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
(濟寧學院中文系,山東 曲阜 273155)
論班固《漢書》的古字現(xiàn)象及其認識價值
李艷
(濟寧學院中文系,山東 曲阜 273155)
班固《漢書》古字指的是《漢書》中那些比東漢初期通行文字更古的文字,它與唐代顏師古《漢書》注釋中所標注的古字是有著區(qū)別的。《漢書》多古字現(xiàn)象是作者班固深厚的古文功底以及便利的閱覽古文原典條件等共同作用的結果。古代著作在抄錄、流傳過程中多經(jīng)改易,將已非原貌的《史記》、《漢書》進行對比,得出“《史記》多俗字、《漢書》多古字”的結論是不嚴謹?shù)摹?/p>
《漢書》;古字;形式;原因;認識價值
《漢書》多存古字似乎已是人們的一種共識。人們在提及《漢書》古字時往往以顏師古《漢書》注釋中所標注的古字作為基本的范疇。然而,顏師古生活于唐代,與班固創(chuàng)作《漢書》的時代相距數(shù)百年,其《漢書》注中所標出的古字是否為《漢書》創(chuàng)作時代的古字?這個問題的解決是認識和探究班固《漢書》古字現(xiàn)象的必經(jīng)途徑,也是文章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漢書》自其問世時,就被人們稱之難讀,《后漢書·列女傳》稱:“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班)昭受讀”[1](第10冊卷八十四P2785),《漢書》在當時就不能被人們所通習,其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漢書》多存古字。
東漢時人對于《漢書》中的古字已經(jīng)難以認讀,而隨著時代和文字的發(fā)展,后人對《漢書》的解讀無疑更為困難。因此,要研究《漢書》,首先就得解決音義的問題,正如袁法周所分析:“這一時期(漢末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音義研究是《漢書》研究的主流,代表了這一時期《漢書》研究的主要成就。音義研究的出現(xiàn)與興盛,一方面是受漢末以降經(jīng)學研究相對式微、史學研究走向獨立與發(fā)展之學術大勢的影響,另一方面是由于《漢書》好用古字、行文簡奧的特點,使得許多學者在以注經(jīng)方式研治《漢書》時獲得了較大的學術發(fā)揮空間”[2],《漢書》多存古字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以音義研究作為《漢書》研究的主流,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載的《漢書》研究書目中,以“音”或“音義”命名的著作就有7部:《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應劭撰;《漢書音訓》一卷,服虔撰;《漢書音義》七卷,韋昭撰;《漢書音》二卷,梁尋陽太守劉顯撰;《漢書音》二卷,夏侯詠撰;《漢書音義》十二卷,國子博士蕭該撰;《漢書音》十二卷,廢太子勇命包愷等撰。
在對《漢書》音義的研究過程中,《漢書》古字觀念逐漸形成,據(jù)顏師古《漢書》注引,三國時韋昭、晉時晉灼就對《漢書》古字進行了注釋。而正式確立《漢書》古字概念并集大成的學者則是顏師古,他在其《漢書敘例》中就明確指出《漢書》舊文多有古字,并在《漢書》注釋中以“某,古某
字”的形式指出129個古字的運用,這也奠定了后世對《漢書》古字研究的基礎,如明人凌稚隆就在顏師古研究的基礎上,在其《漢書評林》中列出《漢書》古字158字。
然而,顏師古所列古字是否都是《漢書》本身固有的古字,是否都能作為實例而對《漢書》古字狀況進行探討呢?這是值得商榷的。
