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倪立秋 [新加坡]林金枝
張愛玲,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文學女性。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她是個獨特的寫作現(xiàn)象。迄今為止,她的作品在中文閱讀領域,曾掀起過多次熱潮,比如第一次“張愛玲熱”發(fā)生在20世紀40年代,第二次在80年代,第三次則出現(xiàn)于21世紀第一個10年中,因其中篇小說《色·戒》被李安改拍成電影,以及其雪藏了近30年的長篇小說《小團圓》問世,“張愛玲熱”在華人世界再度掀起。到如今,文壇內(nèi)外對她的一切仍在津津樂道,充滿好奇。她成為學界最愛研究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之一,與她有關的一切已形成了一門“張學”,吸引了無數(shù)“張迷”和學者對其個人和創(chuàng)作進行探究。
張愛玲一生經(jīng)歷坎坷,沒落的家族、不幸的童年、動蕩不安的社會大環(huán)境,造成她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人格的發(fā)展,進而影響她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和體驗,這些影響當然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所反映,因而其作品就呈現(xiàn)出有別于他人的奇異風格。在一些著作里,陽臺意象常出現(xiàn)在特定的氛圍中,主人公在陽臺上走過的心路歷程,似乎反映出張愛玲的某些個人心態(tài)?;蛘哌@么說,張愛玲作品中陽臺意象的出現(xiàn),即便不如她刻畫人物心理那么重要,也頗值得玩味。
張愛玲的小說充滿了生動含蓄的意象,這些意象豐盈而繁復。夏志清曾稱譽:“她小說里意象的豐富,在中國近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奔毿牡淖x者不難發(fā)現(xiàn),自然景物,如月亮、風、太陽,或家中擺設,如鏡子、紫藤花架、繡在屏風上的鳥,甚至服裝、首飾,都可構成張愛玲作品中獨有的、新穎的意象系列。這些意象本身并沒有什么主觀色彩,但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卻構成小說形象的元件,再加入她的情緒,就有了不同的心理內(nèi)涵,它們也因此成為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
而陽臺作為一個意象,曾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卻較少引起讀者和研究者關注。據(jù)本文作者不完全統(tǒng)計,陽臺出現(xiàn)過的小說及其次數(shù)分別有:《留情》(3次)、《紅玫瑰與白玫瑰》(6次)、《桂花蒸 阿小悲秋》(5次)、《金鎖記》(2次)、《傾城之戀》(6次)、《沉香屑第一爐香》(4次)、《沉香屑第二爐香》(4次)、《心經(jīng)》(2次)、《連環(huán)套》(2次)、《小團圓》(6次)。
夏志清還曾說張愛玲小說世界中的戀人們喜歡抬頭看月亮,水晶也曾說過他們喜歡低頭照鏡子。其實張愛玲筆下的人物更喜歡在陽臺上活動,并且以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陽臺上,有時從高處向低處俯視,有時向遠處眺望,有時又在陰暗處向外窺探。凡此種種,都會令讀者感到,在很大程度上,小說中的陽臺似乎承載著張愛玲的內(nèi)心世界,它在張愛玲一生中占了極其重要的地位。因此,若稍加留意作品中的陽臺意象,并結合張愛玲的人生經(jīng)歷,讀者也許能更進一步了解她的創(chuàng)作心理。
張愛玲出生于上海麥根路(今泰興路)的大房子里。其弟張子靜曾如此形容她的出生地:“它是一幢清末民初蓋的房子,仿造西方建筑,房間多而進深,后院還有一圈房子供傭人居?。蝗看蠹s有二十多個房間。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后院的傭人房相對著。”
張愛玲出世時,家庭還算富裕。父親張廷重風雅能文,讀閑書,泡賭城,逛戲院,捧花吟月,養(yǎng)姨太太。母親黃逸梵是新式女性,崇尚西洋文化,與丈夫的生活方式完全兩樣。4歲時,母親出洋留學,父親則把姨太太接回家。8歲那年,一家人被迫搬到石庫門房子里。不久母親回來,父親痛改前非,張愛玲過了一段美好日子。但不久家庭內(nèi)戰(zhàn)又爆發(fā),她和弟弟在陽臺上,“聽著父母吵架,起初是陌生的,漸漸我就害怕起來了。”孤獨、無助和無奈開始在幼小的心靈中滋長。最后,父母離婚,母親搬走。此時的陽臺成為張愛玲和弟弟躲避父母戰(zhàn)爭的避難所。
父親要再婚,張愛玲聽到消息后依著陽臺哭泣。再婚后,父親和后母都吸鴉片,家里如煙館一般,因此張愛玲很少回家。家庭的變化,使得年少的張愛玲性格冷漠,很少與人交談。長期的心理壓抑,致使她鮮有少女的天真活潑。她喜歡一個人在陽臺獨自沉思,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16歲那年,她與后母發(fā)生口角,被父親責打并拘禁半年。她設法逃出父家,與母親住在開納路的開納公寓。
這是一棟西式公寓,頂樓是一個碩大的陽臺。母親請教師給張愛玲補習英文,為她奠定良好的英文基礎。請教師要花很多錢,母親竟常懷疑這筆開銷是否值得。母親的態(tài)度,敏感的張愛玲能感受到。她常獨自在陽臺上沉思,感到自卑,也感到母親的家不再柔和。
后來,張愛玲隨母親、姑姑遷居愛丁頓公寓。這是她和姑姑住得最久、也最喜歡的公寓。她在這里完成《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心經(jīng)》、《花凋》等一系列作品。這棟公寓和以往她住過的一樣,有意大利式陽臺。張愛玲性格孤僻,不喜應酬,公寓的陽臺成了她與世界聯(lián)系的最佳場所。她在陽臺上看別人家開派對,看傭人買菜,看街道封鎖,看電車進場,更看著前來要求與她同住的弟弟被母親拒絕,提著籃球鞋,孤單地哭著離開,而自己卻無法留下弟弟,心中充滿無助與凄涼。
但總的來講,這段與母親同住的日子,她還是快樂的。除了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外,她還有機會看各式各樣的電影,看上海灘上各種摩登的服裝,還會在陽臺上聽蘇格蘭士兵吹風笛。經(jīng)過努力,她終于考取倫敦大學,卻因歐戰(zhàn)爆發(fā)去不了英國,而改去香港讀大學。這段時期的陽臺,收錄著張愛玲無數(shù)的哀傷與歡樂。
1939年,張愛玲到香港讀大學,港大學生大多是來自富裕家庭的海外華僑。他們經(jīng)濟寬裕,生活闊綽,性格開朗,而張愛玲則顯得十分孤單,落落寡歡。這不僅僅是性格使然,她自己也有自卑感,因為去香港讀書時,母親并無太多的盤纏給她。她常常獨自躲在一邊默默無言,顯得格外沉靜與寂寞。讀書時期,她認識了終身知己——炎櫻。總的說來,在香港的生活是愉快的,張愛玲在新的環(huán)境里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重新生活,可以和好友炎櫻在陽臺上觀日落,談心思,再也沒有那些巨大的陰影壓迫著她。
