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萍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關于臺灣光復初期文學史的討論已不少,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1987)在第三章“四十年代的臺灣文學”專門講述這一段文學史;彭瑞金《臺灣新文學運動四十年》(1991),則在第二章“戰(zhàn)后初期的重建運動(1945~1949)”專章處理;最近出土的資料和研究成果,見諸陳映真、曾健民編的《1947~1949年臺灣文學問題論議集》(臺北,人間出版社1999年版)、曾健民編的《新二二八史像——最新出土事件小說·詩·報道·評論》(臺北,臺灣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曾健民、橫地剛、藍博洲合編的《文學二二八》(臺北,臺灣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曾健民著的《1945:破曉時刻的臺灣》(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5年版)。綜觀迄今為止挖掘出土的史料,我有一個印象:從1945年至1949年這短短四年間,文學者為在戰(zhàn)后的臺灣建立一個新的公共領域著力最多,尤其是從日據(jù)時期走出來的臺灣省籍知識分子,以其自創(chuàng)的刊物匯入這一時期“重建”、“復員”的浪潮之中,然而,最為人所忽略的,卻是他們甫從異族統(tǒng)治的陰影下走出來的困惑、傷痛,為一片同質化的歡呼聲所遮蔽,直到關于臺灣人是否被日人“奴化”的爭論浮出地表,本省籍人才有機會細察在歡呼抗戰(zhàn)勝利、臺灣光復的聲浪之下,他們與外省人的“差異”問題。這不僅是語言的隔閡,更重要的竟是歷史記憶的差異。為了賦予這些“差異”以某種合法性,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各種報紙刊物,尤其是本省人創(chuàng)辦的刊物,無不在潛意識地爭取著某種被承認的權利。這正如《牡丹亭》里的柳夢梅和杜麗娘一般,他們在夢里相識相親,毫無掛礙,夢醒之后,卻要為這個夢的實現(xiàn)克服各種現(xiàn)實的障礙。這個時期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中日文報紙雜志,構成了臺灣歷史上最豐富復雜的生態(tài)。因此,我認為,戰(zhàn)后臺灣建立的公共領域——介于政治領域、軍事強權和家庭個人之間的市民社會形態(tài)——為中國戰(zhàn)后歷史和政治、社會形態(tài)的選擇提供了多種可能性。它既不同于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的“殖民地社會文化形態(tài)”,也不同于五十年代后在國際性冷戰(zhàn)和國共內(nèi)戰(zhàn)結構中“建構”起來的威權支配的形態(tài)。在這方面,它與四十年代中后期中國大陸的文化、社會生態(tài)是比較相近的。然而,二二八事變和此后的國共內(nèi)戰(zhàn),把這一正在建構之中、作為現(xiàn)代民主社會之重要指標的公共領域,給徹底摧毀了。
值得注意的是,光復初期“公共領域”的建立,頗有賴于文學的助力。文學者通過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介紹、翻譯等,完成了從日據(jù)時期向戰(zhàn)后時期的“復員”(“復員”是當時重要的關鍵詞)或“蛻變”。從日據(jù)時期走出來的臺灣作家,例如呂赫若、吳濁流等,不再只是沉迷于藝術技巧的完善,而是用文學作品來完成其“解殖”、“批判”、“認同”的功能,使文學介入到“承認的政治”之中。
公共領域是觀察社會轉型的重要指標之一。所謂“公共”一詞,英文為public,據(jù)《美國傳統(tǒng)辭典》解釋,源自拉丁文publicus,原意為“people”,即“公眾”、“(特定的)人群”之意。因此,所謂“公共領域”,意為“有關公眾事務的領域”,這個涵義,確切地包涵在“republic”一詞的意義中。我們從Republic一詞的辭源,也可以得到相關的佐證。Republic一詞,古法語寫作répub lique;拉丁語寫作 Respublica,其中 Res意為“Thing”(事務,事情),publica則是“people”的陰性名詞,因此,從詞源上,Republic應是“人民事務”的意思。日本人把它譯為“共和”,其實不太確切,因為中國周朝厲王“動亂”時期的“共和”,主要還是從周公、召公一起執(zhí)政的角度說,是賢人攝政,重點在執(zhí)政者,而不在“民”。因此,當年章太炎主編《民報》時提出“中華民國”的概念,以“民國”對譯“Republic”,可能更準確一些,它不僅意味著邦國、種族、文化等含義,而且包涵著“民眾”執(zhí)政的意義。
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t)“The Human Condition”(Garden City&New York: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9)談到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時,花了不少篇幅去談論古希臘的相關概念,比如亞里士多德關于“人是政治的動物”(zoon politikon)的定義,在翻譯為拉丁文之后,其“political”(政治的)一詞被譯成“social”(社會的)。漢娜·阿倫特指出:“這表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誤解。這種誤解再清楚不過地體現(xiàn)在托馬斯·阿奎那的一番討論中。在那里,阿奎那試圖對家庭統(tǒng)治和政治統(tǒng)治的性質進行比較:他發(fā)現(xiàn),一家之主與王國首腦有某種相似性,不過,他又補充說,一家之主的權力不如國王的權力那么絕對。然而,事實上,不僅在希臘和城邦,而且在整個古代西方,即使是暴君的權力也不如 paterfamilias(一家之主)或 dominus(家長)借以統(tǒng)治他的家奴和家庭的權力那么充分和‘絕對’,這一點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其所以如此,并不是因為城邦統(tǒng)治者的權力要受到眾多家長們的聯(lián)合權力的制衡,而是因為絕對的、不容爭辯的權力與嚴格意義上的政治領域是互相排斥的?!?/p>
阿倫特認為“家庭”和“政治”之間還有一個“社會”領域,而后者基本上屬于一個近代的事件。她說:
“根據(jù)希臘人的思想,人類的政治組織能力不僅不同于以家(oikia)和家庭為軸心的自然關系,而且還直接地與之相對立。城邦的興起意味著,‘除了他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外,人還接受了第二種生活,即政治生活(biospoliticos),現(xiàn)在每一位公民都隸屬于兩種生活秩序,在他自己的生活(idion)與共同體的生活(koinon)之間存在著鮮明的區(qū)分?!诮⒊前钪?,一切基于親族關系的組織單位,如phratria和phyle都已經(jīng)遭到了毀滅。這不光是亞里士多德的一個觀點或理論,而是一個簡單的歷史事實。在人類共同體的所有主要活動中,只有兩種活動被看成是政治性的,構成了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政治生活:即行動(praxis)和言語(lexis)。從中產(chǎn)生了人類事務的領域(柏拉圖經(jīng)常稱之為ta ton anthropon pragmata),一切僅僅具有必然性和實用性的東西都被嚴格地排除在外?!?/p>
漢娜·阿倫特解釋說:“無疑,只是伴隨著城邦的建立,人們才得以在政治領域里,在行動和言語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然而,早在城邦興起以前,人們便開始相信,這兩種人類能力是攜手并肩的,同屬最高級的人類能力。這種信念在蘇格拉底前已露端倪?!?/p>
