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燕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書寫邊地的作品層出不窮?,F(xiàn)代文學史上曾大放異彩的,就有沈從文對于西南邊陲小城的書寫,蕭紅、蕭軍以及端木蕻良對于東北邊地的深情描述。在當代,張承志和紅柯是邊地世界不遺余力的書寫者,他們的視角更多轉(zhuǎn)向西北邊地。沈從文以湘西世界來對抗的,是當時文壇上功利的文學觀;蕭紅蕭軍們是對于已失鄉(xiāng)土的眷戀;而張承志和紅柯的理想則是給文學注入血性。西北邊地不論是集峻偉粗糲于一身的自然風光,還是赤裸裸火辣辣的“花兒”的吶喊;不論是藏傳佛教文化、伊斯蘭文化與中原文明融匯所展示的吐納天地的文化氣象,還是邊民們悍厲悲壯且淳樸清明的生存狀態(tài),都如史詩般壯美,且元氣淋漓,滿是生命的張揚與呼喊。張承志和紅柯與西北邊地遇合,他們的詩情、才秉、氣血都聆聽到了真正的召喚。于是我們能夠看到,他們熱情地、重復地書寫著草原、戈壁、黃土高原。從作品的名字可以看到他們的相同之處:張承志有《金牧場》、《金草原》,紅柯寫《黃金草原》;張承志寫《黑山羊謠》,紅柯有《美麗奴羊》;張承志有《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紅柯有《西去的騎手》;張承志《荒蕪英雄路》里寫阿爾泰,紅柯直接就有《金色的阿爾泰》……這一系列重合的對應只能說明他們表象上的相似。實質(zhì)上,在氣質(zhì)、身份、經(jīng)歷、文化及審美方面,張承志和紅柯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都充滿英雄氣,且身懷詩的特質(zhì);他們都是心中有大愛和大美的人,所以西北邊地在他們筆下呈現(xiàn)得瑰偉雄奇,充滿媚性。這豪邁與詩性的表達既是源于邊地本身的壯麗,也是源于作家們的異端詩性氣質(zhì),同時也與他們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以及多重文明影響的文化心理有關。本文即是從他們對于邊地的闡釋作為切入點,探尋其后的作家身份、人格及其審美選擇。
張承志和紅柯都是公認的極有天賦的作家,但他們的文字能夠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魔力,根本在于,邊地這一特殊地域與他們自身的氣質(zhì)和心性一拍即合。只有如此雄闊豪邁的自然才能激發(fā)他們的靈性和熱情,也只有他們這樣激情多血的氣質(zhì)才能駕馭如此強悍剛烈的對象,也才能創(chuàng)造出那些癡絕狂異的哲合忍耶、馬仲英、白彥虎們。紅柯在《西去的騎手》自序中這樣描述過新疆的自然狀況:“湖泊與戈壁、玫瑰與戈壁、葡萄園與戈壁、家園與戈壁、青草綠樹與戈壁近在咫尺,地獄與天堂相連,沒有任何過渡,上帝就這樣把它們硬接在一起?!泵鎸@樣渾莽博大的境界,如張承志和紅柯般激情張揚、充滿血氣,必然詩情澎湃,如同《大坂》中所寫的: “想馳騁,想縱火焚燒,想喚來千軍萬馬踏平這海洋般的峰巒。”于是,在作家們的激情召喚中,那些有著瑰偉人格的英雄們紛至沓來,在他們的筆下形成英雄的洪流。在這洪流中,作家們自己也癡絕狂異??墒俏覀冞€是能夠從這激情中窺見他們極力掩藏的異鄉(xiāng)人身份。