1942年日本人進攻香港,港大停辦,張愛玲回到上海。香港的戰(zhàn)事帶給她恐懼,因為死亡時時刻刻在威脅著人們。然而,“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彼诒鸟R亂時照樣把日常生活進行到底。生命無常,只要能抓住什么踏實的東西,就要立刻抓緊。這應該是張愛玲當時所抱持的心態(tài)。
香港經(jīng)歷讓張愛玲看到了文明的毀滅,人性的萎縮,人類虛空的前景,那滿目瘡痍的世界有無處不在的悲哀。她有幾篇小說寫的就是香港傳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都以香港為背景。這些小說跟以上海為背景的“傳奇”相比,“香港傳奇”中東西文化的不和諧及人性的負面描寫非常突出,完全沒有“上海傳奇”中那種對現(xiàn)世的感動,這也許是她以上海人的眼光來看香港的緣故。香港時期的陽臺更多見證的是張愛玲與炎櫻的友誼。
回到上海,母親又出國,張愛玲和姑姑同住愛丁頓公寓。由于在香港差半年就畢業(yè),她轉入上海圣約翰大學,后因沒錢交學費而輟學。這時她開始真正靠寫作賺取生活費。1943~1944年,愛丁頓公寓的生活是張愛玲生命中最重要的階段。她不只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了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小說《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心經(jīng)》、《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桂花蒸 阿小悲秋》以及散文《到底是上海人》、《更衣記》、《公寓生活記趣》、《談女人》等,也在此和胡蘭成完成她的第一段婚姻。
戀愛時期,張愛玲最喜和胡一起坐在陽臺上執(zhí)手吟詩,眺望上海紅塵滾滾。每當胡走后,她總愛坐在陽臺上,手捧精巧的紅銅小暖水煲,望著黑刺刺的夜,頂著清白的月盤,心中涌起的竟是極其陌生的傷感一樣的喜悅與惆悵。但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兩年,當初她在婚箋上所書“但求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美好愿望,竟在短短的兩年里化為烏有?;橐鍪垚哿岬拇驌糁蟛谎远鳌?/p>
1950年代,張愛玲和姑姑遷入卡爾登大廈。這是一座英式風格的大房子,頂樓也有可遠眺四方的大陽臺。1952年,張愛玲離開這里去香港,1955年去美國,1995年死于洛杉磯。從童年、青春期到婚姻失敗,這幾個時期是張愛玲一生中感情起伏最大、命運最坎坷的幾個階段。而陽臺,在這幾個時期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但見證她的成長,成為她的避風港,也是她的悲歡離合之所及感情發(fā)泄之處。
張愛玲喜歡住公寓,她曾說過:“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受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了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碎語,而在公寓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礙事?!彼矚g公寓的陽臺,陽臺可說是她的神秘花園,充滿愛與幻想,也滿載著憂傷。她說:“我常常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線與塊。”陽臺收藏她的恐懼、孤獨、甜蜜和悲哀,也是她暫時與世隔絕,洞悉人性,窺探世事,思想自由馳騁之所,心靈寄托之地。
“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見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有層巒疊嶂。我想起許多的命運,連我在內(nèi)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未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p>
張愛玲作品所反映的時代跨度,上自清朝末年,下至解放初期,中經(jīng)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這是一個中國社會經(jīng)歷大動蕩、大分化、大變革、新舊交替的時代。她是前清官僚遺老的后代,遺老們?yōu)楸W∪諠u沒落的生活,依舊迷信死守舊制度;為了回味昔日榮光,他們吃喝嫖賭,醉生夢死。但面對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動,難免感到虛無和恐慌,甚至有沉重的壓力感。張愛玲看到亂世中的父親“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兩目直視,望著屋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痹谛≌f中,她如此反映:“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薄昂?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
父親是悲涼的,胡琴聲也是悲涼的,這些其實都是來自張愛玲心底的悲涼。及時行樂、個人至上的末世情調(diào),與戰(zhàn)爭年代個人生存的危機意識,以及對人類文明行將毀滅、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衰敗的強烈預感交織在一起,讓她領悟到所處時代的末日特征,懷著一種即將消逝、毀滅的不安感。她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彼?,在個人被時代迅速拋棄的時候,她認為個人就應該“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p>
“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欄桿里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干。撇舊的太陽迷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波浪鼓,……里面有著無數(shù)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睆垚哿嵝闹须y忘的舊式家庭,和作品中出現(xiàn)的洋房、陽臺、堆花紅磚大柱、巍峨的拱門,連同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這些其實也就是她自己古老的記憶。