我感興趣的有兩點:一是“political”這個詞兒,源自“polis”,意為城市、國家。由此才引出“治理國家的理論與實踐”這樣的“政治”的概念。因此,當小托馬斯·奧尼爾(Thomas P.O'Neill,Jr.)說“allpolitics is local”時,他實際上就把“城市”或“國家”的“公共事務”放在第一位,這樣,很自然把一個很重要的空間“社會”也包括在其中。其次,把“言語”和“行動”看作“政治生活”的兩種基本的形式,也是很重要的看法,特別是“言語”,作為一種人類交流的“信息”,在多大的程度上,它是“公共”的?有沒有“私人”的語言?當我們把目光集中在當代的“媒體”上時,我們會注意到,這種“言語”行為借助麥克盧漢所謂“人的延伸”的媒體而擴散在不同空間,包括平面媒體(報紙雜志)、影視媒體(電視電影等)、電子媒體(以電腦和各種光碟為載體)和立體媒體(電腦網(wǎng)絡)上面。
哈貝馬斯《公共領域》(1964)對公共領域有一個很清楚的解說:
所謂“公共領域”,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里,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那時,他們既不是作為商業(yè)或專業(yè)人士來處理私人行為,也不是作為合法團體接受國家官僚機構的法律規(guī)章的規(guī)約。當他們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處理普遍利益問題時,公民們作為一個群體來行動;因此,這種行動具有這樣的保障,即他們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組合,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當這個公眾達到較大規(guī)模時,這種交往需要一定的傳播和影響的手段;今天,報紙和期刊、廣播和電視就是這種公共領域的媒介。當公共討論涉及與國家活動相關的問題時,我們稱之為政治的公共領域(以之區(qū)別于例如文學的公共領域)。國家的強制性權力恰好是政治的公共領域的對手,而不是它的一部分??梢钥隙ǎ瑖覚嗔νǔ1豢醋魇恰肮病睓嗔?,它的公共性可以歸結為它的照管公眾的任務,即提供所有合法公民的公共利益。只有在公共權力的行動已經(jīng)從屬于民主的公共性要求時,政治公共領域才需要以立法機構的方式對政府實施一種體制化的影響?!肮惨庖姟边@一詞匯涉及對以國家形式組織起來的權力進行批評和控制的功能,這種功能是在定期的選舉時期由公眾完成的。有關國家行為的公眾性(或原初意義上的公共性)的規(guī)章,如法律程序的公開性(原文為the public accessibility,直譯為公眾的可進入性——譯注),也與這種公共意見的功能相關。公共領域是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進行調節(jié)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作為公共意見的載體的公眾形成了,就這樣一種公共領域而言,它涉及公共性的原則——這種公共性一度是在與君主的秘密政治的斗爭中獲得的,自那以后,這種公共性使得公眾能夠對國家活動實施民主控制。
哈貝馬斯的這一解說,有這樣幾個重點:一、公眾的意見(言語)可以在“公共領域”里自由表達,形成一種民主、平等對話的關系;二、公共領域使公民們可以作為一個群體來行動,這個“群體”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處理普遍利益;三、公眾在公共領域可以自由集合和組合;四、媒體是公共領域的載體;五、政治的公共領域有別于“文學的公共領域”,“國家的強制性權力恰好是政治的公共領域的對手,而不是它的一部分”;六、公共領域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七、公共性“公眾”在與君主的“秘密政治”的斗爭中取得的成果,這種公共性使得公眾“能夠對國家活動實施民主控制”。
總結以上分析,可以把“公共領域”看作是匯集了“公共意見”的、介于政治領域、社會領域之間的“媒介”。這樣一個“公共領域”是怎樣出現(xiàn)于光復之后的臺灣的?這是我想在下文清理的問題。
你在天之靈
遙遙來看我們的光復
好像一場的大夢!
你死啊?
你家里……老父老母
等著不能回來的你
剛結婚的新娘抱著嬰兒泣哭
是你唯一的寶貝
你又不知道他的存在了
——張冬芳:《一個犧牲——被強征到南洋死去的一個朋友》(寫于1945年12月12日)
上引張冬芳的詩發(fā)表于臺灣光復之后,它卻寫出了臺灣人所特有的悲傷:雖然光復了,但被日軍強征到南洋死去的人,卻不能活著回家。光復激發(fā)了他們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和記憶,而戰(zhàn)爭也是迫使臺灣人產(chǎn)生認同的分裂癥的重要原因之一。
臺灣的戰(zhàn)時體制于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時建立,它的主要標志是日本統(tǒng)治當局在臺灣禁止?jié)h文使用,同時掀起一場洗腦性質的“皇民化運動”,改姓名,說“國語”(日語),穿和服,除了在政治上強化所謂“國家認同”,還企圖誘導臺灣青年改變族性,尤其是在精神和文化上徹底“日本化”。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殖民當局通過所謂“志愿兵”制度,強征臺灣青年入伍參戰(zhàn),戰(zhàn)爭的氣氛籠罩全島。另一方面,它對于殖民地的“國民”,卻懷有深刻的猜忌和敵意。1942年9月23日,律師歐清石與吳海水等人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捕,嚴刑拷打后以謀逆罪在高雄法院判處死刑,后上告臺北高等法院,乃于1944年11月15日罪定無期徒刑,這是轟動一時的“歐清石案”。比歐清石更早被逮捕的,是仁醫(yī)賴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次日(1941年12月8日),48歲的臺灣作家賴和醫(yī)生就在自己的診所突然被警察叫走,他不安地騎上自行車出門,這一去,卻被囚禁五十日,直到他因病釋放,出獄不久便病逝了,年方五十歲。這是賴和第二次被日本人逮捕入獄,但一直到死,沒有一個警察或法官明確告訴他這一次入獄的原因。賴和為人世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他用監(jiān)獄中粗糙的衛(wèi)生紙和小記事本寫下的日記,這部日記始于1941年12月8日,至1942年1月15日因病終止,賴和不期然成了被日本當局逮捕入獄的許多無辜者的目擊證人。
無獨有偶,因戰(zhàn)爭而流寓香港的新聞記者薩空了,也目擊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時香港淪陷的經(jīng)過,他的《香港淪陷日記》,恰也從1941年12月8日日本進攻香港之日起,到1942年1月25日逃出香港止,一共49天,與賴和的獄中日記只差了十天時間。如果說賴和的日記真實地記錄了他“囚系何堪更病纏”的肉體經(jīng)驗和“難得金剛不壞身”的精神狀態(tài),那么《香港淪陷日記》則記錄了香港從“自由港”淪為沒有圍墻的巨大“監(jiān)獄”的過程和文化人在困境中生活和抵抗的情形。這兩本日記,均寫于日本帝國主義最瘋狂的時期,記錄了那個黑暗時代里中國文化人在臺灣、香港的真實處境。而華人的這一處境,在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竟是如此相似。此前,1937年至1941年間,從內(nèi)地到香港的許多作家,早已在香港開展文化抗日運動。他們創(chuàng)辦文藝刊物,編輯文藝副刊,創(chuàng)作文藝作品,如茅盾主編《文藝陣地》(1938年4月16日創(chuàng)刊),茅盾、葉靈鳳先后主編的《立報·言林》(1938年4月1日復刊),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星座》(1938年8月1日創(chuàng)刊),蕭乾編的《大公報·文藝》(1938年8月創(chuàng)刊)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戴望舒,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他與許多南下的作家從淪陷后的廣州到了香港,與茅盾、蕭乾等人分別成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分會和中國文化協(xié)進會等作家組織,香港成了又一個抗戰(zhàn)的文化中心。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許多作家撤回內(nèi)地。日軍侵占香港,先實行“軍政廳”統(tǒng)治,1942年乃設立“總督府”,采取以華制華的政策。這一年的春天,戴望舒在香港被捕,囚禁于香港中環(huán)多利監(jiān)獄,他的《獄中題壁》(寫于1942年4月27日)猶如賴和的《獄中日記》一般,為這一段痛史留下了文學的記錄:
如果我死在這里,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占領地的牢里,
他懷著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
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著太陽,沐著飄風:
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香港、新馬作為英國殖民地,成為中國文化人用以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重要陣地。流寓于香港、新馬的中國文化人,他們與臺灣知識者也許彼此并不相識,卻面對著共同的命運,薩空了以《香港淪陷日記》,正如戴望舒以《獄中題壁》,郁達夫以流亡新加坡、印尼并終于難逃日軍魔掌的悲劇,解答了作為日本“國民”的賴和入獄的原因。文學在這里,不可能僅僅是技巧的顯耀,形式的講求,而是血與火中的生命的吶喊。
1943年“皇民化”運動如火如荼之時,一向以寫出最優(yōu)美的藝術作品來自我鞭策的呂赫若,在6月7日的日文日記里卻寫道:“今天買了《詩經(jīng)》、《楚辭》、《支那史研究》三本書。研究中國非為學問而是我的義務,是要知道自己?!毕胍爸雷约骸钡膲毫?,其實來自戰(zhàn)時的特殊環(huán)境。臺灣光復前,不論是賴和、楊守愚、陳虛谷、楊云萍等的中文寫作,還是楊逵、呂赫若、張文環(huán)、王昶雄等的日文寫作,其文化、民族的身份認同,并未因書寫語言的不同而有所改變。一旦國土重光,“身首合一”,亦即文化、民族和國家(政治)認同的彌合為一,才有了可能。正因如此,光復初期的臺灣知識分子才會情不自禁地全力投入到戰(zhàn)后臺灣文化、臺灣政治、臺灣經(jīng)濟與新社會的重建工作,把這看作新中國重建和復興的重要一環(huán)。
臺灣光復給臺灣人帶來的震撼和狂喜,可以從這個時期突然涌現(xiàn)出來的報紙、期刊看得出來。戰(zhàn)爭期間,日本殖民當局曾取締中文報刊,只留下一些通俗文學刊物。臺灣光復后,行政長官公署采取“發(fā)行不必申請登記,內(nèi)容不必接收檢查”的政策,隨后雖然也規(guī)定依出版法采取登記許可制度,仍然不影響報業(yè)的勃發(fā),使光復后的臺灣知識分子可以自由辦報,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形成短暫的享有充分自由的公共領域,直到1947年二二八事變爆發(fā),這個百花齊放的局面才被改變。
中文或中日文報紙大量涌現(xiàn),使光復初期臺灣知識分子的言論得到最為充分的表達。日據(jù)末期(1944年)軍政當局強行合并六家報紙(包括《臺灣日日新報》、《臺灣日報》、《臺灣新聞》、《東臺灣日報》、《高雄新聞》、《興南新聞》即原《臺灣新民報》)而成的《臺灣新報》是臺灣戰(zhàn)時惟一一家報紙,八月十五日臺灣光復后,該報也隨之轉向,從1945年8月17日開始陸續(xù)刊登《波茨坦宣言》和《開羅宣言》全文,對中國的態(tài)度也一改往常。隨著主導權落入臺籍知識分子的手里,該報的中國民族主義色彩日益明顯。10月2日,出現(xiàn)中文欄目,10月10日之后,變?yōu)橐灾形臑橹?、日文為副的報紙。這一天刊登了王白淵的新詩《光復》,表達了臺灣和祖國“求不得見不得/暗中相呼五十年”的母子分離的悲苦,抒發(fā)了“一陽來復到光明”的喜悅。該報10月11日開始連載《中國民族運動》,介紹了從太平天國、義和團、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的歷史;還開辟了批判性的各種小專欄。
10月25日,《臺灣新報》由長官公署派李萬居接收,改為《臺灣新民報》,其創(chuàng)刊詞強調“本報……言論記事立場,完全是一個中國本位的報紙”,其三項主要任務為:第一、介紹祖國文化;第二,傳達及說明政府法令;第三,做臺灣人民的喉舌。來自大陸的作家黎烈文曾任《臺灣新生報》副社長,而編輯部主任王白淵、記者吳濁流、徐瓊二都是臺灣重要作家。作為官報的全省第一大報《臺灣新生報》在文學上的兩個貢獻。其一,是何欣(1922~1998)主編的《文藝》副刊(1947.5.4.~1947.7.30),這是繼龍瑛宗在《中華日報》主編日文版“文藝”欄(1946.3.15~1946.10.24)之后較有影響力的文學園地之一。何欣在該副刊的發(fā)刊詞《迎文藝節(jié)》中說:“‘文藝’降生在臺灣,他有雙重的重大責任。臺灣踢開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魔掌,重歸民主自由的祖國,就臺灣本身而論,這是個不亞于‘五四時代’的巨大變化。在思想上,要清除法西斯的余毒,吸收進步的民主思想,同祖國的文化合流,這是新的革命,從世界各國的文藝思想發(fā)達史上看,每逢一個嶄新的改變期,就是文學的蓬勃的發(fā)展期。我們斷定,臺灣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嶄新的文化運動,那就是:清掃日本思想余毒,吸收祖國的新文化,在這新文化運動中,臺灣也會發(fā)生新的文學運動?!痹诮?jīng)歷了二二八事變之后,“文藝”一方面堅持不懈地譯介世界文學,為臺灣文學提供世界的視野,另一方面堅持為省內(nèi)外的作家提供園地,使本省、外省作家得以就臺灣新文學建設的問題展開討論?!拔乃嚒边B續(xù)發(fā)表沈明的《展開臺灣文藝運動》(第四期,1947年5月25日)、《我們需要這樣的新文藝——再論展開臺灣新文藝運動》(第九期,7月2日),得到本省作家廖毓文的回應,發(fā)表《打破緘默談“文運”》(第十二期,7月23日),認真討論了光復以后文藝界沉寂的原因。第九期還刊發(fā)本省作家王錦江《臺灣新文學運動史料》,這是較早介紹日據(jù)時期臺灣文學的文章,用以反駁有些外省人以為臺灣是“文藝處女地”的偏見,說明臺灣文學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內(nèi)在精神聯(lián)系。不過,何欣主編的“文藝”副刊,重點還是發(fā)表創(chuàng)作和譯作,文學論爭只是開了先聲。
《臺灣新生報》的第二個貢獻,是歌雷(史習枚)主編的“橋”副刊(1947.8.1~1949.3.29)所掀起的“臺灣新文學建設”的論爭,何欣所期望的戰(zhàn)后“臺灣新文學運動”是以“橋”副刊的討論作為開端的。參加這場論爭的一共二十七人約四十一篇文章,這是繼1920年代新舊文學之爭、1930年代白話與臺灣話文之爭和普羅文學之爭之后的一場重要理論爭鳴,二二八事變之后,省內(nèi)外作家之間仍能在“橋”副刊上運用左翼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和現(xiàn)實主義理論來討論臺灣文學的重大問題,意義深遠。其中所涉及的問題,例如臺灣社會性質問題,臺灣文學史的評估問題,新寫實主義問題,文章下鄉(xiāng)與臺灣新文學運動問題,大眾文藝問題,臺灣新文學與五四新文學的關系問題等,與中國內(nèi)地的左翼文壇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又緊密聯(lián)系臺灣戰(zhàn)后的脫殖民或解殖的問題來展開,成為光復時期留下的寶貴思想遺產(chǎn)。
