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美瓊, 殷麗萍
(南昌大學人文學院,江西南昌 330031)
內山精也,1961年(昭和36年)1月生,文學博士。1988至1989年,留學于復旦大學,師從王水照。1992年于早稻田大學研究生院文學研究科博士課程修業(yè)期滿,2009年以《北宋詩研究:士大夫階層的文學》獲早稻田大學文學博士學位。曾任職于橫濱市立大學國際文化學部,現(xiàn)為早稻田大學教育綜合科學學術院教授,宋代詩文研究會會刊《橄欖》主編,主要從事宋代詩文尤其是蘇軾詩研究。他在宋詩研究上所取得的成就,部分內容已為我國學者所了解,但還不夠全面具體。本文試作論述如次,以引起人們對內山先生學術成就的進一步關注。
內山精也在宋詩文獻整理方面最突出的成果,就是率領幾位同仁譯注的《宋詩選注》(共4卷,平凡社2004-2005年)?!端卧娺x注》為我國國學大師錢鐘書所撰,在我國古典詩歌選本中堪稱典范。雖然只是一般的詩選,但錢鐘書撰寫的題解和注釋卻非常獨特,顯示出他讀書破萬卷及對宋代史實掌故熟稔于心的學術功底,更難得的是他不落窠臼、自定取舍的創(chuàng)新、對宋詩的透徹了解和對整個中國詩歌發(fā)展流變的全面把握?!端卧娺x注》于1957年出版后,日本學者小川環(huán)樹寫了《錢鐘書的〈宋詩選注〉》(《中國文學報》1959年10期)一文予以推介,認為“宋代文學史的許多部分,也將由于本書的問世而不得不重新認識和改寫了”。[1]但由于語言的障礙,加上宋詩用事造成的自身的艱深,日本學者對此還是很少問津,缺乏了解。所以,1988年開始,內山領著“宋詩研究班”(1990年后正式成立為學會,即“宋代詩文研究會”)的同仁們,包括種村和史、保苅佳昭、三野豐浩、矢田博士等,成立“《宋詩選注》讀書班”,一起學習研究。他們在讀書會上發(fā)表的成果即匯成了此著。此書是對我國學術成果的日文譯注,所以這本身就成為了中日兩國學術交流互動的代表與象征,可謂意義非凡。
完成《宋詩選注》的譯注后,內山馬不停蹄,又領著同仁們成立“江湖詩派讀書班”,擬將江湖詩派100多位詩人的詩集進行譯注?!敖娕勺x書班”現(xiàn)階段主要譯注戴復古詩歌,成果已匯成《江湖派研究》(2009年第1輯),內容有內山撰寫的《古今體詩中近世的萌芽——南宋江湖派研究事始》、王嵐撰、內山譯的《戴復古集編刻流傳考》及《戴復古五律譯注》等。其中,《戴復古五律譯注》包括對戴復古《秋懷》、《晚春次韻》等五律詩32首的譯注,譯注者有內山精也、梅田雅子等13位日本學者和錢志熙、李玨2位中國學者。這些譯注的出現(xiàn),將極大地推動日本學者對江湖詩派的探討與研究。我們相信,這個宋詩研究的學術群體,一定會再為學界獻出更多精品。
內山精也的宋詩研究,貫穿其中的是抓住宋代作為士大夫社會的特點來論說宋代士大夫體現(xiàn)在詩文或詩文現(xiàn)象中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審美趨向,所以我們從這一部分開始,評述內容都是圍繞著內山在這方面的研究來展開的。
內山精也接承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以“士大夫”的命題作為“內藤學說”在文藝史領域的延伸,注重以士大夫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對唐宋轉型的重大作用,撰寫了此方面的系列文章。
這個系列的第一部分就是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如《論蘇軾再仕杭州所作的詩——蘇軾詩論的聲音》(《中國詩文論叢》1986年)、《蘇軾“元輕白俗”辯》(《新釋漢文大系季報》2004年101期)、《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從“蘇黃”到江湖派》(《橄欖》2005年13期)、《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從“蘇黃”到江西派》(《第四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06年)、《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蘇軾的“白俗”之評意味著什么》(《松浦友久博士追悼紀念中國古典文學論集》,研文社2006年)等文,著眼于宋代詩歌的演變,試圖對宋代士大夫理想中的詩歌觀念進行闡說,并通過這種理念與實際狀況的錯位,來分析宋代詩歌史上重要詩風的嬗變與衍化。