上海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在現(xiàn)代西方的高壓錘煉中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文化混合體,衰敗的家族、沒落的貴族、小奸小壞的小市民的日常生活與現(xiàn)代化的雜糅。在張愛玲看來,這樣的社會,“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在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階段?!薄八M小整潔的道德系統(tǒng),卻是離現(xiàn)實很遠的……它的逃避是向著死亡的?!睍r空也因此是錯亂倒置的。
“阿小從樓上往下望,樓下的陽臺伸出一角來像輪船頭上?!旌诹讼聛恚旱厣铣粤艘坏氐氖磷恿饨恰0⑿『薏坏锰嫠麙叩簟薄鞍⑿〉疥柵_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乘涼的椅子還在外面……那把椅子還沒放平……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皮與核。阿小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么些人會作臟!”通過阿小在陽臺上看到的亂和臟,張愛玲表達了對亂世的感嘆:“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p>
“一切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寫的故事里,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張愛玲似乎專寫人性惡,致力于挖掘人的靈魂陰暗面。她作品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有高尚的情操、善良的心靈,也沒有一個有憨厚質(zhì)樸的性格。她筆下的世界,人與人之間沒有同情互助,即便是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妯娌叔嫂,也都是現(xiàn)代大都會中一群“病”了的男女。香港戰(zhàn)事更令她感受到人性的本質(zhì):“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覀冎豢匆娮约旱哪?,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和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p>
筆下的人物雖都不是完人,但張愛玲卻從不對他們做道德價值的評判,反而充滿寬容:“他們即使有什么不好,都能原諒,有時甚至喜愛,就是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边@種寬容來自了解,身為作家,她認為自己的本分是“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厭惡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
本身是女性,張愛玲作品中性格最豐富最具光彩的人物也幾乎都是女性形象。她們大都生長在舊家庭,生活在行將破滅或已經(jīng)破落的書香門第,有些甚至還受過西洋教育,但在她們身上都彌漫著陰暗的氣息,整個心態(tài)和生存狀態(tài)都充滿了鬼魅之氣。她們的意識被男性支配和控制,為男性而苦惱、抽泣,比如有知識的白流蘇、無知識的曹七巧、為經(jīng)濟的霓喜、為愛情的葛薇龍,她們都生活在灰色的、沒有生氣的、死人般的世界中。
“霓喜就著陽臺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晾著的一條烤綢 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的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么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里?”霓喜為生活所迫,給雅赫雅做老婆,過著“非人”生活,張愛玲利用霓喜在陽臺上的感傷,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女性為了掙扎求存,不惜出賣自己靈魂的悲哀。
而張愛玲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大多是一些喪盡父權精神人格的畸形男性。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一群肢體殘缺、猥褻無能、狂嫖濫賭、昏庸軟弱的遺老遺少身上。由于對父親的印象不佳,她小說中的男性已失去傳統(tǒng)宗法父權社會中的英雄氣概和男兒本色。她總愛把成年男性貶為小孩、嬰孩或未發(fā)育完全的孩子,從而把他們幼稚化,如《花凋》的鄭先生,《茉莉香片》的聶傳慶,《金鎖記》的姜長白等;或把他們寫成不務正業(yè)、自命風流、欺壓女性和嫖賭俱全的無賴之徒,如《傾城之戀》的范柳原、《連環(huán)套》的雅赫雅等。張愛玲也以陽臺為場所把他們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主人回來了,……她男人早躲到陽臺上去了,負手看風景?!苯璋⑿〉恼煞蚨愕疥柵_,諷刺此人一點丈夫氣也沒有。又如《傾城之戀》,白流蘇來到旅館房間,“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在說話,……”通過范柳原在陽臺陰暗處和舊情人說話,揭示范的用情不專。
“戀愛婚姻、生老病死這一類頗為普遍的想象可以從無數(shù)個不同的觀點來寫,一輩子也寫不完?!睆垚哿岬男≌f,寫得最多的是男女婚姻與愛情,因為她相信“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更放恣的。”
她筆下的婚姻生活都是不美滿的,那些戀愛中的女性,實際上是“新女性”表象下的舊女性。她們有著舊式的文化修養(yǎng),雖然有的受過大學教育,甚至還留過洋,卻無法在現(xiàn)代社會立足,也遠離革命,只能把當“結婚員”作為出路。她們幾乎都是日益沒落的淑女或竭力向上爬的小市民,所經(jīng)受的人生苦難,不是經(jīng)濟窮困,而是無家可歸、無夫可嫁的精神恐慌,所以她筆下的女性幾乎沒有人能走出婚姻的圍城。正如她所言:“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借助陽臺意象,她曾這樣表達婚姻觀:“淳于敦鳳坐在三輪車上,雖然和自己的男人坐在一起,覺得很平安,然而看到一棟灰色的洋樓,陽臺上掛著一只大鸚鵡,立刻使她想起那一個婆家。”米堯晶和淳于敦鳳平時看似相濡以沫,別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實際上卻是一對怨偶。此時看到陽臺上的鸚鵡,想起那一個婆家,淳于敦鳳心里明白:“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大家心里明白?!?/p>