與《臺灣新生報》言論不太一樣的是民營的《民報》。1945年10月10日創(chuàng)刊的《民報》是臺灣戰(zhàn)后第一份中文報紙,該報以繼承日據(jù)時期《臺灣民報》的精神自許,其社論、小專欄充滿了批判色彩,經(jīng)常批評時政,抨擊接收人員貪污腐化,報道經(jīng)濟恐慌和社會不安等實情,然而因1947年二二八事變爆發(fā),該報社長林茂生不幸罹難而???946年1月1日創(chuàng)刊的《人民導報》是具有左翼色彩的報紙,由大陸來臺知識分子與臺灣本地進步人士合辦,二二八事變中,該報前后任社長宋斐如、王添燈被害,主編蘇新逃往大陸,報紙被迫???。除了這些報紙,還有大量的新興的雜志,如楊逵創(chuàng)辦的《一陽周刊》以《易經(jīng)》復卦“一陽來復”之說來表達臺灣光復的喜悅與期許。最早公開發(fā)行的雜志《臺灣民主評論》(旬刊,1945年10月1日創(chuàng)刊),也具進步色彩,它以民主而不僅僅是“民族”的立場來討論臺灣諸問題,與當時左翼的報刊如《人民導報》、《臺灣評論》、《政經(jīng)報》等一樣致力于戰(zhàn)后臺灣民主社會的重建。
除了上述主要報紙,光復后創(chuàng)刊的中日文期刊更多了,其中綜合性的刊物,除了發(fā)表政論、新聞分析、史料、國語學習資料等非文學作品,還刊登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創(chuàng)作和譯作,最為集中地呈現(xiàn)了這個時期文學的復雜面貌。如“臺灣留學國內(nèi)學友會”創(chuàng)辦的《前鋒》(光復紀念號),反映了光復之初臺灣知識者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歡呼光復,介紹孫中山的傳略和“三民主義”,呼吁臺灣同胞對這次戰(zhàn)爭和收復臺灣“應有認識”,討論臺灣知識階級所面臨的新任務。廖文毅《告我臺灣同胞》指出“回到祖國,做了中華民國的國民,能夠與世界任何的民族并肩的一等國民”、“我們的鄉(xiāng)土也已經(jīng)完全受著祖國的風氣,這樣的臺灣和大陸融合變成一體,才是我們的愿望,也是我們努力的目標”;毅生《光復的意義》認為光復意味著民族精神的振興、臺灣與中國合一、國土重圓、家人再聚、統(tǒng)一國家與政府的出現(xiàn),因而臺灣人應該團結起來,為臺灣、中國而努力。林萍心《我們新的任務開始了——給臺灣知識階級》認為當前臺灣知識分子的新任務是介紹中國文化、三民主義和國民革命,啟蒙民眾,去除日本“大和魂”的思想,使臺灣能走向新中國的大陸。他還呼吁以中國通用的白話文寫作,讓臺灣老百姓學習白話文。
《前鋒》也刊發(fā)了文學方面的文章。林金波以“木馬”筆名寫了一篇《學習魯迅先生——十周年忌辰紀念》,這是光復后第一篇關于魯迅的文章。在歡呼臺灣回歸祖國的時候,應該如何來紀念魯迅?這位十年前從上海返回臺灣家鄉(xiāng)的作者說,他是在嘗到日本帝國主義的淫威、領教了殖民地偵探走狗的殘酷之后,才更深切地領會了魯迅的精神。因此,臺灣人要學習魯迅的愛國愛民族的精神,直視人生的精神,為學不倦的精神,不屈不撓的精神,如此才能“負得起這建設新中國建設新臺灣的擔子”。廖文毅的三幕劇《為國犧牲》(只刊第一幕)表現(xiàn)的是前北京政府教育總長陳有為父女、女兒與男友之間的矛盾沖突。日據(jù)時代曾發(fā)起臺灣話文論爭的作家郭秋生(介舟)發(fā)表了兩篇作品,一是用流暢的白話文寫的論文《我們要三大努力》,稱五十年來在侵略者蹂躪下“幾乎不知有祖國、不知有己身的六百萬同胞”,光復后“始得從暗黑里解放”,因此,當前的急務,“第一是努力做得國民”,“第二是努力鄉(xiāng)土的復興”,“第三是努力做得四大強國之一的國民”。郭秋生還擬臺灣民間歌調寫了一首“臺灣光復歌”,把臺灣“復歸咱祖國”比為“撥開云霧/解消風雨/霎時間重見天日!”林耕南(林茂生)以舊體詩寫了一首《八月十五以后》:
一聲和議黯云收,萬里河山返帝州。
也識天驕夸善戰(zhàn),那知麟鳳有良籌。
痛心漢土三千日,孤憤楚囚五十秋。
從此南冠欣脫卻,殘年盡可付閑鷗。
“臺灣政治經(jīng)濟研究會”創(chuàng)辦的《政經(jīng)報》,在光復初期的基本言論傾向,也與《前鋒》相同。它的主要特色是左翼的或批判的立場,這也是它較早試圖把日據(jù)時期臺灣抵抗的反殖民的文學傳統(tǒng)、大陸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傳統(tǒng)和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融合起來的原因,然而,這種融合終因現(xiàn)實的重重弊端和困境而失敗,從1946年1月25日二卷二期發(fā)表王白淵的社論《告外省人諸公》開始,《政經(jīng)報》的言論趨于激烈,其批判的立場變得鮮明,早期的民族主義轉化為日益明顯的民主主義。此外,該刊也刊載了一些重要的文學作品,除了賴和的《獄中日記》,還有王白淵的《我的回憶錄》,呂赫若的中文小說《故鄉(xiāng)的戰(zhàn)事》(一、二)和江流(鐘理和)的《逝》等。
“臺灣文化協(xié)進會”發(fā)行的《臺灣文化》,這是光復時期最重要的綜合期刊,它為省內(nèi)外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開放、多元、自由的輿論平臺。其中許壽裳、李何林關于魯迅的介紹,臺靜農(nóng)的文學史研究,黎烈文的外國文學評論,袁珂的民間文學介紹,楊云萍、黃得時、呂訴上的臺灣文學史論,王白淵、吳新榮的詩和散文,雷石榆、蘇新、洪炎秋的雜文,楊守愚、鐘理和、呂赫若的中文小說,黃榮燦的美術論文和木刻作品,均為一時之選,構成當年重要的文學風景。第一卷第一期(1946年9月15)同時刊出杜容之《抗戰(zhàn)期中我國文學》和楊云萍《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回顧》,有意識地將海峽兩岸抵抗的文學傳統(tǒng)匯合在一起。林紫貴《重建臺灣文化》也是戰(zhàn)后“重建”浪潮中的聲音之一。小說《生與死》是大陸返臺作家鐘理和以“江流”的筆名正式亮相臺灣文壇后的第二篇作品。第一卷第二期推出的“魯迅逝世十周年特輯”是戰(zhàn)后臺灣首次匯集省內(nèi)外作者的文章紀念魯迅,與上海之魯迅紀念遙相呼應。第三卷第四期(1948年5月1日)推出“悼念許壽裳先生專號”之后,該刊的時政批評文章僅見諸楊云萍婉而多諷的“近事雜記”之中,而學術類的論文,包括文學、史學、語言、社會學、人類學,漸成主體,顯見二二八事變后臺灣公共領域的逐漸萎縮。
具有民間同仁雜志性質的《新新》月刊,中日文并重,致力于介紹祖國情況,它的特色是以中日對照的方式介紹文學作品,讓讀者便于從日文過渡到中文。除了刊登創(chuàng)作,如龍瑛宗小說《汕頭來的男子》(日文)、散文《臺北的表情》(中文),呂赫若的小說《月光光——光復以前》(中文),林熊生的《深夜の客》(日文),林德明《純情十七歲》(日文)和林秋興《亂愛》(中文),該刊還用國文日譯或日文國譯的方式介紹中日文學作品,如沈從文《柏子》、老向《村兒退學記》都被譯為日文,而日本作家國木田獨步的《巡查》、《少年的悲哀》、林房雄的《百合子的幸?!穭t被譯為中文。1946年10月第七期刊發(fā)的“談臺灣文化的前途”,記錄了9月12日該報在臺北舉辦的座談會的紀要,出席者有政論家蘇新、作家王白淵、學者黃得時和張冬芳、畫家李石樵、人民導報發(fā)行人王井泉、作家劉春木、劇作家林博秋等人,這是光復后最早集中討論臺灣文化前途的座談會,涉及面大,議題深入,而其民主的、左翼的立場特別引人注意,它是《臺灣新生報》“文藝”副刊和“橋”副刊關于臺灣新文學運動的討論的先聲。其中,黃得時關于“世界化”與“中國化”的思辨,王白淵關于“普遍性”、“民族性”和“民主主義文化”的討論,攸關臺灣文化的發(fā)展方向。正如本期卷頭語所說,“所謂‘民主’是以‘為了人民’為前提”,“政治要為了人民,經(jīng)濟也要為了人民,文化也要為了人民”,因此,他們主張“臺灣文化運動的民主化和大眾化”。
這些于光復后創(chuàng)刊的中文或中日文并行的報紙、期刊,構成這個時期重要的公共領域,對事關中國大陸、臺灣地區(qū)的民主、民生、民族問題都有及時、深入、敏銳的觀察和討論,與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中國內(nèi)地政經(jīng)形勢形成互相呼應和對話的關系。
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臺灣文學出現(xiàn)了新的氣象和趨勢。除了這個時期從大陸涌入許多作家,為臺灣文學注入新鮮的血液之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日據(jù)時期進步的、批判的文學傳統(tǒng),無論是使用中文寫作的,還是使用日文寫作的,在經(jīng)過了戰(zhàn)時高壓時期的沉寂之后,像“壓不扁的玫瑰花”突然綻放,形成這個時期非常獨特的風景。
