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青弋江遺夢

      2013-11-16 01:18:15李為民
      福建文學 2013年11期
      關鍵詞:楊明瘦子女兒

      □李為民

      1

      楊瘦子在深圳給我打電話說這趟回蕪湖主要是賣房買房,賣的是他老娘原來勞動局分的一套三室一廳的宿舍,現在由我和老婆暫住著,他老娘是今年春天駕鶴西去的,92歲高壽,算是喜喪了,買的是緊靠青弋江邊的獨棟別墅,為什么要買他沒講。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問這里是不是酷熱,青弋江的水位是不是漲得很高。我沒好氣地回敬他,別打岔,你把房賣了讓我們住大街上?告訴你昨晚我夢見蚊子了,你老娘以前提醒過的,夢見蚊子會有災,趁早改航班別回來了。他沒來由地嘿嘿笑了,語氣帶著一種解脫和愜意,我沒等他繼續(xù)絮叨就把電話掛了。再過9天,8月29號就是我姑娘兩周年的奠日,每到這個時候我和老婆都很難過。

      算起來,我和楊瘦子的交情基本上和年齡差不多長,快五十年了。那時候,我們家都住王家塘小學邊的西花園菜場,他爸在衛(wèi)生局的環(huán)衛(wèi)科,他媽在勞動局上班,按講家境不錯,但他爸的上輩是蕪湖裕中紗廠的資本家,他母親也是皖南黟縣一個鹽商家的小姐,所以那個年頭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全家人吃了不少苦頭,見人低眉順眼的,他爸除了上班,不和任何人講話,整天躲在家里聽廣播,鄰居講他腦子有問題。而我爸是煤球廠拉煤的,我媽是街道糊火柴盒的臨時工,真正的根正苗紅。

      楊瘦子是他母親40歲生的早產兒,整個小學期間,人一直長得矮小瘦弱,真正沒發(fā)育好,而且經常在課堂上放很響的屁,據他講是由于他家一年四季吃蘿卜不吃葷造成的,所以經常受到別的同學嗤笑打罵,我自告奮勇出來保護他,因為他能幫我做作業(yè)。

      有兩件事促成了我和楊瘦子大半輩子的關系。一件事是二年級的一個冬天下午,我第一次上他家送自己沒做的寒假作業(yè),沒見到他爸,只傳來里屋晶體管收音機發(fā)出的嗞嗞電流聲,他媽在院子里正用篾籮篩子曬腌蘿卜,見我來了,沒吭聲,楊明怯怯地向他媽介紹我就是經常幫他打架的大頭,他媽依舊不語。我有點不自在,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遞給楊明,他眼光放亮,幾乎是瞬間把蘋果吞到肚子里,連說這個蘿卜真好吃,然后條件反射又放了個屁。他媽一邊聽了,眼淚從眼眶里掉下來,好半天,哆嗦著嘴唇對我說,大頭,我們家楊明什么都不懂,你要多幫他,我鄭重地點點頭,覺得他媽慈眉善目,說話細聲慢語,不像我媽動不動吼著要找我爸打架。

      我沒辜負他媽的囑托,整個小學期間我倆幾乎是如影隨形,只要我在,沒人敢欺負他,包括疤子王紅旗(此人在上個世紀80年代嚴打因強奸罪被槍斃了)。因為我不僅長得虎頭虎腦,還跟我爸的徒弟學過武術,練過散打,如果說楊瘦子是只小綿羊,我就是一頭獵豹,所有野孩子見了我們,像老鼠見了貓繞著走。

      另外一件事是我救過楊瘦子的命。1976年的夏天,長江發(fā)大水,湍急的江水倒灌進青弋江,水位陡漲,江水一下淹到青弋江和長江交匯口的中江塔,形勢很嚴峻,整個蕪湖市都動員起來了,幾千號人沿著青弋江的大埂嗨呦嗨呦挑土壘壩,筑青石塊。我那時沒有地理知識的概念,還是楊瘦子告訴我青弋江是從他母親老家黟縣流過來的一條河,地勢西高東低,按常理應該流進長江,現在江水洄流,肯定是中江塔下面的泥鰍精又跳出來搗亂了。我笑他迷信,可楊瘦子認真地說他媽講過一個關于中江塔的傳說,提到過長江口里有一條泥鰍精,往來青弋江的船只經常在此遭到它的襲擊。后來蕪湖赭山上的廟里有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下了大決心修了兩座塔,一頭一尾把泥鰍精給鎮(zhèn)住了?,F在的中江塔下面就是泥鰍精的尾巴,萬一泥鰍精跑出來怎么辦,他真當回事地問我。

      他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一幫野猴子(王紅旗也在)正站在塔樓里的石門洞口嬉笑打鬧,下餃子似地往青弋江里跳。我在水里游得腿肚子抽筋,剛爬到門洞里喘氣,沒有回答他的話,指指自己的腿,咧著嘴。王紅旗找到機會了,一聲不吭,像老鷹捉小雞,雙手一把拎起楊瘦子的細胳膊抵到石壁上,楊瘦子的雙腿直挺挺地離開地面,像圓規(guī)的兩只腳在空中滑稽地亂晃,滿臉的驚恐和絕望,眼珠亂翻四下里找我。我試了幾下沒站起來,周圍的孩子在疤子的招呼下,惡狠狠地把楊瘦子的雙手反剪,推搡著,沖他吐唾沫,王紅旗左一下右一下扇他耳光,嚎叫為什么要吃水萍送給他的油條。

      這里交代一下,水萍是王家塘小學紅小兵宣傳隊跳舞蹈的,長得很好看,亮晶晶的額頭,黑葡萄樣的眼睛,走起路來,腳像上了彈簧,一跳一跳的,緊繃繃的圓屁股顛顛往上翹,這個樣子我最喜歡,但我認為她有個缺點,用現在的話講,好聽一點,情商太高,俗一點,水性楊花。她那時經常到街道市里跳現代舞《白毛女》,好多課落下了,找楊明補課,一來一往,送點小恩小惠,橡皮鉛筆刀之類的,主要是油條燒餅(她爸媽在小吃店就賣這個),王紅旗呢,偷了錢買了雪花膏塞到她桌子抽屜里,她也不反感,故意找他講話,講好多話,還時不時瞟他一眼,給他一個好看的眼神,王紅旗就吃這一招,每到此時,他情緒很激動,拎著褲子往廁所跑,說下面又癢又脹很難受。她對我好呢,也是因為我會打架,能保護她。

      按理水萍現在是我老婆,我不該翻陳芝麻背后糟踐她說壞話,但我們的姑娘無論性格長相太隨她母親了,我現在反思,遺傳基因的力量真的無法抗拒,不然女兒怎么會有悲劇呢?

      扯遠了,趁楊瘦子呲牙咧嘴哭喊的功夫,疤子幾個二吊蛋(蕪湖方言:搗蛋鬼)抬著他,拎麻袋似的把他高高拋向空中。后面就不細說了,楊瘦子只會狗刨兩下子,基本不會劃水,加上江水洄流,漩渦太多,我是在離中江塔一公里遠的造船廠附近把他拖上岸的,又喘又累,話都說不出來了,周圍圍了好多人,楊明肚子脹鼓得像個孕婦,氣若游絲,折騰半天才吐出水來,他媽當時就給我跪下了,無論我媽怎么拉都不起來,他爸從他兒子還在水里沒撈上來就一直不停地呵呵傻笑,不停地搓手,好像這樣才能緩解驚恐和絕望,鬧得周圍鄰居像看怪物似地望著他,從來沒跟他爸和他這一家人打過交道,又不知說什么勸慰的話好,氣氛尷尬緊張,好在楊明終于醒了,大家不由得也跟著他爸傻笑起來。

      我一直不理解他爸為什么會在那個場合居然沒心沒肺地傻笑,難道他真像鄰居講的腦子不好?我問過楊瘦子,他像背書似的,結結巴巴地說,每個人都有應激反應,這是心理活動,就像看電影《平原游擊隊》,鬼子一進村,你會緊張得叫出聲。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敬佩地問他為什么懂得這么多事情,他不假思索地說是他媽告訴他的,看來他媽早就做好了解釋的準備,也許也有其他人和我一樣問過他媽。

      但是,他爸的笑的確給他家?guī)砹撕谜最^。那一年文革結束,楊瘦子一家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地做人做事了。他媽當上了勞動局副局長,一家人從糠籮里終于跳進米籮里。首先他們全家搬到赭山公園邊的勞動局宿舍,他爸身體不好,病退在家,但心情很好,燒飯買菜養(yǎng)花種草,日子過得悠閑,依舊不怎么愿見外人,但要是我們這些老鄰居來玩,他也會真誠地和我們打個招呼,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客氣地端茶倒水。楊明天賦稟異,上高中通過他媽的關系,當然主要是自己的努力,考進蕪湖唯一的重點中學一中,并順利地被全國重點院校合肥工業(yè)大學錄取,學的是自動化專業(yè)。

      我就沒他的實力和運氣了,職高勉強讀完,就招干進工廠了,說來丑得慌,連招干考試都沒考及格,還是楊明的媽直接在蕪湖制藥廠要了一個工人編制的名額,把我弄進廠里的儀表車間當電工。上班前他媽找過我談過一次話,語重心長地說,大頭啊,我相信你肯定干得好,你人活絡,我家楊明書念得不錯,可沒什么社會經驗,他大學畢業(yè)了真要沒好去處,我還想讓他到制藥廠來,一方面專業(yè)對口,最主要你們兄弟在一起,今后有個相互照應,我要退休了,他爸也就這樣了,楊明媽慈悲地嘆了口氣,像有什么話沒講完,我猜可能是他爸身體不好。我心里熱乎乎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這是他老娘第二次囑托我了,我不住地點頭。