“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非常鎮(zhèn)定,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的自己的風中搖擺著……今天的事,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顏色看,他們以為她這一出子已經(jīng)完了,早哩,她微笑著?!粋€女人,再好些,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卑琢魈K為了有個歸宿,即使聽到陽臺上傳來針對她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仍然不擇手段排擠別人,達到目的,這是張愛玲在為女人感到悲哀。
“小寒走到陽臺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兩個人一個在屋里,一個在屋外。父親隔著玻璃,手按在女兒的象牙黃圓圓的手臂上,戀戀不舍,但想到這是自己的女兒時,立刻掣回手,仿佛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他?!闹谢诤蓿聸Q心斷裂與女兒的畸戀。”《心經(jīng)》中的小寒,為了得到“性愛”,居然與自己的父親發(fā)展不倫之戀。張愛玲不相信世上有真情,她對婚姻的理解是:“現(xiàn)代人多是疲倦的,現(xiàn)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關系,有怕致負責,但求輕松一下的高等情調(diào),有回復到動物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動物式的人,不是動物,所以比動物更可怖。還有便是姘居,姘居不像夫妻關系的鄭重,但比高等調(diào)情更負責,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極端的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現(xiàn)象?!彼?,她一再感嘆:“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p>
“寫作不只是姐姐謀生的技能,更是她走出封閉心靈,與這個社會對話的最重要方式?!睆垚哿嵝闹杏肋h有一方陽臺,她喜歡站在那里看人生,寫人生,寫別人的故事,也寫自己的心情。可以說,她有陽臺情結。所謂情結,從心理學角度來解釋,是指一組互相聯(lián)系的觀念,一直存在于一個人的潛意識中,到了適當時機,就把它釋放出來。張愛玲從小接觸陽臺,她對陽臺感到難忘與眷戀,因此陽臺意象在她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用心理學理論來分析,她在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陽臺情結,也從多方面折射出她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里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張愛玲是特殊時代的產(chǎn)兒,身為顯赫家族的后代,她親眼看到自己家族在急劇裂變的社會中瓦解,親眼看到遺老們一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樣的詞句就痛哭流淚,更接觸到父親那一群遺少活在一個沒有光的世界中。她感覺到父親這代人和整個家族,甚至整個時代,都在混亂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正一點點地沉下去,沉下去。
張愛玲是家庭解體的受害者。父母朝朝暮暮的爭吵,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使她感到孤獨無奈。雙重的失落,使她的心理逐漸起變化。通過陽臺,我們可以窺探她的心理變化過程。
父母激烈爭吵,童年的她心中充滿害怕、無助與無奈。“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騎著三輪車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做聲,晚春的陽臺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p>
離婚后的父親很快再婚,張愛玲感到悲傷,同時有了報復心理?!拔腋赣H要結婚了,姑姑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我看過太多的關于后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情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從父親再婚到被父親囚禁,張愛玲的心理因極度悲哀而想走極端?!拔抑浪麤Q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數(shù)星期內(nèi)我已經(jīng)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桿。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離家后她和母親同住,弟弟也來要求母親收留,但被拒絕。她在陽臺上,悲哀地看著失望離去的弟弟那孤單的身影,這時她覺得浩浩蒼穹之中,人間之情,即使是母子之情,也如斯脆弱,內(nèi)心由衷感到悲哀。
《傾城之戀》同樣以陽臺為意象,張愛玲把這種心理變化“轉嫁”給白流蘇。先是白流蘇在屋內(nèi)聽“白四爺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胡琴聲在黑暗的陽臺中顯得凄涼,回想落寞的父親坐在晚春的陽臺上,她的心境,參差不齊地交織著陽光和陰影,也是悲涼的。后又聽陽臺外人們談論她去奔喪的事,她正慢條斯理地繡著一只拖鞋,……淡淡地說:“‘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魺o其事地繼續(xù)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出來?!彪m然她裝得若無其事,卻是凄涼無助,想到自己以后將何去何從,以致連針都拔不出來。白流蘇在娘家受盡委屈,母親不幫她,心里正感凄涼,又聽到四奶奶對在陽臺乘涼的七妹說的一番不堪入耳的話后,“她把手里的繡花鞋緊緊按在胸口上,連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p>
心中一興起逃離的念頭,她就再也不能回家去了,這和張愛玲想離家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為求生存,求安穩(wěn),白流蘇不擇手段爭取范柳原好感,她的這種行為甚至引起公憤,“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鎮(zhèn)定,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的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略)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里。(非常決裂)今天的事,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這一出子已經(jīng)完了么?早呢!她微笑著。”張愛玲把“我要報仇”之心,通過白流蘇受排擠后想報復的想法表達出來。
