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洲310028)
松建的新著即將出版,囑我作序。作為他的導師之一,我很樂意寫上幾句。
松建是我?guī)У牡谝粋€碩士研究生。1995年,他從河南大學畢業(yè),考入原杭州大學中文系(現屬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從我學世界文學和西方詩學。畢業(yè)后不久,他又辭掉已獲得的教職,負笈南洋,考入新加坡國立大學,轉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博士畢業(yè)之后,他又回國進京,入清華大學,從解志熙教授讀博士后,繼續(xù)“現代詩的再出發(fā)”。概括地說,松建十七年的求學歷程,從空間上經歷了一個從北到南,自東南而向南洋,再回歸中心的過程;從學業(yè)上看,則經歷了一個從西學入手,返回中學,再回歸本土的過程。轉益多師與博采眾長的結果,使得松建既有了西方詩學的理論視野,又有了傳統(tǒng)學術的博雅和邃密。而獨特的空間轉換和學術轉型經歷,想必使他對錢鐘書的名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松建的這本新著以《文心的異同》為題,分為兩輯。第一輯是海外華語文學研究,第二輯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論衡。粗粗看來,這兩者的關聯(lián)性似乎有點松散,但細細讀過,卻不難發(fā)現全書的內在脈絡十分清晰,作者的學術理路一以貫之。松建努力在文學的播散中尋求恒定的文心,在理論的旅行中尋求穩(wěn)固的錨地,在多變的學術潮流中尋求不變之道,在對學術“他者”的述評中尋求自我的學術定位,從中獲得啟示和洞見。
全書開篇論述的是新馬華文作家對魯迅經典的重寫,依我陋見,這是個還未被深入研討過的課題。松建從自己獨特的學術經歷和價值立場出發(fā),通過對大量文本的細讀和史料的分析,抽絲剝繭般地把魯迅作品在新馬地區(qū)的重寫史理出了一個頭緒,指出魯迅經典在海外重寫的過程,就是一個延異、撒播、衍生和變異過程,但這個過程不僅僅是德里達式的符號的游戲,更應該視為重寫者從當下的“闡釋學情景”和個人成見出發(fā),與理解對象展開的對話,它們不但創(chuàng)造性地豐富了魯迅經典的原初涵義,也借此揭示了發(fā)生在本土社會中的諸多文化現象,表達了離散華人和南洋作家對族裔、性別、文化與政治的嚴重關切。無疑,這是非常中肯的斷語。它不但適用于中國文學經典在海外華人社會的“正向的”播散現象,對于“逆向的”或“雙向的”播散現象,如西方文學經典在現代中國語境中的重寫或再述,也具有理論闡釋力。
由魯迅經典的播散,松建進而論述了一系列當代南洋詩人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試圖在南洋風景、馬華民族志、本土意識、孤島遺民和記憶書寫中找到一條連續(xù)的線索,進而發(fā)現中華文化習俗在熱帶雨林中的遺存和變異,傳統(tǒng)中國的文心在后殖民都市中的掙扎和重生。作為一個有著從中原到南洋游學的雙重經驗,受過世界文學和中國文學雙重學術熏陶的青年學者,松建成功地克服了居高臨下的大中華心態(tài)和狹隘民族主義情緒,努力貼近研究對象的文心,展開移情能力和換位思維,在細察南洋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借用后殖民批評、多元文化批評等理論資源,得出中肯的結論,認為“在跨國主義、離散話語、本土知識、身份認同等新興理論的背景下,南洋華文作家只有堅定地讓‘熱帶雨林’成為自己的命運伙伴,只有利用熱帶雨林這個‘現代性裝置’去重新幻想南洋,再造南洋,新馬華文文學才有‘再出發(fā)’的機緣?!憋@而易見,這個論斷既是符合新馬華人社區(qū)的歷史和現狀的,也是與當下全球化語境下文化身份認同的大趨勢相一致的。