      2

      楊瘦子上大學的四年光景,我完全充當一個做兒子的角色,每星期雷打不動上他家干家務活,買米,搬煤氣罐,我個人也積極要求進步,考上了夜大中文專業(yè)(沒有入學考試,報名即可),其實我對中文也不感興趣,主要是水萍也學這個專業(yè),楊明他媽講得對,我的確蠻活絡的,很快就把她變成了我的叮當子(蕪湖方言:女朋友)了。我的方法也簡單,投其所好,她喜歡詩,我就買了汪國真的詩集送給她,當她面背誦汪的詩,淡淡的霧,淡淡的雨,淡淡的云彩悠悠的游,逗得她笑彎了腰,不是因為我的才氣,而是我憨態(tài)的樣子讓她覺得我太傻。

      最關鍵的是我那時已經混成車間副主任了,而且是車間團支部書記,用現在的話講是既有實權又有人力資源了。而水萍還沒正式工作,在她父母小吃店賣大餅油條。所以,那段日子我過得很滋潤,像電影《小字輩》里唱的那樣,生活呀生活,多么可愛,像春天的蓓蕾,芬芳多彩,要用文學語言描述,水萍像只蝴蝶整天在我眼前飛來飛去,讓我眼花繚亂,心花怒放。

      但是,好景不長,我的命運似乎總是和楊瘦子牽扯在一起。他家庭的變故,讓我也一下亂了方寸,甚至我和水萍的愛情也一波三折。先是他老父親在他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食道癌晚期突然病逝了,連我都感到意外,按醫(yī)生推斷,他至少還能扛兩三年,這樣,楊明留學美國的夢想也泡湯了(原本他老父親的一個遠方侄子答應過等楊明大學一畢業(yè)就把他辦到美國),跟著就回到制藥廠和我搞到一起了。

      真是戲劇性的變化,我后來笑他,你念不念大學有什么區(qū)別呢?他面色陰郁,沒有回答我的話??墒聦嶒炞C了我的短視。他一來就成了廠長助理(當年蕪湖副市長就是從制藥廠提拔上去的),工程師級別,行政上分管我們儀表車間,等于他一下子成了我的頂頭上司。這里插一句,我們制藥廠七十年代主要生產經營兒童寶塔糖(一種驅除腸道蛔蟲的中成藥),90年代初,國有企業(yè)改制,大搞技術改造,楊瘦子正是趕著這個點分到我們廠,也可能正隱合了他老娘把他弄進廠的用意,他去了日本N E G公司培訓了三個月,引進了一條拉管生產線(生產生理鹽水瓶),又協(xié)助廠長全面負責廠里的設備安裝調試工作,應該講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作為這么多年的兄弟,我沒什么可嫉妒的,人家的起點本來就比我高,我能做的是盡可能協(xié)助他,共同進步。但我想錯了,老話講,做事先做人,從一開始進廠,楊瘦子除了和廠長搞好關系外,他的工作方式完全是盲目毫無意識的,這樣,直接導致了他處理問題片面武斷,弄得下面技術人員甚至工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多虧我上下溝通協(xié)調,說句悲哀的話,所謂協(xié)調就是委屈自己,當個受氣包或者挨罵的,在大家面前被他訓斥,算是給他長威風。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所有人對他仍然保持一種本能的隔閡和排斥,大家的心反而更向著我,同情我,看不慣他發(fā)號施令的樣子。

      他像一片浮葉漂在水面失去了根,我私下也勸他放下架子,和工人搞好關系,但不知是太固執(zhí)還是太自信,他不屑地看我一眼,說你以為你這套我不會啊,他鼻子哼了一下,我倒要體驗一下什么叫極致,你懂嗎?他怪怪地笑了。

      我一頭霧水,茫然地望著他,這就是當年那個怯弱自卑見人躲著走的楊瘦子嗎?我無法揣摩他的心思,我們之間像一條濕漉漉的毛巾,始終擰不干??赡芪疫_不到他的文化層次,但我覺得做人必須真誠,必須學會感恩,不為別的,就為他老娘的囑托,就算是被他欺辱得鼻青臉腫,至少我也應該忍受一下。

      但我又錯了,讓我措手不及的是,楊瘦子居然和水萍打得火熱起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避諱他,談戀愛后,我就帶水萍到他家?guī)兔ψ鍪?,那時楊明上大學,他媽退休在家,對我們像家里人一樣。他父親的喪事是我和水萍一手操辦的。

      我記得在油毛氈搭起的簡易靈堂邊,在那種哀傷的氣氛中,水萍第一次見到垂頭喪氣的楊明時,居然嘴角翹起,又淺淺一抿,臉一下子紅了。我當時有點意外,而楊明的眼神里除了深深的悲哀,還含著一縷說不清的欲望,剛柔并濟地向水萍掃過去。我曾在一本小說里讀到過一句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欲望,那叫喜歡,如果壓抑這種欲望有可能會演變成愛。我感覺楊明的表情似乎在掩飾和壓抑著什么,又好像不高興,像沒有經過他的許可我們就好上了,以致后來我每次帶水萍到他家去,心里總是很別扭。

      可水萍沒有覺察到我的不快,和往常一樣,在他家像一家之主,淘米,擇菜,搞衛(wèi)生,收拾換季的衣服,那么駕輕就熟,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還邊做事邊和楊明聊天,他們之間像有講不完的話,天文地理無所不談,而我像個電燈泡被晾在一邊,錯愕尷尬地望著他倆,只能附和,心里隱隱地痛。我感慨,楊瘦子雖然學理工科,可文科知識那么豐富,竟然能把尼采的哲學觀點分析得頭頭是道,惹得水萍那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幽幽地盯著他,真是癡迷到極點。也難怪,在90年代初,一個大學生的含金量還是很高的,對任何年輕的姑娘來說,誘惑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楊明的老娘看著他倆談笑風生,不停地給我遞煙續(xù)茶,連連夸我有福氣,找了個好媳婦,還要認水萍做干女兒,楊明談興正濃,回過身,白了他老娘一眼,有點霸氣地說,做什么女兒,就做兒媳婦好了。水萍咯咯笑著反駁他,那也不是做你的兒媳婦,楊明愣怔一下,一時被噎住了。她回眸一笑,端著洗衣盆,徑直朝陽臺上走,步子邁得細碎而輕盈,圓滾的屁股顛顛又往上翹了,人像隨時要飄起來。

      我干澀地笑笑,心里雜味橫陳,我無法理清自己的心緒,慍怒中夾雜著不安,不安中又有許多無奈。我不愿把楊瘦子認定為自己的情敵,可他倆之間枝枝蔓蔓的眼神、語調,你來我往親昵嗔怪的點點滴滴,不得不讓我高度警覺。

      我暫時中斷了以前周末去楊瘦子家做事的常規(guī),主要是不想讓水萍去他家,另一方面催著她趕緊領結婚證,她沒反對,有些猶豫地說她父母想等明年春天廠里的職工宿舍樓蓋好了再領也不遲,我立刻明白了二老的用心,這是最后考察一下我的能力,按照我是車間副主任的級別和待遇,應該能分到好樓層和大套,這樣他們二老就能和我們住一起了,也是他們的愿望。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先夾著尾巴做人,在工廠分房是道大坎,錯綜復雜,想來想去,只有利用楊瘦子這層關系,還算靠譜,于是,周末我們又去楊明家了。楊明知道我有意無意給他遞過分房的話,揣著明白裝糊涂,就是不給我正面回答。

      在這期間,我絞盡腦汁,終于和水萍把生米做成熟飯了,等于她成了我的人,內心松了口氣,心胸一下子就開闊起來了,不太計較她和楊明之間的眉來眼去這類小把戲了。直到發(fā)生那件事,差點讓我和楊瘦子徹底分道揚鑣。

      說起來,還是和那條從日本引進的拉管生產線有關。我這個人雖然專業(yè)知識不高,但悟性好,動手能力強,是廠里有名的“掃雷專家”,數控儀表方面的故障幾乎難不倒我,關鍵我喜歡鉆,喜歡問為什么。這條生產線在安裝調試中,按合同要求,只來了一個日本技工,幫助上線檢測和產品的試生產,而核心的操作軟件,連去過日本的楊瘦子都不知所云,他只能在圖紙上照葫蘆畫瓢,設備實際操作上的細枝末節(jié),不動手是摸不到邊的。鬼精的小日本無論你怎么問,他總是笑瞇瞇地搖頭,裝著聽不懂漢語,又聳肩又擺手。我想我必須拿下,這或許對今后的分房都有間接的好處。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我搞清楚了,不是學來的,而是偷來的,我通過朋友在那個小日本住的賓館里,把他設備安裝調試索引偷偷復制了一套,又找人翻譯了一下,利用晚上加班時間,對照說明,把傳動裝置上的無極調節(jié)運行速度的操作要領掌握了,這是核心,關系到傳送帶上鹽水瓶的殘次率。那天晚上,正當我得意忘形的時候,配電房突然跳閘,生產線一下子停了。

      按規(guī)定,車間生產遇到故障必須在第一時間報告分管廠長,但廠長出差,只有報告楊明了。我心里發(fā)虛,故障的原因是我不停調節(jié)控制程序上的速度開關,造成電壓負荷太大而斷電的。雖然小故障,但必須找到楊明,讓他在事故排查單上簽字,才能繼續(xù)開工。本想第二天報備算了,但一停機,一夜的損失就是頭10萬。

