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伶俐
約翰·鄧恩《歌與十四行詩》中的陌生化藝術(shù)
胡伶俐
以約翰·鄧恩為代表的玄學派詩歌因創(chuàng)新的形式、獨特的意象和詭辯的思辨受到了較多的譴責和批評。但是,隨著新批評派的興起,約翰·鄧恩的詩歌得到了更多現(xiàn)代批評家和讀者的青睞,究其原因,約翰·鄧恩詩歌中的陌生化手法迎合了現(xiàn)代讀者的需求。本文將分析約翰·鄧恩《歌與十四行詩》中詩歌形式與意象技巧所體現(xiàn)出來的陌生化效果。
約翰·鄧恩 《歌與十四行詩》 陌生化
Author: Hu Lingli
is lecturer from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Her research area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poetry.“陌生化”理論源于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俄國形式主義的核心理念。“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一詞最早是由俄國文藝理論家維克多?鮑里索維奇?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中提出來的,他認為對于熟悉的事物,人們的感覺趨于麻木,僅僅是機械地應付他們,藝術(shù)就是要克服這種知覺的自動化,藝術(shù)的存在是為了喚醒人們對生活的感受。藝術(shù)的手法是將事物“陌生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shù)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必須設法延長。(什克洛夫斯基 10)在文學實踐活動中,陌生化的途徑可以多樣化,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上,還可以體現(xiàn)在敘事策略、情節(jié)安排和其他表現(xiàn)手法上。維克多?鮑里索維奇?什克洛夫斯基曾把“陌生化”理論運用到小說中,并提出了“故事”和“情節(jié)”兩個影響廣泛的概念。玄學派代表作家約翰?鄧恩的詩歌在陌生化理論下也能得到合理地闡釋。
以約翰?鄧恩為主要代表的玄學派詩歌的主要特點是形式多變、意象奇特、語言質(zhì)樸?!靶W”一詞實際上是17世紀詩人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和18世紀的文論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用來貶斥約翰?鄧恩等詩人,譴責他們的詩歌“故弄玄虛”。因而,在接下來的兩個多世紀,對約翰?鄧恩的譴責遠遠多于賞識。直到20世紀初,由于赫伯特?格瑞森(Herbert Grieson)的《約翰?鄧恩詩歌集》(1912)的出版和詩人兼批評家T?S?艾略特《論玄學派詩人》(1921)的發(fā)表,約翰?鄧恩的詩名逐漸得到恢復和提升。約翰?鄧恩受到現(xiàn)代讀者和批評家的青睞,近些年來成為學術(shù)界研究的新方向。本文發(fā)現(xiàn),約翰?鄧恩的詩歌摒棄了彼得拉克式(Petrarchan)的甜膩空泛和無病呻吟的詩歌范式,以其樸實的口語體語言、睿智的奇喻和多變的韻律使生活中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化,打破了讀者思維模式和感受機制的自動化,延長了文學審美的過程,從而產(chǎn)生了陌生化的美學效果。本論文將選取約翰?鄧恩《歌與十四行詩》中的詩歌進行個案研究,力圖從陌生化的視角欣賞約翰?鄧恩詩歌的美學張力。
約翰?鄧恩生活在文學鼎盛的伊麗莎白晚期,伊麗莎白時代的詩歌大多講究雕飾,意象華麗,以本?瓊生的優(yōu)雅詩和安德魯?馬維爾的情詩為英國詩歌發(fā)展的主流。約翰?鄧恩的愛情詩歌不僅超越了伊麗莎白時代的傳統(tǒng),而且超越了他以前所有情詩的范式,首先表現(xiàn)在對詩歌形式的大膽創(chuàng)新上。在《歌與十四行詩》中,約翰?鄧恩通過運用復雜多變的詩歌韻律、戲劇化的技巧與口語體語言打破了讀者對以往規(guī)則的格律詩及其優(yōu)雅的詩歌語言的習慣性閱讀,增加了理解的難度,延長了審美體驗。