被尊為“臺灣新文學之父”、“臺灣的魯迅”的賴和(1894~1943),從出生到去世,幾乎見證了整個日據(jù)時期的臺灣社會的變遷。然而,在獄中寫下“聞道邊庭罷征戍,無窮希望在明朝”,卻沒能活下來看到臺灣光復。但賴和并沒有消失,他的遺作經(jīng)過日據(jù)時期另外一個重要作家楊守愚的整理,問世于光復初期,匯入這個新時期的去殖民化的民族主義浪潮之中。由臺籍人士創(chuàng)辦的中文雜志《政經(jīng)報》(1945年10月25日創(chuàng)刊)從第二期開始至第四期,連續(xù)刊出已故作家賴和的《獄中日記》。從賴和的《獄中日記》,讀者可能看不到一個橫眉怒目型的文化英雄的形象,而讀到更多的是他的驚恐、不安、疑惑、反省、無奈、盼望以及對難友們的同情、憐憫,對被釋放的難友們的羨慕、祝福。三十九天的日記,用的是簡潔的白話文,而不是日語,里面還有他所擅長的舊體詩,抒發(fā)其婉轉含蓄的情感。這部日記的價值,不是憤怒的吶喊,不是激烈的抗議,而在于它記錄了一個受到監(jiān)禁的身體的最可能的靈魂形態(tài),記錄了一個無辜者在被暴政囚禁的狀態(tài)下逐步走向死亡的過程,記載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之下的臺灣人的艱難困境,而正是這一點,才使得這部看似“軟弱”的日記,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成為日據(jù)時期臺灣代表性作家在戰(zhàn)后重現(xiàn)的首位。
楊守愚(1905~1959)為賴和的遺稿的刊出,特意寫了一篇序,這篇序的末尾,楊守愚特別地注明寫作日期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光復慶祝后二日”,稱“這一篇獄中記,是大東亞戰(zhàn)爭勃發(fā)當時,先生被日本官憲拘禁在彰化警察署留置場,所寫成的??梢哉f是先生獻給新文壇的最后的作品。在這里頭,我們能夠看出整個的懶云底面影。這一篇血與淚染成的日記,就是他高潔的偉大的全人格的表現(xiàn),也就是他潛在的熱烈的意志的表現(xiàn)。”楊守愚歡呼“臺灣已經(jīng)是光復了!被壓迫的兄弟都得到自由了!”但在這歡呼中,卻為“被兇暴的征服者壓迫而死”的賴和不能“等著光明的日子到來”而流出了眼淚,他譴責日本殖民當局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賴和,乃是因為賴和對“殘虐的征服者,雖然不太表示直接抗爭,但是他卻是始終不講妥協(xié)的”。接著他談到賴和與魯迅的關系:
先生生平很崇拜魯迅,不單是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如此,即在解放運動一面,先生的見解,也完全和他“……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國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當然要推文藝……”合致。所以先生對于過去的臺灣議會請愿、農(nóng)民工人解放……等等運動,雖也盡過許多勞力,結果,還是對于能夠改變民眾的精神的文藝方面,所遺留的功績多。
以文藝來改變民眾的精神,正是以賴和為代表的臺灣文學的重要的文學啟蒙與批判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在這個意義上,魯迅不僅是臺灣作家了解中國近代文學精神的重要典范,也是戰(zhàn)后臺灣作家用以表達他們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內(nèi)在的精神聯(lián)系的象征。
除了《獄中日記》,賴和的遺稿《查大人過年》(小說)和《溪水漲》(新詩)、賴和先生的“絕筆”詩也刊發(fā)于楊逵、王思翔編的《文化交流》第一輯(1947年1月15日創(chuàng)刊),楊守愚的小說《阿榮》則發(fā)表于《臺灣文化》第一卷第二期。《查大人過年》和《阿榮》這兩篇小說反映的都是日據(jù)時期臺灣人民在殖民當局壓迫下艱難生活的情景,它們在光復時期的重現(xiàn),再現(xiàn)了臺灣作家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文學抗日的獨特方式。楊逵也在1946年3月出版其左翼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集《鵝媽媽出嫁》(日文版),并于同年7月由臺北的臺灣評論社出版中日文對照本的《送報夫》(中文為胡風翻譯)。1947年至1948年,楊逵編纂了一套中日對照的“中國文藝叢書”,收入他翻譯的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大鼻子的故事》、郁達夫的《微雪的早晨》等,以其對中國左翼文學的濃厚興趣和熱情,投入兩岸文化交流的事業(yè)之中。
以賴和《獄中日記》為發(fā)端,這個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大批“獄中詩文”,如蔣渭水《送王君入監(jiān)獄序》(寫于1933年1月31日臺北監(jiān)獄),也是舊作重刊,這篇以文言文寫成的諷刺文章,對日據(jù)時期殖民當局和趨炎附勢之徒,有絕妙的刻畫,文章“盛贊”日本統(tǒng)治者的監(jiān)獄之現(xiàn)代而先進:“監(jiān)獄之中,久住而休肥,衛(wèi)生進步,居囚不少”,反語正說,苦中作樂。對“利權求于官,名聲臭于時,走于衙門,諂媚百官,而佐桀紂為虐”的所謂“大丈夫”者,則嬉笑怒罵,入木三分。歐清石的《獄中吟——呈林茂生先生》云:“無端百日見蜃樓,禍起蕭墻竟作囚。云我嘯兇懷越軌,笑他吠影喘臭牛。居常本是鯁鱸骨,臨變何曾屈膝頭。生死只憑天賦命,息妄隨處是忘憂”,傲骨冷霜,浩氣干云。林幼春“獄中十律”,其中“入獄”詩云:“又到埋憂地,俄成出世人。猶思托妻子,從此絕風塵。一念生千劫,馀 待后身。丈夫腸似鐵,得死是求仁”,視入獄為出世,赴死為求仁。而賴和的絕筆詩更是預言了日本帝國終將滅亡的命運:“日漸西斜色漸昏,發(fā)威赫赫意何存,人間苦熱無多久,回首東天月一痕”。吳鵬搏《出獄有感》:“別也憂兮歸也憂,人生悲苦莫如囚”,“幾時重到中華地,了卻今朝滿面愁”;王溪森《獄中別同志》仿古詩十九首,用杜甫詩意,有“鳥飛草木青,萋萋滿別意”,“縲紲迫偷生,歸家少歡趣,硝煙天地黑,欲去尚躊躇”之句,將臺灣人面對囚禁和戰(zhàn)火的困苦無奈,寄望祖國的深情,表達得令人動容。這些詩作,為日據(jù)末期臺灣知識者的精神史留下寶貴的篇章。
日據(jù)時期活躍的日文作家,也在光復初期展現(xiàn)頭角,其改用中文寫作的速度十分驚人。原以日文創(chuàng)作的呂赫若,在戰(zhàn)爭時期思考文學的問題時,不免也有“歸根究底,描寫生活,朝著國家政策的方向去闡釋它,乃是我們這些沒有直接參與戰(zhàn)斗者的文學方向吧”的話,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強調“內(nèi)心的生活!精神性的生活!表面的生活無關緊要”的呂赫若,并沒有使自己成為殖民當局的宣傳工具,而是努力于寫“優(yōu)美的小說”,“描寫人的命運的變遷”,譬如1942年4月發(fā)表的《財子壽》,同年10月發(fā)表的《風水》和《鄰居》;1943年 1月發(fā)表的《月夜》,4月發(fā)表的《合家平安》,7月發(fā)表的《石榴》,12月發(fā)表的《玉蘭花》,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在這個非常時期達到了高峰。真正代表了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成就的作品,都沒有把筆觸放在當時炙手可熱的“皇民化”運動題材上,而是轉向臺灣社會家庭、婚姻與民情風俗的深度描寫。他在1943年11月獲得第一回“臺灣文學賞”的作品《財子壽》,首開戰(zhàn)時描寫鄉(xiāng)村社會家庭倫理崩潰過程的風氣。這種突然激發(fā)出來的創(chuàng)作熱情,是否源于外界的壓力,已不可考。然而,呂赫若運用日文來委婉隱晦地敘事的冷靜筆觸,和關注現(xiàn)實問題的創(chuàng)作傾向,顯然是戰(zhàn)時臺灣文學最令人矚目的景觀。光復之后,呂赫若的中文作品風格不變,不再含蓄委婉,而是非常直接地呈現(xiàn)日本戰(zhàn)時皇民化運動的荒誕,光復后發(fā)表的《故鄉(xiāng)的戰(zhàn)事》(一、二)、《月光光——光復以前》,雖然中文的運用尚嫌粗糙,卻非常質樸而真實地描述了戰(zhàn)時皇民化運動中臺灣苦悶的社會生活。
