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立
讓他去天堂(五題)
謝大立
與家旺的矛盾,是小事引發(fā)的。他是飲料廠經(jīng)理,常把飲料往一些重要的單位送,我管的技術科和小文管的宣傳科不重要,很少送。我們大學同學,他不送別人也該送我們。很多人也這樣對我們說。我們就說,我們沒他那樣的同學。他聽到后變本加厲,不光平時不送,過年過節(jié)也沒有我們的份了。小文那邊,不再宣傳他。飲料廠設備故障找到技術科,我一句話:沒工夫!
廠里每季度一次測評中層干部,作為日后晉升的依據(jù)。以前我們是給他畫圈圈的,我們不光不再給他畫圈圈,還拉攏人不給他畫圈圈。他到處討好,不就是為晉升鋪路?我們又怎么能隨便讓他上去呢!他上去了我們怎么辦?他當了我們的頂頭上司,別說那日子不好過,那口氣也咽不下去。
缺我們那兩個圈,他的仕途還是走出名堂了——上頭來人考評他,要升他為一個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副處級)。由科級升為副處級,坎,仕途的關鍵。升了副處級,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升任正處級、副局級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正在辦公室里抽煙,抽了一口再抽時,卻把有火的一頭塞進了嘴里,把嘴唇狠狠地燙了一下。扔掉煙,我就往小文的辦公室走。小文坐在辦公室里呆呆地抽著煙(他過去是寫東西才抽煙),煙缸里滿滿的煙屁股。顯然,他也聽到了消息,且被這個消息折磨著。
我說,官迷到底當上官了!討好人、收買人心的那套到底起作用了!他在廠里都來這套,對上頭使的手段一定更赤裸,不然,他也沒有什么背景,那個副總的位置怎么會輪上他。我想,小文一定會把煙狠狠地摁到煙缸里,憤憤不平地罵娘。他卻像傻了一樣,只顧一口接著一口地抽煙,一句話也沒有。
我正要說,你傻了呀?人事科的女科長來了,她對我們說,正好,你們倆都在,就一起去吧!我說,去哪?她說,會議室,上頭來人考察你們的同學家旺,點名找你們談話。我裝佯,考察家旺,找我們談話?她是個妒忌心很強、對誰都想踩一腳的女人,我不能讓她懷疑我們在一起是因為家旺。她說,對,考察家旺,走吧,等著你們呢!
說著,她前面帶路。小文像個犯人一樣,站起來跟著她走,我也只好跟著走。走著我想,上面來的人點名找我們倆談話,看來很重視我們的意見,這也是最后一次給我們不給他畫圈的機會。進了會議室,那兩個上頭來的人對我們說,對李家旺,你們比誰都了解他,我們這是選干部,希望你們本著對黨負責有啥說啥,你們的意見很重要。
在上頭來的人說這些官話時,我的心里蹦達蹦達地跳。我偷偷地看小文,小文聽得嚴肅認真。你們倆誰先說呢?他們說。我又望小文,是希望小文放頭炮,在他辦公室我說的那些話,就是給他裝的藥引子,我相信會有效果的。因為不管什么場合,只要說到家旺,他都很激烈,說家旺這人人品有問題,我們過去都沒看清這點,錯把他當成了好朋友……
小文咳了一下,果然先說:兩位是為我們的黨來選干部的,家旺這人確實是塊當干部的料,在學校他就是學生會干部,從大一干到了大四。這中間很多學生會干部,都因為這原因那原因中途開溜,唯有他一直干到了底。到工廠后,按他的專業(yè)應該在生產(chǎn)一線上發(fā)展好些,他卻去了一個近百人、全是家屬工的飲料廠,現(xiàn)在看來,他是在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領導水平、管理能力……
小文的發(fā)言完后,兩位上頭來的人對我說,你的意見呢?我已被小文氣暈了,我有意見又有什么用,我們兩個,小文那樣說,我就是反過來說,撐死了也是個持平。他們回去向領導匯報時一定會說,兩個人一個說好,一個說壞,等于沒說。我只好笑笑,說,就算小文的意見是我的意見吧。
他們送我們出門,還是小文在前我在后,走到?jīng)]人的地方,我很生氣地對小文說,你真是叫我不好理解!小文苦苦地一笑說,應該好理解,你我厭惡的人,既然不能讓他下地獄,就讓他去天堂好了,不在跟前晃悠,對你我來說,比什么都好。
錐子拿了技能比賽第一,給廠里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來這里參加技能比賽的選手,都是精挑細選、思想上技術上都過得硬的。錐子卻是經(jīng)過一番包裝后混進來的。他的包裝很高明,刮研時,大家沒有認出他。最先坐在了優(yōu)勝者席上,大家還是沒有認出他。直到獲獎感言時他取了帽子,摘了口罩,撕了貼在臉上的那張狗皮膏藥,有人才一聲驚呼:這不是錐子嗎?