      90年代初,沒有手機和家用電話,我只好騎著自行車趕到他家,氣喘吁吁爬到6樓,都快凌晨1點了,我不愿驚醒他老娘,只是輕輕敲了幾下門,沒有動靜,忽然想起自己鑰匙鏈上有一把他家大門的鑰匙,那是楊瘦子上大學不在家,他老娘為方便我進出專門給我配的。

      我后來想,如果不開門進去找他簽字,要么等到明天,就不會看到這一幕,我可能又是另外一個人生了。但我當時心太急了,怕萬一事故鬧大了,自己要承擔責任。

      我狠了狠心,用鑰匙擰開門,朝門廊右邊楊明的房間望去,門虛掩著,里面居然依稀散發(fā)著一簇粉色的臺燈光。我一探頭,看見楊瘦子正埋在水萍的胸口,頭不停地在她胸罩間亂拱,水萍穿的是我給她買的紅羊毛衫,領口的扣子被扯開,兩只飽滿的乳房在胸罩后面被頭擠得蹦來蹦去,像隨時要跳出來。

      她半靠在被褥上掙扎著,雙手反撐著床鋪,皺著眉,頭亂晃,一扭臉就看見了我。她猛地推開楊瘦子,人一下從床上彈了下來,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被獵人發(fā)現了,又是錯愕,又是驚恐,又是無辜。楊瘦子冷不防被推到一邊,還以為是他老娘進屋了呢,滿不在乎地坐直,一眼瞥見我,也駭然地張大嘴,眼睛睜得像卵子大。

      那一刻我想殺人的心都有,就覺得口舌生煙,一口火要從口腔里噴出來。但我還是克制住自己,至少他倆沒有脫光衣服,應該講還沒成事,如果我立刻拎著楊瘦子像扔一盞臺燈拋到窗外,我這一輩子也就交代了。關鍵是我不能這樣,我在家是個獨苗,我要結婚,我要傳宗接代,我還要分房。我大腦清晰地飛轉著,我不想驚動她老娘,讓她傷心,更不愿意在一個曾經給我下跪的老人面前把她兒子揍得稀巴爛,至少當時我不想這么干。我要讓他先欠著我。楊瘦子像徹底被釘在原地,連目光都動彈不了了,我沒吭氣,把事故排查單丟在床上,扭頭就走了。

      第二天,水萍就找到我家,哭成殘枝敗葉,咬著嘴唇,發(fā)誓說這是她唯一一次單獨和楊瘦子在一起,而且沒有那個,當時她是來還那本尼采的書到他家的,沒想到他那么下流。她紅腫著雙眼盯著我,低低地說如果我要是解不開這個疙瘩,大家就分手,如果我能原諒她,她明天就去和我領結婚證,因為她已經兩個月沒來月經了。

      本來我的臉一直鐵青,沒理她,最后一句話像給了我一鞭子,把我抽醒了,我心里陣陣發(fā)酸,話都講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至于楊瘦子是否端了我的小鍋子(蕪湖土話,戴綠帽子),已經沒有意義了,往好處想,我只能慶幸我在工作上犯了個差錯,竟然迅速成全了我和水萍的婚姻,還要感謝楊瘦子的不軌行為,不然為了一套房子,還不知道他會給我多少磨難呢。

      我深深地舒了口氣,分房不是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了,不知是喜還是悲,我把水萍摟在懷里,狠狠地揉了揉濕潤的眼角,又把她按在床上,狂亂激動,不顧一切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她也配合我,高亢地呻吟起來。

      本來我和楊瘦子這么多年的交情就此畫上句號了,但他依舊沒有放過我。那晚的事過后一段時間,我倆在廠里除了正常的工作聯(lián)系外,基本無話,他見了我,臉上也是尷尬無措。我讓水萍去了他家,告訴他老娘,也算是通報他,水萍懷孕了,我們領了結婚證,那意思是今后來的次數會越來越少了。但我在心里盤算,和楊瘦子這個賬必須要算,必須在分房之后,如果他拎得清,幫了我忙,老賬就此一筆勾銷,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否則,他必須吃我一頓皮鞭炒肉絲(蕪湖土話,挨揍)。

      但我沒料到這一天來得太快了。那是在歡送日本技工回國的晚宴上,輕工局長,廠長副廠長,工會主席,加上車間主任幾十號人,在市內最好的飯店擺了一桌,酒席擺得花團錦簇,大家頻頻舉杯,慶賀拉管生產線順利上馬投產。氣氛一次次被推上高潮。楊瘦子更是趾高氣揚,當著領導的面,不停地給自己臉上貼金,看著他臉上流光溢彩的樣子,我沒吭聲,低頭喝酒。

      可那個日本技工老是找我碰杯,又鞠躬又豎大拇指,夸我是最勤奮最聰明的工人,引得廠長書記也找我喝酒,風頭被我搶了。楊瘦子妒火中燒,他搖晃著走到那個胖日本跟前,眼神帶著掃蕩一切的威風,用手指指我,做了個低頭擰螺絲的動作,又指著他自己,做了個畫圖紙的樣子,結巴地說,他的是干這個的,我的是干這個的,胖日本立馬明白了他的手勢,也做了個擰螺絲的動作,指指自己,那意思是自己也是個技工出身,算是給我打圓場,周圍響起一片善意的笑聲。

      我悄悄站起身,楊瘦子沒察覺,翹起兩只大拇指,勾在一起,眼神又帶著一縷放肆的淫蕩,沖那個胖日本硬生生地說,他的老婆是我的女朋友,說完還沖我挑釁地笑了一下。周圍人一下都驚愕住了,胖日本也一愣,似懂非懂,眼光閃閃爍爍回望了一下周圍人,惶惶地坐下了。這樣,楊瘦子整個人完全晾在我面前,隨后,他像一片樹葉輕輕飄在地上。

      我當時感覺用的力量并不大,可能小時候練過鐵砂掌,右胳膊也就輕輕一揮,沒料到他身體像陀螺快速轉了一下,臉上突然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那是一種解脫,快意和放松,一點沒有痛苦和痙攣,那個樣子我至今依舊清晰地記得。

      3

      楊瘦子是1992年春天辭職去深圳的,臨走前在家躺了三個多月,靠近左肺中葉的兩根肋骨被我打斷了,我留廠待崗,新房是分不到了,只能和老職工調劑舊房,但我也不在乎了,女兒張婷出世了,漂亮可愛,我和老婆暫時和她父母住一起,家里有了歡樂,日子慢慢平穩(wěn)下來。

      走之前,楊瘦子托廠里同事找我?guī)状?,被我推掉了,但最后我還是和他見了一面。主要理由是他沒有將我倆的事告訴他老娘,我也是要面子的人,最不想傷他老娘的心,而且他看病所有的醫(yī)藥費沒找我要過一分錢,再說人都要走了,見個面又有什么呢?我是和老婆抱著女兒去他家的。生了女兒后水萍全身松垮臃腫,見到楊瘦子,面孔已經波瀾不驚了。

      楊瘦子一把抱過像瓷娃娃的張婷,在她紅蘋果般的臉上狠狠親了一下,又塞了個紅包給我,把我拉到他房間,交代了兩件事,第一是他帶老娘去深圳,房子無期限給我們一家人住,等于是把房子給我們了,我救過他的命,這一輩子我們之間是脫不了干系了,今后他老娘可能會經?;厥徍∽?,我們要照顧她,第二,他這一離開,應該講永遠和老家沒什么關系了,因為他有個高干子弟的大學同學,在深圳搞了一個智能化工程項目(也就是互聯(lián)網的前身),當時國內只有北京和深圳作為集散地搞研發(fā),屬于高科技項目,言下之意,我那點本事就不能跟他后面共同發(fā)展了。但他保證,今后我女兒長大一定會讓她到深圳來見世面。

      這個空頭支票開的有些大,我心里清楚,他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服侍他老娘做個鋪墊吧,只能說明他對未來前景不敢樂觀,或者說是孤注一擲了,我們是他萬一賭輸失意后的歸宿而已。我在心里苦笑一下,木木地沖他點點頭,心里很哀傷,你在制藥廠的大好光景都給你糟蹋了,我們還能指望你今后能折騰成什么樣子呢?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沖我咧嘴一笑,平心靜氣的臉上居然洋溢著十足的自信。

      如果不是我女兒的死,如果不是楊瘦子這趟回來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覺得聊這些往事實在太無聊,因為現在的人心氣太浮躁,沒人愿靜下來聽你閑扯,而我和老婆都是平頭小老百姓,一直小心翼翼地過日子,能有什么大喜大悲的人生經歷呢?