當莫言、賈平凹們對于土地呈現(xiàn)出又愛又恨、懷念與憎惡相交織的感情時,張承志和紅柯卻在癡癡說著邊地給他們的震撼。他們完全濾掉了一般鄉(xiāng)土作家對于土地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所表達的完全是全心膜拜基礎上的癡戀和巨大的精神愛戀所賦予的著魔般的奇異感受。這樣的震撼感與激動感貫穿了張承志和紅柯幾乎所有的作品。這震撼與激動,完全擺脫不了另外的語義,那就是陌生以及不屬于。沈從文、蕭紅只是呈現(xiàn)給別人看,非常平靜而克制,而張承志和紅柯的異鄉(xiāng)人身份正是暴露在他們無法掩飾的驚嘆神色中。李敬澤曾說紅柯的行文中充滿響亮的速度感,這速度,完全是因為初見異象的目不暇接。我們在《北方的河》、《大坂》、《金色的阿爾泰》、《烏爾禾》中,無數(shù)次地與這震撼感相遇。當然還有《美麗奴羊》中,人迎著美麗奴羊的指引,身不由己地沉迷,紅柯樂此不疲地書寫這蠱惑。而張承志更是在《金牧場》中用幾近迷醉的語言來寫這著魔般的感覺:“原來是你在凝視,草原。我突然悟出了。我終于覺察到了:原來這環(huán)抱著我的沉默草原一直在注視著我?!薄逗谏窖蛑{》:“它在羊群中央一動不動直直站著凝望著我,好像是主宰這山谷、主宰這個黑夜萬物的神靈。這是絕對秘密的一瞬。這是唯有我們知曉的時刻。這是沉默的交換愛情的儀式。”這樣的文字里,完全是一見鐘情時突然而起的心跳。在《北方的河》和《雪鳥》里,我們看到張承志和紅柯創(chuàng)作中的一見鐘情模式:男人震撼于像父親、母親、神靈一樣的自然,女人從男人的震撼、迷戀中體驗到生命的力量和美麗,從而愛上男人。這分明是張承志和紅柯與異域世界的秘密愛情。在這種愛情中,他們筆下的邊地世界充滿神性和靈性;他們經(jīng)由這神秘的或壁立千仞或遼闊無邊的世界而體驗到自身的靈魂激蕩。神秘美幻的自然讓他們突然心神俱醉,而沉迷于如詩如夢的世界,活在自造自足的境界中。于是,這激動、震撼、沉迷完全暴露了他們外來者的身份——邊地世界無論如何美輪美奐,于他們,只是異域,而不是故鄉(xiāng)。
震撼之外,還有無盡的美幻。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里,不乏張承志式的粗豪強橫之氣。這種趣味,在沈從文的《虎雛》中早見端倪。但是莫言對他的土地愛恨交織,沈從文的溫情脈脈里亦充滿對于其土地的憂慮。而異鄉(xiāng)人身份給了張承志和紅柯的文本世界藏納陋習的品質(zhì),給了幻象更大的空間。于是我們看到更多的,是紅柯筆下劍氣呼嘯且迷醉如夢的世界,是張承志筆下即使苦難悲壯也淳樸清明的世界。讓我們來看一下他們對于收獲土豆的描寫,中間充滿愛意,是那樣溫暖的人生,絲毫看不出苦難的影子。
《黃泥小屋》:“土壟上新土突然翻起來,又慢慢軟陷下去,親熱地擁擠著成串的大洋芋?!薄八矚g這么看著洋芋出土。黃黃的土壟裂開了,露出一點青黃的洋芋皮皮,那洋芋自己蹦跳著出來了,土壟上的潮土也朝兩側(cè)滾開,撩起一陣清爽的土腥氣。”
這樣充滿詩意的描寫在紅柯那里也出現(xiàn)了:
《喬兒馬》:“鏟子正從地里往外翻,翻出一堆土豆,圓渾渾的,這是土地下的蛋?!淹炼谷鰜砹?。土豆躺在地上,太陽一閃一閃,土豆身上的涼氣散光了,它們開始適應陽光下的生活?!?/p>
在這些場景里,張承志完全收回了他的暴躁和激動,他心底溫暖的東西緩緩流動;而紅柯的喜悅更加明顯,愛意之外,還帶著無盡的喜感。我們知道,《黃泥小屋》千里苦旱,《喬兒馬》中也分明有無法言說的孤獨,可是異鄉(xiāng)人的書寫中遮蔽了這些東西,反而將之轉(zhuǎn)化為韌性和清潔的美。張承志將所有可能導向?qū)α⒌臇|西全部轉(zhuǎn)換成一種信仰的力量,而紅柯更輕松地將新疆這一異域變成了仙源,人與狼、與鷹、與熊奇跡般地和平共處,使林逋的“梅妻鶴子”在其筆下成為真實。張承志和紅柯將邊地的美渲染得無以復加。