錐子笑笑,大大方方地走向講臺,拿起麥克風說,正是卑下,修造廠鉗工車間二班的錐子。
人們?nèi)匀辉谧h論:怎么會是錐子?誰叫他來的?他怎么會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比賽?
錐子耳靈,他回答人們的議論說,正因為沒人叫我來,得不到比賽的資格,才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參加。請大家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的參賽很簡單,沒有一點點別的目的,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比別人差到哪里去。
主持會議的人上來對錐子說,你不是單位派來的選手。要奪錐子的麥克風。領導席上的一個胖子說,舉辦技能比賽重在提高技能,讓人把話講完。錐子轉過身,對胖子鞠躬,說謝謝。說他真還有話沒講完。謝謝讓他把話講完。隨后話鋒一轉說,大家知道什么是錐子嗎?知道裝在口袋里的錐子的下一句話是什么嗎?猜不出吧?好,我等一會告訴大家。
先說錐子吧,因為我叫錐子,長得也不周正,上學時同學們嫌我,不與我為伍,老師也不關心我。上班后,這個不被人喜歡的待遇仍然沒有變。進廠的第一天,就有人對我說,錐子怎么能做名字?有個師兄還扳著我的肩膀取笑我,說我鼻子尖尖的,嘴巴尖尖的,連腦袋也長得尖尖的,活脫脫一個錐子。班長就私下里對我說,回家讓你爸媽上派出所把這個名字改了吧!
班長關心我,讓我感動,我對班長點了頭??墒堑诙煳矣謱Π嚅L說,你們還是叫我錐子吧,我的名字不能改,我也不想改。班長問我為什么?我說,為什么現(xiàn)在我不想說,到能告訴您的時候一定告訴您。
老班長,現(xiàn)在我告訴您吧!我的父母都是鞋廠的工人,錐子是他們的常用工具,是他們用來扎鞋底的那種工具。我對爸媽說了您的好意,我的父母親說,給你起這個名,看似隨意其實不隨意。我們這輩子是沒戲了,是希望你有出頭的一天,裝在口袋里的錐子,總是會出頭的!這是鞋廠人的口頭語。
我不想讓人知道為什么,是要在有一天給人們一個吃驚,讓人們在吃驚的同時知道為什么。我不知道我今天的表現(xiàn)是不是叫出頭了。
下面有人笑,有人說,可惜老班長聽不到你說什么了。
錐子含著淚點點頭:雖然我和老班長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那段時間對我很重要,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告訴他為什么。老班長走的那一年,是我最傷心的一年,我成了沒有師傅的徒工,成了一個打雜工,誰都可以支使的打雜工。
嘿嘿!錐子一聲笑說,大家一定在說,這小子神經(jīng)病呀!一定猜不出我在笑什么?正因為誰都可以支使我,我成了大家的徒弟。當徒弟不過是學手藝,怎么學不是學?刮研是我們鉗工的基本活,我們鉗工也有句口頭禪,把研刮好了,手藝也就學到家了??晒窝忻總€人都有自己的刮法,自己的絕活,我就處處多長個心眼,把各位的刮法和絕活裝進心里去。
錐子說他說完了,把麥克風插進架子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錐子沒有想到,還會讓他說。
