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月平
在中外文學作品中,以妓女這一女性群體作為素材的文學作品數(shù)量不少,從左拉的《娜娜》、莫泊桑的《羊脂球》到老舍的《月牙》、蘇童的《紅粉》,都塑造了風格獨特的妓女形象。但在這些作品中,妓女要么被定性為自甘墮落的代名詞,受到社會的唾棄;要么以她們的悲慘命運來反映和批判社會的陰暗無情。而在嚴歌苓“翻手為蒼涼,覆手為繁華”的生花妙筆下,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在這一題材上呈現(xiàn)了新的視角和引發(fā)了深刻的思考。小說寫的是在南京大屠殺時,一群被拋棄在安全區(qū)之外無處藏身的妓女死乞白賴地躲進一所教堂,與教堂內的教父、純潔單純的女學生,以及同樣尋求避難的中國士兵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在戰(zhàn)爭背景下,不同的社會群體并立于教堂這個暫時有安全保障的生存空間,但是對于這群妓女來說,她們要面對的不僅是戰(zhàn)爭帶來的血雨腥風,更有因闖入一個新的不屬于她們的空間帶來的困境,特別是與女學生中“我”的姨媽書娟有恩怨的玉墨,她面臨的生存困境是多重的復雜的,因為她不可能逃離她生存的空間,正如汪民安所說:“空間是權力的逞能場所,是權力的流通媒介”[1]110。人處空間之中,受到空間中權力知識的限定和規(guī)訓,這種權力是微觀生產性的,它通過建構一系列的知識體系,反過來知識則擴大和強化了這種權力的效應。這些知識“使人臣服,因為我們必須要借助各種知識體系來理解自身。這樣,知識和規(guī)訓使我們成為某一類人”[2]59。而權力通過使人們在機構體系中得到一個空間、占據(jù)一個地位來限定規(guī)訓人,因此,空間對于人的生存具有重大的意義。玉墨,作為一個被迫淪為妓女的女子,是心氣極高的,她的心氣就是她對于自己妓女身份的不甘心,是她對于自己生存現(xiàn)狀的不滿和反抗。然而,她的生存空間是她不可逃離的枷鎖,給她帶來的是悲哀的生存狀況和沉重的生存困境,而這個心氣極高的女子一直試圖逃離她的生存困境,一直在反抗空間的限定,最后,通過她和她的姐妹們用生命保護了女學生的貞潔,沖破了空間對于她們的囚禁,譜寫了一曲生存的藝術之歌。
故事發(fā)生在南京大屠殺期間,但是這場戰(zhàn)爭只是故事的一個背景和契機,正是由于這場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原本毫不相干,不同背景、不同地位的人卻不得不面對著同樣的危機,即戰(zhàn)爭對于生命的威脅。因而就有了故事的第一幕,一群妓女因為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被安全區(qū)接納,她們本著求生的希冀死乞白賴地躲進了一所美國教堂,這樣,在戰(zhàn)爭的夾縫之下,在暫時安全的教堂內,不同身份的人群并置在同一個地方。正如??略凇读眍惪臻g》里所指出的:“能在一個單一的真實之地并置好幾個空間,而這些空間本身是彼此不相容,但卻在所有留存下來的空間的關系中發(fā)揮作用?!盵3]也就是說,教堂這個真實的空間由于不同身份人群的并置成了一個網絡關系。這群妓女實際上是教堂的不速之客,她們必定會面臨更嚴峻的生存困境。玉墨,這個心比天高的女子不僅背負著原有的生存空間的限定,更由于進入不屬于她的空間而受到更嚴格的限定。玉墨一進入教堂,就遇見了把自己視為仇人的“我”的姨媽書娟,書娟的父親因為與玉墨有一段風流韻事被其母親帶到了國外,書娟一個人被留在了南京。因而在書娟的心里妓女趙玉墨是害她遠離父母的罪魁禍首,妓女是世界上最骯臟、最下流的女人。她對于妓女,對于妓女趙玉墨的恨達到了咬牙切齒和勢不兩立的地步。在這群妓女進入教堂后,玉墨故意表現(xiàn)得和其他窯姐不一樣,她既沒有自輕自賤,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同時動作和話都是一字不多,導致“女孩們和阿多阿多都給她收服了一剎那,忘掉了她是一個身份低下的風塵女人”[4]14。