同樣是寫邊地世界,沈從文、蕭紅們可以輕易說出來的微詞,在張承志和紅柯那里幾乎是最大的忌諱。即使張承志的文本中有苦難敘事,即使張承志和紅柯都無法避免地寫到邊地世界理想樂園的淪陷,但是他們在刻意規(guī)避丑惡,并且規(guī)避哪怕一丁點的“不愛”。其心理原因即在于,他們根本不屬于那片土地。就像馬原在寫西藏的時候,沒有扎西達娃和阿來那么輕易就能夠表達出對于藏民族人性惡的批判。原因也在于,馬原只是個漢人,他們對于自己所熱愛的土地充滿著客人般的客氣。周濤有一篇散文寫他與張承志去拜訪回族人,其筆下的張承志完全不是回民心中的自己人,他那樣客氣,接待他的人們也那樣客氣。這說明張承志在他的文字里裝點的那份歸屬感并不真實。他總是一廂情愿地描述著他與草原、天山、黃土高原的相逢與熱戀,但事實上,他似乎更像是單戀者。而紅柯筆下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陜西人在新疆”,分明也是他自己異鄉(xiāng)人身份的確證。
所以,沈從文和蕭紅筆下充滿了鄉(xiāng)戀鄉(xiāng)愁,而張承志和紅柯的書寫對象中沒有童年記憶,所以也沒有鄉(xiāng)愁,即使他們在努力強調(diào)自己對于邊地的愛。張承志的草原小說看似有鄉(xiāng)愁的因素,實則不是鄉(xiāng)愁,而是對于青春的懷念。他筆下沒有沈從文、蕭紅那樣對于故鄉(xiāng)而不是自身的沉憂隱痛,當然也完全不同于沈從文血液肌骨中溶釋的全是湘西的風,水,草木。其作品中那異鄉(xiāng)轉(zhuǎn)換成故鄉(xiāng)的世界,也只是他青春的浩瀚背景。其筆下流淌的是他對于已逝青春的傷逝,以及對于草原的感恩。這感恩,即是他不屬于此的又一證明。張承志和紅柯多次感謝過邊地的自然、文化帶給他們創(chuàng)作的資源和靈感,但是,沈從文沒有感激過湘西,蕭紅沒有感激過東北,這些鄉(xiāng)土作家面對的都是故鄉(xiāng),他們汲取故鄉(xiāng)所賦,卻對自己的汲取毫無察覺,他們非常坦然,而且理直氣壯。唯有張承志、紅柯、馬原們面對自己的汲取而心生巨大的感恩。感激收留,感激撫慰,感激拯救——感恩往往是因為客氣。
沈從文筆下一派哀矜的顏色,這哀感即來源于對那沅水、辰水、吊腳樓和出產(chǎn)橘子的土地的從屬。正是這從屬,給了沈從文內(nèi)在的安穩(wěn),使得哀傷只是淡淡鄉(xiāng)愁,深深眷戀,而未曾有如張承志般慘烈,也未見紅柯式的對于痛楚的漠視。邊地對于張承志來說,只是異域,所以面對苦難,他呈現(xiàn)出的驚詫較之沈從文要強烈得多。至于紅柯,他的痛感要少,因為不屬于此,而在文字中只取所需,所以呈現(xiàn)出的世界瑰偉壯麗,要明亮許多。這種感覺就像是,沈從文自身經(jīng)歷苦難,覺到其苦,無法避開,卻又能坦然面對;張承志是見其苦,因他深愛,而替對方痛,但又忽視了對象本身承擔痛楚的能力 (這就使他總是給人自作多情的嫌疑);紅柯不同,他是有意避開了這苦難。
綜上,我們看到張承志和紅柯對于邊地的情感:震撼,迷醉,美幻,感恩。異鄉(xiāng)人的身份讓他們筆下的邊地充滿魅力、偉力、神力。盡管他們?nèi)狈ν暧洃?,缺乏一種血肉相連的親緣感,但邊地本身的神秘、瑰偉與他們的氣質(zhì)非常契合。他們準確捕捉并完整繼承了邊地傳遞給他們的博大人格,而他們異鄉(xiāng)人的書寫美化了這種人格,且本身的英雄氣質(zhì)又增益了這種人格。于是我們看到,張承志和紅柯的邊地壯闊恢弘,堅毅絢爛,昂揚著英雄氣。
張承志和紅柯都有英雄氣,這點毋庸置疑。他們的英雄人格投射到創(chuàng)作中,主要體現(xiàn)在獨特的生命意識上。我們將從生殖和死亡這兩方面來分析他們的描寫。
在邊地作家筆下,再詩意美幻,也不會回避性欲描寫,這是邊地賦予他們的坦蕩。而且,對于生命本身的尊重使他們能把性愛寫得干凈質(zhì)樸。邊地風俗中對于生殖力量的崇拜,使他們的欲望書寫,成為構(gòu)筑生命偉力時絕不可缺的元素。