這個技能比賽名曰千里馬大賽,有千里馬獎,就有伯樂獎。錐子拿了千里馬大獎賽的頭獎,伯樂獎屬誰?這回是給組委會出難題了。組委會就來給他出難題,胖子把他叫到身邊說,伯樂獎是一定要有人領的,如果沒有人領,只有你自己領了。胖子還引導他說,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伯樂。錐子的心里直跳,覺得這個胖子似乎看到了他的心跳些什么?他來前就這么想過,要自己得了千里馬獎,就連伯樂獎也一起領了,是自己覺得自己是匹千里馬的,伯樂當然是自己。
但是錐子很快就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來,這樣一來,會給自己日后帶來許多麻煩的??墒沁@個伯樂獎給誰呢?自己的父母?父母給自己的兒子取這個名字,夠格拿這個獎,但父母不是自己廠里的,也與自己這個鉗工搭不上邊。老班長?老班長雖然不在了,可以把那些獎狀獎品拿到他的墳頭去燒。他就把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了胖子。
這個,這個……胖子一陣張口結舌。
我們辦公室的林杉阿姨,從北京回來了。她到北京,是為兒媳婦坐月子。
一上班,我們就聽她講她的小孫子。她的孫子出世時七斤半,我們哇。她的孫子出世后眼睛是睜開的,我們又哇。她的孫子出娘胎就會笑,還是首先沖她笑,我們再哇,哇著說,阿姨你真幸福,以后,你的孫子一定跟你親極了!她得意得有點忘形地說,真還讓你們說到點上了,隔代親,抱在我的懷里,乖得很,他爹媽要抱一下都不干。
老實說,我們以前是不聽她講經(jīng)的。她講什么,我們是不愿意搭腔的。不得不搭腔時,也是敷衍兩句后,找個理由離開的。這是因為,她在許多事上讓我們沒法接受。有時候我們手頭的事干得好好的,她站到我們的身后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不按她的來,她就把我們往邊上一推,坐到我們的位置上,大包大攬地干起來,邊干嘴里邊不停地說,你們真是讓我糾結……她一不是科長,二不是班組長,科長也沒叫她管我們的事,我們的事我們干,不明白她糾結個什么勁。時間長了,我們都在背后說過她的壞話,還給她起了個全能大嬸的綽號。
今天,我們不光聽她講,還幫她喝彩,一是人家添孫子確實是件天大的喜事;二是,吃了人家的嘴軟,林杉阿姨送了我們每個人四個紅雞蛋,一包北京果脯。她還特地對我們進行了解釋,送糖果?送果脯?讓她糾結了好幾天,雖然果脯貴好多,但她還是給我們買了果脯。我們就邊吃邊對她翹拇指:英明,當然是果脯好吃!
她的講經(jīng)、我們對她翹拇指,是在她的電話鈴聲中結束的。電話是他的兒子打來的。她先是滿面笑容很驕傲地帶些夸張地喊了聲兒子,說,我的寶貝孫子怎么樣?也不知道她的兒子在里面說了啥,她的臉很快就黑下來,說,你說叫你媽糾結不糾結吧!我就說那個北方老太婆弄不好我的孫子的,你媳婦說行,你就聽你媳婦的,連媽都不要了,你這樣沒主意,往后去有的是苦頭你吃的。
林杉阿姨先是坐著,說著說著站起來,說著說著往門外走去,說著說著聲音聽不著了??看暗男⑾破鸫昂煹囊唤钦f,糾結到花壇里去了。小李跑過去把門拉開一條縫說,真的在花壇里糾結。小王說,怪不得她請的是三個月的假一個月剛過就回來了。小劉接著說,糾結,是有點糾結。說得大家都憋不住笑起來。