心理學家艾律克森認為:“人的一生,從出世到老年,每個階段其人格都在發(fā)展,都有健康和不健康的趨勢,因此在發(fā)展過程中,每一個階段都很重要。”另一心理學家帕金森也把家庭稱為人格制造工廠,他認為:“家庭中的成員關系是否和諧,對一個人的個性影響很大,尤其是父母。如果父母長期不和,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最終離異,會使孩子的情感受到傷害,容易形成抑郁、焦慮、自卑、孤獨等心理特征?!睆垚哿釓男∩L在畸形環(huán)境里,從心理學角度看,她心理上承受著沉重的壓力,創(chuàng)作時就把這些壓力訴諸筆端。陽臺是她的最愛,作為一種意象,它將張愛玲的心理感受和書中人物的感情糅合在一起,已儼然成為她及其筆下人物避世與窺世的獨特所在,也是他們療傷與再度出發(fā)的最佳場所。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巧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這是張愛玲寫在《流言·愛》中的一段話,流露出關愛之情。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每個人都希望有人關心他,愛護他,從而使他獲得安全感?!?/p>
童年時期父母的疏離,使張愛玲幼小的心靈遭受極大的創(chuàng)傷,也使她缺乏安全感。遇見胡蘭成后,她第一次感到要抓住一點人生中可以依靠的情感。熱戀期間,她常和胡在陽臺上過著神仙般的生活。陽臺是他們留下最多足跡的地方,是他們互相欣賞的場所,也是張愛玲對初戀產(chǎn)生喜悅、煩惱和惆悵的所在。陽臺意象顯露出她這一時期的心理:“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著窗臺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臺,鐵欄桿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蒙蒙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緊對著她的陽臺,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嶺伸出舌頭舔著那陽臺呢?!备疝饼埾胱プ矍?,站在由鐵欄桿圍著的陽臺,宛如呆在牢籠里,她對著蒙蒙白霧,對未卜的前途感到茫然。張愛玲想抓緊可依靠的感情,在陽臺上和胡相處時,她應該也有一種“霧數(shù)”的感覺。
張愛玲和胡蘭成戀愛時,知道胡是一個浪子,有家室,自己只不過是扮演情婦的角色。但生在亂世的她總覺得時代是倉促的,總要抓緊一點人生的安穩(wěn),而這個能給她安穩(wěn)的人就是胡。因此,她常在陽臺徘徊,為暫時有了感情上的安穩(wěn)而感到歡娛?!案疝饼堊叩疥柵_。雖然月亮已經(jīng)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jīng)在月亮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地靠在百葉門上,那陽臺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張愛玲以陽臺比喻葛薇龍對婚姻的依賴,只要能做喬其喬的妻子,不能得到真愛又何妨?這又何嘗不是當時張愛玲對胡依賴之心的顯現(xiàn)?
“霓喜抱了孩子到陽臺上,這一早上發(fā)生了太多的事,陽臺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后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霓喜突然有一種凄涼的‘外頭人的感覺’?!痹陉柵_上,霓喜的感受是憤慨而蒼涼的。為了擺脫窮困,尋求依托和安穩(wěn),自己不斷姘居,但最后她不但得不到地位,反而失去尊嚴。對霓喜的遭遇,張愛玲曾說:“霓喜對于物質(zhì)生活的單純的愛,而這物質(zhì)生活卻需要隨時下死勁去抓住。她要男性的愛,同時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顧,每致人財兩空。”“霓喜并非沒有感情的,對于這個世界她要愛而愛不進去。但她并沒有完全沒有得到愛,不過只是摭食人家的殘羹冷炙,……但她究竟是個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淪為乞兒相。她倒像在貪婪地嚼著大量的榨過油的豆餅,雖然依恃著她的體質(zhì),而豆餅里也有滋養(yǎng),但終于不免吃傷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料,到底是悲愴的?!边@段話也許表達了張愛玲此時的心態(tài)。霓喜為了得到一種可靠實在的感覺,不斷地姘居,就像在大量嚼著豆餅,以致最后人財兩空,但她卻表現(xiàn)出極強的反抗命運的心態(tài)。而張愛玲似乎也覺得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就像豆餅吃多了傷了脾胃,但畢竟豆餅也有滋養(yǎng),確實也有些成功。張愛玲也許是希望能在這短暫的一刻和胡蘭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心理學家王啟康認為:“人的心理發(fā)展的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是心理學領域中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所謂的心理內(nèi)部發(fā)展的矛盾指的是人的內(nèi)部心理,受到外來現(xiàn)實的影響加以吸取或互相作用而形成的結果?!?/p>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睆垚哿嵝愿裰芯奂艘淮蠖衙?。她善于將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卻又對生活充滿悲劇感;她是名門之后,卻聲稱自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通達人情世故,卻無論待人穿衣都是我行我素;她在文章中同讀者閑話家常,卻始終與人保持距離,不讓外人窺探她的內(nèi)心。
張愛玲對父親是愛恨參半的,痛恨父親的嗜毒成癮,打馬啡針,養(yǎng)姨太太,和母親離婚而導致家庭破裂,甚至曾揚言要用槍打死她,在她病得要死時,父親也不給她吃藥請醫(yī)生,因此她說:“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钡龑Ω赣H又感到眷戀:“我喜歡鴉片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小報,直到現(xiàn)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彼y忘和父親談讀書感想的時光,父親鼓勵她寫詩作文,還把她的作品拿給來訪的親友看。她還記得父親帶她去咖啡館,讓她挑揀自己愛吃的小蛋糕,和她談談親戚間的笑話。