類似于沈從文的和諧筆墨中突張的狂熱熾烈的性愛氛圍,張承志和紅柯的壯烈中也時見凄艷?!跺e開的花》里,張承志寫道:“四座彩畫的花樓么!不止有,共是四個呢!那四個女子娶得——你們年輕,怕不敢想那種美氣!……都殉了教?!辈十嫷幕?,絕色的女子,造反的鮮血,死亡之際的人面桃花,這是怎樣的凄艷。陽剛的筆觸中突然加了“死生契闊”,竟是性感得無與倫比。在“牧人章”里,醉心于行走流浪的抒情主人公也曾那樣激情而又繾綣地沉吟:
還記得那個美麗恐怖的初夜么
我對你說過——
我渴望你的血,我要它
女人的鮮血滋養(yǎng)著男人的生命。這是張承志和紅柯的邊地無處不在的頑艷,很少有作家像他們一樣將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誕生書寫得那樣驚心動魄。張承志將男女的愛欲書寫到了恢弘闊大的境界,且其中充盈著一個男人對于女人可以有的全部的感悟:依戀、崇拜、感激、感動。在《海騷》里,“我從她的命里吸足了夜風、草潮、牧場和北方蒼涼的啟示,吸足了茫茫草原的秘儀神韻和精血熱力。我在阿洛達萊的夜風中站立起來,我新生了”。如此浩大的氣勢,這是“我”體驗到神示的時刻。《海騷》里一輩輩的女人不惜性命地向著男人犧牲,以此成就男人的再生:“你淋漓的鮮血涌濺,演一次你死難的苦劇,換一回我生命的光榮?!笨梢哉f,張承志的書寫全部奔向這同一個主題:生命的鍛造。
相較之男人的重生,生命的延續(xù)更加讓人動容:《海騷》里,張承志不厭其煩地吟唱那匹生下黑駿馬的灰白騍馬,那為了生殖而從此絕產(chǎn)的母親。他一遍一遍低吟著:“自從我分娩之后,我那么慈愛那么高貴的母親已經(jīng)絕產(chǎn)?!倍@女人生殖的苦難更像是生命最初的道理和意義:
——她若是淹了三場雪;它若是殘了三根骨;人世里就有一個英雄要降生啦。
當張承志將生命延續(xù)的苦難陳述進至化之境后,紅柯選取了更加昂揚驕傲的方式:女人千里尋夫,只為留下英雄的骨血。《西去的騎手》里時時漂浮著“花兒”,我們看到殘酷里的無邊壯麗。他也曾在《大河》里這樣描述英雄托海:“這個殺人魔王也是個豪杰,會為女人赴湯蹈火的?!笨梢哉f,較之張承志的神圣莊嚴,紅柯給生殖賦予了更多的山野氣息。從他筆下的男女身上,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山林水澤,是蠻荒與坦蕩。譬如說他的《大河》中的情愛場面描寫,如造山運動,恢弘壯闊,但充滿了童真和感動。他的作品里,性欲的描寫俯拾即是,但絕不生硬猥褻,而是充滿了原始的力量。健康旺盛的情欲是紅柯所贊美的,他在《狼嗥》《阿力瑪里》《帳篷》《農(nóng)事詩》里,大肆書寫過充滿性暗示的意象,他讓這些意象充盈著他的小說,甚至將男女的交歡變?yōu)樗麜鴮懙牧硪环N儀式,以此生殖的力量為背景,鋪展他的浩蕩生命偉力。在紅柯這里,人徹底變得坦蕩而無拘無束,生命瞬間變得壯闊。借此,紅柯讓人回歸到最初的生命狀態(tài),并為他的文字獲得了最蠱惑人心的風情。
張承志和紅柯是善于寫死亡的作家,且他們本身的英雄氣質(zhì)使他們將死亡導向了昂揚詩意的境界。紅柯在他的訪談錄中有過這樣一段話:“草原上有種習慣,老人要死了,就自己走了,到大自然里,或者讓狼、老虎吃掉?!哂谧屓丝吹接⑿勰┞返臉幼印>褪窃岫Y也非常簡單,拿布一裹就埋了。他們把死看得很自然,來自大地回歸大地?!背绨萆?,看淡死亡;人對死亡極為漠視,這種淡然是紅柯驚嘆并著力書寫的。在《太陽發(fā)芽》《農(nóng)事詩》《過冬》《莫合煙》中,我們無數(shù)次看到英雄暮年、死亡逼近,人即將回歸到自然中的坦然。比如說《太陽發(fā)芽》里的描寫:“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太陽和風也啃不動他了。他坐在陽光和風里,他就跟外邊的大戈壁一樣,堅硬而遼闊?!先搜劬Φ恼p里流出一種柔和而純凈的光,就像海里的水?!边@樣的坦然,已然與天地融而為一。張承志《輝煌的波馬》里,巴僧阿爸和碎爺也是這樣的老人,熱烈地追求過,進入暮年,他們面對晚霞時,平和,安詳。這些老人已經(jīng)洞穿了死亡,當他們的精壯消失殆盡,他們回歸長天大野,了無遺憾。這就使得張承志和紅柯并不因為死亡而產(chǎn)生諸如余華般的宿命悲劇感。
