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鐵柱
(北京師范大學(xué)-香港浸會大學(xué)聯(lián)合國際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化中心,北京 519085)
本文旨在通過對《史記》的文本分析,探討司馬遷對伯夷和叔齊的評價。伯夷和叔齊歷來被中國文人視為堅守道德理念而不肯屈服于現(xiàn)實的善人。學(xué)術(shù)界對于司馬遷《伯夷列傳》的研究眾多。中國學(xué)者大都認為司馬遷將自己的思想寓于對伯夷叔齊行善而遇不幸的敘述之中,包括華茲生(Burtonwatson)在內(nèi)的不少西方學(xué)者也持相近觀點。[1]52-64換而言之,司馬遷對于伯夷叔齊的所為持同情而肯定的態(tài)度。如徐復(fù)觀在《兩漢思想史》中說:“(司馬遷)以《伯夷列傳》為首,因為伯夷兄弟的讓國,與傳說中的薄天下而不為的隱士們的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代表了超越權(quán)勢以外的最高人生價值?!盵2]236筆者對此并不認同。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所隱含的對伯夷叔齊的評價并非是正面的。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沒有直接對伯夷叔齊進行評價,這給了我們自由思考的空間。司馬遷雖然引用了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但是司馬遷并沒有對孔子的看法簡單贊同。司馬遷在敘述完伯夷兄弟事跡之后,明確提出“由此觀之,怨邪非邪”的看法。筆者認為,這顯然是司馬遷對孔子“又何怨乎”一語的挑戰(zhàn)。司馬遷的“怨邪非邪”一問并非表明他的疑惑,而應(yīng)該理解成他對這一事件的反問??梢?司馬遷認為伯夷叔齊是有怨的,并非如孔子所說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的君子,這當然是他對于伯夷叔齊的一種否定。
究竟司馬遷是否將伯夷叔齊視為“求仁得仁”的君子?在西方漢學(xué)界已有不少學(xué)者認為這一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邁克爾?納蘭(Michael Nylan)從宗教的角度出發(fā)對《史記》進行了研讀,認為《史記》列傳中“包括伯夷、叔齊在內(nèi)的那些選擇自殺的人的傳記都應(yīng)該理解成一種批評”[3]。而埃特?范福恩(Aat Vervoorn)更是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通過對先秦歷史的探討,在《伯夷和叔齊:古之君子么?》(Boyi and Shuqi:Worthy Men of Old?)一文中指出:《伯夷列傳》暗示了伯夷叔齊二人有可能是被迫放棄王位,因此伯夷兄弟并非“仁”人。[4]納蘭和范福恩等人在得出他們的結(jié)論時利用了不少外在的證據(jù),因而有些論證過程還值得商榷。筆者發(fā)現(xiàn)《史記》中的內(nèi)在證據(jù)就清楚地表明司馬遷并不認為伯夷叔齊“求仁得仁”,而司馬遷對伯夷叔齊二人的負面判斷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司馬遷撰寫《伯夷列傳》的苦心。通過讓讀者認識到他對孔子對伯夷叔齊所做評價的疑問,司馬遷促使讀者去思考歷史本身和歷史描述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并向讀者展示了他對于其自身敘述所具有權(quán)威和力量的自信。
本文先分析伯夷和叔齊在《伯夷列傳》中的所言所行。司馬遷對伯夷和叔齊生平的論述如下: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 ,‘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祓I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這一段對伯夷叔齊兄弟的描述,至少顯示出三個矛盾之處。