“小寒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將背靠在玻璃門上。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里,一個在屋子外。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門上,垂著頭站著,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有力有把握的人。”這是一篇異樣的小說,少女小寒愛上自己的父親,明知不可為卻為之,心中充滿矛盾。張愛玲曾表示不喜歡這篇小說,因為太晦澀,主要原因也許是她在寫作過程中有太多的困惑。因為在寫這篇小說時,她的心理與小寒在一定程度上趨同。在陽臺上,她看到父母爭吵而感到害怕,看到父親孤獨落寞卻憐憫他;也是在陽臺上,她聽到父親再娶而感到憤恨,但又難忘和父親共同度過的歡樂時光。
對母親的感情,張愛玲也同樣矛盾。母親常年出國,成長時期的她缺少母親的關懷。母親離家前表示張愛玲跟著她會吃苦,似乎一點親情也沒有。后來張愛玲逃到母親家,母親卻用一套標準與原則刻板地培訓女兒,使張愛玲極度反感,致使她覺得母親的家不再柔和。母親甚至曾一度懷疑花錢培養(yǎng)張愛玲是否值得,這使張愛玲脆弱的心靈遭受很大的傷害,可以說,張愛玲對母親的印象不佳?;蛟S這就是為什么讀者在她的作品中找不到一個可親的母親形象,如《傾城之戀》的白老太太,《半生緣》的顧太太,《花凋》的鄭太太,《金鎖記》的曹七巧,這些母親形象沒有一個是可親的。但是,張愛玲心中卻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母親,和母親出門過馬路時偶爾被母親拉住手,她還有一種生疏刺激感。她記得母親喜愛的顏色與裝扮,她甚至喜愛母親的姓。
“百順吃完了,走到陽臺,一個人自言自語:‘月亮小來!星少來!’阿小詫異道:‘瞎說點什么?’笑起來了,什么‘月亮小來,星少來’?發(fā)癡滴答!”阿小是一個下人,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在陽臺上,表現(xiàn)出無限的母愛。張愛玲雖不喜歡母親,然而她在母親那里也得到過一些寶貴的東西:新世界的人生理想,接受新式教育,這畢竟是她時常懷念的一段生活。在與母親同住時,張愛玲常在住家的陽臺上轉來轉去,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享受著渴望很久的母愛。
張愛玲作品中對婚姻的闡述十分精辟,但遺憾的是,生活中的張愛玲卻為胡蘭成而“跌倒”,就如張子靜所說:“姐姐聰明一世,愛情卻沉迷一時。”張愛玲對自己的愛情也存著很多的矛盾。她知道胡有許多女朋友,甚至挾妓游玩,也曾表示不在意,但作為女人,心靈深處卻并不會這么坦然。她曾對炎櫻說:“在男女關系上,她免不了妒忌之心。”這正是女性在戀愛時常有的矛盾心情。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對工作盡職,對母親盡孝,他和玫瑰的一段羅曼史,也讓他贏得了柳下惠坐懷不亂的好名聲。但其實他在道德觀和性欲上是矛盾的,就如嬌蕊和他偷情后說的,“……你處處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p>
張愛玲在描繪佟振保偷情過程的矛盾心情,也通過陽臺表現(xiàn)出來。佟振保邂逅王嬌蕊,被她的爽直純真吸引。他為了掩飾,踱到陽臺去,把王想象成一個不規(guī)矩的女人,認為壞女人要不得。當嬌蕊以一身嬌艷的裝扮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雖被吸引,但心中還設著防線,認為這女人不好惹。不過經(jīng)嬌蕊一番挑逗,漸漸地,振保的道德被性欲超越。捧著玻璃杯在陽臺上,“他靠到欄桿上,先把一只腳去踢那欄桿,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一哆嗦?!眱扇嗽陉柵_上互相挑逗,佟振保似乎有豁出去的感覺,因為他已把嬌蕊當成“壞女人”看待。事后想起在陽臺上的一切,他又覺得嬌蕊雖然可愛,但朋友妻不可戲。他感到羞愧,決定設法躲著嬌蕊,并四處找房子,打算搬家。但當振保無意中發(fā)現(xiàn)嬌蕊偷偷把他的大衣收在房中,并吸他吸殘的煙后,又被這“擁有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征服了。
一次振保晚上回來,家中沒人,嬌蕊正在彈琴。于是他兩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陽臺上來回走著?!扒偕习仓囊槐K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這么肅靜?!彼那橛∩蟻?,立在陽臺上,隔著玻璃門,“久久看著她,他眼睛里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苯K于,佟振保的情欲完全把他的道德觀淹沒了,兩人完成了偷情之舉。
偷情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是可恥的。在否定佟振保的同時,張愛玲也對他給予同情,因為她認為:“也許每一個男人全都有過這樣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張愛玲其實已感覺到人性的孤寂、凄涼,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她和胡蘭成在陽臺上兩情相悅時,感覺就如自己也和胡蘭成偷情,但為了愛,她已無路可走,唯有擁有這種既厭惡又同情、既否定又欣賞的矛盾心情。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駛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去。”這里的“下意識”在心理學中又被稱為無意識。所謂無意識,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有兩個含義:“一個是指人們對自己的一些行為的真正原因和動機不能意識到,一個是指人們在清醒的意識下還有潛在的心理活動在進行著?!睆垚哿釀?chuàng)作時應該是受到后一個潛在的心理活動影響的。
前文已論及張愛玲的成長環(huán)境對她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家世變遷,人情冷暖,都在她的心靈深處埋下了悲哀的因子。弗洛伊德曾說過:“個人把痛苦或經(jīng)歷保存和儲藏起來,不讓他們在意識中出現(xiàn),但這種東西并未消失,仍在意識中積極活動,尋求滿足。被壓抑的東西會用各種方式,如夢、記憶錯誤等出現(xiàn)?!焙茱@然,張愛玲通過寫作把心中被壓抑的情感釋放出來。她弟弟曾說:“我姐姐的小說,是她宣泄苦悶的一種方式。”張愛玲6歲時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是寫家庭悲劇,可見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把心中的郁悶、壓抑反映在小說中。