古字本身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正如段玉裁所論:“古今無定時,周為古則漢為今,漢為古則晉宋為今。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3](三篇上《言部》P94上欄),古字是隨著時代、文字的發(fā)展而有著變化的,有些字在《漢書》創(chuàng)作的時代也許并不是古字,而到了后世,則有可能成為古字;而有些字在當時是古字,反倒通行于后世?!稘h書》又幾經(jīng)后世傳抄,“解說之后屢經(jīng)遷易,后人習讀,以意刊改,彌更淺俗”(《漢書敘例》),已非《漢書》原稿本真,加之不同時代、不同學者面對的《漢書》版本不同、對文字的理解不同,這就導致了后人在辨析《漢書》古字時有了出入。如“ ”、“欣”二字,在《萬石衛(wèi)直周張傳》“僮仆 如也”句中注釋為:“晉灼曰:‘許慎云古欣字也。’師古曰:‘晉說非也。此 讀與訚訚同,謹敬之貌也,音牛斤反’”[4](第2冊卷四十六P1688),而在《王貢兩龔鮑傳》“ 焉發(fā)憤忘食”句中注釋則是:“師古曰:‘ ,古欣字’”[5](第3冊卷七十二P2294)。同樣是“ ”字,在前句注釋中晉灼引許慎觀點,認為“ ”為古“欣”字,而顏師古予以否定,但在后句注釋中顏師古又是予以認同的。
要使《漢書》古字研究更接近事實,我們只能盡可能地選擇那些與《漢書》創(chuàng)作時代更為相近的古字作為《漢書》古字研究的實例,顯然,把顏師古《漢書》注釋中所列古字全部作為《漢書》古字的本真實例進行探討,是不夠嚴謹?shù)?。但是,如果把顏師古所列《漢書》古字與許慎《說文解字》結合起來進行比對,找出那些二書都認為有著關聯(lián)的成對文字,把這些文字作為實例對《漢書》古字進行探究,應該來說,是更為接近《漢書》實際的。這是因為,一方面顏師古對于《漢書》古字的認知盡管受限于他所處的時代、學識以及所據(jù)的材料,但是他畢竟是唐時的語言文字學專家,也是后世公認的《漢書》研究集大成者,他所列的《漢書》古字相對來說是有著一定可信度的;另一方面,許慎(約58年—約147年)既和班固(32年—92年)生活年代相近,又是當時著名的經(jīng)學家、文字學家、語言學家,還受到馬融的極力推崇,而馬融就曾師從班昭受讀《漢書》,故而其《說文解字》中對字與字之間關系的解析是較為符合《漢書》創(chuàng)作時代的。換言之,就學界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還沒有比顏、許二人的著作更為可靠的材料。
對照顏師古《漢書》注釋和許慎《說文解字》,顏注中所列126對“某,古某字”形式的古今字中,有32對字在許書中同樣存在著關聯(lián),具體情形如下表:
關 聯(lián)字 對顏師古《漢書》注釋許慎《說文解字》二 字關 系媿/愧師古曰:“媿,古愧字?!保ɡ骸洱徦靷鳌罚骸袄芍辛钌茓嵢??!保墩f文·女部·媿字》:“媿,慚也。從女,鬼聲。愧,媿或從恥省?!薄盎颉鞭?遒師古曰:“逎即古遒字……”(例:《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逎侯陛彊。”)《說文·辵部·逎字》:“遒,逎或從酋?!薄盎颉碑?畝師古曰:“畮,古畝字。”(例:《食貨志》:“故必建步立畮,正其經(jīng)界?!保墩f文·田部·畮字》:“畮,或從田十久?!薄盎颉弊€/諂師古曰:“讇,古諂字。”(例:《楚元王傳》:“今二府奏佞讇不當在位……”)《說文·言部·讇字》:“諂,讇或省。”“或”鬴/釜師古曰:“鬴,古釜字也。”(例:《五行志》:“銜其鬴六七枚置殿前。”)《說文·鬲部·鬴字》:“釜,鬴或從金,父聲?!薄盎颉辈?飡師古曰:“餐,古飡字?!保ɡ骸俄n信傳》:“令其裨將傳餐。”)《說文·食部·餐字》:“湌,餐或從水?!薄盎颉?攀師古曰:“,古攀字也?!保ɡ骸端抉R相如傳》:“仰橑而捫天?!保墩f文·部·字》:“攀,或從手從樊?!薄盎颉膘?鼗師古曰:“鞀,古鼗字?!薄稉P雄傳》:“鳴鞀磬之和?!薄墩f文·革部·鞀字》:“鼗,鞀或從鼓從兆聲。”“或”/煮師古曰:“,古煮字。《食貨志》:“因官器作鹽?!薄墩f文·鬲部·字》:“煑,或從火。煮,或從水在其中?!盎颉?肱師古曰:“,古肱字?!薄锻趺鳌罚骸叭盏略摇薄墩f文·又部· 字》:“肱,或從肉?!薄盎颉?/p>