如果說,作家們的強大內(nèi)心賦予人在死亡面前的坦然,那么,瞬間的輝煌和死亡的絢美則是他們?yōu)橛⑿廴烁褓x予的力量。紅柯的《鷹影》、《雪鳥》以蒼鷹、以鳥喻示著生命的姿態(tài)和死亡的輝煌。他們追求的,正是以飛翔的姿態(tài)和速度奔向死亡的絢美。《西去的騎手》:“那是古代英雄騎過的馬……它們?nèi)巧氨寂艿淖藙?,它們活著的時候馱的全是古代的英雄。壯士身托黃沙,可他們的戰(zhàn)馬全到了山里。大阿訇說,戰(zhàn)馬不是空著身來的,它們馱來了英雄的魂魄,魂魄不散,戰(zhàn)馬就不會倒。神馬谷的骨頭全是奔馳狀態(tài)?!边@是生命的終結(jié),也恰恰是生命力膨脹的最高峰。當然,以飛翔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還有張承志的《春天》?!洞禾臁返闹魅斯菫榱吮Wo公共財產(chǎn)而犧牲的青年;但張承志賦予喬瑪身上的,是英雄強力的彰顯——在暴風雪中追趕馬群、套馬的壯舉因死亡而升華為永恒的力量。
邊地的風俗讓人們戰(zhàn)勝了對于死亡的恐懼,讓死亡帶上了無與倫比的力量,而信仰更讓死亡變得壯麗?!督鹉翀觥贩磸统霈F(xiàn)的一句話是“經(jīng)卑污之路至糜欲城邦,經(jīng)死亡之路至黃金牧地”。信仰所昭示的美麗歸宿使苦難的死亡之旅變得虔誠而絢爛:“青年勇士踏上最后旅途之前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為著不去看那種種死滅之相。但他邁開第一步后,他的左手斷了,他聽見自己的母血在傷口涌濺。”“他每行一步就傷殘一次,但他在這條道路悟出了隱遁神明的暗示:他已經(jīng)永遠不死?!边@里我們可以看到張承志的生命意識:生命并不寄存于肉體,而長存于精神。這青年勇士像極了魯迅的“過客”,那種以自虐來詢問的姿態(tài),那種抉心自食的酷烈,在張承志這里演化得如此光明。他在希望和絕望的撕扯中,總是有勇力給人看充滿希望的那一方面。
張承志和紅柯對于死亡的禮贊和崇拜,更多的是在對于回民的描寫中。紅柯《西去的騎手》中有這樣一句點睛的話:“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種榮耀?!倍鴱埑兄驹凇缎撵`史》中給了我們關于信仰和死亡的答案:“哲合忍耶是一種以死證明的信仰,已經(jīng)是一個承諾了殉教誓言的,以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為最高境界。”
死亡表現(xiàn)出來的英雄人格在上述方面,是死亡讓生命意志永存;另一方面,在死亡糾纏中,人的毅力可以超越死亡,戰(zhàn)勝死亡。《金色的阿爾泰》里,老媽媽說,英雄好漢會經(jīng)常和死神相遇,但躲開的不是英雄,是死亡。連長死里逃生,在白樺樹皮中長出生命;成吉思汗死里逃生,在黃土中長出新鮮的血肉;馬仲英出入于生死之間,他身上縈繞著神馬的氣息,死神在他面前反而是懦弱的。這種生命在死亡面前的強力和意志完全帶有神話般的色彩,讓人難以抗御其間樂觀的情緒。
他們那樣崇拜死亡,也給了我們另一種關于茍且偷生的信仰。張承志的《心靈史》里:“哲合忍耶在靖遠、伏羌、通渭、隆德以及關川周邊激烈地赴死,在平?jīng)龊挽`州卻屈辱地追求著存活。絕不是平?jīng)鎏珷斈聭椪卤硹壛颂K四十三阿訇的血性。由于命定的悲劇,圣戰(zhàn)和戰(zhàn)爭都以殉死為結(jié)局。留下來的事業(yè),永遠由選擇了心靈痛苦的生者來完成?!边@種為了保存血脈而忍辱求生的信仰在紅柯的筆下再次出現(xiàn):《大河》里,面對圍剿的大軍,白夫人站了出來:“年輕力壯的跟上白大帥翻山去,老弱病殘我領上斷后,把左宗棠斷在山腳腳。”白夫人的慷慨赴死是英雄在死亡面前的無畏,而“保本、保根、保種”,遠赴他鄉(xiāng),那堅韌里不死的追求同樣令人動容。
