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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前期的散文,風(fēng)格華美典雅,意境空靈精致。方敬曾這樣評論:“無論從思想感情或者藝術(shù)表現(xiàn)來看,同他的詩都很相似——他的早期散文,有些可以說是不分行的詩或者散文詩,也可以說是詩的散文?!痹诒娬f紛紜中,何其芳的散文似乎徘徊于“詩”與“文”的邊緣。
今天,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以《畫夢錄》為代表的何其芳前期散文,不僅代表了30年代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它也是中國散文發(fā)展史上一座無可替代的里程碑。何其芳一方面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藝術(shù)的影響,一方面又將傳統(tǒng)的詩歌意境成功地植入了自己的散文作品。
一、從無心插柳到有意而為
何其芳是以詩人的身份步入文壇的。對他來說,寫散文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偶然的是,剛剛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時,他僅將自己的作品當(dāng)成一些未分行的詩句。必然的是,散文的深婉不迫,恰恰適合他纖美的情感。于他而言,詩歌式的爆發(fā)似乎有點猛烈。
無心插柳,柳自成蔭。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意境從何其芳精致的散文中悄然誕生,它們一方面飄曳著散文的隨意,一方面蕩漾著濃郁的詩情。
在意境方面,何其芳之所以能順利地完成詩歌與散文的連接,這首先離不開他詩人的氣質(zhì)。因為,即使在散文寫作中,何其芳也顯示出純粹的詩心。劉西渭先生早在20世紀(jì)30年代就敏銳地捕捉到:“何其芳先生更是一位詩人……他缺乏卡之琳先生的現(xiàn)代性,缺乏李廣田先生的樸實,而氣質(zhì)上,卻更其純粹,更是詩的,更其近于19世紀(jì)初葉。也就是這種詩人的氣質(zhì),讓我們讀到他的散文,往往沉入多情的夢想?!痹娒?,向來是何其芳散文的重要標(biāo)志。其次,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為營造富有意境的字句,何其芳還流露出古人“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題詩后》)的“苦吟”精神:“我企圖以很少的文字制造出一種情調(diào):有時敘述著一個可以引起許多想象的小故事,有時是一陣伴著深思的情感的波動。正如以前我寫詩時一樣入迷,我追求著純粹的柔和、純粹的美麗。一篇兩三千字的文章的完成往往耗費兩三天的苦心經(jīng)營,幾乎其中每個字都經(jīng)過我的精神的手指的撫摩?!痹俅?,何其芳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功,還存在某種無意插柳的機緣。當(dāng)詩歌式的爆發(fā)漸漸不足以盛放他幽遠(yuǎn)的情懷,何其芳寫道:“我另外雕琢出一些短短的散文,我覺得那種不分行的抒寫更適宜于表達(dá)我的郁結(jié)與頹喪。然而我仍未忘情于這侍奉了許久的女神,我仍想從一條道路返回到昔日的寧靜、透明。我凝著忍耐繼續(xù)寫了一點。但愈覺枯窘。”(《夢中道路》)詩歌女神似乎有暫時離去的跡象。而散文女神卻讓何其芳走入一個更令他忘情的世界。只是,對于這一點,他開始并沒有明確地察覺。對何其芳來說,散文創(chuàng)作不過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延伸。它完全基于表達(dá)的需要,而不關(guān)乎任何刻意的追求:“《墓》,那寫得最早的一篇……我寫的時候就不曾想到過散文這個名字。又比如《獨語》和《夢后》,雖說沒有分行排列,顯然是我的詩歌寫作的繼續(xù),因為它們過于緊湊而又缺乏散文中應(yīng)有的聯(lián)系?!保ā段液蜕⑽摹罚?/p>