下班了,林杉阿姨也沒有再回辦公室,第二天上班也沒有見到她,我們問科長,科長說她請的是三個月的假,她回來是請我們吃喜蛋,她又去北京了,原因是她的親家母弄不了她的孫子,她的孫子從出世的那天起就是她抱,睡覺都是她抱著睡,一離開她就哭,她隔幾千里都能聽到她的孫子的哭聲,那哭聲讓她糾結得不得了,她就又去了。
幾天后的星期天,我走在街上,突然見到了林杉阿姨,我說,林杉大姐(她不讓我們喊她阿姨要我們喊她大姐),你不去北京了嗎?她黯然地說,昨天回來的。我說,你的假期不是還有嗎?既然你的親家母弄不了你的孫子……林杉阿姨打斷我的話說,你這是去哪里,你不是說你禮拜天一般都是貓在宿舍,不出門的嗎?我就知道,林杉阿姨不讓我再說她的事了。
星期一上班,我對科里的幾個同事說,你們說我昨天在街上碰到誰了?她們說,碰到誰了?我說,你們猜。他們東猜西猜猜不著,我告訴他們碰到林杉阿姨了。他們說,你碰到林杉阿姨了?隨后為林杉阿姨設計,問我林杉阿姨是不是一臉糾結?我說,我剛問了下她的事,她就不讓我說了,他們說,這就是了,她去而復返,暫時消除了自己的糾結,可是其他的人都糾結了,那個看不好外孫的親家母糾結是沒說的,兒媳婦的糾結也是可想而知的,她的兒子夾在中間,既要看老婆的臉色,又不好得罪兩個老人,那才叫真正的糾結。
突然有人說,林杉阿姨來了!辦公室頓時鴉雀無聲。
老毛中風后,又患了一種怪病——見人就哭。
哭,發(fā)生在老毛的身上,就不能不說是一種怪病了。這人,心特別的硬,幾十年來,沒誰見他流過一滴淚。那年,我的膽上長東西,疑為癌癥,他來看我,我哭了,我以為他會像其他朋友們那樣,陪著我流幾滴眼淚,或是安慰我?guī)拙洹2涣?,他板著臉把桌子一拍說,哭個卵子,了不起就是個死,人生在世誰能不死,不過是早死晚死!俺們在人的眼里多牛的人,就是死,也給老子笑著去見閻王。
我到十堰出差,看望他,租住他房子的人告訴我,老毛得病后,上樓下樓不方便,他老婆弄他到娘家住去了。他老婆的娘家在郊區(qū),是一幢三層樓的私房。他們剛結婚時就住在那,我們這些他的朋友常去那里吃喝。老毛坐在一樓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一見我,嘴巴就咧開了,接踵而來的是哭聲,隨后,眼淚往嘴里流,隨后,淚水與嘴里的涎水匯合成長長的一條,直奔衣領而去。他老婆就趕緊拿毛巾幫他擦,哄小孩一樣地說,不哭不哭,大立來看你,好好的,哭什么。
老毛變成這個樣,可以說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甚至讓我懷疑,坐在我面前的,五月天還戴著一頂毛線帽、臉上毫無血色的病人,就是那個人面前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毛老山。我眉頭一皺,想都沒想就說,哭個卵子,了不起就是個死,人生在世誰能不死,不過是早死晚死!俺們在人的眼里多牛的人,你他媽的就是死,也給老子笑著去見閻王。說出了那年他說我的那席話。
還真起作用,他一愣,哭聲戛然而止。他的老婆也一愣,隨即順著我的話說,是呀,就是這個理!并想起了什么似的,趕緊給我倒一杯茶。這茶,有獎賞的味道,我捧在手里,很有成就感,同時我想,我是否還能為他們做點什么?想著,我喝口茶對毛老山說,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要病好,貴在多活動。并給他講誰誰誰比他還嚴重,因活動多,都恢復得很好。