不論是在死亡面前的平靜坦然,還是追求死亡的絢美;不論是遭遇死亡而戰(zhàn)勝死亡,還是在忍辱偷生中保存血脈,張承志和紅柯都給了我們關于生命強力的完美詮釋:人選擇了死亡或者不死,而不是死亡摧毀了人。這正是他們英雄人格的完整體現(xiàn)。
邊地世界在張承志和紅柯筆下呈現(xiàn)出雄奇豪邁的景觀,他們醉心于其間的魅力,而高唱著狂蕩熱烈的歌。我們也震懾于那彼岸世界的異象,并為其間昂揚詩意的生命意識所征服。我們必然地觸摸到了作家們矛盾重重的精神氣血和審美傾向:他們都有孤傲異端的氣質(zhì),但也一腔悲憫,擁有一顆赤子之心;他們深受少數(shù)民族文化特別是伊斯蘭文化影響,可他們身上也有中原文明的影子。他們身上的種種矛盾交會在一起,經(jīng)由邊地這一神奇對象而折射出異彩。
張承志和紅柯不約而同地歸于邊地,這是源于他們血液里固有的獨立性,有意要區(qū)別于他人,這是張承志和紅柯一切文字、生命賴以依存的心理動源。這就使他們看起來非常孤傲,就像是有人格潔癖,追求的只是美。而只有這樣遠離人群,投身荒漠草原戈壁,才能保證他們自己的“清真”,才能保持其內(nèi)心世界的美好。這樣的心性氣質(zhì)決定了他們對于異端美的癡迷。他們都深受游牧文化的影響,張承志師從翁獨健攻讀蒙古史和北方游牧民族史,而紅柯則在新疆的圖書館中遍閱少數(shù)民族的書籍。張承志無數(shù)次描述他在遭遇哲合忍耶時的動容,紅柯也曾描述過他初次接觸到馬仲英的故事時的激動。這樣異質(zhì)的文明橫空出世,突然與他們遭遇,猛然打動他們,輕易征服他們,像天命一般迎合了他們血液中固有的靈性和異端的氣質(zhì),于是同樣天命般完成了對他們的電光石火般的啟悟。
同時,張承志和紅柯都深受中原神話的影響。他們作品中充斥著夸父、蚩尤、后羿、薛仁貴、樊梨花那種反叛的欲求征服的形象。張承志崇拜古代以命取諾,舍生取義的荊軻、許由、聶政,他對于刺客形象有著隱秘而狂熱的鐘愛,《西省暗殺考》就是非常集中的刺客贊歌。哲合忍耶能以其異質(zhì)犧牲之美吸引張承志,也正是由于這種異端暗合了他無數(shù)次在《史記·刺客列傳》中體味到的鮮血恣肆的美。他對于異端之美的心理期待在哲合忍耶那里得到極大的滿足。甚至可以說,反叛本身才是張承志放不下的理想。
另一方面,異端的人往往又是最天真的。張承志和紅柯都有柔軟的一面,近于孩子的氣質(zhì),純凈,柔和。他們的作品中不時地出現(xiàn)孩子的視角。紅柯從小生活在岐山,在神話氛圍中成長起來,天性里更多浪漫的成分,所以不脫童心,他作品中濃重的童話色彩即可以說明這一點。紅柯的“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兒童,充滿著喜悅和好奇,所以完整的紅柯像是李白,一面是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豪情,一面又是天真質(zhì)樸的赤子之心。相比之下,張承志的對立情緒更重。他的童年經(jīng)歷在他的作品中包潤著,時隱時現(xiàn),且他的氣質(zhì)偏于沉重峻急。所以張承志的書寫中永遠含有一個少年、青年的形象,他更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理解這樣一個非兒童的孩子的形象,需要對照,那就是母親和父親:額吉這一慈愛的母親形象;草原這一給人啟示、寬容博大的母親形象;黃河這一充滿召喚力的父親形象;哲合忍耶這一導師形象。這一系列無時不在的“大人”角色,使張承志這個孩子獲得了無盡的庇護、啟示、成長,并且渴望超越。與他的英雄角色完全不同,這才是完整的張承志:一面是遠離人群的孤憤英雄,一面渴求理解和收容。