首先,伯夷和叔齊指責(zé)周武王“父死不喪”,但是伯夷和叔齊在他們的父親過世的時候也只是在那里推辭王位,而沒有為父守喪。因此一方面,伯夷叔齊認為孝很重要,并用孝道來指責(zé)武王;而另一方面,他們自己并沒有盡孝。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在父親死后承擔(dān)管理孤竹的責(zé)任。如果說伯夷不愿為王是遵守父親的遺愿,那么叔齊則根本沒有遵守其父愿立他為王的遺愿。這種做法毫無疑問與孝道相背。因此,至少叔齊不能被稱為孝子,而伯夷作為長兄不能規(guī)勸叔齊,只是選擇逃走,這也說明他沒有盡到長兄應(yīng)有的道德責(zé)任。斯蒂芬?杜蘭特指出“孝在司馬遷的思想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5]2。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明確指出他寫《史記》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遵守其父司馬談的遺愿。對司馬遷來說,違背父愿顯然是嚴重的違背道德的行為?;诖?筆者認為司馬遷雖然沒有直接批評伯夷和叔齊,但是他通過向我們展示伯夷、叔齊對武王的批評和他們自身行為之間的道德矛盾,暗示了他對于伯夷兄弟的不滿態(tài)度。
其次,伯夷和叔齊最初在逃離孤竹后計劃得到周文王(西伯)的照顧,這一計劃與他們自稱的“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顯然相矛盾,因為在神農(nóng)、虞、夏消失之后,他們還知道可以投奔文王。眾所周知,文王為西伯時正值商紂王當權(quán),而紂王則以暴政聞名。伯夷和叔齊說武王“以暴易暴”,說明他們也認為紂王是個暴君。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他們所希望投奔的文王,當時正處于暴君紂王的統(tǒng)治之下,照當時的社會情況來看,絕非神農(nóng)、虞、夏這樣的理想社會。他們一方面說神農(nóng)等圣王死后無處可歸,另一方面又想生活在紂王統(tǒng)治下的文王之地。如果他們只愿意生活在圣王的統(tǒng)治之下,筆者不禁要問,為何他們愿意投奔文王而同時不愿意推翻紂王統(tǒng)治?如果他們真的堅持自己的原則,那么在紂王的統(tǒng)治下,他們就應(yīng)該采薇而食。為什么他們可以在紂王的暴政下選擇好好生活,而在武王對紂宣戰(zhàn)后卻選擇餓死在首陽山呢?司馬遷讓讀者自己思考伯夷和叔齊所歌和所行之間的矛盾。而在筆者看來,不能堅持自己原則的伯夷叔齊,理應(yīng)不被視為道德楷模。
再次,伯夷和叔齊把武王伐紂稱為“以暴易暴”,而司馬遷明確告訴我們武王伐紂是“平亂”。這顯然意味著司馬遷認為武王的所為是正義的,同時側(cè)面表明司馬遷不同意伯夷、叔齊對武王的評價。事實上,在《周本紀》中,司馬遷對武王褒獎有加。正是因為司馬遷認為武王推翻商朝之舉不應(yīng)受指責(zé),伯夷和叔齊對武王的攻擊就顯然與司馬遷的觀點相左。這暗示伯夷和叔齊為了武王伐紂而自殺并不值得。
這些矛盾說明了司馬遷對于伯夷和叔齊的真實看法,即他認為伯夷和叔齊的所作所為并非合適之舉。同時,《史記》中的其他材料也反映了司馬遷對于伯夷和叔齊行為合理性的懷疑。司馬遷在《周本紀》中也提到了伯夷和叔齊?!吨鼙炯o》中伯夷和叔齊的行為和《伯夷列傳》的記載有出入,這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司馬遷在《周本紀》中提到,伯夷和叔齊直接從孤竹投奔西伯,并沒有提及他們逃離孤竹后再決定投奔西伯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在《周本紀》里,當伯夷和叔齊到達西伯領(lǐng)地后,西伯還健在,至少在6年后才過世。在這一套敘述體系中,伯夷和叔齊作了西伯(也就是周文王)6年的賓客。雖然筆者不知道在這 6年中他們做了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接受了西伯的資助。在這 6年里,西伯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商朝的祖伊將西伯視為大患,并且警告紂王對西伯需防范。這充分說明西伯所為對商朝來說是巨大的威脅。如果伯夷和叔齊真的出于對商朝的忠誠而反對武王伐紂,那么他們應(yīng)該在文王在世時就拒絕文王的資助,可是他們并沒有這么做。