趙玉墨這個從不甘心做窯姐,一直想擺脫妓院的女子,進入教堂對于她既是逃生又是新生的機會,她用不同于其他窯姐的行為在宣告她趙玉墨不屬于妓院那個骯臟的地方,她是一個有才能進入上流社會的人??墒?,這一切在她先認出書娟之后,她就意識到不久她就要在書娟面前暴露真實的身份了,也就是說她想要逃離妓院的計劃就要徹底失敗了。書娟對于玉墨而言,就如一個妓院防止她們逃跑的守衛(wèi)或者說一個監(jiān)視者,讓她意識到自己是無處可逃的,即使現(xiàn)在離開了真實的妓院,即使她的行為舉止多么的高雅,可是她的身份卻始終改變不了,她就是一個讓人唾棄的妓女。她只配待在妓院,被囚禁在妓院。在書娟認出玉墨就是害得她家庭支離破碎的妓女后,玉墨被徹底打回了原形,她就是妓女趙玉墨,不管她把上流社會的倫巴跳得多么出神入化,這個女孩只需要看她一眼,她就被告知“書香門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來的,貴賤是不可混淆的[4]41。趙玉墨的夢徹底破碎了,她是永遠逃離不了妓院的,逃離不了她的身份的,逃離不了她的生存困境的。于是,她開始跳得浪蕩無比,放浪形骸,她徹底被書娟的淡漠刺痛了,她放棄了對于自己生存困境的抗爭,書娟這個對她知根知底的人好像一直在提醒她,趙玉墨你是屬于妓院的,你就是一個妓女,你永遠不可能擺脫你的身份。這里,玉墨這個不甘下賤的女子雖然離開了妓院,卻因為書娟的存在,依然受到來自妓院,她一直賴以生存的真實空間的規(guī)訓囚禁。
雖然玉墨和其他窯姐死乞白賴地進入了教堂,但是,這個本不屬于她們的空間是不會輕易容納這群不速之客的。正如教堂的英格曼神父所說:“我對此院內44位女學生的家長許諾過,不讓她們受到來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們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們就是對她們的父母的背信棄義?!盵4]6在這里,窯姐和女學生是截然對立的兩個群體,一方代表著社會最骯臟污穢的一面,一方代表著世間最純真圣潔的一面。所以,教堂的神父在窯姐們翻墻進入教堂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隔絕女學生和窯姐。首先,神父把教堂的院子劃分成兩半,在教堂北角的倉庫成了窯姐們的居住空間,然后,對窯姐們定下了規(guī)矩,比如不準大聲喧嘩,不準在外面隨便走動,不準和女學生接觸。同時,也不允許女學生們接觸這些窯姐。就這樣,以玉墨為首的窯姐們成了新的生存空間的囚禁對象。這里的倉庫就相當于??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描寫的全景敞視建筑,也就是說倉庫成了規(guī)訓權力實施的空間和容器,這是一個封閉的貫徹紀律的保護區(qū),在這個空間內,規(guī)則得以施行。窯姐們成了監(jiān)視和規(guī)訓的對象,她們時刻處于教堂人員的注視之下。在故事中,玉墨這些窯姐和學生們發(fā)生了兩次沖突,都是因為窯姐們不遵守教堂人員的規(guī)則進入了學生們的活動空間,而教堂人員對此的回應一律是窯姐們應該立刻回到自己應該待的地方,否則就要把她們趕出去。而教堂人員與玉墨她們最激烈的一次沖突是玉墨和幾個妓女進入了教堂的圖書室。圖書室可以說是教堂最圣潔的地方,那里掛滿了圣像和擺滿了圣書。脾氣溫和的英格曼神父雖然氣得發(fā)抖,但他認為她們不配聽他的指責,他把阿多阿多神父叫來:“法比,怎么能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圖書室? ”[4]47在空間中,規(guī)訓權力主要通過“整理編排對象來顯示自己的權勢”[5]211,而規(guī)訓的懲罰理由是不規(guī)范,即不符合準則,偏離準則。窯姐們的行為偏離了教堂神父制定的規(guī)則,進入了她們不應該不配進入的空間,因此,雖然教堂勉強讓玉墨她們棲身,但是因為她們的身份,這個空間是不歡迎她們的,她們來這里就一定會受到空間中權力的規(guī)訓和限定,否則就要受到懲罰。玉墨她們雖然暫時有了生命安全的保障,但是她們在教堂的生存空間是受控制的和限定的,她們是沒有自由和尊嚴的茍活。