張承志和紅柯就是以這樣異質(zhì)的、矛盾的審美眼光理解和書寫著邊地。這種審美觀照下,就出現(xiàn)了“地獄與天堂相連”的奇異景觀:美幻富足與荒寒困頓同時并存。神奇瑰偉,則讓人充滿詩性;千里苦旱,物質(zhì)困頓,則讓人寄望來生,而皈依宗教。這就使得他們筆下,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并存。一方面激越豪壯、狂歡狂舞;一方面淡看生死、仁和守序。這也就決定了他們的邊地書寫里,雄強與溫熱并存,叛逆與皈依同在。
張承志和紅柯塑造的英雄有兩種:一種是置于歷史洪流中卓爾不群的英雄:如哲合忍耶導師,馬仲英,白彥虎,成吉思汗;另外一種英雄卻是在平凡中追求輝煌,追求生命強力的彰顯,比如《北方的河》里的充滿生命激情的青年,《頂峰》中攀登神山漢騰格里峰的鐵木爾父子,《鷹影》中的父親,甚至《靴子》里的漢子。張承志和紅柯身上的反叛氣質(zhì)使他們喜歡書寫在現(xiàn)實中遭到極大挫折與失敗甚至滅亡的人物。英雄與失敗相糾纏的命題在他們筆下完全是一種必然。張承志在《海騷》里說:“英雄遲早都要被人家害了的,那是一定的事?!薄缎撵`史》中也說:“歷史上可能有數(shù)不清的戰(zhàn)爭,但是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以失敗為目標的戰(zhàn)爭。……在格斗中只盼一死不愿存活?!薄昂敛环纯沟氐戎赖犊硵嘧约旱牟鳖i。”
《絕域產(chǎn)生大美——訪著名作家紅柯》中,紅柯也給出了同樣的觀點:“馬仲英的一生是引人注目的一生、悲劇的一生。而我對世俗上走向失敗的人物都有一種憐憫和同情,我的幾乎所有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世俗生活上的失敗者、精神生活上的勝利者。”
我們在馬仲英身上,在哲合忍耶導師和教徒們身上,處處能看到深含的伊斯蘭文化,強悍激蕩的血氣,追尋犧牲超越死亡的英雄偉力,雖然失敗,但充斥著激越之美。叛逆強悍的張承志和紅柯賦予他們的失敗英雄這樣張揚跋扈的生命意志,這足以說明,兩位作家在強悍的背后,深潛著一腔溫熱。哲合忍耶在鮮血恣肆的極處,也有一個被奉為宗師的溫婉少年,陰柔、蒼白且充滿委屈。而紅柯《金色的阿爾泰》里的成吉思汗,鐵血勇士,卻長著一雙貓眼。成吉思汗的臨終遺言是:“王者不需要紀念碑,王者是一種淳樸。”一面是英雄的恢弘,一面是內(nèi)心的淳樸,強悍的人們,卻都是天真的。這分明就是作家們的人格投射,我們可以窺見凌厲孤絕的張承志和美幻靈動的紅柯心底里的悲憫。
不管是張承志,還是紅柯,他們筆下的回族女人剛烈無比,而他們在寫蒙古族女人的時候,總是寫出了仁和,以及她們哺育萬物的慈愛和溫熱。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都對應著一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們筆下的意象,那就是太陽。普照萬物的大愛,熾烈里挾裹著欲力的強悍,這個巨大的背景元素無處不在,太陽暗示著的生命意蘊和激情,完全是在作家們靈魂中熾烈地燃燒著。這是溫熱與雄強的完美統(tǒng)一。
如果說紅柯筆下的死亡帶有飛翔的姿態(tài),那么他筆下的生,也凸顯出這樣的姿態(tài)。紅柯的《金色的阿爾泰》里處處都是這種反叛:“所有的苗都是以鷹的姿勢生長的,都是從石縫里發(fā)芽,刺穿泥土和空氣,在風暴中展開翅膀,帶著嘯音飛翔。”紅柯一方面用這樣的飛翔反叛來體現(xiàn)生命的雄強,另一方面他也在《金色的阿爾泰》里,借成吉思汗給出了另外的答案:“真正的飛翔就是這種不要翅膀的虔誠?!边@是從叛逆到皈依的完美解釋。