內山認為:“在北宋中后期發(fā)生的如下文化現(xiàn)象,即使對悠久的中國史來說也是令人矚目的:身為中央的顯官,同時又是第一流的學者,又是領袖文壇的作家,此種‘官—學—文’三位一體型的知識人連續(xù)地出現(xiàn)?!保?]因此,宋代被稱為士大夫的時代,科舉出身的高級官僚掌握了政權,同時也由他們構成了詩壇的主體,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學說。因為這種復合性,宋代士大夫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一個題材內容上的相反運動模式,即從青年到老年,政治批判詩由多而少,閑適詩由少而多。這是因為:“當詩人把自己看作一個士大夫,即站在民眾之上領導社會與文化的存在時,作為聯(lián)系社會與自己的紐帶,或者還作為保障此紐帶的文化手段,社會、政治批判的題材就理應具有其他題材無法比擬的重要意義。這是他們?yōu)榱吮憩F(xiàn)作為公共人物的氣概而不可缺少的之一。”“在積累官界履歷的過程中,他們不管自愿與否,都要學習現(xiàn)實社會的運作方式,不再只依理念、理想,以個人的氣力來行事(這是引起作風變化的要因二——看破)。在此基礎上,再加上公平地降臨于所有人身上的從肉體到精神的衰老,使作為詩人的他們更多地轉而關心個人的生死問題,以及與個人嗜好相關的事物?!保?]他們的詩學觀念亦由重現(xiàn)實內容轉到重藝術技巧,并有著深深的反“俗”心結。因此,蘇軾對白居易詩中學問性要素的缺乏表示不滿,而加以“白俗”的酷評;黃庭堅也是出于同樣的理由,而嫌惡晚唐詩,并固執(zhí)地偏好“以學為詩”型的詩歌。這些,都如實地表現(xiàn)了宋代詩人對于其作為士大夫詩人的基本姿態(tài)的頑強守護。
內山的論述,為我們勾勒了宋代詩歌史上以士大夫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重要詩風的嬗變與衍化,并由此深入到宋代的政治、科舉、士人心態(tài)各個層面,確為高屋建瓴之論。
內山對宋代士大夫的詩歌研究,主要扣住了幾個極為有意思的文學現(xiàn)象,如王安石《明妃曲》的翻案語、郭祥正“李白后身”說、蘇軾《題西林壁》的表達意圖、“東坡烏臺詩案”的流傳及黃庭堅與王安石隱性的承傳關系等,運用西方接受美學、傳播學的方法,考述印刷術作為新興的傳播媒體給文學帶來的重大影響,深入挖掘宋代士大夫的審美心態(tài)與審美趨向,以小見大,見解十分新穎生動。
昭君出塞的感人故事為多愁善感的文人提供了文學的想象空間,有關創(chuàng)作以晉代石崇的《王明君辭》為濫觴,①歷代歌詠的作品不絕如縷,唐、宋尤多。通過檢索《全宋詩》,兩宋時以昭君為詠寫對象的詩人有80余位,作品130余首。王安石在這種浪潮中,于嘉祐年間寫下兩首《明妃曲》,當時即引起轟動,名家紛紛唱和。但后代聚訟紛紜,至今爭論不休。圍繞王安石詩的爭論,決不僅僅是兩首小詩的解讀和評價問題,而是涉及到一系列歷史、文學和人生的重大問題。內山抓住這一文學現(xiàn)象,撰寫了《王安石〈明妃曲〉考(上)——圍繞北宋中期士大夫的意識形態(tài)》(《橄欖》1993年5期)、《王安石〈明妃曲〉考(下)——兼及北宋中期士大夫的意識形態(tài)》(《橄欖》1995年6期),對此進行了深入探討,由此剖析北宋中期士大夫的意識形態(tài)。二文均收入中文版的《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一書。