另外,在《周本紀》中,當武王踐祚后,司馬遷明確指出武王所作是“師文王緒業(yè)”。這不但表明武王伐紂和文王之行一脈相承而應(yīng)得到贊揚,而且肯定了武王對其父事業(yè)的繼承中所表現(xiàn)出的孝心。在后一點上,武王師修文王緒業(yè)伐紂和司馬遷繼承司馬談的事業(yè)修史記產(chǎn)生了共鳴。正因為伯夷和叔齊的絕食而死是由于武王平定紂王之亂,所以司馬遷對武王的評價越高,表明他對伯夷和叔齊自殺的理由就越是懷疑。
武王九年,武王奉文王木主伐紂?!吨鼙炯o》中司馬遷并沒有提到伯夷和叔齊阻撓武王興師。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武王伐紂成功是在武王十二年。也就是說,武王伐紂花了 3年的時間。根據(jù)《伯夷列傳》記載,伯夷和叔齊是在武王平亂之后才去首陽山的。這里有一個疑問:從武王開始伐紂到伐紂結(jié)束的 3年時間里,伯夷和叔齊生活在哪里?在《伯夷列傳》中,司馬遷提到在武王九年武王軍隊起師時,伯夷和叔齊叩馬而諫,然后太公命人“扶而去之”。司馬遷并沒有說伯夷和叔齊就直接離開了武王的管轄區(qū)域。如果筆者的推測正確的話,那么太公完全有可能只是把他們送回了賓客居住之地,而伯夷和叔齊在那里接著又生活了3年,直到武王十二年紂王下臺。如果這一根據(jù)《史記》文本自身而作的推測成立,那么伯夷和叔齊責(zé)難武王的理由就顯得更加不充分了。根據(jù)他們自己所聲稱的道德標準,他們當然應(yīng)該在武王興師伐紂后選擇離開,而不是在武王成功平亂后再到首陽山。正是因為如此,筆者認為司馬遷再一次向我們暗示伯夷和叔齊并非道德楷模。
通過考察《史記》中對于“仁”的用法,筆者可以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先秦兩漢時期不同學(xué)派對于“仁”有著不同的理解。幸運的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對于“仁”的使用相對比較統(tǒng)一。在《史記》中,司馬遷有100多次提到“仁”,但在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他用“仁”來描繪帝王對臣民或是領(lǐng)導(dǎo)對下級的一種關(guān)愛。司馬遷認為堯、舜具有“仁”的品格:他對于堯的描寫是“其仁如天”;而對于舜的描寫則是“其仁可親”。司馬遷將“仁”比喻成天,認為具有“仁”的品質(zhì)之人像天一樣高高在上、無所不包,比那些感受到他人之“仁”的人要高貴。同樣,他對于舜之“仁”的描寫也意味著具有“仁”的品格之人會讓他的下級感受到和藹可親。在《周本紀》中,司馬遷認為周文王的祖先古公因為“仁”而民多歸之,而文王自己也篤“仁”。文王篤“仁”的表現(xiàn)是“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而“仁”的結(jié)果就是“士以此多歸之”。而伯夷和叔齊之所以投奔文王,也正是因為他們“聞西伯善養(yǎng)老”。
《史記》中多處將“仁”和“愛人”相提。比如司馬遷說漢高祖劉邦“仁而愛人”,說李廣“仁”而愛護戰(zhàn)士。在這些情況下,“仁”人所愛的都是比他們相對階層要低的人。司馬遷在《史記?禮書》中明確說:“人道經(jīng)緯萬端,規(guī)矩?zé)o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也;仁以愛之,義以正之,如此則民治行矣?!币虼?筆者認為仁在《史記》中主要被司馬遷視為統(tǒng)治者或者是上級所具有的道德品格。