      可事情還是出在我女兒身上。2008年的夏天,我女兒張婷從蕪湖一中高中畢業(yè)后,被直接保送上北大。可女兒做了一個讓我們措手不及的決定,她要放棄學業(yè),直接到楊明的天信光纖網絡集團學習一下企業(yè)管理,然后去美國發(fā)展。盡管我和水萍不同意,可心里明白,這肯定是楊明早就為她設計好的未來人生之路,也是他兌現當年的承諾。事實也如此,楊瘦子在電話里直言不諱地對我們夫妻說,你女兒是精英階層,不屬于你們,你們只管為她驕傲就行了。

      這里啰嗦幾句,楊瘦子那年去深圳,正趕上中國互聯(lián)網發(fā)展的鼎盛時期,他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發(fā)達了,發(fā)達到什么程度,我和老婆是不好意思問,我記得女兒上高一的時候,曾給我打了個比方,她上網查了一下楊叔叔的公司背景和上市資料,光固定資產不講,按她估算,楊叔叔的零花錢可以買一架像趙本山一樣的飛機。

      楊瘦子特別喜歡我們的姑娘,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她的老婆(他大學同學的妹妹)給他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子虎頭虎腦長得結實,可女兒有先天智障,成了他內心永遠揮之不去的糾結。我女兒從上初一開始,我們一家人每年春節(jié)都在深圳過,某種意義上等于是我們沾了女兒的光。女兒不僅長得乖巧可愛,而且聰穎過人,像我老婆一樣情商高,善解人意,會體貼人,他女兒楊柳特別喜歡和她玩,這一點深得楊瘦子的賞識。二是在女兒心目中,楊明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他的分量自然比我和水萍還要重,少女成長中遇到的煩心事,學習中遇到的困惑等等,她一有空就抱著電話向楊明傾訴,就像當年水萍和楊瘦子有講不完的話。當然,楊明像個父親一樣,無論工作多么繁忙,總是耐心細致地開導她。

      漸漸地,我隱約又有些妒意和空慌的感覺,我曾擔心地問老婆,是不是讓女兒和他們一家少一點來往,理由是女兒大了,處在青春發(fā)育期,高中課程又多,不能分心,再說楊瘦子滿世界飛,也不要多影響人家。水萍一聽,給了我一巴掌,教訓我說,虧你講得出口,你的心眼還是比針尖小,我現在是老太婆你該放心了吧,女兒長大你又不放心,你有病啊張秀文,你不要忘記,楊明是你女兒的干爸,他是長輩在關心下一代,是你的福分,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你不想想,你除了當保安,我除了起早貪黑下面條,能給女兒的前程大事幫什么忙?她言下之意,女兒生在我們家是投錯了胎,再往深里講,當年她要是狠一狠心跟了楊瘦子,至少境況要比現在強千倍。

      我在心里嘆口氣,也難怪,這么多年來,楊瘦子那么真誠、坦蕩和磊落地回報我的救命之恩,不圖別的,就是回報。他是公眾人物,億萬富翁,能計較我們什么呢?他曾一再讓我和水萍別干了,在他公司找個清閑的差事,陪著他老娘(他老娘得了老年癡呆癥)說說話就行了,講白了是養(yǎng)著我們。水萍猶豫了幾次,但我拒絕了,我實在是想守住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底線,還因為當年水萍和他之間那段講不清的瓜葛,讓我一直心存芥蒂。

      所以,講我心胸狹窄也好,心里有陰影也罷,當我和老婆最后一次把女兒帶到深圳楊明的公司時,我的心里依舊是五味雜陳很傷感,水萍除了興奮,眼里也閃著淚光。畢竟我們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我們的命根子,已經長成18歲的大姑娘了,就要從我們身邊離開了。

      可當時女兒似乎一點沒有察覺到我倆的內心感受,無論眼神、舉止和語氣都那么激動和緊張。楊明當時正在公司主持一個董事會,是他秘書先把我們引到他的私人會所里。當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滿臉憔悴,臉色蒼白,像生了場病。我女兒第一個從沙發(fā)上蹦起來,雖然大家常來常往,可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特別的亮,臉特別的紅潤。她乖巧羞澀地沖著楊瘦子喊了一聲楊叔叔好。

      楊明冷不丁見到我們一家人,眼睛還是一亮,又伸出雙臂,禮節(jié)性地輕輕摟了一下女兒,沖我們說,柳柳和她媽媽在那里不習慣,找個時間我?guī)堟萌ヒ惶耍鹗窟€是不錯的。我女兒興奮地點點頭,臉上是那種難以形容又特別純凈的表情,好像只要楊明隨便說點什么,她都會義無反顧地照著去做。

      我和水萍這才知道楊明一家已經移民到瑞士了,而他只告訴了我女兒,而女兒一點口風都沒透給我們,心里更加有點酸酸的不是滋味,又不好說什么,只能尷尬地笑笑。在女兒和楊瘦子心中我們是徹底的被編外了。

      楊瘦子疲憊地靠在大班椅子里,從抽屜里摸出一瓶藥,水萍站起身,從茶幾柜上拎起水壺,女兒奪過來,輕盈地走到他跟前,倒水,端茶,動作輕柔,楊瘦子把藥片含在嘴里,接過水杯,抬起頭,認真地端詳了一下我女兒,點點頭,由衷地說,還是你們幸福,培養(yǎng)了個才女。張婷不好意思低下頭,她今天的打扮也特別,披肩長發(fā)梳成了兩條小辮,特別可愛,黃色的連衣裙把她乳房、小腹和雙腿的輪廓凸顯出來,更有一種少女成熟的韻味。

      我岔開話,問他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他取下眼鏡,揉揉鼻梁,說一直失眠。水萍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們先回公司招待所吧。楊瘦子一擺手,說哪能呢,晚上去南澳海鮮樓吃鳳爪,他皺著眉,頭趴在桌上,讓我女兒過來幫他推推肩胛骨,語氣是那么隨意和不容置疑,女兒像個小喜鵲欣然飛到他身邊,伸出雙手笨拙地在他肩膀處揉捏起來。

      我心一沉,和水萍對視了一下,除了驚詫就是酸楚。姑娘從小到大,我們除了服侍她,沒碰過她一根指頭,現在我們的下一代放著名牌大學不上服侍楊瘦子,一個有錢人,這又是個輪回。

      晚上回到招待所,我直截了當和老婆攤牌,別再跟他們一家摻和了,立刻回家,讓女兒受這個委屈有什么意義呢?水萍嘆了口氣,箭在弦上你要我怎么辦?要不你和女兒商量去,她現在心里哪有我們倆,楊明吃飯時不講要包裝她,學禮儀,學國學,進入上流社會,你女兒不也幫腔嗎,抱怨現在的大學有一半的知識是沒用的,就是有用,老師的講課方法也不科學,等出了大學門,自己早跟大學一點關系沒有了,所以她心早就飛了。

      我鼻子哼了一下,深圳有那么多二奶村,都是有錢人造孽的地方,講實話,這么多年我對他一直留著心。你以為上了大學就能保平安,我們累死累活不講,女兒還要跟著受罪,今后找工作還不是要求人,就這個命,水萍眼圈有點紅。那你就看著她往火坑里跳?我瞪直眼。這是火坑嗎?就算是火坑,你有本事讓她不跳,我們娘兒倆馬上跟你回蕪湖!水萍轉過身,不理我了。老婆雖然無奈,但屁股依然坐在女兒那一邊,我還能說什么呢,現實如此,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

      女兒是下班從公司步行到她單身公寓的路上遭遇車禍的,這條路也不過500米的距離,人行道,這之前她是集團公司駐亞洲的首席代表,也是滿世界飛,整整2年,大部分時間是在飛機上度過的,安然無恙,卻被一輛外地別克商務車從身后碾了過去,這個世界真是一切皆有可能。一棵剛長成的嫩枝經受不住沖撞,就這樣發(fā)出凄涼驚悸的折斷聲。水萍只在2009年春天去深圳見到過她一次,其余我們都是通過視頻和她交流,她喜歡穿那件木槿花旗袍,屏幕上只能看到上半身被旗袍映襯得很豐腴。巧的是,死前也是穿那件旗袍,血肉模糊,渾身浮腫。老婆凄厲地喊了一聲,當時就昏死過去了。

      女兒的骨灰一部分土葬,另一部分楊瘦子托朋友租了一架運輸飛機沿著青弋江口盤旋著一直灑到長江里。所有的悲痛、無奈、懊悔和心碎欲絕已經無任何意義了。水萍不出門,天天在家打坐,據她講,一打坐眼前經常能看到金光,向四周放射,很閃耀,然后女兒就出現了。我一直在一家超市當保安,我們還住楊瘦子家的老房子里,覺得那里接地氣,女兒在那里長大,一直順利,出類拔萃。這之前,楊瘦子補償給我們的傷亡撫恤金、肇事者的賠償金和女兒的年薪加起來有三百多萬,我們一分錢沒動,因為那是女兒留給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了,它將陪伴我們度過后面的日子。

      4

      繞了一大圈,終于講到楊瘦子回來這件事上來了。女兒過世后,他回來過兩次,一次是陪伴我們回來安葬女兒,還有一次就是春天他老娘壽終正寢回來操辦喪事,都是悲哀傷痛的時刻,可這次回來,他除了氣色好,情緒也特別的好。關于房子,他分析得很客觀,他拆遷辦的同學告訴他老房子的地段年底要鏟平,要建高架路,現在二手房正是處在高價位,不如馬上出手,關鍵他看中了緊靠青弋江邊的濱江別墅村,那里是我們從小居住的西花園菜場舊址,是我們的根,他老娘活著的時候,跟他嘀咕過想住那里。

      這等于是他和他老娘以前就決定了的事,我們還能有什么意見呢?手續(xù)辦的很快,由他秘書曹子建一手操辦,以前我們去深圳都是他開車接送我們,也是楊瘦子最貼心的人。小伙子很精干,很少說話,從不喜形于色,有點像港臺片里的保鏢,但對我們一家人像親人一樣。兩套房手續(xù)一辦好,他就匆匆回深圳了,臨走前的中午,我們三人吃了一頓飯,楊瘦子高興破例讓他喝了酒,他和我們講了不少話,很傷感,說他要辭職不干了,不過,過幾天再回來一趟,楊瘦子酒也喝了不少,居然和還和他擁抱了一下。

      我不理解楊瘦子為什么不和曹子建一起走。他跟我們解釋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漂,難得回家歇幾天,就想和我們嘮嘮家常,啃一下五香居的鳳爪,懷舊一下不行嗎。我?guī)е箽庹{侃他,水萍今年48歲,你們倆聊聊尼采,說不定還能擦出火花,再生一個呢。楊瘦子朝我連豎大拇指,笑得氣透不過來,然后習慣地手一揮,說走,帶你去看新家。我明白他要帶我去看剛買的別墅。水萍沒去,女兒過世后,她除了信佛,除了看韓?。ɡ锩娴拿琅胁簧匍L得像女兒),基本不出門,加上和楊瘦子、我這些年風風雨雨的關系,她已經徹底厭倦了,對一切沒有任何興趣了。