內山首先分析了王安石兩首《明妃曲》的內容,因其用典較多,文中一一予以揭示,亦為不易;接著,從詩語、詩句、場面設計的角度,比較了王安石詩作與前人作品間的異同。對于此詩的評價問題,他歸結為集中在“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兩個翻案句,其爭議主要在:一是“漢恩自淺胡恩深”等句有無違背儒家倫理的問題;二是對“翻案”的技巧如何評價的問題。關于第二個問題,內山認為:“在昭君詩的系列中,自中唐以降,‘翻案’法便屢被使用,給這個系列的詩歌增添了新鮮的色彩。在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之間,‘翻案’法起到了猶如杠桿一般的作用?,F(xiàn)在,如果全然否定‘翻案’法,全然抹煞包含此法的詩作,則中唐以降的昭君詩便顯得索然無味了。所以,就此系列詩歌的實際情況來看,‘翻案’的技法具有很大的意義。而王安石《明妃曲》的歷史作用,就是緊接白居易的作品之后,將‘翻案’法的功過都昭示了出來。它引出了同時代的許多唱和詩,和后世的紛紛議論,這一事實就足以證明其歷史作用。”[3]33論說尤為到位。
內山最為重視的是第一個爭議焦點。對此,他重點探索了王安石寄托在招來后世猛烈批判的翻案句中的真意,并論及使《明妃曲》獲得同時人唱和的北宋中期之言論環(huán)境。內山提出,王安石創(chuàng)作的直接契機是他經(jīng)歷了和王昭君一樣的出塞體驗,而其意圖則是:在此稍前,王安石奏進的“萬言書”被皇帝和朝廷置之不理,引起了他的失望、不滿,而寄托于該詩的翻案句中。[3]84檢討歷代的評價,可以看出北宋中期的讀者都以某種寬闊的胸襟來接受它,而后世則往往采取判斷是非或糾彈作者的態(tài)度,這反映出的是各個時期士人的言說環(huán)境問題。
內山的論說,以點帶面,從兩首小詩出發(fā),探討的是一個時期及至整個封建歷史時期文學與政治的方方面面,讀來頗多啟益。
關于郭祥正與“和李詩”的問題,內山精也還是一貫的手法,以小見大,從一個小小的文學現(xiàn)象帶出許許多多的問題。
內山對郭祥正關注的原因,他自己在《李白后身郭祥正及其“和李詩”》一文中說:一是郭祥正不屬于北宋后期的兩大流派王(安石)門、蘇(軾)門之中的任何一派,而是第三類型的詩人,在對北宋后期文學進行總括性、包籠性的把握時,郭祥正詩歌研究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環(huán);二是郭祥正的“和李詩”是對次韻這一文學現(xiàn)象研究的初期實例,有其重要的研究價值。[3]512
基于此,內山開始了對郭祥正的研究。他首先寫了《郭祥正〈青山集〉考(上)》(《橄欖》1990年3期)與《姑蘇紀游——當涂郭祥正關系遺跡調查報告》(《橄欖》2002年11期)兩文,既進行歷史的考索,又有現(xiàn)存遺蹤的訪尋。他更為引人注目的是《李白后身郭祥正及其“和李詩”》中對于“李白后身”說的分析與思考。該文從“李白后身”說的出現(xiàn)、郭祥正以“和李詩”印證“李白后身”的詩歌實踐、郭祥正詩中的李白形象、郭祥正模仿李白的詩、被稱為“李白后身”的不幸等方面進行考察。首先,內山考溯了“李白后身”說的最早出處,認為梅堯臣《采石月贈郭功甫》暗示了郭祥正是李白的轉生,②從此,“李白后身”說迅速在士大夫間流傳。梅堯臣的稱贊也客觀地決定了郭祥正的命運,郭祥正以后的詩歌實踐往往以“和李詩”和模仿李白的詩來證實和扮演著“李白后身”的角色,這其中卻“集中了詩人郭祥正的所有的兩難境地”:一是“李白的神仙形象與作為肉體的人的郭祥正之間,儼然存在著距離。他若要向外部宣揚作為‘李白后身’的自己,勢必就不得不追求李白的形象,如此他越強調李白脫俗的形象,自己也就越不得不扮演一種脫離世俗的浮云般的離奇古怪的角色”;二是“以‘客寓’、‘放浪’型詩人的性格特征貫穿一生的李白,和執(zhí)著地對故鄉(xiāng)當涂寄予無限愛情的定居詩人郭祥正,二者之間有著難以填平的差距”。所以說,“在與盛唐完全異質的北宋后期這樣一個時代里,要扮演‘李白后身’,本來就是一個接近無理的要求。盡管如此,還要主動地、極其認真地去扮演的詩人,這就是郭祥正?!畎缀笊怼脑u價使年輕的他一舉成名了,但是也許可以說,這又一直從反面成為他的巨大的苦惱和兩難境地”。[3]528-529內山的分析,辯證地說明了“李白后身”說對于郭祥正詩歌創(chuàng)作與人生的正負面影響。這實際上已不局限于個體詩人的分析,而是完全轉到詩歌流變及時代變遷、人生思考的層面上了。