理解約翰?鄧恩詩歌的最大障礙在于詩節(jié)的多樣性和韻律的多變性。19世紀的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指出:“閱讀德萊頓、蒲柏等的詩歌只需考慮音節(jié),但是閱讀鄧恩必須權(quán)衡‘時間’,并且必須發(fā)現(xiàn)強烈激情下每個單詞的時間。”(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 265)正是由于約翰?鄧恩詩歌的閱讀困難,約翰?鄧恩在他的時代和十八、十九世紀很少受到關(guān)注,在中國的接受度也很不夠?!陡枧c十四行詩》共包括了55首詩,詩人共采用了46種不同數(shù)量的詩行詩節(jié),詩節(jié)中的詩行從兩行到十四行變化不等,幾乎很少有詩歌采用相同的詩行詩節(jié)。在整個的詩集中,約翰?鄧恩的多樣化詩節(jié)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性,但是在單個的詩中,他的詩節(jié)的詩行數(shù)量是有規(guī)律的。李正栓教授認為,約翰?鄧恩的詩歌形式的特點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中的規(guī)則性和規(guī)則中的不規(guī)則性。(李正栓 156)約翰?鄧恩的詩歌中很少采用傳統(tǒng)的雙行詩節(jié)、三行詩節(jié)、四行詩節(jié)、六行詩節(jié),即使采用傳統(tǒng)的詩行詩節(jié),他也會適當進行變化以突出多變的詩歌樣式,比如在每行詩中運用不同的音步、不同的格律和押韻方式等。例如《悖論》一詩采用了不對等的雙行體詩節(jié)奏,由一個五音步詩行和一個三音步詩行組成,押韻方式為“aabbccdd”,這種不對等的雙行體詩節(jié)在約翰?鄧恩及其他以前的詩歌傳統(tǒng)中很少見。在詩歌《計算》中,約翰?鄧恩采用了對等的雙行體詩節(jié),但是不均勻的排版縮進賦予詩行不一樣的美感,整首詩像一首被截短的十四行詩,詩中的最后兩行采用工整的雙行體,不僅從閱讀視角上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而且升華了詩歌的主題:幾千年雖是漫長的,但是只有死亡是漫長的人生,因為對于鬼魂來說,死和生是沒有區(qū)分的。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詩中,約翰?鄧恩采用相同的詩行詩節(jié),但約翰?鄧恩會通過改變押韻的方式來達到每首詩的“個性化”,比如《破曉》和《離別辭:把我的名字刻在窗戶》兩首詩都采用了六行詩的詩節(jié),但押韻方式分別為“aabbcc”,“ababcc”。約翰?鄧恩詩歌中的每種變化都是出于情感的表達需要,而不是盲目任意地改變,這也是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所認同的約翰?鄧恩的詩歌中的每個單詞都載負著情感的流露。
約翰?鄧恩詩歌形式上的另一陌生化手法是將詩歌中日常口語體的語言與戲劇獨白的技巧相結(jié)合。玄學派詩歌主要運用簡潔的口語體語言而非正式的詩性語言來傳達情感,這一創(chuàng)新為17世紀的英國文壇帶來了一股新風。李賦寧教授認為:“英詩除了有一個斯賓塞代表的傳統(tǒng)外,還有另一個傳統(tǒng),即以鄧恩為代表的口語傳統(tǒng)。20世紀詩人脫離了斯賓塞的傳統(tǒng),而極力發(fā)揚了鄧恩的口語傳統(tǒng)?!保ɡ钯x寧 466)約翰?鄧恩生活的時代,莎士比亞的戲劇廣為流傳,研究表明,約翰?鄧恩也是莎士比亞戲劇的忠實觀眾,他從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廣泛地吸取了養(yǎng)分,并將戲劇獨白的技巧巧妙地運用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戲劇化獨白的技巧是區(qū)分約翰?鄧恩和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的重要依據(jù),也是約翰?鄧恩贏得20世紀現(xiàn)代作家熱烈關(guān)注的重要原因之一。戲劇獨白的技巧和口語體的語言在現(xiàn)代派的詩歌中得到了更多的體現(xiàn),尤其是勃朗寧夫人將這一技巧運用得十分精湛,這也解釋了約翰?鄧恩的陌生化手法受到同時代詩人的批評而得到了20世紀及后來許多作家賞識的事實?!陡枧c十四行詩》中的詩如《女人的忠貞》、《跳蚤》、《歌,去捉住一顆隕落的星辰》、《封圣》等都采用了戲劇化獨白的技巧,這種說話方式通常是在說話者與假想的聽者之間進行,而聽者往往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只是被假想存在的個體,這種獨白方式在具體的語境下能夠產(chǎn)生戲劇化效果。例如在《跳蚤》中,說話者極力勸導女聽者能夠屈服于他,與他走向婚姻的禮堂。為了使得他的勸說有力,說話者巧妙地引入了跳蚤這一意象,“光看看這只跳蚤,看看在它體內(nèi)∕你拒絕我的東西是多么微乎其微∕我,它先叮咬了,現(xiàn)在又叮咬你∕在這跳蚤的肚里,我倆的血混為一體”。既然他們的血都融入到了這只跳蚤身上,那么他們倆注定要融合為一。說話者看似無理的勸導在這一戲劇化的意象身上產(chǎn)生了特殊的陌生化藝術(shù)效果,而這種效果的產(chǎn)生依賴于口語化的語言張力。