倘若不是獲獎,年輕的何其芳或許還意識不到,他那些“沒有分行”的文字,居然為詩歌之外的其他文體創(chuàng)造了奇跡。1937年5月,《畫夢錄》與曹禺的《日出》、蘆焚的《谷》等作品同時獲得了1936年度《大公報》文藝獎。朱光潛、巴金、朱自清、葉圣陶等評委對《畫夢錄》的評價是:“在過去,混雜于幽默小品中間,散文一向給我們的印象是順手拈來的即景文章而已。在市場上雖曾走過紅運,在文學(xué)部門中,卻常為人輕視。《畫夢錄》是一種獨立的藝術(shù)制作,有它超達(dá)深淵的情趣?!?/p>
20世紀(jì)30年代中期,不同于南方文壇流行的小品文,何其芳的《畫夢錄》、麗尼的《鷹之歌》、李廣田的《銀狐集》、陸蠡的《海星》等散文集,皆以精醇的境界、超群的“詩藝”,為北方的美文創(chuàng)作擎起了一面瑰麗的旗幟。獲獎讓何其芳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這一現(xiàn)實,他的文體自覺意識,至此方才鮮明。在《我和散文》一作中,他開始概括自己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部門中,散文的生長不能說很荒蕪、很孱弱,但除去那些說理的、諷刺的,或者說偏重智慧的之外,抒情的多半流入身邊雜事的敘述和感傷的個人遭遇的告白。我愿意以微薄的努力來證明每篇散文應(yīng)該是一種獨立的創(chuàng)作,不是一段未完篇的小說,也不是一首短詩的放大?!睘榱送瓿勺约哼@一文學(xué)理想,他承認(rèn),自己像一個有著自知之明的工匠,樂于坐下來安靜地、用心地、慢慢地雕鑿那些瑰美的散文篇章。
雖然,獲獎之后的何其芳明確地意識到,散文不是詩,但是,濃郁的詩情、深厚的詩歌創(chuàng)作功底,仍然使他的散文散發(fā)著詩的光輝。他的散文意境,因之成為詩歌意境的拓展與升華。何其芳散文意境的這種詩化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意象與情緒的詩化,以及詩文意境的相互演繹、相互詮釋。
二、散文意象的詩化
何其芳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被唐風(fēng)宋雨深深地浸潤。閱讀他的文章,讀者總會不知不覺地走進(jìn)某種似曾相識的意境,那空靈而幽獨的取向,那哀婉而深澈的情調(diào)……雖然是似曾相識,卻又能讓人耳目一新。
青少年時代的何其芳,生活得安靜而寂寞。在那些孤獨單調(diào)的日子里,書籍成了他僅有的、也是最親密的朋友。他喜歡中國古代文學(xué)?!顿x學(xué)正鵠》《唐宋詩醇》《昭明文選》以及《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等名著,都是他最早的啟蒙讀物;《全唐詩》《宋六十家詞》《元曲選》,曾令他手不釋卷。何其芳也讀了不少五四以后的新文學(xué)作品,其中冰心、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的作品皆是他的至愛。而外國文學(xué)作品比如高爾基、屠格涅夫、陀思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雨果、福樓拜爾、莫泊桑等人的小說,莎士比亞、易卜生、契訶夫、霍卜特曼等人的戲劇,安徒生的童話,泰戈爾的短詩,亦對他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當(dāng)然,生活在20世紀(jì)30年代,法國象征派詩歌、英美現(xiàn)代派詩歌,不可能對他毫無影響。
