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輝
(內蒙古廣播電視大學,呼和浩特 010011)
母題即情節(jié)模式,是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最小敘述單位[1]。文學作品中的母題,具有反復性、象征性和約定性。唐代仙道小說中“不樂飛升”和“神仙思凡”的母題很值得我們思索。
魏晉六朝以來,神仙故事多是“不樂飛升”的情節(jié)模式。凡間的修道者常常“不樂飛升”,放棄白日飛升的成仙機會,寧愿留在人世間。如白石先生到彭祖的時代,已經(jīng)二千多歲了,“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間之樂”。彭祖問他:“何不服升天之藥?”白石先生回答:“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但莫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間。”①《神仙傳·白石先生》。大意是說天上哪里能比得上人間的快樂呢,只不過是不會老死罷了。天上有很多尊神需要奉侍,比人間更辛苦。另一位神仙馬鳴生大概也認同這種“天上更苦于人間”的事實,采取折中的辦法“入山合藥服之,不樂升天,但服半劑為地仙,恒居人間?”②《神仙傳·馬鳴生》。白石先生之“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之語,揭示出許多學道求仙者的真實的內心:既欲擺脫凡人的痛苦和憂患,長生久視,又想盡情享受人間種種歡樂,滿足人生各種欲望。
到了唐代,“不樂飛升”的母題又有了新的時代內涵。唐代國力強大,為士人鋪就了一條寬闊的人生之路。唐代文人對人生普遍持一種積極的、進取的態(tài)度。唐人入仕之途,除科舉外,還可進入地方節(jié)鎮(zhèn)幕府等。因而,唐代文人,尤其是初盛唐的文人,大多有著很強的追求富貴功名的人生理想,他們往往集自信與狂傲于一身。為了實現(xiàn)個人的理想、價值,唐人甚至不顧道德操守的約束,以至后人對唐人有“士風澆薄”的譏評。《舊唐書》卷七十八《張行成傳》云:“(武則天)以昌宗丑聞于外,欲以美事掩其跡,乃詔昌宗撰《三教珠英》于內,乃引文學之士李嶠、閻朝隱、徐彥伯、張說、宋之問、富嘉謀等二十六人,分門撰集,成一千三百卷上之?!蔽闹械倪@些文學之士,都是當時的大作家,又都依附于張易之、張昌宗?!稄埿谐蓚鳌分袑懙馈耙字?、昌宗皆粗能屬文,如應詔和詩,則宋之問、閻朝隱為之代作”。后來,二張被誅后,“朝官房融、崔神慶、李嶠、宋之問、杜審言、閻朝隱等皆坐二張竄逐,凡數(shù)十人”。③《舊唐書卷七十八·張行成傳》。二張是武則天的男寵,行為卑污,為當時天下人所共指,而當時的一些大文人卻奔走其門下,甘心供其驅使。唐代士風,可見一斑。又如,《舊唐書》卷六十二《李大亮傳》說:“(李)迥秀雅有文才,飲酒斗余,廣結賓朋,當時稱風流之士。然頗托附權貴,傾心以事張易之兄弟,由是深為讜正之士所譏?!鄙踔料耦亷煿拧⒋蘖x玄這樣的大學者也皆依附權貴,貪污納賄?!杜f唐書》卷七十三《顏師古傳》載,師古任秘書少監(jiān)主持刊書工作時,“多引后進之士為讎校,師古抑素流,先貴勢,雖富商大賈亦引進之。物論稱其納賄”?!杜f唐書》卷七十三《崔義玄傳》載,崔義玄憑借其淵博的經(jīng)學知識,在高宗立武氏為皇后以及打擊長孫無忌集團的政治斗爭中,迎合圣意,出力頗多。故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二十二中說:“唐以功立國,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學士大夫,置不講焉?!保?]
