體在她幼嫩的心頭鐫刻下怎樣的印記呢?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她十八歲那片花瓣將飄向哪里呀,她是否那時就咀嚼過她此去一生的飄零呢……是的,我小說中的人物史淑芬﹙而非采訪對象﹚,她嫁給赴朝大兵孫志福時已經28歲了,打那時起她在我的小說中便不可能有她自己的什么作為了,她能夠有的只是作為一個人的生存的本能的掙扎,去面對她的“存在”。打從那時起,她既沒了“自在、自為”,我真的不能設想,剩與她的還有怎樣的面對!是的,她的后半生只剩下她的身體,她的希冀、幻滅、掙扎、奔撲都在她的身體內。所以我在第一章就說“只感覺在她的體內有一片無限開闊的無比陌生的大地”。
是的,我的女主人公跟過多的人有過性行為。跟前夫家的小叔、跟殺豬的狗剩、跟割麥子的雇工。但是我要說,我的主人公是純潔的,乃至在人的天平上是有分量的,她是站在上帝的丹墀之下的!她曾經想過自殺,把自己吊在屋梁第九根椽子上;她也有過懺悔,在那個大雨瓢潑的晚間奔向孫志福的魚塘……在分田到戶的紅榜下面佇立,默默地從她的莊頂頭搬下來,搬進孫家老院,在那“陌生的”炕邊收拾擺放她的行李鋪蓋和幾件單的棉的衣裳。可是,這不是歸宿,這不能叫做歸宿,這只能叫它做“一池萍碎”后的“遺蹤”!
史淑芬冥泯地思索過她的一生,但是她想不清楚,看不見自己的腳印,那是個怎樣的“存在”!是什么東西使她這一生期盼希冀著,苦苦掙扎、貪婪無厭地追尋著。直至孫志福死后丟給她這塊園子,她在這園子里苦吟著自己幼小跟大大學的幾句詩書,什么“若有人兮山之阿……”她仍看不見、想不明白那是個什么東西啊,會讓她心里痛痛的,乃至骨頭里痛痛的。
這個“痛”的根源不能歸咎于我的男主人公孫志福,我動筆之初也沒有這個意圖。我只想寫一個性格剛毅堅韌的復轉軍人,在朝鮮戰(zhàn)場上死過兩次又活過來的人。更主要是想寫一個有這樣光輝經歷的“農民”。我們知道,農民所有的狹隘、自私和利己性又伴隨著他天賦的與之有著同等分量的優(yōu)長。孫志福之所以能夠保持了人性的優(yōu)長,就在于他沒有利用他那“光輝經歷”步入官場仕途。而現實中充滿我們眼瞼的比比皆是的正是這種“農民的利己性”,我的寫作從來不敢恭維這種高官達貴,我筆端敢于奉獻與讀者的從來都是這種“非現實”!
盡管孫志福根蒂里不乏那種意識:媽日的,老子流血流汗就分得這么幾畝地子,還能分些別的嗎?盡管他曾用那把“五四式”手槍,把史淑芬押進他的地窩棚,但是歲月使他為愛而選擇了另一條樸素的路,符合人性的路。在大饑荒年月,這個大食堂的伙管員偷偷地給那個地主小婆送洋芋,但我寫他并沒有在死亡線上“乘人之?!保喾此拇_救了史淑芬和她的一群娃兒的命。荒年后他又趕走了他的結發(fā)老婆,為了他心底的那份真愛。然而他卻背負著“乘人之?!钡膬染?,窮其一生,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他窮其一生也未獲得真正的愛,他同樣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是怎樣活過來的,睜眼而看不見河灘、他的腳印,看不見他的園子、魚塘和麥田。他不知道在這園子、魚塘、麥田流變不居的表象后面還存在著個什么,折磨著他一輩子!他不怕自己付出心血,乃至透支生命。他的黨籍、公職、人大代表的身家地位全都拋棄了;在他心愛的女人生娃難產昏死在血炕上的時候,他給縣委副書記馬玉鳳和她的“北京吉普”車下跪了,求其救救他的女人;在那個日怪的猴年,他家的豬變成了野獸,他敢于向那兩頭血口大張、獠牙橫齜的怪獸撲上去搏斗,此時他身上還留著朝鮮戰(zhàn)場上的負傷彈片沒取出來。但是他這一生啊,正像他在麥田里割麥所遇到的,他的女人正在明黃黃的太陽曝曬的麥田里和那個雇工漢性交!正像他的魚塘,那片藍盈盈的水面,他往里面投放飼料,他投一把他的彈片傷處就痛一陣,他往里投入也痛,他往外撈魚出賣也痛,不知道這個日怪的魚塘是個什么東西呀!作者我同樣也不知道!只知這魚塘后來被一場山洪沖毀了。只知海德格爾說過的幾句話,也許讓我更加迷茫:“此在的存在意義不是一個漂浮無據的他物和在它本身之外的東西,而是領悟著自己的此在本身,什么東西使此在的存在成為可能并從而使它的實際生存成為可能?!?/p>
是的,我小說中的魚塘是象征性的東西,它命中注定地要被山洪沖毀,因為我們作為人,不應該不去追問那“魚塘”背后的東西!還想贅述幾句的是,我對我的男女主人公只有同情,沒有貶義,對他們任何一方或有些許批判但沒有指責。我這里的“批判”僅僅是研究琢磨的意思。因為我深切地同情他們各自的迷茫和尋求,我沒有權力在他們如此艱辛曲折的人生步履下指責他們,我只有眼淚灑向他們腳下的路。是的,當我寫到孫志福去廟里求簽卜卦這一節(jié)時我流淚了,幾次住筆寫不下去,此時那位縣委副書記馬玉鳳已被解職回村,做了一個卜卦測命的“仙兒”。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我筆下的這些人物,各自走著不同的道路,此時卻倒是“殊途同歸”了!因為他們的人生中共同缺乏的那個“存在”,是相同的!
2010.12.18.于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