      這套別墅在整個小區(qū)屬于標志性樣板房,花了1100萬,精裝修,另贈送了1000平米的草坪、一個船塢和一座假山,無論物業(yè)、冷暖空調等硬件設施都沒得說,內裝修也極有品味。楊瘦子從一樓到三樓領著我轉了一圈,簡單而復古的家具,柔軟的沙發(fā),厚實的地毯,明亮的窗戶,長滿植物的陽臺花園,以及灑滿陽光的玻璃房。

      他把我們夫妻安置在二樓,那里居然還有兒童房,我不高興地問他這不是挑水萍神經嗎,想讓我們生二胎啊,楊瘦子古怪地笑笑,說你叫不講理,買來的現成房,就像我天生長這么瘦,你讓我有什么辦法?爬到三樓,面對著江邊緊挨著三間房,楊瘦子說一間給老太和老爹,一間給張婷,擺設按以前老房子的樣子來,這樣,老的小的在一起不孤單,然后,從包里摸出紅色房產證遞給我,漫不經心地說,以你的名字買的,今后的物業(yè)費、衛(wèi)生清潔費以及園林剪修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簡直有點目瞪口呆,甚至氣惱,你什么意思,事前也不告訴我,我三輩子也還不起啊。我是讓你還嗎?他反問我,眼光迷離,嘆口氣,有些東西失去了,不是錢能解決問題的,但我要是不做,更是于心不忍。我這輩子的克星就是你,當初就不應該救你命!更不該跟你攪在一起!我氣咻咻瞪了他一眼。他噗哧一聲笑了,甩了一把臉上的汗,說精辟。

      晚上是在緊靠青弋江邊的南京新百酒店吃的飯。坐在頂層的旋轉餐廳,看青弋江的視野更加開闊。楊瘦子架著胳膊,一邊抽煙一邊散淡悠閑地望著深藍色夜空下的青弋江,它像個年輕女人的腰肢,蜿蜒延伸向寬闊的長江,江面上漁火點點,岸邊一長溜機帆船發(fā)出突突的馬達聲,纏纏綿綿,中江橋,中山橋和臨江橋橫跨江面,層見疊出,遙相呼應,構成了曲直相映的燈的紐帶。

      皖南人民的母親河啊,你的兒子終于回來了,楊瘦子興致很高,有些醉意,目光貪婪又快活地望著整個江面,又倒了一杯金門高粱酒(他讓我喝啤酒,說自己海鮮吃多了,一喝啤酒就痛風),先呷了一小口,又大口灌到咽喉里,我奪過酒杯,罵他不要命了,58度的高純度白酒,外面的氣溫電視新聞都報高溫黃色警報了。楊瘦子嘿嘿笑了兩聲,目光投到我臉上,半開玩笑地說,就是不要命才回來的。

      我沒搭理他,把一碟鳳爪推到他跟前,他搖搖頭,取出一根煙,點上猛吸兩口,靜一靜臉,認真地對我說,張秀文同志,向你匯報一下我近期的工作情況,我已經召開董事會,正式宣布不再擔任董事長一職了,天信集團下屬的兩家新能源和交通技術上市公司的股權已全部移交給我的兒子楊青同志接管,也就是講,除了給我的老員工(包括曹子建)21%的股權紅利外,我所有的優(yōu)良資產已經從老集團中順利剝離開來,今后重新洗牌,注入到未來的環(huán)保、醫(yī)藥生物工程等行業(yè)中去了。我現在和你一樣是無業(yè)游民了。他攤一攤手,饒有興趣地望著我。

      我頭有點暈,低著頭,悶聲說,你們有錢人活得不耐煩,愛怎么折騰隨便,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怎么沒關系,楊瘦子欠起身子,探究地盯著我說,我回來就是活著不耐煩給你交代后事了。我默了臉,將目光移向青弋江,心里有些痛,說,你站著說話腰不疼,我姑娘沒了,我老婆現在活著跟死人沒兩樣,你現在還有閑情敲言搭語來損我,你說我干嘛當年要救你?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心情不好,我困難地伸著脖子,臉上竟然淌了淚水。

      楊瘦子沒吱聲,穩(wěn)了穩(wěn)呼吸,口氣淡淡地說,我要講對不起你吧,你會認為我虛偽,甚至是侮辱你,反正怎么講你都不信,他輕嘆口氣,我這次真是回來了結自己的。我挺直身板,擦了一把又是汗又是淚的臉,漲紅筋脈的臉對著他慢慢說,我承認我腦袋瓜永遠沒你轉得快,沒辦法,老爹給的蟲子(精子)沒你的好,今天酒既然喝到這個份上,你摸著胸口回答我兩個問題,也算我倆沒白做兄弟一場,第一,當年你為什么對水萍要動心思,你明明知道她已經是我的叮當子,我們從小到大的交情,我又救過你的命,你還那樣對我?我嘴唇有些哆嗦,下意識地拿起桌上一根煙銜在嘴上(我平時不抽煙),抖著手半天點不上火,楊明遞給我打火機,我讓開了,手指著他說,還有,你為什么不支持我姑娘上大學?把她弄到深圳,是不是你對她有什么企圖?是不是我老婆過去沒隨了你的愿,你要報復我們,如果上了大學,我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啊!我頭埋在桌上,像個小孩哭了起來。

      楊瘦子眼里似乎也有了淚光,他輕輕擺擺手,遞給站在門邊的女服務員一張紙幣,讓她出門把門帶上,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慢慢說,你問的好,可我現在不能正面回答你,因為這一切跟我的病有關,我有病。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可還是讓我心一沉,我抬起頭,想起那年送女兒去深圳,他疲憊不堪吃藥的情景,便擦了擦眼窩里的淚水,冷冷地回敬他,你不會吸毒,精神崩潰收不了場了吧?比這個還嚴重,楊瘦子的目光對著我,有些散淡,又有點逼仄。

      好了,他略帶歉意沖我擺擺手,還有的是時間慢慢聊,今天是星期三,8月29號是下星期一,他掰著手指,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但我還是聽見了。他抬起頭,輕快地說,我保證不讓你失望,但你也要答應我兩件事。話音剛落,他接到曹子建打來的電話,說他已到了深圳,一切安排好了,楊瘦子邊點頭邊走出包廂,過了好一會才回來,見我已經醉意朦朧趴在桌上,拍了我一下肩頭,湊近我耳朵大聲說,嗨,醒醒,明天陪我到鄉(xiāng)巴佬土菜館吃一次正宗的蕪湖土菜,過兩天再去青弋江劃水,就兩件事,要求不過分吧?

      我仰起通紅的臉,嘟囔著回敬他,你對我從來都是玩噱頭,我能指望你什么,隨你便。但我又想不通他為什么要去青弋江游泳,品味家鄉(xiāng)的風味倒也合情合理,去那里湊熱鬧的人現在至少會被認為腦子有問題,要么是農民工。我鄭重告訴他,現在的青弋江已經今非昔比了,上游有造紙廠和化工廠的排污管道,再往遠一點的河段,吸沙船長年開采黃沙,河床下沉,流沙將整個下游的水質變成土黃色,連停泊在岸邊的船民都不飲用江水了。你這么做,說不定給網友偷拍下來傳上網,一下成了反面的笑料,別忘了,你是上過富豪榜的公眾人物,你的休閑方式應該是打高爾夫,到瑞士滑雪才對呢。

      我連諷刺帶挖苦,可楊瘦子沖我詭異地笑笑,不僅沒生氣,反而說就成全他做一次反面典型吧,沒辦法,就像吃家鄉(xiāng)土菜一樣,什么都要體驗一下,再說青弋江對他有特殊的意義,也是能喚起他童年記憶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一臉的真誠。我沒話了,搖搖頭,這世上還真有這么純真的人。不過,他見我不吭聲,又善解人意地說,我們先到游泳館熱熱身,過渡一下,檢驗一下各自的體能狀況好不好?

      5

      第二天到了游泳館,我意識到楊瘦子帶我來這里的真實動機了。100米的泳道,他輕輕松松四個來回,身姿挺拔,翻身躍上池邊上的泡沫靠墊,神情怡然,雙腳在池邊蕩來蕩去,心情輕成了一片飛飄的樹葉。

      他悠閑微笑地望著我,我像只蛤蟆挺著滾圓的肚子,揮動著肥膩的胳膊,艱難地向他慢慢游去,雙手終于夠到池邊的扶梯,整個人一下歪倒在他身邊,我手腳發(fā)麻,氣喘心慌得不行,張著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一下你找到感覺心滿意足了吧,你可以救我的命了。

      盡管周圍人聲鼎沸,像下餃子一樣嘈雜喧鬧,我還是聽清了,他先是滿意地點點頭,說現在他可以救我的命,但過兩天就不行了,然后他笑瞇瞇用手指指腦袋,像說一件和自己沒關系的事,這里有病,遺傳,沒辦法。我愣了一下,白了他一眼,你要講你有痛風,我還相信,可至少現在沒有這個癥狀,你要講你腦子里長瘤子,我認為你在調笑我弱智,除非你腦子有問題,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算你講對了,楊瘦子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煙點燃,吸了兩口,又把煙掐滅,湊近我,愜意地說,重度抑郁癥,我老爹送給我的大禮包,生下來染色體變異,沒法治,這個毛病的特點是情緒走極端,周期性發(fā)作,要么大喜,要么大悲,喜的時候自我膨脹,不顧一切表現自我,占有一切想要的東西,悲的時候很絕望很自卑,就想死,再告訴你,信不信由你,我爸當年是吃安眠藥去世的,跟他老人家的食道癌沒關系。真不知道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過來的,他心情復雜地瞅了我一眼,也該了結啦,他長長吁口氣。