悐/惕師古曰:“悐,古惕字?!薄锻跎淌返じ迪矀鳌罚骸白錈o怵悐憂。”《說文·心部·惕字》:“悐,惕或從狄。”“或”(惕為正字)紭/纮師古曰:“紭,古纮字?!保ɡ骸稉P雄傳》:“沈沈容容,遙噱虖紭中?!保墩f文·系部·纮字》:“紭,纮或從弘?!薄盎颉保ɡ€為正字)/岐師古曰:“,古岐字?!保ɡ骸督检胫尽罚骸按笸踅▏诹骸保墩f文·邑部·字》:“岐,或從山,支聲。”“或”/蚊師古曰:“,古蚊字?!保ɡ骸稘h書·中山靖王勝傳》:“聚成雷?!保墩f文·部·字》:“蚊,俗,從蟲,從文?!薄八住?鯨師古曰:“,古鯨字?!保ɡ骸兜苑竭M傳》:“蓋聞古者伐不敬,取其鯢筑武軍……”)《說文·魚部·字》:“鯨,或從京?!薄盎颉痹?詠師古曰:“詠,古詠字也。”(例:《禮樂志》:“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說文·言部·詠字》:“詠,詠或從口。”“或”(詠為正字)睹/覩師古曰:“睹,古覩字。”(例:《武帝紀》:“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保墩f文·目部·睹字》:“覩,古文從見?!薄肮盼摹保ㄓG為古字)眊/耄師古曰:“眊,古耄字?!保ɡ骸段涞奂o》:“哀夫老眊孤寡鰥獨……”)《說文·目部·眊字》:“眊,目少精也,從目毛聲?!队輹冯W謴拇??!薄啊队輹贰边p/速師古曰:“遬,古速字?!保ɡ骸缎奂o》:“匈奴呼遬累單于帥眾來降封為列侯?!保墩f文·辵部·速字》:“遬,籀文從欶?!薄棒ξ摹眹?艱師古曰:“囏,古艱字也。”(例:《異姓諸侯王表》:“以德若彼,用力如此其囏難也。”)《說文·堇部·艱字》:“囏,籀文艱從喜?!薄棒ξ摹?貌師古曰:“,古貌字。”(例:《刑法志》:“夫人宵天地之,懷五常之性……”)《說文·兒部·兒字》:“,兒或從頁,豹省聲。貌,籀文兒從豹省?!薄棒ξ摹保矠楣抛郑?餉師古曰:“饢,古餉字。”(例:《食貨志》:“男子力耕不足糧饢,女子紡績不足衣服?!保墩f文·食部·饢字》:“周人謂餉曰饢,從食襄聲。”又《說文·食部·餉字》:“(餉,)饢也,從食向聲?!薄爸苋恕眽?地師古曰:“墬,古地字也?!保ɡ骸督检胫尽罚骸爸芄偬靿椫耄瑯酚袆e有合?!保墩f文·土部·地字》:“墬,籀文地……”“籀文”壄/野師古曰:“壄,古野字?!保ɡ骸兜乩碇尽罚骸胺街迫f里,畫壄分州,得百里之國萬區(qū)?!保墩f文·裹部·野字》:“壄,古文野。”“古文”/侮師古曰:“,古侮字?!保ɡ骸稄堦愅踔軅鳌罚骸叭淮笸踬Y人……”)《說文·人部·侮字》:“,古文從母。”“古文”/禹師古曰:“,古禹字?!保ɡ骸端囄闹尽罚骸啊洞蟆啡咂?。”)《說文·禸部·禹字》:“,古文禹?!薄肮盼摹?絕師古曰:“,古絕字。”(例:《賈鄒枚路傳》:“死者不可復生,者不可復屬?!保墩f文·系部·絕字》:“,古文絕?!薄肮盼摹眿s/惰師古曰:“媠,古惰字也?!保ɡ骸俄f賢傳》:“媠彼車服,黜此附庸?!保墩f文·心部·憜字》:“惰,憜或省。媠,古文。”“古文”眂/視師古曰:“眂,古視字?!保ɡ骸锻趺鳌罚骸膀T都尉崔發(fā)等眂說?!保墩f文·見部·視字》:“眂亦古文視?!薄肮盼摹闭?愆師古曰:“諐,古愆字?!保ɡ骸妒捦畟鳌罚骸皫浺庵?,靡有后言?!保墩f文·心部·愆字》:“諐,籀文?!薄棒ξ摹睕i/颒師古曰:“沬,古颒字?!保ɡ骸端抉R遷傳》:“士無不起躬流涕,沬血飲泣……”)《說文·水部·沬字》:“颒,古文沬。”“古文”(颒為古字)/草師古曰:“,古草字?!保ɡ骸抖Y樂志》:“木零落,抵冬降霜?!保墩f文·部·字》:“()古文或以為草字?!薄肮盼摹?/p>
對于以上32對顏注所稱的古今字,《說文解字》依據(jù)它們的對應關系分為兩種類型,各為16對:一種是正字與異體字的關系,用“或”字或者“俗”字加以表明;一種是古字與今字的關系,用“古文”、“籀文”等詞語予以分辨。值得注意的是,在16對正字和異體字中,除了“悐/惕”、“紭/纮”“詠/詠”3對外,其它13對中的正字和顏注中的古字是相對應的,只是顏注稱其為古字,而《說文解字》列之為正字;而16對古字與今字中,除了“睹/覩”、“/貌”、“沬/颒”3對外,其它13對中的古字和顏注中的古字是完全一致的。