在詩人個案的研究上,蘇軾是內山關注得最多的了。蘇軾的次韻詩、《題西林壁》的表達意圖、“烏臺詩案”與蘇集傳播,都是他研究的重要論題。
次韻是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種方式,即按照原詩之韻和用韻的次序來和詩。內山精也撰寫了《蘇軾次韻詩考》(《中國詩文論叢》1988年7期)、《蘇軾次韻詩序說》(《早稻田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紀要》1988年15期)、《蘇軾次韻詩考——以詩詞間所呈現(xiàn)的次韻之異同為中心》(《日本中國學會報》1992年44期)等文討論蘇軾的次韻詩。他認為,次韻流行于中唐的白居易、元稹、劉禹錫等人之間,到宋代以降普遍使用。蘇軾的次韻詩,幾近800首,占了他詩作總數(shù)的1/3。在這些次韻詩里,他不但次韻時人詩友的詩,也次韻古人的詩,甚至還次韻自己的詩。內山在文中以計量數(shù)據(jù)確認了次韻詩在蘇軾詩歌中的重大意義,探討了其次韻詩友詩、次韻自作詩、次韻古人詩的手法。他提出,次韻有三種效果:1.游戲性、比賽性;2.對比鮮明化;3.社交交情。其次韻自作詩主要滿足第二種效果,次韻古人詩可滿足一、二兩種效果,次韻詩友詩則可滿足一、三兩種效果。最后,內山精也將筆墨集中于蘇軾次韻詩中蘊含最豐富的“和陶詩”,分析了蘇軾寫作大量“和陶詩”的意圖。他說:“因為次韻手法具有使用原詩韻字的特性,所以讀者在鑒賞次韻詩時,自然會將它與原詩相互比較。如果原詩已經(jīng)受到當時詩人高度評價,那么對它進行次韻,可以說同時也就意味著會被拿去跟這樣的詩比較,這就包含了一種危險性:稍有差池,便難免會有損此前已經(jīng)確立起來的自己的詩名,成為一個無謀的行為?!K軾有這樣的自信:即便被拿去跟陶淵明原詩比較,仍足供讀者鑒賞。反過來想,蘇軾持續(xù)創(chuàng)作‘和陶詩’,毋寧說是希望被拿去跟陶詩比較的吧。也就是說,通過‘和陶詩’這樣的實際作品,來讓滿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乃是陶淵明的真正理解者?!薄疤K軾應該充分認識到,跟原詩形成對比性才是次韻的妙處所在?!保?]360-361在揭示蘇軾寫作大量“和陶詩”的意圖的同時,高度評價了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
《題西林壁》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淖髌?,該詩是蘇軾游觀廬山后的總結。詩作先描寫廬山變化多姿的面貌,然后借景說理,以“不識廬山真而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指出觀察問題應客觀全面。內山精也《蘇軾“廬山真面目”考——圍繞〈題西林壁〉的表達意圖》(《中國詩文論叢》1996年15期),則以小見大來探求蘇軾的人生思考。文章從蘇軾的一生和廬山文化史的兩種面貌出發(fā),來刻畫蘇軾廬山之行的意義,揭示《題西林壁》詩尤其是“廬山真面目”詩句的表達意圖。他認為:“蘇軾的《題西林壁》是他置身于跟陶淵明相同的空間時,對陶淵明《飲酒二十五首》其五提出的‘真意’,通過自問自答而最終作出的回答。”[3]327他的著述,將“棲居”于哲學境界中蘇軾的詩與人生揭示出來,引發(fā)了人們對蘇軾詩的廣泛關注。
關于蘇詩的傳播,內山精也著述最豐。其論著有:《“東坡烏臺詩案”流傳考——關于北宋末至南宋初士大夫對蘇軾作品的收集熱》(《橫濱市立大學論叢》1996年)、《“東坡烏臺詩案”考(上、下)——北宋后期士大夫社會中的文學與傳播手段》(《橄欖》1998、2000年)《蘇軾的文學與印刷傳媒——同時代文學與印刷傳媒的邂逅》(《中國古典研究》2001年)、《東坡風氣與東坡現(xiàn)象》(《墨》2002年),其主要論文亦結集收入《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這些論文著眼于案件審理過程中把民間印刷的詩集當作物證的事實,論述了當時的政治與傳媒、文學的關系。他認為,詩案使我們感受到了傳播媒介消極側面的強烈撞擊,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傳播媒介的效力都是消極的。