他說,好。說著就要往起站,我見他顫顫巍巍,正要幫他一把,他老婆把他按回去說,不忙不忙,先穿衣穿鞋。拿起一件皮外套,把他的胳臂往里塞。剛塞進一半,他的嘴又咧開了,涎水立馬從嘴里往外流,沒等淚水流過來匯合,就直奔衣領而去。我學他老婆,趕緊用毛巾給他接住,并威脅小孩子似的說,你要再這樣,我就不帶你出去玩了。他說,好,不哭。
我扶著他,慢慢騰騰地往外面走,我想試試他的記憶能力,指著一口水塘說,還記得嗎,我們在這里釣過魚,有一次釣了一只五斤重的鱉,拉不起來,還是你下水把它捉上來的。他說,記得。剛說,嘴又開始咧。我說,你剛才還說不哭。說著,幫他擦掉那些從口里流出來的東西。走到一棵上了歲數(shù)的銀杏樹下,我說,當年我們上樹摘果子的經(jīng)過你也應該還記得?他說,記得。我說,把那些過程說給我聽聽。我這次是為了檢驗他說話的能力。他又咧嘴。我說,你再哭,我?guī)慊厝チ?。他說,不哭,我也不愿意哭。
一句我也不愿意哭,讓我對老毛得了怪病按了確認鍵,到了嘴邊的既然不愿意哭,還哭啥的話也就咽回了肚里。送他回到家,安置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我把他老婆叫到一邊說,看來老毛這哭的病確實是有些怪……我還沒說完,她老婆說,醫(yī)生也這么說,把屎尿拉床上是大小便失禁,他是情緒失禁,屬于疑難癥個例。說著一嗨,搖搖頭噙著淚水說,盡管他對我很過分,但我還是會好好待他,讓他盡快好起來的。
作為老毛的朋友,我也無奈地一嗨。老毛有花心的毛病,背著老婆和幾個女人好,病前還在與老婆鬧離婚。我又一嗨說,朋友們都在說難為你了,老毛現(xiàn)在這個樣,你不嫌棄他,不記恨他的過去,還耐心地侍候他。她的淚流下來,說,這些都不說了,現(xiàn)在的關鍵是找出這個疑難病癥的根源,對癥下藥。我說,是的,回省城后我也找有關專家咨詢一下。
還沒來得及去找專家,朋友們又來電話,叫我說說老毛,他又跟他老婆鬧起了離婚。我說,他那個球樣鬧什么離婚?他們說,他好了你不知道?他這次離婚不是因那些花花事,是他的老婆待他太狠了,他不能穿衣,他老婆要他自己穿,他摔地上了,他老婆要他自己爬起來,他爬不起來,他老婆還用腳蹬他,還罵他……這些都是發(fā)生在大庭廣眾下,很多人都看到過。
我于心里一嘆說,也許真是久病床前無孝子!
又到十堰,我先找了老毛的老婆,因為我不相信朋友們的說法。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老婆對朋友們說的那些全認賬。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隨后的話: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找病根的話嗎?誰對他好一點都哭,我想,是不是因為他過去對人都太狠、太刻薄了,我對他狠一點反而對他有好處。以毒攻毒,一個中醫(yī)的話也給了我啟示。別說,這招還真靈!
我激動地說,我就說……她打斷我的話說,這可是我們倆的秘密,可不能讓老毛和他那幫朋友知道。只要對他的病有好處,他愛咋的咋的去吧!