      我手腳又是一陣發(fā)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微張著嘴,望著他不出聲。你看我干嗎?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更不會做危害社會安全的事,你不講我是公眾人物嗎,你也別驚慌,我這個病像感冒發(fā)燒一樣,沒什么稀奇,國外很普遍,他瞇著眼笑起來,只是年歲大了,感覺越來越嚴重,吃藥也治不好,以前創(chuàng)事業(yè)還有股子意志控制自己,現在功成名就,沒有任何追求了,精神也就垮了,所以,我?guī)湍阗I房,你要幫我買一塊墓地,他依舊微笑地看著我,語氣是那么輕松自如,卻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我干著嗓子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所以,你要讓我陪你去青弋江劃水,然后你就——我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去你的吧!我不知從哪冒出一股邪火,掄起胳膊就把楊瘦子推進水里,你就編故事,從小到大,你就喜歡一下真,一下假,欺負老子沒你有文化,你明知道我這段日子不快活,還要忽悠我。還好周圍吵哄哄的,沒人注意到我倆在說什么。

      楊瘦子冷不防被我推進水池里,尷尬狼狽地邊踩水,邊甩著濕漉漉的腦袋,苦笑地說,8月29號傍晚,你要不送我上路,我只好叫曹子建來陪我一程了。

      我瞪大眼睛注視著楊瘦子,發(fā)現他眼神里聚積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了半天,我確信了,應該是一股傻氣,我松弛的胳膊和手指繃直了,我的眼前忽然閃現出幾十年前他老父親的面容,褐色眼睛,稀疏的頭發(fā),謙卑地沖大家傻笑,那個神情和現在的神情是那么驚人的一致,只是現在的眼神正慢慢沉入到無底的灰暗和冰冷之中。

      我意識到,從我女兒死的角度上講,我必須在心里要留一塊地方思考他講的話了,我不敢相信他有病,但至少他選擇在我姑娘去世的那一天來結束自己,這本身就有懸念,難道他所說的這一切真的蘊含著深不可測的隱情?是驚悚的意外還是虛妄的巧合?我艱難地喘息著,心跳得飛快,難道他真的和我姑娘有一手?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有病,他自我膨脹,不顧一切的后果,那就是一種病態(tài)的癡迷,我的女兒在他面前,只能是一朵嬌弱的花朵,經不起任何摧殘。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重重吸了口氣,盡力用平緩寧靜的語調,半真半假地說,真搞不懂,你還有這個病,你要真有病想不開,我答應你的要求,可你為什么要選擇在我姑娘的那一天見閻王呢?

      這一天是我的災難,我深深的自責,痛苦,我沒有盡到你們夫婦托付給我的職責,這個話我已經不止一次在你們面前講過了,今天我再補充一句,因為我深深愛著你姑娘,一個美麗耀眼永遠笑得真誠無邪的陽光女孩。楊瘦子慢慢爬上泳池,頹然坐在我身邊,低下頭。

      我終于被他最后一句話激怒了,血一下子涌到頭上,我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聲音微顫地說,這就是你要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你不會欺負過我姑娘吧?你要真是個禽獸,你信不信,別看我現在一身贅肉,我照樣還能讓你胸口的排骨全部斷掉!

      楊瘦子一把推開我冰涼的手腕,氣惱地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你他媽想哪兒去了,你這輩子除了動武還能怎樣?別忘了我們都是做父輩的人了,我是有身份的人,你也這么認為的吧,你真以為我腦子壞到喪失道德倫理無所顧忌了,告訴你,我只是精神障礙,不是精神病,有精神病的人從不講自己有病,他嘆口氣,我是把你家張婷當成自己的女兒喜歡她而已,其實按我的條件,找個女人再生個女孩是不成問題的,可這些年我一直猶豫,我擔心自己會遺傳給下一代啊。楊瘦子無奈地望著我,像說給我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人有些時候是需要勇氣賭一把的,幸好我兒子隨他媽,秀文啊,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啊。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曹子建知道我的一切,連我老婆兒子都蒙在鼓里。

      他再次低下頭,喃喃自語,8月29號,我其實這么做也是想表達自己深深的愧疚,好讓你們夫妻在這一天,心里或許會好受一些,因為還有一個男人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他以這種方式來彌補和贖罪。楊瘦子竟然又抓住我的手腕。

      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和暖流從我內心深處涌出,遍及全身,我喉頭哽咽,眼前一片模糊,我哆嗦著說,兄弟,你沒必要這么做,你要這樣,我和水萍心里也寒啊??蓷钍葑酉窨闯鑫业男乃?,冷靜地擺擺手,這件事你就永遠吞到肚子里去吧,但水萍,你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盡管周圍仍然吵鬧聲不斷,我還是體味到他最后一句話是加重語氣說出來的。

      我點點頭,腦袋空空的,震驚,難過,恐懼,還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心緒,像一團厚厚的濃霧正包裹著我,把我?guī)нM一片迷漫的沼澤地里,讓我窒息,無力掙扎,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可又不得不說服自己面對它,除了女兒的死,這又是我人生中遇到的一道坎。

      楊瘦子迅速換了一副面孔,興致盎然地說,明天帶上你老婆,我們一起去吃土菜,還有,你們的大House也得讓我住兩天吧,等曹子建回來,我們在一起打打蕪湖小麻將,他帶著幽默的口吻說,真到了那邊,我們也還能湊一局呢(我明白他是指他和他老爹老娘還有張婷)。我悶聲說,你應該到澳門拉斯維加斯去,我們這些貧民娛樂你也稀罕。你錯了,這太原汁原味了,今生今世再也享受不到了,他越這么說,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楊瘦子沒來找我,我也沒上班,頭痛欲裂,在家躺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水萍回家,見我兩眼發(fā)呆望著天花板,以為我還在為姑娘難過。吃過晚飯,她邊收拾碗筷,邊告訴我她在小九華的大雄寶殿里看到楊明在進香,他很激動,流淚了,曹子建也在,她就沒和他打招呼了。我忽然想起過幾天就是地藏王的生日,所以老婆要去廣濟寺。老婆感慨蕪湖真小,走到哪都能見到熟人。我哼了一聲,翻過身,帶著夢囈般的口氣說,今后這個地球上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水萍奇怪地望著我,以為我真在講夢話。

      當我把所有的事和感慨一股腦倒給她后,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靜默地笑了,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有點惱火,你們不都曾經崇拜尼采嗎,你能不能用尼采的哲學觀點給他上一堂勵志的課呢。

      老婆眼圈有點紅,說我沒必要諷刺她,她自從信了佛,明白了不少道理,內心已經淡定寧靜了,不然女兒的事她撐不過去。至于楊明的事,俗人是難以想象無法接受的。但以佛法來說,人在出生的時候,就已決定了死亡的命運,所以,生的情景未必可喜,死的情景也未必可哀。平日多做善事,在臨命終時最能得力。平日修行有素,命終之后,必可出離生死的凡界,到達佛國的凈土。

      我一擺手,不耐煩地說我不愿聽這些,楊瘦子開導我什么懺悔贖罪,你拿佛家的東西忽悠我,什么超度亡靈,都是屁話,好歹他跟我恩恩怨怨也大半輩子的交情了,我就是俗人一個,我總不能看著他死吧,你講我要不要找個什么心理機構或者精神病院,給他采取點措施,要不去報警?

      水萍冷笑一聲,你以后最好24小時陪著他,那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那你意思就不管!看他死?我氣惱地頂了她一句,自從在深圳和老婆為女兒是否上學有了一番爭執(zhí)后,她對我的話不敢隨意否決了,嘆口氣,有些囁嚅地說,怎么管呢?不管就是最好的管,一切隨緣罷了。

      那你叫我面對一個活著的死人,想起來就毛骨悚然,他還講在新別墅要住幾天,那以后天天有游魂圍著你了,我有意刺激她。

      你真笨,我們現在租的房子在延河路小區(qū),不就靠青弋江邊嘛,他來吃他來打麻將都在這里,以后我們搬了新家,他能跟著你去新家???

      6

      我記得楊瘦子是8月27號傍晚到我們臨時住家的。下著小雨,暑氣降了不少,我領著他在青弋江和中江塔轉了一圈,他說要勘察一下地形。從大埂下來,他半開玩笑地說我誑他,江水那么清澈,和從前一樣。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到現在還沒轉過彎,而他步履輕快,一臉的輕松,這是他媽的什么世界啊,一個大活人陪著一個要找死的人瞎轉,講到哪兒誰都不相信,我沒好氣地問他,既然你想死,你干嘛跟我講呢?他沖我笑笑不作聲。

      我低著頭,領他進了延河路老城區(qū)。腳下是褐色石板,頭上是遮雨長蓬,沿街家家種花,虞美人、雞冠花、薔薇、杜鵑,一簇簇,茸茸堆堆,紅黃嫩綠,在煙雨中浪漫得肆無忌憚。

      我們租的這套徽式平房前有個小院,房主搭了個絲瓜架,鋪了碎石,種了芭蕉,楊瘦子一踏進院子,滿臉的喜悅和驚訝,眼睛簡直看不過來,不停地嘖嘖說這里寧靜安詳,典型的蕪湖韻味,好像又回到小時候。我斜了他一眼,說除了上廁所要跑到院子外,哪兒都好,怎么,你不想走啦?他邊和水萍打招呼,邊點頭說有點留戀家了,然后轉過臉,真誠地問我能否和水萍擁抱一下,沒等我開口,伸開雙臂輕輕拍了拍水萍的肩頭,說辛苦你了老同學,水萍倒是從容大方,端著兩碗菜,瞟了我一眼說,我不辛苦,你問大頭現在還吃醋了。楊瘦子哈哈大笑,點頭說肯定肯定,大頭要我們倆再談談尼采呢。鬧得我有些尷尬狼狽,只好也對老婆調侃了一句,他意思是你們倆再續(xù)舊情。