在唐代仙道小說中,唐人熱衷于富貴功名的時代心理就有明顯的表現(xiàn)?!短綇V記》中所載的《李林甫》《太陰夫人》《齊映》《李吉甫》四篇中,天生有“仙骨”的盧杞、李林甫、齊映、王起都選擇了在人間當官而未選擇“白日升天”。這不是否定神仙,而是唐人熱衷富貴功名和注重享受人生樂趣這一時代觀念在小說中的反映。
《李林甫》(《太平廣記·卷二四○》)中,李林甫面對仙人點撥的飛升機會,權衡利弊后說:“二十年宰相,重權在己,安可以白日飛升易之乎?計已決矣?!彼罱K選擇了二十年人間宰相的富貴生活。李林甫的抉擇正是唐人熱衷功名、追求富貴的時代心理之生動體現(xiàn)。《齊映》(《太平廣記·卷三十五》)中,宰相齊映在未顯達時,“應進士舉,至省訪消息。歇禮部南院,遇雨未食,傍徨不知所之”,遇一策杖老人,老人邀其至家,設宴招待,臨別時,“老人曰:‘郎君有奇表,要作宰相耶?白日上升耶?’齊公思之良久,云:‘宰相?!饼R映在成仙與做官兩者之間,最終還是選擇了人間富貴。《李吉甫》(《太平廣記·卷四十八》)中道士王煉士告訴判官王起,“有仙骨,學道必白日上升”,“若住人世,官職無不得者”。王起羨慕人間的富貴生活,不愿成仙,最終果得富貴。
《太陰夫人》(《太平廣記·卷六十四》)中,盧杞的選擇也頗具代表性。盧杞面臨三種選擇時,毅然舍棄做地仙和留在水晶宮與太陰夫人結為夫妻這兩個誘惑(等于放棄了永享長生的成仙夢想和與美麗女神的愛情),而寧愿選擇“人間宰相”的榮華富貴,這體現(xiàn)了唐代士人內心真實的追求功名利祿的人生熱望和價值取向。
值得注意的是,李林甫和盧杞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奸臣,而小說中的道士和女仙卻把他們看作神仙下凡或天生具有“仙骨”的人,為沒能點化他們而憾恨不已。甚至,李林甫執(zhí)掌國政后,并未按道士所叮囑的“慎勿行陰賊”執(zhí)政,而是“大起大獄,誅殺異己”,玩弄權術,禍國殃民。然而在小說中卻仍然讓他死后繼續(xù)享受豪華富貴的生活,并說幾百年之后他還是要升天做神仙的??梢姡髡邔λ麄兊娘@赫地位無比尊崇,作者在敘述他們的故事時,充滿艷羨之情。盧李等人的故事正典型地體現(xiàn)出了唐人重視事功、追求富貴的社會風尚和時代心理。
“神仙思凡”的情節(jié)模式是漢魏六朝至唐以來仙道小說中常見的母題。錢鐘書先生發(fā)現(xiàn)魏晉六朝以來神仙小說中一個有趣的“神仙思凡”的文化現(xiàn)象。他說:“六朝以來常寫神仙‘思凡’,一若脫去人間,長生不老即在虛度歲月。”[3]“神仙思凡”這一母題體現(xiàn)出道教文化重生惡死的生存觀念和重視現(xiàn)世人生的世俗品格。在唐代仙道小說中,“神仙思凡”的情節(jié)模式具有了新的時代特征。
對今世的關懷,是道教最突出的特點。葛洪《抱樸子內篇·對俗》認為人們得道成仙之后,“飲則玉醴金漿,食則翠芝朱英,居則瑤堂瑰室,行則逍遙太清……膳可以咀茹華瓊”,物欲可以得到極大滿足,而且“先鬼有知,將蒙我榮”,還可以光宗耀祖。甚至,“位可以不求而自致”,“勢可以總攝羅酆,威可以叱吒梁成”[4]52,也就是說人們的世俗權勢尊顯的心理需求,都在神仙世界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唐代皇甫湜《出世篇》更是赤裸裸將這些欲望發(fā)揮到極致:“上括天之門,直指帝所居。群仙來迎塞天衢,鳳凰鸞鳥燦金輿。音聲嘈嘈滿太虛,旨飲食兮照庖廚。食之不飫飫不盡,使人不陋復不愚。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為番,宛宛舒舒,忽不自知?!雹佟度圃姟ぞ?69》。在皇甫湜的詩中,神仙世界不但“旨飲食兮照庖廚,食之不飫飫不盡”,可以滿足人無限的口腹之欲,而且“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為番”,還可以滿足對女色的近乎病態(tài)的需求。
皇甫湜筆下的神仙世界簡直就是欲界仙都,這種無窮盡的縱欲和享樂,正是人間荒淫的宮廷生活的翻版。唐人執(zhí)著于成仙的追求,并不是企圖走向彼岸世界,脫離現(xiàn)實世界,而是渴望永遠享受現(xiàn)世的榮華富貴和聲色之娛。
葛洪《抱樸子內篇·金丹》則對人們的這種心理需求做了一個理論和技術上的闡述。他教導修道者在服用金丹時,“若服半兩,則長生不死,萬害百毒,不能傷之,可以蓄妻子,居官佚,任意所欲,無所禁也”。而一旦“若復欲升天者,乃可齋戒,更服一兩,便飛升矣”[4]83。修道而不脫人世,且去留自便,真是隨心所欲。正如葛洪所言:“篤而論者,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昇虛,以飛騰為勝于地上也。若幸可以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4]53可謂一語道出了修道者內心的衷曲。