至于《說文解字》和顏注中不能對應的6對文字的出現(xiàn),這不排除有后世傳抄而出現(xiàn)錯誤的可能,但它并不能影響對《漢書》用字特點的總結,即在文字選擇時,《漢書》注重正字和古字的選用,對于這一點,班固說得非常清楚:“凡《漢書》……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林”[6](第12冊卷一百P4271),然而,這種特點在顏師古那里統(tǒng)稱為“《漢書》舊文多有古字”[7](第1冊《漢書敘例》P2)。因此,嚴格說來,《漢書》的古字應該指的僅是《說文解字》中論及的這類古今字關系中的古字,而非正字和異體字關系中的正字,因為對于東漢時人來說,正字是朝廷所推廣的文字,因此,《漢書》對正字的選用就不能成為“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的可能原因之一。
對于《漢書》多用古字的原因,前人在論及時,
往往把《漢書》用字中的正字和古字混為一談,而以《漢書·敘傳》中的“正文字,惟學林”加以證明。如王先謙就引蘇輿的言論:“班書多存古字,以視學者,故曰‘正文字’”[8](下冊卷一百P1756)。確實,“正文字,惟學林”是《漢書》用字的一種主觀意圖,但這卻是就正字而言,即通過采用正字而非當時出現(xiàn)的其它異體字,來達到規(guī)范用字的目的,同時也矯正當時人們用字混亂的風氣。而且,《漢書》作為“國史”,它對正字的采用也是符合官方所提倡的用字行為的,如《藝文志》就載有漢興之時的官方正字法行為:“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9](第1冊卷三十P1363),范曄《后漢書·安帝紀》則記載東漢安帝在永初四年二月,“詔謁者劉珍及《五經(jīng)》博士,校定東觀《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整齊脫誤,是正文字”[10](第1冊卷五P215)。
那么,《漢書》多用古字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具體說來,《漢書》多用古字是和班固自身的學識素養(yǎng)和所擁有的創(chuàng)作條件分不開的。一方面,班固具有深厚的學養(yǎng)及其古文功底,除了其家學淵源影響外,個人表現(xiàn)也是不凡,《后漢書·班固傳》說他“年九歲,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所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11](第4冊卷四十P1230),他又作為東漢的古文經(jīng)學家,對先秦的古文字比較精通,唐人張懷瓘《書斷》稱其“工篆,李斯曹喜之法,悉能究之”[12](《書斷》P83);另一方面,班固擁有博覽典籍的條件,既因受旨入蘭臺校書而有機會閱覽宮庭藏書,又有家族豐富的藏書可以查閱,其伯祖父班斿就曾得到成帝賜以宮藏秘書副本的恩寵。人們對書體的熟悉程度往往影響其書寫方式,正是對古文字的精通,班固在書寫時就很有可能常融入古文字,加之《漢書》創(chuàng)作時,又有閱覽存有古文原典的機會,在對材料的采錄時,也有可能選擇原典中的古字,這就形成了《漢書》多古字的現(xiàn)象。
班固《漢書》多存古字,是與作者的個人文化修養(yǎng)、用字習慣以及創(chuàng)作條件等緊密相關的,并非有意而為。作為“國史”身份的《漢書》,班固在創(chuàng)作時不可能有意地采用時人都不能看懂的古字,或者說,上呈給朝廷的文稿卻不能被帝王所識別?!稘h書》多存古字現(xiàn)象恰是文字發(fā)展變化過程的一種真實再現(xiàn),文字在發(fā)展過程中,有其變化和遺存過程,而人們對文字的認識和使用,同樣也有著變化。班固創(chuàng)作《漢書》,主要選用的仍是當時變化了的通行文字,但仍存在不少古字,而這種古字的存在并不影響部分人們對它的認識,如有著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東漢明帝、章帝,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即算在不長的時間內,人們對該古字的認識相較于前人,又有著變化,如班固去世后,其妹班昭整理《漢書》文稿時,就有著當時人多不通識的現(xiàn)象。