蘇軾經(jīng)過詩案,親身體驗到了自己的作品對同時代人的影響力以及傳媒的功過,這也使他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充分體驗到傳媒功過的詩人。他在《蘇軾的文學與印刷傳媒——同時代文學與印刷傳媒的邂逅》一文中總結“烏臺詩案”作為傳播媒介的影響道:“就其影響力來說,和今天的傳播媒介相比,可能微小得難以相提并論。但是,如果同早于北宋前期的時代那種還沒有對印刷媒介產(chǎn)生切實體會的狀況相比,其差別仍是顯著的。”“至少說,蘇軾以后的詩人,一方面烏臺詩案這一片不祥的陰影長久地留在腦海里,另一方面必然在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時將印刷媒體的影響力也考慮在內。”[3]292
內山的蘇軾研究,都選取了細小常見而又未曾為人們說透的一些問題,不僅考察的角度新穎,并且在文獻考釋上也極為細致翔實。
文學史上“蘇黃”并稱,其師承關系是時人及后世的共識。但也有些詩話筆記提到黃庭堅師承王安石的。黃庭堅的師承是蘇軾還是王安石?內山精也《黃庭堅與王安石——黃庭堅心中的另一師承關系》(《橄欖》2001年10期;又見莫礪鋒主編《第二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提出黃庭堅心中的另一師承關系是王安石。他認為,詩風上蘇、黃差異明顯,黃與王實一脈相傳。他在文中一一比照了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的詩歌藝術特征,指出:1.三人都是進士及第,博覽強記,運用典故得心應手;2.關于“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手法,“王安石多次使用‘集句’的手法,蘇軾曾嘗試創(chuàng)作‘集字’,并多用‘隱括’一法”,此手法最終“作為黃庭堅的主張盛傳于后世”;3.黃庭堅、王安石多效法杜甫,蘇軾則效法陶淵明更多;4.“蘇軾長于古體,王安石、黃庭堅則近體詩更出色;蘇軾用字不尚苦心鍛煉,王安石、黃庭堅則精于鍛煉?!保?]494-500可見,黃庭堅師承王安石遠較蘇軾要多,其師承實質上是王安石。他總結說:“在宋代詩歌歷史上,創(chuàng)造出更踏實的實質性流派的,實際上不是‘蘇黃’而是‘王黃’?!保?]507長期以來,黃、王間的師承關系為學界所忽視,雖也有學者提出過,但并無專論出現(xiàn),內山的探討與結論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內山精也還從與文學相關的其他文化現(xiàn)象來研究宋代士大夫的文學、文化及其心態(tài)。如《宋代八景現(xiàn)象考》(《中國詩文論叢》2001年20期)就是從繪畫中的“八景”現(xiàn)象來考察的。
五代末北宋初畫家李成畫了一幅“八景圖”,這可能是“八景”之名的正式出現(xiàn)。后來,北宋的宋迪在“八景圖”的基礎上,繪作了“瀟湘八景圖”,共八幅,分別名為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米芾觀后拍案稱絕,給每幅畫題詩寫序,“八景”因此聲名大震,從此受到很多士人的關注,或繪畫,或吟誦,或以詩配畫,或以畫附詩,這些相關的文化組合融入了士人們的思想情感、精神寄托以及審美取向。內山看準這一文化符號,通過對八景現(xiàn)象的文化淵源、北宋后期士大夫與繪畫、八景圖與八景詩、連章組詩的名勝題詠詩及延展到“近世”的“西湖十景”的考察,探討了其中所蘊含的宋代士大夫獨有的主體心性、詩畫觀、自然觀等,揭示出宋代八景現(xiàn)象的文化史意義。
內山還觸論及“八景”文化在日本文化中的滲透與影響,展示了我國古典文化跨越時間、空間和文化的差異,在他國文化世界里綻放的異彩。
一直從事宋代文學研究的內山精也,對宋代文學的研究狀況也極為關注。他參與了川合康三主編的《中國文學研究文獻要覽(1978-2007)》(日外アソシエ-ツ株式會社,2008)一書的撰寫,承擔了宋代部分研究文獻的收集編錄工作,為日本及我國的研究者,提供了有關的文獻信息。