相對于第一輯的文本批評,第二輯可稱之為批評的批評,或研究的研究??上攵?,它的難度更大,對作者的學術素養(yǎng)的要求更高。書評類文章其實是很難寫的,弄得不好,很容易淪為曲意逢迎之作,或滑入嘩眾取寵之淵,為人所不齒。而松建這一輯評述的對象大多是當下漢語學界的名人,其中既有他的師長輩學者,也有資深的海外漢學家。說實話,在讀到這一輯目錄時,我是很為松建捏了一把汗的。但讀完全輯后,我放心了。松建果然不負所望,無論是在材料的運用,還是語言的拿捏上,都處理得非常到位。對于資深學者的論著,他具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敢于在指出其學術史意義的同時,客觀地評價、質疑乃至否定已有的結論。而無論是激賞還是存疑,是褒揚還是批評,又都是建立在細致的文本解讀、縝密的史料勾沉和有理有據的分析基礎上的,秉持的是蕭公權先生提出的“以學心讀、以公心述、以平心取”的學術原則,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比如,在論到謝冕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新詩總系》時,松建一方面認為,原生態(tài)意義上的“文學史”就是經典、好詩、標志性文本和普通文本的混雜,《總系》中篩選出來的新詩把前三者的意義凸現出來,把紛繁的文學現象整合到一套完整、連貫的敘事結構中,構成了三個層次上的交錯和并置,這方面的處理手法,兼顧歷史與價值,是值得稱道的。與此同時,松建也直言不諱地指出,《總系》把時間劃分為“勻質性”(homogenous)的十年一代,這是方法論上的權宜之計,它預設了一個總體性的結構安排,借此呈現百年新詩的演變歷程,給人以經典累積、好詩紛呈的繁榮局面,但也可能遮蔽了文學史的實際情況,有點化繁為簡的味道。這個觀點,在我看來,是站得住腳的,因為它有充分的學理依據,對于我們重構世界文學史,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松建激賞的是那種“將史料鉤沉、文本細讀、理論詮釋融為一體,立意填補空白、增進知聞”的論著,質疑或反對的是“那種試圖對文學進行思想史研究”、“很有可能使文學史降格為思想史的腳注”的做法。另一方面,他也非常贊同薩義德提出的“回到語文學”的口號,重視那些看上去瑣碎的版本、??敝惖募夹g工作。在他看來,史料鉤沉或文獻學“牽扯的不但是字句段落的校訂、不同版本的對勘或者軼文的整理這些瑣碎的技術工作,而且囊括了互文篇目的追蹤、作家生命史的回放、文壇情形的勾勒以及文學史的再審視”,不能不加以重視。這就涉及道與術的辯證關系了。宏大的流行理論容易使人產生誤解,以為它們純然是不食文本煙火的形上之作。其實,綜觀中西學術史,學術之“道”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是靠不起眼的“術”的進步而獲得的。理論之光當然會照亮埋沒在塵灰中的文本,但反過來,第一手資料的缺乏往往也會限制理論視野的進一步擴展。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我們缺乏的不是理論和符號,而是史料和洞見,因此,我完全同意松建的下述觀點:
中國現代文學雖只有短暫的三十年,卻造就了數之不盡的作家、作品、社團、流派、報紙副刊與文藝雜志,有幸進入“文學史”者只不過是冰山一角;所以,通過披沙瀝金的文獻功夫,挖掘一些學術界未曾得見的史料,也不算太大的難事。關鍵在于:如何不為浩如煙海的史料所淹沒而清晰準確地彰顯一己之判斷?如何才能驅遣自如地利用史料、揭示出重大的問題從而有力地推動現有的研究?這就要求研究者具備淵博的“知識結構”、謹嚴的“學術識斷”和開放的“文學趣味”。
這段話,雖然出自他對解氏論著的評述,但也代表了他本人的學術追求和定位。不知松建以為然否?
古人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雖然松建從我學藝不過三年,之后他又轉了專業(yè)方向,但畢業(yè)后,他一直與我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們經?;グl(fā)郵件,探討學術和人生問題。每有新作佳篇,也總會想到發(fā)送或寄贈對方先閱為快。我在與松建交往的過程中,切身感到了教學相長之樂。松建為人敦厚謙和,對學術志業(yè)一往情深。他的文心之縝密、史料勾沉之細心,文本解說之深入,常令我贊嘆。這本新著的出版,我覺得是松建在學術道路上邁出的又一個階梯。松建今年剛過不惑之年,已經出了三本專著、五十余篇論文,學術道路可謂通達宏闊。作為他曾經的導師,我在為他自豪和欣喜之余,還是忍不住要嘮叨幾句,希望他在學術上日新又新,與時俱進。曾國藩曾云:“學貴初有堅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痹附柙搜耘c松建共勉。是為序。
張德明
2012年7月23日于杭州秋水苑寓所
①張松建的《文心的異同:從海外華語文學到中國現代文學》作為“首都師范大學文藝學叢書”之一種,即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