當我們回顧伯夷和叔齊之言行,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和《史記》中“仁”的標準相去甚遠。司馬遷沒有指明伯夷和叔齊治理孤竹的任何信息。事實上先秦文獻中也沒有關(guān)于伯夷、叔齊對孤竹人民如何關(guān)心的記載。一個“仁”人應(yīng)該關(guān)愛他的子民或是下級,可是伯夷和叔齊卻在他們父親過世后逃避了關(guān)愛人民的責(zé)任。筆者不知道孤竹國人立的中子是否是一個稱職的君王,但知道的是伯夷和叔齊并不關(guān)心孤竹國有什么樣的君王。因此,他們的舉動和堯、舜的“仁”之間有著明顯的差別。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引孔子的話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這意味著君子應(yīng)該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逃避他們的責(zé)任和放棄他們的原則。伯夷和叔齊在遇到父親過世這樣的困難下,就逃避了努力保護他們的子民的責(zé)任。這與“仁”實在是毫無相近之處。因此,作為統(tǒng)治者,他們不配被稱為“仁”。
更重要的是,當伯夷和叔齊希望成為西伯賓客的時候,他們不但主動放棄了君王的位置,而且同時也失去了可以“仁而愛人”的機會。如上所說,“仁”是上級對下級的關(guān)愛。當伯夷和叔齊自己只不過是依靠西伯生活的賓客之時,他們怎么可能有機會去以“仁”愛下級呢?因此作為普通的人來說,伯夷和叔齊也不可能以“仁”來使得眾人來歸了。
《伯夷列傳》中還有一些證據(jù)可以證明伯夷和叔齊并不符合司馬遷自己的道德標準。司馬遷強調(diào)“士為知己者死”。在《伯夷列傳》中,姜太公在伯夷和叔齊叩馬阻撓武王出兵時,說他們是“義人”。伯夷和叔齊是文王的賓客,這至少說明文王也了解他們的為人準則,紂王卻根本就不認識伯夷和叔齊。根據(jù)司馬遷的道德原則,伯夷和叔齊應(yīng)該為了解他們的文王或太公拼命,而不是為了自己并不認識的紂王而死。因此他們的自殺顯然違反了司馬遷的道德標準。
此外,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都反復(fù)強調(diào)人不應(yīng)當默默無名地死去。司馬遷自己在腐刑后堅持實現(xiàn)父親遺愿,完成《史記》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也是邁克爾?納蘭認為司馬遷對那些在《史記》中選擇自殺的人持負面評價的最有力依據(jù)。值得注意的是,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僅僅提到伯夷和叔齊讓王位之事。那么,伯夷和叔齊的讓位和選擇餓死這兩件事需要分開來看。如果說讓位還表明他們輕視權(quán)勢,多少值得肯定;那么因武王伐紂而自殺在司馬遷看來則并無值得褒獎之處。
如上所述,司馬遷的種種暗示表明他并不認為伯夷和叔齊是“求仁得仁”的道德楷模。那么,為什么司馬遷要在《伯夷列傳》中引用孔子的話,難道他自己并不贊同孔子的觀點?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應(yīng)該看到《伯夷列傳》中充滿了矛盾,而司馬遷自己的觀點和孔子觀點之間的矛盾不過是其中之一。從《伯夷列傳》的一開始,司馬遷就向我們展現(xiàn)了學(xué)者和說者對于歷史理解的不同。學(xué)者認為可以六藝為憑據(jù)并宣揚禪讓,而說者則討論那些拒絕圣王禪讓而不被六藝記載的隱士。司馬遷并沒有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只是委婉地告訴我們,他自己也曾經(jīng)在箕山上見過許由的墓,可是在史書上卻不見記載。他問我們,也問自己:為什么許由的事跡不見記載呢?這在筆者看來是他對以前的史書敘述方法的一種懷疑。但是司馬遷并不愿意直接批評,而是給我們留下了第一個疑問:為何孔子贊揚的古之圣賢仁人包括吳太伯和伯夷,卻在六藝中不提到許由和務(wù)光呢?