約翰?鄧恩詩歌的顯著特點是詭異的思辨和奇特的意象,而在處理這些奇特的意象時,約翰?鄧恩主要使用了意象并置和意象疊加的手法,阻擾了讀者通常的思維模式,將文學作品的審美過程延長,使熟悉的意象變得陌生化。
意象的并置指的是兩個以上(含兩個)意象以并列的方式有機組合在一起,他們之間沒有時空的限定和關(guān)系的承接,作者的思想感情作為連接它們的主要紐帶。中國古代的詩歌不太注重詩句之間的邏輯順序,而是經(jīng)常運用意象的并列和疊加,表達出含蓄、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表現(xiàn)為全部運用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經(jīng)過選擇組合,巧妙地排列在一起,構(gòu)成生動的圖像,烘托氣氛、創(chuàng)造情感。約翰?鄧恩詩歌中的意象并置的目的不在于形成某種畫面,而是滿足于特定情感的需要。約翰?鄧恩的博學睿智成就了他的詩歌意象的新穎別致,如在《歌,去捉住一顆隕落的星辰》中,詩人在第一節(jié)中將隕落的星辰、曼德拉草根懷胎、魔鬼的蹄子劈開、美人魚唱歌、嫉妒的刺蟄五個意象突兀地放在一起,增加了理解的困難。這些被單獨并置在詩行中的意象表面上看來真是風馬牛不相及,似乎缺乏邏輯性,既沒有時空的限定也沒有關(guān)系的承接,很讓人費解。但是,細心的讀者如果將這些并置的意象置于整首詩的語境中,會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隕落的流星不能被捉住,曼德拉的草根不能促使懷孕,魔鬼的蹄子不能被劈裂開來,美人魚美妙的歌聲源于古希臘的神話傳說,沒有世人能避免嫉妒的叮蟄,但對比起這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人們更不可能尋求到一位既美麗又真誠的女子。在這首詩中,作者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是對女性忠貞的懷疑和否定。
意象疊加是意象組合中最常見的一種方式,它是一個意象投影著另一個意象,兩個或多個意象滲透交融成一體,構(gòu)成一個嶄新的意象。中國詩歌慣用通過意象疊加過程中產(chǎn)生的情感張力,創(chuàng)造出加倍的情感內(nèi)涵。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一首經(jīng)典的意象派詩歌,運用了意象疊加的技巧,“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描繪了一幅景象凄迷、色彩灰暗的秋思圖。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疊加技巧稍有不同的是,約翰?鄧恩詩歌中的意象疊加技巧更加靈活化,而不是簡單地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的組合。在《追認圣徒》中,約翰?鄧恩將意象疊加的藝術(shù)手法運用到了極致,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①“火”的意象,飛蛾撲火、蠟燭的燃燒與火的意象緊密相關(guān)。詩中的朋友諷刺說話者的愛情如飛蛾撲滅自取滅亡,而說話者用蠟燭燃燒的意象疊加在飛蛾撲火的意象之上,最終促成一個新的意象的產(chǎn)生,即鳳凰涅槃。這三個意象的共同特點是“火”的意象的疊加,但是表達的主題是鳳凰在火中燃燒后獲得了新的生命。盡管知道他們的愛情會如飛蛾撲火、蠟燭燃燒、鳳凰涅磐,詩中的戀人仍然愿意為了愛情放棄人世間的一切功名利祿,這樣的戀人應當被追認為圣徒。②鷹、鴿和不死鳥意象的疊加。鷹象征著男性的英雄氣概,鴿代表著女性的陰柔氣質(zhì),在詩歌中分別代表著相愛中的男性和女性。不死鳥傳說是古埃及的神鳥,能自我繁殖,被認為是兩性的,在埃及古城海利波里斯太陽神殿的祭壇上自焚,然后從灰燼中獲得新生。因此,通過對三個意象的疊加處理,不死鳥的意象融合了鷹和鴿的特質(zhì),既有鷹的陽剛之氣,又有鴿的陰柔之美,即具有兩性的特征。詩中的愛情如不死鳥的神話,在烈火中將會獲得新生,永遠不朽,為世人所銘記。