      雨停了,絲瓜架下擺了個八仙桌,水萍燒了一桌子菜,霉干菜扣肉、清水河蝦、粉蒸肉、炒田螺、青豆炒肉絲、粉紅嬌嫩,滿眼清爽。我心里既感慨又傷感,要不是楊瘦子鐵下心走絕路,水萍是絕不會這么招待他的。

      楊瘦子似乎沒察覺,胃口大開,吃得滿嘴流油,不停地點頭。我開了一壇黃酒,他連喝三杯,一點感覺沒有,我和水萍基本沒怎么吃喝,老婆一直黯然望著他,聊天的內容是瑣碎無序的,我們刻意回避他回來的話題,以及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障礙癥,水萍垂下目光,很有分寸地表達了她對他給我們買大別墅的謝意,又含蓄地講我們不想搬過去,倆個老孤鬼住那么大房子有點怕。

      可楊瘦子一點也沒顧忌,開口閉口都是那套大House的好處,說以后他不在了,這里就是他的歸宿,萬一他老婆家人回來,兩家人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應,其樂融融。不在了這句話讓我和水萍面面相覷,憋悶,郁悶,我的體內血液粘稠,實在忍不住了,喑啞著聲音,低低罵開了,你狗日的要真有這個病,以前我們怎么看不出來,你為什么不跟我們講?

      楊瘦子有點意外,斜視了一下水萍,見她默默低下頭,又見我眼里盡是氣惱和蠻橫,定定氣息,撇嘴一笑,拿筷子指指自己說,我向毛主席保證,一直到大學畢業(yè)前,我和你們一樣身體心理沒有任何問題,直到我老爹去世,我覺得天塌下來了,我無法承受失去父親的悲痛,腦袋里整天都是他老人家的容貌和聲音,我整夜的失眠、頭痛,躺在床上就想哭,一會兒恐懼,一會兒心慌,我老娘見我痛不欲生的樣子,費力地把幾粒藥塞進我的嘴里,湊到我的耳邊說,兒子別怕,吃了就好了,后來才知道是我爸吃過的藥。

      楊瘦子放下筷子,神色黯淡下來,我清楚那是安神鎮(zhèn)心的藥片,但我不知道我老父親是靠這些藥支撐了一輩子,后來自殺,更讓我震驚的是,聽我老娘講我的幾個堂叔也是精神病自殺的。但我不相信我會得這個病,我風華正茂,陽光朝氣,家里親人去世一時的悲痛是正常的,也會像一陣風吹過也就過去了,可我沒料想到自己對父親的思念會與日俱增,我試圖克制這種念頭,不向母親索要那些藥片。

      說起來你們別害怕,楊瘦子打了個低低的飽嗝,輕輕笑了,我幼稚到極點,既然想念老父親,為了不吃藥,我偷偷在他骨灰盒里抓了一把骨灰,用白砂糖拌了倒進嘴里,當時感覺吃了像吃芝麻粉。我瞠目結舌,水萍皺著眉,下意識地干嘔了兩聲,站起身走進廚房,楊瘦子連忙站起來,抱歉地說,對不起,小萍,還是不講的好,他轉過臉責備我,大頭就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么好的辰光你辜負了我!他指指頭頂上的天空。

      我一時語塞,抬起頭,冷燦的夜空下,一輪圓月,飽滿溫潤,楊瘦子重新坐下,端起酒杯,又咪了一口,孤寂的瞬間,微微的靜謐。水萍端了一碗菜從廚房走到八仙桌前,清蒸毛豆蝦仁。楊瘦子揀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頻頻點頭,說又鮮又甜,有嚼勁。水萍沒接話茬,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瞅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楊明,我有點明白你講的病了,我在想那時候你總是喜歡看尼采的書,你一定想用尼采的哲學觀點來分析自己精神上的困頓和矛盾吧,我還記得你講過尼采的那句話,大概意思是,一個人遭受了痛苦也不要向別人訴說,以求同情,因為一個有獨特個性的人,連他的痛苦都是獨特的,深刻的,是不易被人了解的。

      楊瘦子滿眼放光,無限感慨地點點頭,沖我說,大頭啊,女人之美在于韻和聰,這兩條你夫人都占了,你真要好好向她學習,你以后更要把她當成老師,他眉梢眼角閃爍著對我的輕視和不滿,那意思是我除了四肢發(fā)達,頭腦還是簡單的。

      可水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楊明,你也別責怪我家老張,他就是個厚道人,對我感情深,我這輩子沒嫁錯人,不像你是個病態(tài)的人,她握住我的手,頓了頓,又說,其實以前我挺喜歡你的個性,有思想,有見解,可是越到后來,你的許多言行讓我難以琢磨,難以接受,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做什么,最后只能躲著你,所以,前天我家老張問你的兩個問題,我認為答案也只能用你的病來解釋。

      楊瘦子似乎有些激動,端起酒杯,由衷地對水萍說,我敬你,水萍,謝謝你,這么多年了,對我還是那么理解。如果你們真關心我,請尊重我的感情,讓我們各自找到歸宿,楊瘦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水萍也迎合他端起了酒杯,被我眼疾手快地擋住了,我哆嗦著問老婆,要按你這么解釋,婷婷的死也有可能是和他的病有關,水萍轉過臉,嘆口氣,不理我了。

      我以為老婆默認了,掄起胳膊一下掐住楊瘦子的脖子,他冷不防被卡住咽喉,皺著眉,眼睛頓時瞇成一條細線,聲音軟唧唧地說,你這樣讓我斷氣,不是犯殺人罪嗎,我不早告訴你讓我自己了結嘛。他掙扎著,水萍沉臉不說話,擰著我的耳朵,我立刻松了手,霍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睛望著老婆,她皺眉說讓我別丟人現眼了。楊瘦子從容地從地上爬起來,嘆了口氣,說我永遠長不大,你真把我當禽獸啊,他不耐煩地讓我?guī)ヌ藥?。我嘆口氣,真是里外不是人。

      水萍忽然在他背后問,楊明,我有點搞不懂,這些年你家吳冰娟是怎么跟你風風雨雨走過來的?楊瘦子轉過身,凄然一笑,問得好,我的三分之二時間是和他們分開的,真和他們在一起,我就是個好演員,當然這一切離不開藥物,她是大家閨秀,單純,對我一直深信不疑,只知道我工作壓力大,有重度失眠癥。我這大半輩子,講起來就是個世界級的演員,他感慨地說,別看我現在和你們又說又笑,可內心的焦慮痛苦無以言表,真恨不能立刻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去。那個電影《非誠勿擾》里的大款是得了絕癥才交代后事的,他是不想死,我是真想死。水萍幽幽地望著他,我無語,低著頭拉他往院子門口走。

      從廁所回來,重新坐到八仙桌邊,空氣仍然燥悶不堪,隔著大埂,機帆船的鳴笛聲,悠細綿長,給夜晚增添了幾分濃濃的釅意。水萍已經收拾好碗筷,八仙桌上擺上了苦丁茶,楊瘦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腕看看手表,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說,今天不早了,不然我叫曹子建過來打麻將,他像用大人的眼光看待孩子似的看著我,問,怎么樣,大頭,你的問題你夫人幫我回答了,沒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吧?我在楊瘦子的眼神中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憨態(tài)可掬的笑意,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講,人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呢,屬于后一種。

      我明白他這是對我更是對水萍,想表露出一種輕松幽默和自我解嘲的率真性情??伤绞沁@樣表白,我越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我抹了一下眼角,水萍冷漠地白了我一眼。其實我不是為楊瘦子難過,剛開始有一些,但是老婆用他的病來定義一切,讓我心寒,不是我亂猜疑,女兒的死或許就有隱情,換句話,萬一楊瘦子真做了什么,或者隱瞞了什么,就算姑娘屬于意外,但至少她以自己一條鮮活的生命,不明不白為自己父母和楊瘦子這個病人付出了沉重代價,太冤了,我甚至痛恨自己為什么當年要救他,為什么心不夠狠一些,為什么不斷絕和他的一切關系,為什么在女兒選擇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不果斷,不冷靜,我悲哀,我后悔啊,至少到現在還沒看清他,而老婆竟然用悲憫的眼光看著他,就因為他有病。

      7

      可楊瘦子以為我還在為他難過,喉結一滑一滑的,不知是咳嗽還是打嗝,思忖了半天,指著我說,看樣子,我還是要斷了你今后對我的念想。他清了清嗓子,把藤椅挪到我正對面,盯著我,面色肅穆地說,你知道婷婷在世的時候是怎么評價你們父母的嗎?