《漢書》多存古字現(xiàn)象得以被人們重視并影響至今,這是與《漢書》本身價值有關的,一是因它“國史”的地位得到朝廷的推崇,二是班固個人杰出的史學和文學才干成就了《漢書》本身的優(yōu)秀,三是《漢書》的內容和思想適應了人們的生活和心理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在論及《漢書》古字時,常以《史記》多存俗字進行對比,如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中就有“《史記》多俗字,《漢書》多古字”[13]〔第5冊卷二十八P238〕專條,韓國學者樸宰雨的《〈史記〉〈漢書〉比較研究》在分析兩書“造句用字上之特性”時,認為“《史記》多用俗字,《漢書》喜用古字”[14](P369)。
其實,多古字并非只是《漢書》的特征,因為古代著作在抄錄、流傳過程中多經(jīng)改易,已非原貌,這從顏師古校注《漢書》時的情形可窺一斑。他在《漢書敘例》中說:“《漢書》舊文多有古字,解說之后,屢經(jīng)遷易;后人習讀,以意刊改。傳寫既多,彌更淺俗。今則曲核古本,歸其真正。一往難釋者,皆從而釋之”,這里表明了兩層意思:一是當時的《漢書》本子中,多有經(jīng)后人改易而多俗字的本子;二是顏師古在校注時考核了眾多版本,參照舊文,還原了其中的許多古字。又如近代,管雄就曾以《蕭望之傳》為例把顏注本和倫敦所藏的晉蔡謨本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二者用字多有不同,如蔡謨本作“導民不可不慎也”,顏本“導”作“道”,師古就此字加注:“道讀曰導”。[15]
再看《史記》的傳播情況,《史記》由司馬遷寫于西漢武帝之時,于宣帝時由司馬遷外孫楊惲祖述其書而得以傳播,后又幾經(jīng)褚先生等人的補續(xù),在幾經(jīng)后人的祖述、補續(xù)以及傳抄等過程中,《史記》也必不免有《漢書》“解說之后,屢經(jīng)遷易;后人習讀,以意刊改。傳寫既多,彌更淺俗”的經(jīng)歷,因此《史記》舊文多古字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故而張守節(jié)在其《史記正義·論例》中說:
“《史》、《漢》文字相承已久,若‘悅’字作‘說’,‘閑’字作‘閒’,‘智’字作‘知’,‘汝’字作‘女’,‘早’字作‘蚤’,緣古少字通共用之。《史》、《漢》本有此古字者,乃為好本?!盵16](第5冊P238)《史記》在成帝時期又是作為朝廷的秘書加以寶藏、不輕易外傳的,據(jù)《漢書·宣元六王傳》記載,成帝時,東平思王劉宇向朝廷上疏求《太史公書》,成帝征求大將軍王鳳的意見,王鳳認為《太史公書》事關朝廷機要:“有戰(zhàn)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厄塞”[17](第3冊卷八十P2478),不適宜賜予諸侯,成帝采納了王鳳的意見,拒絕了劉宇的請求。
然而,班固有機會查閱更接近《史記》原稿(包含副本)的本子,甚或就是原稿。雖然一般認為司馬遷《史記》是由楊惲傳播的,但不排除朝廷保存有《史記》原稿的可能。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他把《史記》“藏之名山,副在京師”[18](第10冊卷一百三十P3320),又據(jù)《三國志·魏書·王肅傳》所載的王肅答魏明帝語:“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兩紀有錄無書”[19](卷十三P181),則《史記》的原稿除了留存于楊惲家外,也極有可能曾上呈朝廷而得以收藏。再看班固的有利條件:一方面他既是校書郎,職責就是典校秘書,又是受皇帝的旨意而寫《漢書》,能夠博覽朝廷的藏書,就有可能看到朝廷所藏《史記》;另一方面,他還有家藏《史記》副本可供借鑒。據(jù)《漢書·敘傳》記載,成帝時,班固的伯祖父班斿就曾得到成帝賜予包括《史記》在內的朝廷秘書的副本:“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太將軍白不許?!盵20](第12冊卷一百P4203)