玉墨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對于自己的生存空間是不滿的,對于自己的生存困境是有反抗意識的。即使在被賣到秦淮河的花船上,成為了領盡秦淮河風頭的頭牌,過著奢侈浮華的生活。在玉墨的心里她始終明白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處境,她不過是一個位于社會邊緣受人唾棄的窯姐,她一直在尋找突破自己困境的契機。起初她認為男人是幫她脫離妓院的途徑,于是她隱瞞自己窯姐的身份,裝扮成上流社會小姐的模樣,帶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雜志,碰到了一個剛從國外歸來的雙料博士,這位生性純正的博士愛上了在他眼里娼妓其內淑女其表的女子,玉墨也開始做起能跟她的雙料博士共同生活的美夢來。盡管最后這個美夢在“我”的外婆的干預下破碎了,但這是玉墨對于窯姐身份的反抗,是對于妓院的反抗,是對她的生存困境的反抗。
而當玉墨和她的姐妹們面對南京大屠殺帶來的生命威脅時,她們敢于挑戰(zhàn)教堂,這個在普通人眼里是純潔、神圣的象征的建筑物,她們在棍棒之下翻墻而入,最終暫時換來了安全保障,住進了教堂的倉庫。進入教堂之后,玉墨在與教堂神父應酬時,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自輕自賤,破罐子破摔。她在回答自己的名字時強調玉墨的墨是文墨的墨,她對于自己身份的排斥和抗爭沒有因和胡博士生活美夢破碎而放棄,她仍然在抗爭。而在其他窯姐放浪形骸或者與教堂的人起沖突時,她一直表現(xiàn)出不與她們?yōu)槲榈淖藨B(tài)或者是充當窯姐和教堂人員的調和者。雖然玉墨她們被教堂人員認為是骯臟的,并把她們安排在教堂的一角,用許多規(guī)則來約束她們的行為,但玉墨沒有像其他窯姐那樣橫沖直撞,她深知自己的地位和困境,她的反抗是用跳出她的身份的行為舉止來表明自己的生存藝術,她一直用無聲的不同于其他窯姐的行為來宣示自己對于自己身份和處境的抗議,即使對于妓女懷著恨意的書娟也承認,玉墨雖然有一點拿捏矯情但還是入得眼的。
“神父,我們去吧!”這是玉墨說出的極其普通平凡的一句話。但就是這一句話,卻震撼了所有人的心靈,消滅了所有的對立與仇恨,掙脫了戰(zhàn)爭、妓院、教堂的一切束縛與囚禁,改變了教堂中所有生命的生存困境,譜寫了一曲絕美的生存之歌。
由于戰(zhàn)爭,女學生與窯姐這兩個在和平年代斷然沒有交集的群體相遇在教堂,這是兩個對立的女性群體。女學生代表的是世間最天真、純潔、美好、寶貴的一面。而以玉墨為首的十三位窯姐代表的是人間最墮落、腐化、骯臟、污穢的一面。從玉墨她們進入教堂的那一刻開始,教堂的人員就想盡辦法將窯姐隔絕在女學生的世界之外,神父甚至不允許學生們看到這些窯姐,于是將教堂一分為二。而在女學生意外看到這些窯姐后,她們自然把玉墨她們看成是瘡痍污穢的東西,在兩者發(fā)生語言沖突后,學生把玉墨她們罵為爛冬瓜,因為這些窯姐她們的耳朵被臟的發(fā)臭的污言穢語入侵,她們很委屈地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在日本兵要把女學生帶走的關頭,在這些純潔的女學生貞潔、尊嚴和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是她們最鄙夷的窯姐們站了出來。玉墨她們裝扮成女學生的模樣,在女孩兒們的眼里她們真像一群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墒桥簜儾恢赖氖敲恳粋€窯姐都帶了維護她們尊嚴的暗器,比如牛排刀和發(fā)釵。玉墨她們用生命守護的不僅是女孩兒們的生命、尊嚴和圣潔,也是她們內心的圣潔和生存的尊嚴。玉墨和其他窯姐用犧牲開出了最絢爛、純潔和美麗的生命之花。
書娟,這個因為自己的家庭原因而對世間窯姐心懷仇恨的女學生。在認出玉墨就是那個導致她的家庭支離破碎的窯姐后,仇恨在她的心里不斷翻滾和升級。她從一開始就對玉墨的鄙視、漠視和厭惡發(fā)展為準備為自己的母親報仇,拿著一把燒紅的烙鐵想毀掉玉墨那張在她眼里狐媚妖嬈的臉。而玉墨自從認出書娟就是那個拋棄它的雙料博士的女兒后,她就更想證明她不是一般的娼妓,而是一個有才華有尊嚴的女子,于是她在書娟面前跳起了上流社會的倫巴,但是在換來的是書娟的漠視后,玉墨徹底放棄了,她意識到上流社會的身份是偽裝不來的,她想通過攀附一個上流社會的男人來改變自己的生存困境是無法實現(xiàn)的。但是,在玉墨她們代替女學生被日本兵押上卡車后,書娟對于玉墨的仇恨瞬間消解,代之的是對于玉墨的欽佩和深深的懺悔。這時的玉墨早已不是那個指望某個男人幫她逃離妓院,擺脫生存困境的女子,她靠自己徹底逃離了妓院這個她賴以生存的空間帶給她的所有屈辱和困境。