光復后四個月,從1946年初開始,由于陳儀接收當局用人施政不當,加上戰(zhàn)后經(jīng)濟凋敝,波及臺灣,接收官員良莠不齊,亂象叢生,臺灣社會危機四伏。面對來自“祖國”的陌生的“政治文化”,島外報紙、期刊的言論已從原來的歡呼、期待,變?yōu)槭?、批判。省?nèi)外作家及時用文學作品表現(xiàn)了人們所面臨的困境。呂赫若以其藝術和政治的敏感,寫出了《冬夜》,這是二二八事變爆發(fā)前夕發(fā)表的作品,也是呂赫若的小說第一次出現(xiàn)了逃亡和槍聲,他像是先知似的,以相當流暢的中文深刻描寫了當時臺灣社會新的矛盾沖突及其起源,揭示了事變的深層原因,為這個時期臺灣人民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留下彌足珍貴的文學記錄。在這以后,呂赫若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的活動,以其政治實踐活動,寄望于紅色祖國,直到1951年因蛇吻而去世。
吳濁流從1943年開始偷偷寫日據(jù)時期臺灣人獨特的精神史《胡太明》(后改名《亞細亞的孤兒》)、《陳大人》等,是這個時期重要的小說之一。光復兩年之后,他又在失望中寫下了《波茨坦科長》(1947年寫,1948年出版),從關注日本殖民者給臺灣人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轉而揭露國民黨“接收當局”的腐敗和他們給臺灣人民帶來的新的傷痛,以文學匯入了光復后期的民主主義潮流。
楊逵在光復時期的活動,除了出版自己的作品,主要是創(chuàng)辦《一陽周刊》(1945)介紹孫文思想和三民主義,刊載大陸地區(qū)五四以來的白話文作品;擔任《和平日報》“新文學”編輯;與王思翔合編《文化交流》(1947年1月),為《臺灣力行報》主編《新文藝》專欄(1948.8.2~11.15),直到因二二八事變而在1949年起草《和平宣言》,觸怒當局,于4月6日被捕入獄,1961年4月6日才獲得釋放,整整坐了十二年牢,比坐日本人的牢長了數(shù)倍。
官逼民反的二二八事變,讓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分省籍,拍案而起,對國民黨接收當局的貪腐和暴政給予了強烈的譴責。以二二八事變前后的臺灣社會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是最早揭示光復后人民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傷痕文學”。它不僅由本省作家創(chuàng)作,也見諸外省作家發(fā)表于島外的作品,如歐坦生(丁樹南)的《沉醉》和《鵝仔》均發(fā)表于上海的《文藝春秋》,這篇作品與吳濁流的《波茨坦科長》和呂赫若的《冬夜》一樣,都致力于解剖光復初期臺灣的社會亂象,對省籍矛盾及其根源有深刻的認識。范泉的《記臺灣的憤怒》,控訴國民黨當局的貪腐橫行給臺灣人民造成的新的精神創(chuàng)傷。詩人臧克家也以最快的速度寫下了一首非常感人的詩《表現(xiàn)》,以聲援臺灣人民的抗暴斗爭:
五十年的黑夜
一旦明了天
五十年的屈辱
一顆熱淚把它洗干
祖國,你成了一伸手
就可以觸到的母體
不再是只許壓在深心里的
一點溫暖
五百天
五百天的日子
還沒有過完,
祖國,祖國呀
你強迫我們把對你的愛
換上武器和紅血
來表現(xiàn)!
日據(jù)時代臺灣作家的文學活動,是光復初期的臺灣文壇一道重要的風景,正如楊逵反映戰(zhàn)時臺灣精神的小說“壓不扁的玫瑰花”所寓言的那樣,這批臺灣作家和作品在臺灣文壇的重現(xiàn),更多地具有抵抗的、民族主義的和社會主義(左翼)的象征意義。然而這一朵朵有刺的壓不扁的玫瑰花,只在光復后的公共媒體上綻放了四年左右,很快就被隨國民黨內(nèi)戰(zhàn)失敗而來的另外一條反共的、右翼的傳統(tǒng)給毀滅了。
國民黨當局接收伊始,對臺灣日據(jù)時期的政治上、文化上的抗日傳統(tǒng)是相當肯定的,當時所任用的臺灣人,主要也是這一批人。光復后,臺灣律師協(xié)會曾為日據(jù)時期被冤屈的、殺害的烈士進行調查、申冤。原日據(jù)時期抗日人士組成“臺灣革命先烈遺族救援委員會”,新竹縣長劉啟光任主委,楊逵、簡吉等人任常務委員。1945年11月17日,曾在臺北大稻埕舉辦“臺灣革命烈士追悼會”,并在會后舉行大游行。1946年1月20日,在瑞芳公會堂舉行了“瑞芳慘案”的追悼會。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學家賴和也獲得了崇高的地位。1951年4月14日,根據(jù)當時“內(nèi)政部部長”余井塘的正式褒揚令(字號為臺內(nèi)民字第7576號),賴和作為民族英雄入祀彰化縣忠烈祠。然而,七年后,由于有人誣指賴和為“左派”,當局竟然推翻前議,于1958年6月把賴和逐出忠烈祠。經(jīng)過學界和政界人士的不斷辯誣、抗爭,直到1984年1月賴和才得到平反。賴和的出入忠烈祠,竟成了國民黨的最大的諷刺,也說明了國民黨當局對“左翼”的猜忌和冷戰(zhàn)時期反共環(huán)境的嚴酷性。
1949年,隨著國民黨政權在內(nèi)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敗退而全面撤守臺灣,以許壽裳被暗殺,楊逵被捕,呂赫若在逃亡中被蛇咬死,宋斐如、林茂生、朱點人等人被槍斃,這一系列作家的悲劇和大批省內(nèi)外無辜者的被捕入獄、逃亡、失蹤、死亡和沉默,光復初期自由而浪漫的氣氛徹底消失,因光復而匯合在一起的兩岸社會主義的、左翼的、批判的文學傳統(tǒng)開始受到撲殺而斷裂了。楊逵的進入監(jiān)獄,賴和的走出忠烈祠,使得進步的知識分子和人民對國民黨執(zhí)政的樂觀期待逐漸消失,它也突顯了臺灣和大陸不同階級在近代以來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經(jīng)驗上的差異,它更宣告了戰(zhàn)后臺灣冷戰(zhàn)·反共體系的建立之后,光復初期建立起來的公共領域的崩潰。
從1945年到1949年,臺灣光復后,即經(jīng)歷了兩次生死攸關的震蕩:一是二二八事變,二是國共內(nèi)戰(zhàn)。甫從日據(jù)時期的殖民陰影中走出來的臺灣同胞,從情感上的狂喜,墮入深深的失望、疑惑、痛苦和憤怒之中。四年時間,兩次震蕩。如何面對這樣的歷史變局?這對在臺灣的“外省人”和“本省人”而言,都是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從五十年代以后,就因為隨之而來的國際性冷戰(zhàn)格局,而被簡單化約為二元對立的政治問題,其中復雜的歷史、文化、語言、社會等相互糾纏的因素,為國際和國內(nèi)政治對立所化約,一直到七十年代,以風起云涌的“保衛(wèi)釣魚島”運動(1971年1月)和“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lián)合國(1971年10月)為契機,所有積壓下來的歷史問題才得到深入的反省。因此,七十年代對臺灣歷史而言,又是一個轉折點。可以說,四十年代中后期的連續(xù)兩次震蕩,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是以各種方式去修辭、解釋和遮蔽起來的,文學上的“鄉(xiāng)愁懷舊”,“反共抗俄”,“戰(zhàn)斗文藝”,“現(xiàn)代主義”,文化上的“文藝復興運動”,都是在這個背景下出現(xiàn)的。這個時期的經(jīng)濟建設和民生改善,為減輕兩個震蕩帶來的沖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然而,經(jīng)過了二十余年的累積后,“兩個震蕩”已變成日益沉重的歷史壓力,這些壓力到了七十年代的初期和末期,突然爆發(fā)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政治、社會、文化反省的力量,文學上的民族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反西化等論述和政治上標榜“自由民主”的黨外運動,實際上即凝聚著相當復雜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訴求,從精神的脈絡上看,它上接四十年代末即告中斷的批判傳統(tǒng),下開九十年代以來臺灣社會的一系列變局,都不過是四十年代中后期那兩次震蕩的沖擊和七十年代的反省批判與社會運動的結果,是“中華民國”的合法性不斷地遭到質疑這一嚴重問題的明朗化和延伸。如何面對、表現(xiàn)和詮釋這兩次具有重要意義的震蕩,也就是如何面對、表現(xiàn)和詮釋自己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成了戰(zhàn)后迄今臺灣文學的基調。