在張承志和紅柯的作品中,男人女人的叛逆與皈依都是系于一身的——剛烈的年輕人,慈愛溫和的老人。年輕人飛馳狀態(tài)中的生命帶著叛逆昂揚的激情,然而一到暮年,那些老媽媽、老漢身上,所有的叛逆都積淀成為遼闊,他們變得靜謐而有力。比如《黑駿馬》《金色的阿爾泰》《雪鳥》里那慈愛的老媽媽,像帶著神諭一樣靜靜守著時間,給年輕人以啟示。
可以說,他們的文字有非常特殊的內(nèi)在素質(zhì)。紅柯的剽悍里總是有著嫵媚的氣質(zhì)。這個形象很像他在《金色的阿爾泰》中塑造的成吉思汗,鐵血勇士,卻長著一雙貓眼。這正是紅柯的文字形象。張承志同樣如此,他時時有英雄主義沖動,剛毅果敢,但恰恰也是他,不斷地渴求收容?!跺e開的花》里,他癡癡地念叨著:“你該死死抓住那個一直為你和大地草原牛馬畜群之間充當使者、預言家、啟示人的蒙古老婦人,你該拼盡力氣大嚎一聲:額吉,救救我!”這是我們經(jīng)常能夠遭遇到的張承志形象:充滿英雄氣,但心底里有溫暖的渴望,即使他憤怒地棄絕大眾而求助于文字里英雄叛逆的張揚,但他未嘗不是執(zhí)拗地寄寓著溫厚的期待。
張承志和紅柯都是邊地的歌者,他們的英雄人格恢弘質(zhì)樸,在天地之間激蕩。但是兩位作家也有著明顯的不同:相比之張承志的沉重,紅柯的英雄氣更加自如舒展。他們都是熱烈激昂的,但張承志是踽踽獨行的豪邁而悲情的俠客;而紅柯是奔馳的駿馬上迷狂的醉酒的牧人。他們都是英雄,但張承志拿的是寶劍,而紅柯拿的是酒囊。慶幸的是,他們共同找到了邊地這一廣袤的懷抱來收容他們??梢哉f,邊地本身有著中原鄉(xiāng)土不能完全具備的特性:天地的廣袤,自然的潑悍,集險峻、壯美于一體,其風俗既縱情跋扈,又充滿虔敬。邊民們俯仰天地之間的傲然與高貴,即使清貧也堅守精神的清潔,在張承志和紅柯那里激起知音般的熱烈情感。在張承志,他身上本來就流淌著中亞騎士的浪漫血液,他秉承了這樣的氣血;在紅柯,他敏異的靈性,使他天然地親近于西北邊地的神異,他是感應于這樣的氣血。而同時,他們又是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在邊疆異域穿行,在那山川、河流、草原、雄鷹、奔馬中探尋生命血性的秘密。那些具有宏大氣魄和巨大承載力的物象密集出現(xiàn)在他們的筆下,通過異鄉(xiāng)人的觀照以及異端的審美選擇,更加具有旺盛蠻野的生命意志,充滿天地的靈氣和偉力。他們主人公生命意志的頑強不屈透過文字,給我們深入骨髓的震撼。蘊于文字間的反抗奔突的意志由始至終,從未改變。于此我們也深深體味到作家們身上的執(zhí)拗與反抗的英雄力量。這渲染不盡的英雄氣在張承志那里是奇崛峭拔的,強悍、偏激、凌厲;而在紅柯那里是激情洋溢的,舒展、遼闊、明亮。但是他們都拿大愛做了底子,所以,他們即使是將那些主人公們導向毀滅或失敗,也依舊會通過賦予這些人物強烈的性格來實現(xiàn)他們的生命偉力和意義。這愛與悲憫,為他們的邊地書寫贏得了永恒的生命。
注釋:
①紅柯:《西去的騎手》(自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②李敬澤:《飛翔的紅柯》,《羊城晚報》2007年1月22日。
③周濤:《哈拉沙爾隨筆》,《周濤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頁。
④李健彪:《絕域產(chǎn)生大美——訪著名作家紅柯》,《回族文學》2006年第3期。
⑤李健彪:《絕域產(chǎn)生大美——訪著名作家紅柯》,《回族文學》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