一開始我們可能會以為司馬遷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但是,正如李惠儀等學(xué)者所指出的那樣,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充滿了自信。[6]他們認為司馬遷非常清楚問題的答案:他希望通過引起讀者的疑問來告訴讀者經(jīng)典中存在的矛盾。在筆者看來,司馬遷再次提出了一個歷史敘述中重要的因素——如何選擇敘述的對象。六經(jīng)所提供的敘述準則也許并不是完備的,而六經(jīng)選擇記載一個人的姓名事跡有著其作者的主觀性,而對歷史人物來說,被記載則具有相當?shù)呐既恍浴2煌L(fēng)格的歷史敘述會有不同的價值判斷,而他們所記載的人物也可能全然不同。在《史記》列傳的第一篇開篇,司馬遷就指出了學(xué)者和說者的不同,告訴我們寫史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根據(jù)史家自己的原則挑選自己所想記載的人物。他暗示別人也許會不同意他的選擇,但是他有權(quán)力做出和經(jīng)典不同的自己的選擇。
如前所述,司馬遷給我們的第二個矛盾就是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和他自己看法的相左。筆者認為司馬遷通過展示這一矛盾,告訴我們歷史敘述中第二個重要因素: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不同的史家也許會紀錄同樣的人,但是卻難以避免有不同的評價和描述。雖然將孔子作為他的榜樣,但是司馬遷還是不能完全同意孔子的意見。正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說的那樣,他希望建立“一家之言”。通過敘述一個和孔子的觀點相左的伯夷和叔齊的生平,司馬遷告訴我們即使孔子的評價都是不可以完全依賴的。由此,司馬遷間接地宣布了自己在選擇和評價歷史人物的權(quán)威性。
司馬遷接下來的敘述更加強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司馬遷引用了三段來自《論語》的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和“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司馬遷為何引用這三段話?他沒有給出答案。因為這三段話與人的不同性格、不同選擇相關(guān),筆者認為可以將其理解為司馬遷對“異”的強調(diào)。“異”不僅是對歷史人物而言,同時也是對史家而言的。歷史人物會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根據(jù)不同的性格做出不同的選擇;而史家則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做不同的歷史描述。通過寫史,不同的史家可以記載不同的歷史,與此同時,史家和他們所寫的歷史也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
最后,司馬遷向大家展現(xiàn)了自己寫史的雄心:“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這與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以一家之言揚名后世”是一致的。正是為了揚名后世,司馬遷才完成了《史記》。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著作可以讓他所記載的歷史人物被后人所記住。他認為伯夷和叔齊是因為孔子才名聲更大,而他自己所寫的歷史,也同樣能像孔子的《春秋》一樣讓后人記住這樣的人物。因此,他說:“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筆者認為此處的青云之士,其實正是司馬遷指他自己。正是依靠他的《史記》,后人才得以認識《貨殖列傳》、《游俠列傳》中原本可能被其他史家忽視的歷史人物,而那些歷史人物的名聲才得以傳到后世。
綜上所述,司馬遷對伯夷和叔齊的評價并不是正面的,但是他又不愿直接否定孔子的評價。這造成了《伯夷列傳》的結(jié)構(gòu)顯得有些不夠完整。但是,如杜蘭特所言,《伯夷列傳》不是為了“敘述失敗者,也無須因其歷史敘述的簡明而帶來的不完整性進行道歉”[5]24。司馬遷利用伯夷和叔齊的故事闡明了他自己對寫史的看法。正因為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對某一歷史人物有同樣的看法,所以司馬遷理所當然地可以宣稱自己的寫史方法和評判標準的合理性。學(xué)者們一直津津樂道司馬遷將項羽列入“本紀”,將陳涉列入“世家”的獨特標準。而在筆者看來,《伯夷列傳》則是他對自己采用獨特標準的一個注釋。司馬遷將《伯夷列傳》放在列傳之首,就是為了通過暗示種種矛盾讓讀者了解寫史和讀史的多樣性。他雖然沒有將伯夷和叔齊視為“仁人”,但是他沒有直接給出判斷,而是讓讀者在他的文字和孔子的評價中自己尋找答案。這也是為什么不同的學(xué)者對《伯夷列傳》有不同解讀的一個原因。
[1]Burton Watson,Ssu-ma Ch’ien.Grand Historian of China[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
[2]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 3卷 [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
[3]Michael Nylan.Sima Qian: A true historian[J].Early China,1998-1999(23-24):203-246.
[4]Aat Vervoorn.Boyi and shuqi:worthy men of old[J].Paperson Far Eastern History,1983(28):1-22.
[5]Stephen W Durrant.The Cloudy Mirror: Tension and Conflict in the Writingsof Sima Qian[M].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5.
[6]Li Waiyee.Authority in the Shih Chi[J].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94,54(2):345-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