陽臺是張愛玲的避風港,也是她經(jīng)歷悲歡離合、窺探人世的地方。因此,陽臺意象潛伏在她的潛意識中是很自然的,創(chuàng)作時就會不自覺地投射在人物身上,她借這些人物把情感釋放出來。《金鎖記》有段情節(jié),七巧向季澤表明心態(tài),季澤斷然拒絕,聽到人聲,連忙回避。這時七巧面向陽臺,心中憤恨,不回答旁人的問話,只是“捏著一片鋒利的核桃殼,在紅氈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了毛?!辈芷咔傻貌坏郊緷傻膼郏闹谐錆M怨恨,壓抑的恨意無處發(fā)泄,唯有對著陽臺,下意識地把恨發(fā)泄在氈子上。張愛玲在陽臺上聽到父親再婚,曾氣憤得想把后母推下陽臺,相信她潛意識中的恨意和此時的七巧是相似的。
“阿小站在陽臺,黑暗的陽臺便是載著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阿小很靜,也很快樂?!卑⑿〗?jīng)過一天辛勞,得到暫時的喘息,陽臺是她能享受片刻安寧的地方。張愛玲逃出父家后,和母親同住的日子是快樂的。這時的她,“常常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線與塊?!睆垚哿岬男木诚碛衅贪矊?,此時的陽臺,應該就是她“載著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
對父母失敗的婚姻,張愛玲耿耿于心。因此,很多讀者都會發(fā)現(xiàn),她小說中雖然多描寫婚姻生活,但都是不美滿的。因為在潛意識中,她認為“對于大多數(shù)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彼黄谕约罕蝗藧?,只要能有真情,婚姻算得了什么。因此,她塑造的女性都要追求真愛,如白流蘇、姻鸝、嬌蕊、葛薇龍、霓喜等,無不如此。
“霓喜就著陽臺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桿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后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的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柵_上晾著的一條烤綢 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么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里?”霓喜以為被賣給雅赫雅后能過安穩(wěn)日子,誰知過的卻是女奴般的生活。遇到米耳后,才知道雅赫雅的卑微,她在陽臺上感懷身世,不勝悲哀,覺得以往所過的生活都沒有意義。
張愛玲和胡蘭成相戀,明白自己充當?shù)氖堑谌呓巧?,也知道她身邊的人難以接受這段戀情。以張愛玲的倔強個性,愛情降臨時,她不會理會周圍人的眼光。不過,當她陽臺獨處時,在心靈深處,她是否真的不在意?通過《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她暗暗傳達一種也要主宰自己命運的愿望。可見,張愛玲已告訴讀者,不管怎樣,她都會今生今世依靠身邊這個男人。
此外,張愛玲被壓抑的“仇母”心態(tài),轉入小說中,就變成她小說中那些沒有母性的母親;當母親不在身邊,她依靠的是父親,這種心態(tài)隱藏在意識中,后來也形成她對年長男人的依靠,轉注在小說中,就有《心經(jīng)》中愛戀父親的少女小寒。張愛玲早年失落于家庭,又與家庭一起失落于時代,這形成她的悲劇意識。這種悲劇意識像回聲一樣,喜歡在作品中隱約地重述她的不幸。她說:“并不是窺探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地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jīng)驗?!边@正是她的無意識在作怪。作家水晶說“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故事時,不知不覺(說得好聽一點,便是潛意識)把自己化身進故事中,終究不能自拔?!彼У倪@一點評應該是中肯的。
“讀不透的張愛玲?!比绻眠@句話來形容張愛玲,應該是很貼切的,因為張愛玲如同一個謎,一團霧。讀者若細讀其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彌漫著濃厚的悲劇氣氛,原來她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竟是“蒼涼”。
張愛玲天生感性,悟性很高,容易感受到一般人無法感受的情感。這也許是遺傳自父母,就如張子靜所說:“姐姐在才情上遺傳了我父親的文學與我母親的藝術造詣?!?/p>
張愛玲和公寓結下不解之緣,她的一生幾乎都在公寓中度過。公寓的陽臺是張愛玲建構自己世界的場所。陽臺對張愛玲來說,有著很重大的意義。一些資料已證實她的住所都有陽臺,這些陽臺在她的成長和心路歷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比如上海麥根路公寓是其出生地,父過遺少生活,母出國。她心境寂寞,常和弟弟在陽臺上玩;上海石門庫公寓里,她常在陽臺上聽父母吵架。父母離婚,父再娶,母離家,她心境孤獨、自卑,對人不信任;在開納公寓與母同住,享受獨自在陽臺上沉思的日子,性格孤僻。母親的態(tài)度令敏感的她感到家不再柔和;愛丁頓公寓是她住得最久的房子,并在此完成第一段婚姻。戀愛時和胡蘭成在陽臺執(zhí)手吟詩,此處的陽臺有她的悲歡離合;還有卡爾登大廈是離開上海前居住的地方,這里也有她鐘愛的陽臺。由此可見,陽臺在張愛玲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場所,也是她作品中一個有豐富內(nèi)涵的意象。
張愛玲喜歡在陽臺上窺探人世。她對時代的看法,人生的感悟,對父母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感情的理解,以及對愛情、婚姻的詮釋,都異于常人。從心理學角度看,她一生的坎坷遭遇、家族沒落、家庭破裂、父母分開、婚姻失敗等種種不愉快生活經(jīng)驗,這些陰影在她心靈中已根深蒂固,給她帶來夢魘式的恐怖,使她人格產(chǎn)生變異和矛盾。陽臺是她心路變化歷程中所呆過的重要場所,不知不覺中,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已存入潛意識中。創(chuàng)作時,潛伏在潛意識中的這一切都被釋放出來,她下意識地將這些元素注入小說人物身上,讓筆下人物成為她感情的代言人。
陽臺上的悲歡離合,包括家族瓦解、家庭破裂、感情受挫,造成張愛玲性格怪異頑強,自我封閉,對人的感情出現(xiàn)矛盾。這一切都被壓制在潛意識中,創(chuàng)作時,在有陽臺的場景中,張愛玲就把感情轉移給小說中人物,借此釋放自己內(nèi)心潛伏已久的情感。這正符合張子靜所說:“透過她的作品,我聽到她心里的聲音。她的不滿和壓抑,她對人世的歌頌與指控,點點滴滴都從作品中傾瀉出來——在寫作的世界里,姐姐是坦白的?!?/p>