這樣,盡管《史記》在流傳過程中因人們的改易而多俗字,然而班固卻有條件看到留存在朝廷的《史記》原稿或副本。因此,對于漢武帝太初以前和《史記》相同的史實,《史記》就是《漢書》創(chuàng)作最直接的材料,這一點對照兩書就可以看出。而《漢書》在擇取《史記》資料時,完全有可能照抄《史記》文字,包括《史記》本身所具有的古字。這一點可從雖非古今字的“毋”、“無”二字管窺一二:對于楚漢戰(zhàn)爭時沛公左司馬的名字,《史記》記為“曹無傷”,《漢書》則為“曹毋傷”,人的名字是一定的,對于人名,按常理來說,不管是司馬遷還是班固,在創(chuàng)作中把人名寫錯,可能性是很小的,最大的可能有:一種是班固所見《史記》版本本身就是“毋”字,只是《史記》在流傳中形成錯訛;一種是班固所見的《史記》版本中,已經(jīng)改“毋”為“無”,班固在《漢書》創(chuàng)作時根據(jù)其它史料加以更正,這也更加證明“曹無傷”應為“曹毋傷”,但不管如何,并不能依據(jù)《史記》中“無”字而認證《史記》原文就是如此。其實,如果《漢書》古字不經(jīng)顏師古等人有意存留,也許后人所見到的《漢書》也并非多古字,而和《史記》一樣多俗字了。正因為后人所見到的多俗字的《史記》并非是司馬遷所作的《史記》原文,而是經(jīng)后人改易的版本,那么以已非原稿的《史記》文字作為實例,對《史記》、《漢書》文字進行對比研究,得出“《史記》多俗字、《漢書》多古字”的結論是不嚴謹也不準確的。
(責任編輯 顏健)
A Discussion on the Ancient Words P,henomenonand the Cognition Value of BanGu s HanShu
LI Y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Jining University, Qufu 273155,China)
The Ancient Words of BanGu ‘s HanShu refers to the words that is more ancient than the popular words inthe early Eastern Han Dynasty,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ose labeled the ancient words in the annotation about HanShuby YanShiGu in the Tang Danasty.The phenomenon of many ancient words in HanShu is the result of BanGu,s profoundancient strength and the convenient reading conditions.Because ancient books are in the process of copying,circulatedby the change,the conclusion that “the ancient word in HanShu is more than those in the ShiJi” based on the comparingabout ShiJi and HanShu not original is not correct.
HanShu; The Ancient Words; The Shape; The Reason; The Cognition Value
I206.2
A
1004—1877(2014)04—011—05
2014-02-10
李艷(1979-),女,湖南長沙人,濟寧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濟寧學院2013年度人文社會科學預研項目(2013SKYY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