另外,內山還撰寫了《1980年代以降日本的宋代文學研究——以詞學與詩文研究為中心》、《日本宋代詩文研究會和〈橄欖〉簡介》兩文,分別由朱剛、益西拉姆譯成中文,發(fā)表于《宋代文學研究年鑒2006-2007》(武漢出版社2009年)。其中,《1980年代以降日本的宋代文學研究——以詞學與詩文研究為中心》一文,將日本戰(zhàn)后的研究者劃分為四代予以了介紹,并結合日本學校的課程開設與素質教育揭示出四代研究者的特點。接著,內山分1980年代以前的研究成果、1980年代以后的選譯書和影印資料、詞學、詩文的單行研究著作和譯注、詩文總論、北宋詩文專論、南宋詩文專論以及詩話研究幾個類目來介紹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材料翔實,有述有評。他還總結了近年日本宋代文學研究的特征,即跟海外,特別是跟中國大陸和臺灣擁有密切的協(xié)作關系,認為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各領域中,像宋代文學研究領域那樣擁有日中之間頻繁交流的,恐怕不多。至于個中原因,內山指出:第一,宋代文學研究是后起的領域,故能超越國家和地區(qū)的差異,容易取得共同的步調,擁有共同的問題意識;第二,目前日本擔當宋代文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大都擁有留學中國的經(jīng)歷,他們擁有更多地與中國研究者交流的層面和途徑,語言上的障礙也更少;第三,隨著因特網(wǎng)的普及,通信技術上發(fā)生了革命性的進步,研究者之間信息交換快速、便捷。因此,各國的宋代文學研究,既保存了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特有的個性,也形成了相互刺激、相互切磋的良好的交流與互動局面?!度毡舅未娢难芯繒汀撮蠙臁岛喗椤穭t如題所示,介紹了日本宋代詩文的專門性團體——宋代詩文研究會的成立過程與主要研究活動,及會刊《橄欖》所刊載的全部論文,其中還特別提出了宋代詩文研究會在推動日中兩國學術交流方面的貢獻,如在《橄欖》上揭載大陸和臺灣學者的學術論文,當有中國學者來到日本的時候,創(chuàng)造機會邀請學者講演等。
從內山精也發(fā)表和出版的論著來看,他的研究有其獨具的特色,如視野開闊,整體性強;善于抓點,以點帶面;考辨資料細致翔實;角度新穎,見解獨到等,很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內山精也以強烈的使命意識開展其學術研究與活動,大大推動了日本學界的宋詩研究,促進了日中兩國學術的交流與互動,對宋詩的研究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注釋:
①明君:即王昭君,名嬙,西漢元帝時的宮女。西晉石崇作《王明君辭并序》時,為避晉文帝司馬昭之諱,改稱“明君”,后又被稱作“明妃”。
②梅堯臣《采石月贈郭功甫》詩為:采石月下聞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不應暴落饑蛟涎,便當騎魚上九天。青山有冢人謾傳,卻來人間知幾年。在昔熟識汾陽王,納官貰死義難忘。今觀郭裔奇俊郎,眉目真似攻文章。死生往復猶康莊,樹穴探環(huán)知姓羊。
[1]小川環(huán)樹.評錢鐘書《宋詩選注》[C]//風與云——中國詩文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5:263-268.
[2]內山精也.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從“蘇黃”到江西派[C]//第四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226-242.
[3]內山精也.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M].朱剛,益西拉姆,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