①《史記·周本紀》:“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索隱共音如字。若汲冢紀年則云“共伯和干王位”。共音恭。共,國;伯,爵;和,其名;干,篡也。言共伯攝王政,故云“干王位”也。正義共音巨用反。韋昭云:“彘之亂,公卿相與和而 政事,號曰共和也?!濒斶B子云:“衛(wèi)州共城縣本周共伯之國也。共伯名和,好行仁義,諸侯賢之。周厲王無道,國人作難,王 子于彘,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號曰‘共和’元年。十四年,厲王死於彘,共伯使諸侯奉王子靖為宣王,而共伯復歸國于衛(wèi)也?!笔兰以疲骸?侯十三年,周厲王出 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四十二年, 侯卒,太子共伯馀立為君。共伯弟和襲攻共伯於墓上,共伯入 侯羨自殺,衛(wèi)人因葬 侯旁,謚曰共伯,而立和為衛(wèi)侯,是為武公?!卑矗捍宋墓膊坏昧ⅲ土槲涔?。武公之立在共伯卒後,年歲又不相當,年表亦同,明紀年及魯連子非也。共和十四年,厲王死于彘。太子靜長於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輔之, 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復宗周。十二年,魯武公來朝?!?/p>
②章太炎認為“中華”一名,既包括邦國之義,也包括種族之義;“民國”就是百姓當家之國,讓曾為百姓者議政和行使管理權,方能貼近百姓事務。(他當時出于“排滿”,不贊同“金鐵主義者”所謂“中國云者,以中外別地域之遠近也。中華云者,以華夷別文化之高下也”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混淆了華、滿的差別。章太炎認為并非有文化者都是中國人?!耙愵愐约敉?,春秋所深誅”,“今人惡范文程、洪承疇、李光地、曾國藩輩,或更甚于滿洲,雖《春秋》亦豈有異是?!保ǖ?54頁))?!墩绿兹返谒木怼皠e錄”卷一《中華民國解》云:“然漢家建國,自受封漢中始,於夏水則為同地,於華陽則為同州,用為通稱,適與本命符會。是故華云、夏云、漢云,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名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名以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言益。”“近世為長吏者,都邑之士必不如村落之儒,經(jīng)世之通材必不如田家之訟棍,豈非講習虛言不如親 實事之為愈 ?昔滿洲偽高宗欲盡去天下州縣,悉補以筆帖式。劉統(tǒng)勛曰:‘州縣治百姓者也,當以曾為百姓者為之。然則代議士者為百姓代表者也,可弗以曾為百行者充之乎?議士之用,本在負擔賦稅,不知稼穡之艱難,閭閻之貧富,商貲之贏絀,貨居之滯流,而貿(mào)焉以議稅率,未知其可。今彼滿人,於百姓當家之業(yè)所謂農(nóng)工商賈者,豈嘗知其毫 ,而云可為議士,何其務虛言而忘實事也。且近世為僧侶者,即不得充代議士,彼僧侶者豈絕無學術耶?正以寺產(chǎn)所資,足以飽食與農(nóng)工商賈之事相隔故也。然而歐美之僧侶,比滿洲之法政陸軍學生,則明習民情與否,又相 矣。”(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3頁,第258-259頁。)
③④⑤漢娜·阿倫特:《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收入汪暉、陳燕谷主編《文化與公共性》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59頁,第61頁。
⑥哈貝馬斯《公共領域》(1964),汪暉譯。同上書,第125-126頁。
⑦張冬芳《一個犧牲》,原載《政經(jīng)報》第一卷第五期,1945年12月25日初版。
⑧把賴和日記和薩空了的日記比較著閱讀是很有意思的。例如,1942年1月4日,日軍攻陷馬尼拉。賴和此日日記寫道:“近三點,聞軍樂樂隊聲,知是舉行慶祝游行,使我哀愁愈多,想書來,心可少慰,不謂反添我苦悶,因為覺得釋放未可預期啊?!彼_空了當天的日記記載了街頭死人的情況,感慨“香港完全變成‘力’的世界,什么社會秩序都當然無存了”。賴和在獄中想讀書消解愁煩,薩空了那天恰好也讀到《小婦人》,他寫道:“這兩天因為讀《小婦人》心上感到人與人間不應有什么仇恨,一切仇恨未嘗不可因雙方之了悟而言歸于好?!瓰榱诉@個,我想到我們眼前需要一部小說,寫三十年來,中國在革命過程中人與物的損失,希望以這種損失之慘痛,喚起在政治上的工作者,懂得如何互愛互諒,今后共同為建設新中國而努力?!保ā断愀蹨S陷日記》,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119~120頁)
⑨《政經(jīng)報》一卷五期(1945年12月25日出版)在連載賴和《獄中日記》之外,特意刊登了一則“歷史文件”,把曾引起日本當局抗議的易水的《閑話皇帝》(原載《新生》第二卷第十五期,1935年5月4日出版)刊出,在這篇文章的后面,刊出一則中央社發(fā)自新加坡的關于郁達夫的消息,稱“日本占領新加坡期間,逃亡蘇門答臘之前新加坡報人及教育人士一行十人已安返新島,內(nèi)有胡愈之,沈茲九,王任叔,邵宗漢等。郁達夫曾于蘇門答臘西匿部名開設酒鋪三年半,現(xiàn)忽于八月二十九日失蹤,諒系日人所捕,現(xiàn)正尋覓中?!贝送?,該期還發(fā)表了張冬芳的詩《一個犧牲——被強征到南洋死去的一個朋友》(寫于1945年12月12日),既是在悼念被強征到南洋戰(zhàn)死的臺灣籍日本兵,又何嘗不是在懷念那些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同胞們?
⑩《呂赫若日記》中譯本,臺南,國家文學館2004年12月初版,第358頁。
[11]蘇新說:“過去在日本統(tǒng)治下的臺灣文化史是漢民族文化與日本文化的抗爭史”,參見《新新》月刊第七期“談臺灣文化的前途”,1946年10月17日出版。
[12]據(jù)葉蕓蕓調查統(tǒng)計,光復初期(1945~1949)臺灣出版的期刊雜志有四十三種(包括日報十五種、周刊和月刊二十八種),參見葉蕓蕓《試論戰(zhàn)后初期的臺灣知識分子及其文學活動(1945~1949)》,臺北《文季》第二卷第五期,1985年6月。
[13]李萬居,臺灣云林人。1926年留學法國,期間加入中國青年黨,1932年回國。參見沈云龍《追懷我的朋友李萬居》,《八十年代》,第一卷第五期,1979年10月,第70頁。
[14]李萬居:《本報創(chuàng)刊的經(jīng)過和今后的工作》,臺北,《臺灣新生報》,1945年10月25日第三版。
[15]《臺灣新生報》“文藝”副刊第一期,1947年5月4日第五版。
[16]關于這場論爭的專題研究,參見《噤啞的論爭》(人間思想與創(chuàng)作叢刊1999年秋季號),臺北,人間出版社1999年版;陳映真、曾健民主編《1947~1949:臺灣文學問題論議集》,臺北,人間出版社1999年版。
[17]曾健民:《1945,破曉時刻的臺灣》,第六章“百花齊放的時刻”,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5年8月初版,第149~189頁。
[18]《前鋒》,1945年10月25日創(chuàng)刊,廖文毅主編。廖文毅,1910年生于臺灣云林西螺。1928年前往南京就讀于金陵大學理工科,1932年畢業(yè)后赴美留學。1945年國民黨接收臺灣之后,出任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簡任技正,兼臺北市政府工務局局長及工礦處接收委員。1946年8月,國民參政員選舉時,因選票字跡不清而落選。同年九月在《前鋒》上提出“聯(lián)省自治論”,遭國民黨抨擊。1947年2月25日離臺赴上海,但仍成為陳儀發(fā)布的“二二八事件首謀叛亂在逃主犯名冊”中的要犯。同年夏天到香港,籌組“臺灣再解放聯(lián)盟”,1950年到日本,在日本人的支持下組織“臺灣民主獨立黨”,是海外第一個臺獨組織。