由此可見,通過運用意象并置和意象疊加的技巧,約翰?鄧恩的詩歌摒棄了傳統(tǒng)詩歌中的意象表達,詩歌中的意象呈現(xiàn)出由單向度向多向度發(fā)展的趨勢,大大增加了詩歌理解閱讀的困難,間離了讀者審美的過程,從而產(chǎn)生了陌生化效果。
雖然開始閱讀約翰?鄧恩的詩歌時,會感覺語言晦澀、格律不齊、意象突兀、思辨詭異,造成較大的閱讀困難。因為“陌生化”手法就是要打破自動化感受的定勢,沖破審美慣性,迫使審美主體以驚奇的目光關(guān)注對象。但是,在感受“復雜化”和“艱難化”的過程中,讀者的感受過程被延長,審美張力得到了體現(xiàn)。在“陌生化”的表象之后隱藏著理性,透過感性認識,細致的讀者能夠挖掘出真相,實現(xiàn)認識層次的飛躍。
約翰?鄧恩淵博的知識、矛盾的宗教信仰和不同尋常的婚姻經(jīng)歷成就了其詩歌別具一格的風尚,復雜多變的形式讓人們目不暇接、奇思妙語讓人們驚奇不已、詭異的思辨令人們信服,他的陌生化手法給17世紀的英國文壇注入了新的活力。從某種程度上說,《歌與十四行》中已經(jīng)彰顯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一些特征,為現(xiàn)代讀者所喜愛,并由后來現(xiàn)代派的作家繼承與發(fā)展。(胡伶俐 135)
注解【Notes】
[1][英]約翰·鄧恩(Smith A J. John Donne):《艷情詩和神學詩》,傅浩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7年版。
[俄]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劉宗次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
Smith A J. John Donne: The Critical Heritage.
Taylor & Francise Library, 2002,p.265.Li Zhengshuan.Defamiliarization: The Poetic Art of John Donne.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1,p.156.[英]T·S·艾略特:《英國文學名篇選注》,王佐良編,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466頁。
胡伶俐:《約翰·鄧恩〈歌與十四行詩〉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載《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2期,第132—135頁。
The Metaphsical poetry represented by John Donne, for its innovative form, particular images, and sophistical thinking,
more blames and criticism. However, with the coming of New Criticism, John Donne's poetry was delighted and celebrated by modern critics and readers. The main reason lies in the technique of Defamiliarization in his poetry, which caters for the interest of the modern readers. This paper aims to explore the skill of Defamiliarization from two aspects: poetic form and images handling.
John DonneSongs and Sonnets
Defamiliarization胡伶俐,碩士,湖南科技學院外語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詩歌。
作品【W(wǎng)orks Cited】
Title:
Art of Defamiliarization in John Donne'sSongs and Sonn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