      我揉了下眼角,沒吭氣,水萍也有點意外地望著他。楊瘦子指著我,慢吞吞地說,我知道你對家人對朋友喜歡掏心窩,但你要掌握一個度,舉個例子,你女兒最恐懼你的就是早餐逼她吃飯,本來晚上學習晚,睡眠不好,早上就20分鐘時間,你硬逼她要吃4個開花卷一杯牛奶,一杯豆?jié){,你把她當碼頭工人啊,小姑娘青春期來例假,本來就沒胃口,2009年公司搞活動去巴厘島的烏布鎮(zhèn)玩,早上吃菠菜沙拉,她一皺眉頭,我就明白了,立刻領她去中餐館,然后,她就沒完沒了數落你這個當爸爸的,像個大老粗,睡覺流口水打呼嚕,在家里當著媽媽和她說話太隨意,沒有臟字不開口。

      我是他老爸,講什么做什么要你來教啊,我火往腦門上頂,心想你算老屌,當年你剛到制藥廠干得是人事嗎,現在來教訓我,簡直笑話??伤呀?8歲,是個姑娘長大成人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了,你不能光把她當孩子,要和她做朋友,楊瘦子不急不燥,語重心長地說,別的不說,她能放棄學業(yè),跟著我干,這一點和她同齡人比,是需要勇氣和和自信的,別人不敢做,她告訴我就是錯了也堅持到底,她講這一點像她媽,楊瘦子目光轉向水萍,水萍有點吃驚和意外,澀澀低下頭,這也是第一次聽女兒評價自己的母親。

      人情練達,世事洞明,要是念了大學,我爸一點也配不上她,這是你女兒原話。楊瘦子掏出一根煙點上,慢悠悠吸了一口,不吭聲了。這是我女兒講的嗎?我反問,你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踹我嗎(蕪湖土話,貶低)?沒品位沒思想,不懂尼采,干脆還是我老婆配得上你!我氣得有點想笑了,調侃了他一句。

      張秀文你真無聊!水萍站起身,要往里屋走,等一下水萍,楊瘦子揮揮手,示意她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看著我倆平靜地說,她去世前的兩個月,我?guī)ハ愀?,參加李嘉誠兒子的私人聚會,看了一級方程式賽車和帆船比賽,晚上回到麗嘉酒店,她很興奮,第一次說我像他父親和情人,我和水萍對視了一下,我的嘴張開了。

      那一天10月24號,是她的生日,我送給她一只歐米茄情侶表,藍寶石表面,酒紅色真皮帶,楊瘦子晃晃左手腕戴著的夜光表,和我一樣,其實我早就想買了,那次我們全家去瑞士,逛到羅伊斯河邊的卡貝爾橋,那里有個鐘表店,她開玩笑地跟我說我爸就知道世界上最好的手表是上海牌的,因為我外公就戴過那種表。

      我感到胸悶,可水萍面無表情。如果你們把你們的親閨女劃歸為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的年輕人那也錯了,她勤奮聰明,有靈氣,業(yè)績做得好,這些都不說了,這幾年,我?guī)ミ^不少地方,巴黎杜樂麗花園觀摩時裝秀,她穿的那件木槿花旗袍就是在那買的,當時我要給她刷卡,她硬是拒絕了,可又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她認真地說要自己掙,我在心里笑了,那是手工縫制的,2萬歐元,最后我還是以公司紅利的形式獎勵給她了。我看得出她很喜歡我以這種方式表彰她,說穿在身上很受用很踏實。

      后來,她慢慢變了,因為帶她出差,我不止一次故意在她面前給楊柳買了各種化妝品和女人用品,還要她作參考,剛開始她提反對意見,漸漸就不出聲了,或者不理睬我,我注意到她眼神里有一種傷感自卑的東西,甚至帶著妒意,直到那次去巴黎還是德國,我記不清了,我們在一個叫Diderludot的時裝店,我有意為她和楊柳定制了一個叫gerbe牌文胸和吊襪帶,還有8厘米高的鱷魚高跟鞋,她臉上露出興奮的紅暈,她明白我的用心,楊柳有沒有無所謂,她是長不大的,我微笑地告訴她她已經是個女人了,作為回報,她隱秘又羞澀地說她是B罩尺碼,在賓館,她脫掉背心,驕傲地展示她雪白飽滿的乳房,還示意我看右胸的一塊錢幣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她低頭紅著臉說除了媽媽,連我爸都不知道。

      我的血往臉上涌,渾身顫抖,我沒講錯,他就是個禽獸啊,我被老婆拉住胳膊,她用眼光制止我。楊瘦子嘆口氣,繼續(xù)說,她眼神在我身上飄忽不定,有一種憂郁,我知道一個女孩子到了情竇初開的時候了,她喃喃地說我這個人給人很溫暖的感覺,很接地氣,很陽光,而她住在一個冰冷的星球上,那里經常是陰天,還下著冷雨,她讓我可以摸一下她的胎記,也可以吻一下她的脖頸,但不能碰她的嘴唇。我明白她的意思,男女之間,沒有比一廂情愿更讓人暗傷深重了。再說男人哪有好的呢,只是壞的程度不一樣罷了。最后一句話他像是說給自己更像是說給我們聽的。

      我一腳就把楊瘦子坐的藤椅踹翻了,揮拳還要揍他,水萍又擰住我的耳朵,帶著哭音喊道,你就當他是畜生,已經死了!還不行嗎?楊明趴在地上哈哈大笑,連說這下他就放心了,可水萍捂著臉悲慟地哭了,一聲比一聲凄厲。我摟著她怎么勸都勸不住,自己的嘴唇哆嗦著也哭了。楊瘦子像沒事似的爬起來拍拍屁股,臉上掛著笑容,那樣子和幾十年前我揍他一樣,是一種解脫、快意和放松,一點沒有痛苦和痙攣。他問我他和曹子建住的喬紅酒店離我們家遠不遠,要不要打的,然后轉過身,沖我說了一句人生哲語:只有在行動中你能獲得永生。

      當時我和老婆正悲傷欲絕,根本沒注意到他講這句話是借哪個名人放的屁,也沒想到這是他活在這個世界里跟我講的最后一句話。直到第二天下午,曹子建來我們家,告訴我們楊明已經去世了,昨天深夜他領著曹子建在我們院子外認了個門,然后就從我們門口的大埂上摸到青弋江里去了。尸體已經找到,是在青弋江出口的江心洲被打撈上來的,那里曾是大軍渡江第一船靠上岸的地方,離當年我救他的造船廠只有50米遠。更讓我意外的是,曹子建聯(lián)系的蕪湖海事局打撈隊的隊長居然是我在前面提過的王紅旗的親侄子。曹子建來的主要目的是讓我們向他家屬保密,更不要提他給我們買的大別墅,我們都麻木了,還能說什么呢。

      后來的幾天像走馬燈,曹子建安排楊明的愛人吳冰娟和他舅老爺帶著兒女一大幫人回家奔喪,去世的理由也很簡單,楊總回老家和朋友喝酒敘舊,興致高漲,居然下河游泳,結果不幸遇難,網上也發(fā)了消息。因為大小楊明也是個名人(他在蕪湖經開區(qū)也有不少投資),分管經濟的副市長也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場面很凝重,親屬除了悲痛,喪事料理得很順利,遺體進焚化爐前,曹子建又扔了一副麻將進去了,骨灰全部留給了他親屬,沒在蕪湖下葬。

      接下來是最后的高潮,也是我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的原因,因為這些年我對這狗日的猜疑和判斷都變成了事實。就在吳冰娟一家人匆匆離開蕪湖的第二天,曹子建抱著楊明和我女兒生的快兩歲的小女兒來到我們家,告訴我們,也是楊明的遺囑,希望我們把他們可愛的小女兒撫養(yǎng)成人。小姑娘叫張楊,粉嘟嘟的胖臉蛋像個紅蘋果,見人就笑,而且笑個不停,明亮烏黑的小眸子極像我老婆當年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珠,真是隔代遺傳。我老婆無論怎么信佛,再也無法淡定了,一下就癱坐在地上,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到楊瘦子為什么買那棟別墅,為什么讓我們住在那棟別墅第二層的用意,因為那里有個兒童房。我忽然抓住曹子建的胳膊,抖著聲音問我女兒是不是楊瘦子害死的。曹子建輕輕推開我的手,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楊瘦子死了,又添了個小的,水萍又受到一次重創(chuàng),對我像變了個人,什么都聽我的,還一天到晚讓我陪著她,寸步不離。當年我在他們包括我女兒心目中是個粗俗的人,可在對待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如果她當時聽我的話,就不會有今天的傷痛,世上沒有后悔藥。我告訴老婆想連孩子在內,一起吃老鼠藥一了百了算了,孽債也還清了,水萍點點頭。可孩子太乖巧太可愛了,睜著好奇無辜的大眼睛,像看不夠似的四下張望,一點不認生,嘴角掛著口水,嗚嗚咽咽,正是長牙的時候。我嘆了口氣,做了個決定,水萍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也同意了。

      猜你喜歡
      楊明瘦子女兒
      大三的女兒
      北極光(2020年1期)2020-07-24 09:04:06
      海的女兒
      海峽姐妹(2019年3期)2019-06-18 10:37:08
      1920s—age of progress and liberation
      做個瘦子 送走水腫肌
      Coco薇(2016年8期)2016-10-09 23:51:02
      楊明作品展 形色·域
      楊明的雕塑
      蘇州雜志(2016年6期)2016-02-28 16:32:27
      瘦子的榮光
      文苑(2015年5期)2015-05-11 05:54:03
      富養(yǎng)女兒先富養(yǎng)自己
      人生十六七(2015年4期)2015-02-28 13:09:23
      我們都是瘦子
      意林(2014年17期)2014-09-23 17:02:14
      畫與話
      三明市| 嘉祥县| 高唐县| 修武县| 海门市| 南平市| 潼关县| 白银市| 青海省| 紫金县| 偏关县| 临朐县| 永济市| 佛山市| 静海县| 会宁县| 塔城市| 永德县| 西峡县| 阳原县| 乐至县| 新竹市| 新宁县| 宁波市| 白银市| 虎林市| 敖汉旗| 信丰县| 大港区| 武安市| 桂东县| 顺昌县| 鹿邑县| 盐城市| 宜黄县| 措勤县| 林州市| 阿城市| 平利县| 宁化县| 无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