“你們來這里,原本是避難的?!盵4]89這是英格曼神父對玉墨這些窯姐說的最后的一句話,同時也是唯一一句溫和的話。從玉墨她們進入教堂的第一刻起,神父就認為這群窯姐是對教堂這方凈土的污染和侵害。神父為了保護他的純潔的女學生,把窯姐的空間限定在一個倉庫,同時制定了一系列的規(guī)則來約束窯姐們的行為。但是,這些習慣了浮華生活的窯姐們并不是那么遵守教父制定的規(guī)則,特別是當神父發(fā)現(xiàn)玉墨她們進入教堂的圖書室后,英格曼神父氣氛地用東西來稱呼玉墨她們,他對于玉墨她們帶來的污濁氣憤至極,并且后悔自己當初對她們心太軟。但就是這群一直違反他的規(guī)則的窯姐,在最緊急的關頭保護了他要保護的女學生,替他承擔起他對于學生和學生家長的責任。這次玉墨她們又違反了教父讓她們待在倉庫這個她們應該待的地方的要求,但是這次的逃離是最勇敢無畏和成功的一次。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兩句詩是對中國古代沒有民族意識的人的譴責,也是教堂神父對玉墨她們的指責。戰(zhàn)爭將玉墨從秦淮河的妓院趕了出來,她們因為自己低賤的身份進不到安全區(qū),最后死皮賴臉地躲進了美國教堂。然而她們的表現(xiàn)卻好像戰(zhàn)爭跟她們毫不相干,仍舊每天涂脂抹粉,歡歌笑語,偷教堂的酒喝,甚至是與逃難的士兵放浪,把教堂弄得烏煙瘴氣,紅紅綠綠。真是把南京城風化最糟的一隅搬進了教堂。而教堂的外面卻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但是,當戰(zhàn)爭的魔爪伸向了教堂里最純凈的唱詩班的女孩,也就是伸向了一個民族最后的希望時,玉墨她們勇敢地站了出來,堅定地用生命去保護民族最圣潔、最寶貴的最后的尊嚴。這場戰(zhàn)爭因為有她們的覺醒和反抗,因此才有了最有色彩的一筆。
玉墨,這個心比天高的女子,在淪為妓女后,雖然享有秦淮河頭牌的虛榮和盛名,但她一直都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和生存困境。正如存在主義哲學家保羅·蒂里希所認為的,存在,就意味著擁有空間??梢哉f我們去努力地奮爭空間、生產空間、擁有空間、體驗空間都是一種存在論的必要,每一個存在物都努力要為自己提供并保持空間,不擁有任何確定的和終極的空間,就意味著最終的不安全。同樣,玉墨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并一直試圖逃離她的生存困境,當通過結交上流社會男人來改變自己的美夢破碎后,玉墨并沒有放棄,在進入教堂后,她一直表現(xiàn)出其他窯姐沒有的優(yōu)雅文明行為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在書娟面前她徹底認輸了,她意識到上流社會是裝不來的。但是,當最后玉墨平靜地帶著一把剪刀被日本人押走時,她在所有鄙視過她的人眼里都是獨一無二的美麗和貞潔。她最終逃離了她的生存困境,用自己的生命譜寫出了一曲絢爛絕美的生命之歌。
[1]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2]丹納赫,韋伯.理解??耓M].劉瑾,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
[3]???另類空間[J].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6).
[4]嚴歌苓.金陵十三釵[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7.
[5]米歇爾·???規(guī)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