修道者既可以“蓄妻子,居官佚”,盡情享受人間富貴和世俗人生的快樂,又可隨意決定飛升期限的仙人境界,這正是求仙者的理想追求。這一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其核心之處不在于是否飛升,而在于永久的人生享受和熾熱的人生欲望能否得到滿足。這一意義上,“不樂飛升”和“神仙思凡”的母題共同彰顯了道教重生的現(xiàn)世特征。
“神仙思凡”的情節(jié)模式,常常見諸唐人的仙道小說。在《楊通幽》(《太平廣記﹒卷二O》)中,道士楊通幽為唐玄宗搜求楊貴妃的精魂,發(fā)現(xiàn)楊貴妃原來是上界的上元女仙太真。女仙告訴他:“我太上侍女,隸于天宮……偶以宿緣世念,其愿頗重,圣上降居于世,我謫于人間……”在《趙旭》(《太平廣記﹒卷六十五》)中,有仙女降于天水趙旭家,自稱:“吾天上青童,處居幽禁,幽懷阻曠,仙居末品,時有世念,帝罰我隨所感配?!毕膳佑谟拈]的天宮,“幽懷阻曠”,萌生“宿緣世念”,渴望幸福的愛情生活,因而在“謫仙”的名義下,降居人間,和人間男子結合。
唐代人神戀小說多為“神仙思凡”的情節(jié)模式,男女結合多呈現(xiàn)“女仙”和“凡男”的結構模式。仙女在帶給人間男子愛情的同時,也體驗到人間男女之愛的動人魅力,享受一次世俗歡娛的洗禮。這時,追求愛情的仙女就代表了在封建禮教嚴格的束縛和控制下的廣大女性,尤其是貴族婦女渴望愛情婚姻自主和幸福的追求和反抗。盡管是以神仙和幻想的形式出現(xiàn),卻具有現(xiàn)實人生的真實意蘊。如在《劉導》(《太平廣記﹒卷三二六》)中,仙女西施因耐不住“久曠深幽”的仙宮生活,和女仙夷光結伴下凡,二女與儒生劉導、李士炯幽會。這兩對仙凡情侶,還互相嘲謔,充滿生活氣息:
俄聞松間數(shù)女子笑聲,乃見一青衣女童,立導之前曰:“館娃宮歸路經(jīng)此,聞君志道高閑,欲冀少留,愿垂顧眄?!闭Z訖,二女已至。容質甚異,皆如仙者,衣紅紫絹縠,馨香襲人,現(xiàn)年二十余。導與士炯,不覺起拜,謂曰:“人間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視而笑曰:“住爾輕言,愿從容以陳幽抱。”導揖就席謂曰:“塵濁酒不可以進?!倍υ?“既來敘會,敢不同觴?!币录t絹者,西施也,謂導曰:“適自廣陵渡江而至,殆不可堪,深愿思飲焉?!币伦辖佌撸墓庖?,謂導曰:“同官三妹,久曠深幽,與妾此行,蓋謂君子。導語夷光曰:“夫人之姊,固為導匹。”乃指士炯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笑而熟視之。西施曰:“李郎風儀,亦足相匹。”夷光曰:“阿婦夫容貌,豈得動人?!焙献Α?]
這一類的仙凡戀情故事中,凡間男子不但得到仙女的愛情,還能獲得仙女的幫助。《張無頗》(《太平廣記﹒卷三一○》)講的是人神相戀的故事。長慶中,即將赴舉的南康士子張無頗,“游丐番禺,值府帥改移,投詣無所。愁疾臥于逆旅,仆從皆逃”。就在窮愁困頓之中,易者袁大娘贈送他仙藥玉龍膏一盒,并告訴他“某有玉龍膏一合子。不惟還魂起死。因此永遇名姝。但立一表白,曰,能治業(yè)疾。若常人求醫(yī),但言不可治;若遇異人請之,必須持此藥而一往,自能富貴耳”。無頗拜謝受藥,以暖金合盛之。果然,幾天后,無頗應南海龍神之請,持玉龍膏赴龍宮為龍女療疾。事后,得到龍王贈送的許多寶物,遂以巨富。無頗和龍女彼此愛上了對方,龍女使人投書致意表達愛意:“羞解明珰尋漢渚。但憑春夢訪天涯。紅樓日暮鶯飛去,愁殺深宮落砌花。”“燕語春泥墮錦筵,情愁無意整花鈿。寒閨欹枕夢不成,香炷金爐自裊煙?!睜柡螅埮杩谏?,再次召無頗入宮。王后看出公主心意,同意了婚事,龍王遂將公主嫁給無頗,有情人得以終成眷屬。張無頗和龍女的愛情故事,正是當時困頓科場的士人內心既渴求美麗女性的真誠愛情又企羨和名門望族聯(lián)姻以求飛黃騰達之雙重心理需求的真實寫照。
[1]湯普森.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499.
[2][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錢鐘書.管錐篇: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9:645.
[4]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宋]李昉.太平廣記:第七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3:2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