通過陽臺意象來探索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心理,這只是本文所做的一個嘗試。張愛玲很少在小說中流露個人感情,她在創(chuàng)作時的思想和心態(tài)復雜多樣,她蘊含在作品中的意蘊像謎一樣令人難以破解。人們對她的解讀可以從多種角度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正如“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其實一千個讀者眼中也會有一千個張愛玲。她的著作令不少讀者百讀不厭,而且從不同角度去看,讀者會有不同的收獲和見解。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用這句蘇軾的名句來評價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也該是非常恰當?shù)摹?/p>
①劉紹銘等編:《再讀張愛玲·夏志清-張愛玲短篇小說》,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頁。
②③[35][61][71][79][80]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公司1996年版,第69頁,第60頁,第167頁,第191頁,第241頁,第167頁。
④[20]張愛玲:《流言·燼余錄》,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第53頁。
⑤[68]張愛玲:《流言·公寓生活記趣》,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頁,第25頁。
⑥⑧[18][37][38][39][57][58][74]張愛玲:《流言·私語》,湖南文藝出版社 2003年版,第 155頁,第 142頁,第 149頁,第 150頁,第153頁,第150頁,第155頁。
⑦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二·我看蘇青》,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頁。
⑨⑩[25][31][40][41][42][43][54]張愛玲:《傳奇·傾城之戀》,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 2003版,第 117頁,第 146頁,第 127頁,第 125頁,第117頁,第120頁,第125頁,第136頁。
[11]張愛玲:《流言·傳奇再版的話》,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頁。
[12][27][33][53]張愛玲:《流言·自己的文章》,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第20頁,第23頁。
[13][72]張愛玲:《傳奇·金鎖記》,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第91頁。
[14][15]張愛玲:《流言·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09頁。
[16][17][24][60][73]張愛玲:《傳奇·桂花蒸 阿小悲秋》,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 2003年版,第 80頁,第83頁,第 78頁,第 81頁,第80頁。
[19]張愛玲:《流言·到底是上海人》,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
[21][22]張愛玲:《流言·我看蘇青》,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115頁。
[23][52][76]張愛玲:《連環(huán)套》,皇冠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37頁,第65頁,第37頁。
[26]張愛玲:《流言·寫什么》,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頁。
[28]張愛玲:《流言·有女同車》,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40頁。
[29][30][34]張愛玲:《傳奇·留情》,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 2003年版,第 6頁,第 18頁。
[32]張愛玲:《傳奇·心經(jīng)》,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
[36]張愛玲:《流言·造人》,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頁。
[44][45][47][69][70]賀叔曼等編著:《健康心理與人才發(fā)展》,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224頁,第225頁,第59頁,第304頁,第307頁。
[46]張愛玲:《流言·愛》,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
[48][49][51]張愛玲:《傳奇·沉香屑第一爐香》,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頁,第188頁,第193頁。
[50]霧數(shù):上海話,煩悶、沉郁之意。
[55]王啟康:《格心致本-理論心理學研究及其發(fā)展道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頁。
[56]張愛玲:《流言·天才夢》,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
[59]張愛玲:《傳奇·心經(jīng)》,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
[62]張愛玲:《散文卷二·雙聲》,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
[63][64][65][66][67]張愛玲:《傳奇·紅玫瑰與白玫瑰》,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 2003年版,第 39頁,第 42頁,第 29頁。
[75]張愛玲:《流言·談女人》,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
[77]張愛玲:《散文卷四·惘然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頁。
[78]水晶:《替張愛玲補妝》,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