[19]林茂生,生于1887年,別號耕南,臺灣屏東人。1903年赴日就讀于京都同志社中學,次年考入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畢業(yè)后,考入東京帝國大學,主修東方哲學,1916年畢業(yè),是獲得文學士的第一個臺灣人。1927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深造,1929年或哲學博士學位,是臺灣獲得博士學位的第一人。日據(jù)時期是臺灣文化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戰(zhàn)后出任臺灣大學先修班主任,后接任文學院院長,擔任《民報》社長,因愛國而批評時政,引起當局不滿,1947年二二八事變,3月10日被捕遇害。
[20]《政經(jīng)報》,1945年10月25日創(chuàng)刊,社長陳逸松,主編蘇新。
[21]賴和《獄中日記》(1~4)以遺作連載于《政經(jīng)報》第一卷第二至第五期;王白淵《我的回憶錄》(1~4)連載于第一卷第二至四期和第二卷第一期;呂赫若《故鄉(xiāng)的戰(zhàn)事》(一、二)分別發(fā)表于第二卷第三、四期;江流(鐘理和)的小說《逝》發(fā)表于第二卷第五期。
[22]《臺灣文化》,1946年9月15日創(chuàng)刊,發(fā)行人游彌堅,主編先后為蘇新、楊云萍、陳奇祿等,1950年12月出版第六卷第三、四期合刊之后???/p>
[23]鐘理和(江流)1946年3月返臺。此前曾在北京出版作品集《夾竹桃》(北平馬德增書店1945年4月印行)?!妒拧?945年寫于北京,《政經(jīng)報》第二卷第五期(1946年5月10日)首次發(fā)表。
[24]《新新》月刊1945年11月20日創(chuàng)刊,黃金穗主編,中日文綜合性月刊,1947年新年號開始全部使用中文,因二二八事變爆發(fā)而???。
[25]這里特別羅列光復初期由臺籍人士創(chuàng)刊的各種中文報紙和雜志,意在說明1937年以后日本全面禁止中文寫作、推行“國語”(日語)運動的徹底失敗。用中文撰稿的臺籍人士,有些固然是所謂“半山”(即從大陸歸來的臺灣人),但也有在日據(jù)時期即以中文寫作的作家,如楊守愚、楊云萍、王白淵、鐘理和等。也有主要用日文寫作,但戰(zhàn)后卻能迅速改用中文的作家,如呂赫若、楊逵、張文環(huán)等。說明以閩南語和客語為母語的作家復歸漢語和中文,比以日語為母語向中文的轉換要容易得多。
[26]蘇新主編的《政經(jīng)報》是當時最具有批評精神的左翼中文媒體。該刊的主體是臺灣本土知識分子,全部用中文寫作。該刊從第1卷第2號至第5號(1945年11月~12月)連載了賴和的《獄中日記》(1~4),這是賴和遺稿的首次發(fā)表。
[27]懶云是賴和的筆名之一。
[28]楊守愚:《〈獄中日記〉序》,1945年11月10日《政經(jīng)報》第1卷第2號,第11頁。
[29]魯迅的作品在日據(jù)時期就已被介紹到臺灣文壇,如《阿Q正傳》1925年即轉載于《臺灣民報》;1934年,帶有左翼色彩的《臺灣文藝》曾四期連載增田涉的《魯迅傳》,這是魯迅生前就見諸臺灣媒體的較早的魯迅生平介紹。魯迅于1936年10月去世后,楊逵主編的《臺灣新文學》11月號立即刊登了兩篇用日文寫的悼念文章,其一是楊逵執(zhí)筆的卷首語《悼念魯迅》,左翼的楊逵將魯迅與高爾基并列,提到蔣介石統(tǒng)治下中國知識分子苦斗的艱辛;其二是黃得時寫的《大文豪魯迅逝世》,回憶了他在東京開始接觸魯迅著作的經(jīng)過,介紹了魯迅文學生涯和主要作品。這是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前夕臺灣最后一次介紹魯迅。臺灣光復后,隨著許壽裳赴臺,魯迅的介紹和紀念成為很重要的文學活動之一。1946年9月創(chuàng)辦的《臺灣文化》雜志,是兩岸因內(nèi)戰(zhàn)而分裂之前,由兩岸知識分子共同耕耘的刊物。該雜志創(chuàng)刊伊始,就在第二期刊出“魯迅逝世十周年特輯”。這是臺灣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特輯”的形式紀念魯迅。這個特輯除了楊云萍的文章,還發(fā)表了許壽裳的《魯迅的精神》,高歌翻譯的《斯沫特萊記魯迅》,陳煙橋的《魯迅先生與中國新興木刻藝術》,田漢的《漫憶魯迅先生》,黃榮燦的《他是中國的第一位新思想家》以及雷石榆《在臺灣首次紀念魯迅先生感言》等文章。參見中島利郎編的《臺灣新文學與魯迅》,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1999年版。
[30]楊守愚的這篇《阿榮》曾于1936年12月在楊逵的《臺灣新文學》第一卷第十期“漢文創(chuàng)作特輯”上發(fā)表,原題為《鴛鴦》,該期因被日本當局禁止發(fā)行,沒有與讀者見面。這一次“出土”,與《臺灣文化》專門策劃的“魯迅逝世十周年特輯”(1946年11月出版)放在一起,其承續(xù)魯迅精神,自是意味深長。
[31]蔣渭水《送王君入監(jiān)獄序》重刊于《政經(jīng)報》第二卷第六期,1946年7月25日出版。
[32]歐清石詩原載《政經(jīng)報》一卷四期(1945年12月出版);林幼春、賴和詩載《文化先鋒》第一輯(1947年1月15日),該刊特輯“紀念林幼春先生·賴和先生臺灣新文學二開拓者”,有陳虛谷、楊守愚、葉榮鐘等中文作家的悼念林、賴二位作家的詩作。
[33]吳鵬搏、王溪森詩原載《政經(jīng)報》第二卷第三期,1946年2月10日出版。
[34]日據(jù)末期,臺灣作家創(chuàng)辦的日文雜志《臺灣文學》在賴和去世后立即刊出了“賴和先生追悼特輯”,第三卷第二號(1943年四月發(fā)行)發(fā)表了楊逵的《回憶賴和先生》、朱石峰的《懷念懶云先生》、守愚的《小說和懶云》以及賴和的文章《我的祖父》(賴和的文章原是中文,由張冬芳譯為日文),對不屈的臺灣精神之象征的賴和的追悼,分別出現(xiàn)在日據(jù)末期和光復初期,政治環(huán)境已然不同,其意義也耐人尋味。
[35]1942年1月16日呂赫若日記,《呂赫若日記》,臺北,印刻出版社2004年12月初版,第46頁。
[36]1943年6月7日呂赫若日記,《呂赫若日記》,同上,第358頁。
[37]《財子壽》,原載1942年4月28日出版的《臺灣文學》第二卷第二號。
[38]《風水》,原載1942年10月《臺灣文學》二卷四號。
[39]《鄰居》,原載1942年10月《臺灣公論》。
[40]《月夜》,原載1943年1月1日出版的《臺灣文學》第三卷第一號。
[41]《合家平安》,原載1943年4月28日出版《臺灣文學》第三卷第二號。
[42]《石榴》,原載1943年7月《臺灣文學》三卷三號。
[43]《玉蘭花》,原載1943年12月《臺灣文學》四卷一號。
[44]《政經(jīng)報》二卷三、四期,1946年 2、3月出版。
[45]《新新》第六號,1946年8月出版。
[46]《臺灣文化》第二卷第二期,1947年2月出版。
[47]歐坦生《沉醉》,原載《文藝春秋》第五卷第五期,1947年11月15日出版;《鵝仔》,原載《文藝春秋》第七卷第四期,1948年10月15日出版。
[48]范泉:《記臺灣的憤怒》,上海文藝出版社1947年3月6日出版。參見曾健民、橫地剛、藍博洲合編《文學二二八》,臺北,臺灣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2月初版。
[49]臧克家:《表現(xiàn)——有感于臺灣二二八事變》,原載1947年3月8日《文匯報》。
[50]曾健民:《1945·破曉時刻的臺灣》第六章第六節(jié)“追悼臺灣革命烈士”,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5年8月初版,第187~189頁。
[51]王曉波:《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先生平反的經(jīng)過》,原載《文季》第一卷第五期,1984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