李晃子窮。窮則思變,變靠勞作,李晃子不愿意勞作。
窮得叮當響的李晃子成天在村子里晃,晃到了學堂,聽老師對學生們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人在抬腿的瞬間,此河流就不是彼河流了……還舉了周晃子作例子。
李晃子不懂什么河流,但懂周晃子。周晃子出去兩年后回來,村人喊他周晃子,他說他不是周晃子了。周晃子口袋里有錢了,當然就不是過去的那個周晃子了。
李晃子決定學周晃子。
李晃子離開村子往外走,走到鎮(zhèn)上,把肚子走餓了,進一家面館吃了一碗面,走時,店家要錢,李晃子說,知道我是誰?店家愣了,說,你不是李晃子嗎?李晃子說,誰說我是李晃子,我已經(jīng)不是李晃子了。店家一愣,賠了笑臉,不再找他要錢,還猴著腰把他送到門口,叫他好走。
有這等稀奇事,李晃子很興奮。
他要去縣城,上車時,售票員要他買票,他又是一句知道我是誰,售票員也不要他買票了,下車時還特地給他開車門。換車去省城,他又故伎重演,女服務員對駕駛員說,他是誰你知道嗎?駕駛員說,你就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誰?售票員問他,他說,反正我不是李晃子了。駕駛員過來,對準他的屁股踹了一腳,把他從車上蹬下來,跳下來又踢了他兩腳,開起車走了。
李晃子就流落在了縣城。
晃了幾個小時,肚子餓得實在夠嗆,只要是吃的,看一眼就涎水直流。見一拄著拐棍,七老八十的老人拎著一桶熱干面,面上還有個黃亮亮的荷包蛋,他就跟上去,跟到?jīng)]人的地方就搶。老人說,你搶我的東西,知道我是誰?李晃子狂笑,自己身強力壯,說這種話被人踹了一腳,屁都沒敢放個,一個糟老頭子也敢來這一套。
正要再搶,過來一個警察,一邊喊老人老爺子,一邊踹了他一腳,吼,大膽的乞丐,滾!他爬起來跑,警察又吼,回來。老人把面伸到他的面前叫他吃。他吃。老人對警察說,不是餓急了眼,哪敢隨便搶東西。他吃完了,警察問他,知道老爺子是誰嗎?他用舌頭舔嘴角的油,搖頭。警察說,公安局長老爹的東西你也敢搶!看來你是想蹲牢房了!
他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對警察說,算了,鄉(xiāng)下人,別要把他嚇出毛病了,交給我吧,老馮頭回家了,還得過一陣才能回,讓他頂替老馮頭吧!警察恍然大悟,笑了,對他說話又唬起臉:還不快給老爺子磕頭!他剛跪下,警察向他伸過手:把身份證給我,今天就把院子里的雜草拔了,水澆透……
李晃子在警察的指揮下拔院子里的草,給花澆水,掃地上的落葉,擦窗戶上的灰……他干活時,警察和老人喝茶說話。他干完了,警察臨走時指指樓梯下的一個鋪,叫他晚上就睡老馮頭的床,說他和老爺子商量好了,老馮頭年歲大了,如果他比老馮頭干得好,就讓他頂替老馮頭。
不用蹲監(jiān)了本來是一喜,表現(xiàn)好了還可以頂替老馮頭,李晃子覺得是雙喜。只用了一天,他就掌握到了要領——凡事討老爺子高興。第二天又有進步——討那個踢他屁股的警察高興。那個警察天天都要來一趟老人的家。第三天,他正在拔草,老爺子喊他,李子,你過來一下。老爺子改口喊他李子,他覺得比父親喊兒子還親切。原來是警察又來了,警察說,在鄉(xiāng)下你可是個好吃懶做的角,但這幾天的表現(xiàn)還能讓老爺子滿意,你就在這里呆下去吧,頂替老馮頭。
正式了,祖墳冒煙了!李晃子覺得自己的腰桿子也直了,出門給老爺子買早點、買菜,再不縮頭縮腦給人賠笑臉了。有一天他聽人在背后說他是老爺子的遠房親戚、干兒子,不然,老爺子會一口一個李子。李晃子就趾高氣揚起來,他出入于老爺子的別墅,也趾高氣揚,人們對他就高看一眼了。一天晚上,他夢到自己回到了鄉(xiāng)下,像周晃子一樣地在對人說,我李晃子再不是李晃子了。
隨后,李晃子進菜市場買菜,脾氣也大了,那句你知道我是誰嗎也經(jīng)常說了。一天,他又和人說,知道我是誰嗎?對方說,知道哇,貪官的遠房親戚,老不死的干兒子。李晃子一腳踢過去,你罵誰是貪官,罵誰老不死!對方卻還了他兩腳,還上來幾個人把他按到了地上,扭到了派出所,告他擾亂社會治安。
審他的正是那個常去老爺子家的警察,他遇到救星一樣地說,是他們先罵局長是貪官、罵老爺子老不死。警察笑了一下說,他們沒罵錯呀!隨后叫人把他關進了一個小黑屋子里。
屋子一點點大,李晃子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牢房?更不明白警察怎么叫人把自己送進了這么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