深厚的學(xué)養(yǎng)使得何其芳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擁有特殊的高度。然而,在異常廣闊的文化背景中,最令何其芳心動的仍然是中國古代詩詞。“我讀著晚唐五代時期的那些精致的冶艷的詩詞,蠱惑于那種憔悴的紅顏上的嫵媚,又在幾位班納斯派以后的法蘭西詩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種同樣的迷醉。”“我驚訝,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彩色,圖案,典故的組織,含意的幽深和豐富?!薄拔蚁矚g那種錘煉,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那譬如一微笑、一揮手,縱然表達(dá)著意思,但我欣賞的卻是姿態(tài)?!保ā秹糁械缆贰罚拔矣浀梦矣幸粋€時候特別醉心的是一些富于情調(diào)的唐人的絕句,是李商隱的《無題》,馮延巳的《蝶戀花》那樣一類的詩詞”。(《寫詩的道路》)李商隱那些“楚雨含情皆有托”的“無題”詩,“寫法上的顛倒和省略”,盡管會讓讀者欣賞時遇到較多的障礙——可“美麗而又意味深長”,恰恰是李詩在藝術(shù)上的超拔之處。endprint
墜入了這樣一種文字的“魔障”,何其芳發(fā)現(xiàn):在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浮現(xiàn)在我心靈里的原來就是一些顏色、一些圖案。用我們的口語去表現(xiàn)那些顏色、那些圖案,真費了我不少苦澀的推敲”(《夢中道路》)。
在最初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那些讓何其芳著迷的“顏色”和“圖案”,基本上偏于綺麗。這時的何其芳似乎更沉醉于秾艷的色彩,更傾向于柔媚的情懷。西蜀文人錯彩鏤金的詩風(fēng),時常在他詩作中留下深重的印記。比如,他這樣寫《歡樂》:“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織錦般的色彩,于交相輝映中躍動著歡快的音符。他又這樣寫《夢歌》:“夢呵,用你的櫻唇吹起深邃的簫聲,/那仙音將展開一條蘭花的幽路,/滿徑散著紅艷的薔薇的落英,/青草間綴著碎圓的細(xì)語的珠露?!庇钠G的夢境,既是清澈迷人的聲音,也是神光離合的倩影。處于這樣一種情感狀態(tài),雖然明知歡笑的影子,終會隨羅衣的褪色無聲地偷逝,但對何其芳而言,那些逝去的夢依舊是“粉紅的”(《休洗紅》),依舊令人迷醉和不舍。
或許是受英美現(xiàn)代派詩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悲觀思想的影響,少年何其芳很快走出“零落的盛夏的記憶”,并“走入了一個荒涼的季節(jié)”(《夢中的道路》)。他坦言,自己“從此感到成人的寂寞”(《柏林》)。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卻由此走向巔峰。和詩歌表現(xiàn)出的溫柔軟艷有所不同,在散文創(chuàng)作里,讓何其芳著迷的“顏色”和“圖案”,是閉合的暮色、灰白的霧靄、沉郁的黃昏、蒼茫的夜月,是整飭的宮墻、安靜的庭院、廢棄的花園、風(fēng)中的高樓,是低濕的古宅、荒涼的寺廟、沉默的街巷、隱隱的石橋,是古舊的馬車、夜泊的小船、塵封的琴弦、漫漶的畫壁,是幽暗的小窗、長夜的爐火、昏黃的燈光、渾濁的殘酒,是半掩的帳幔、藕色的紗衫、少女的妝臺、壁上的宮扇……如此這般的背景之下,我們看到的,有夢幻般的鬢發(fā)、有清輝中的玉臂、有斷續(xù)的寒砧、有低柔的笛音……無論是寂寞的思婦,還是待嫁的少女;無論是獨釣的漁翁,還是游走的貨郎……一旦進(jìn)入了何其芳的散文,他們總會和黃昏、遲暮、殘夜、白霜、荒郊、曠漠等一類的意象水乳交融。這些意象既滲透著李賀式的孤寒與幽怨,又流露著李商隱式的凄婉與迷茫。
在談及意境與意象的區(qū)別時,我們提到過,意境雖然由意象構(gòu)成,但它從來不是意象的簡單拼湊:漂亮的五官不一定能拼織出完美的面孔。鼻子、眼睛、嘴巴的布局,不僅牽涉到構(gòu)圖之美,更牽涉到某種特殊的神韻。只有在意的統(tǒng)帥下,紛繁的物象才能歸攏于特定的意境。而成功的意境不僅源自靈動的意象,更源自各種意象巧妙而有意味的組合。優(yōu)秀的文學(xué)家總會為每一個感人的場景注入深遠(yuǎn)的詩情,付出赤子般的詩心。何其芳就多次提到,“一個真正的歌者一定不是僅僅用他的嗓子唱歌”,而是“用他的全生命去唱歌,用他的歡樂或者痛苦、熱愛或者憎恨、回憶或者希望去唱歌”,他“必須將自己的血流一點進(jìn)去”(《話說新詩》)。在創(chuàng)作構(gòu)思時,何其芳也往往“將浸透著感覺汁液的朦朧的意象拼貼與組合,組成美麗的心靈感驗世界”當(dāng)生命在一個個凄冷的意象中無聲無息地穿行……何其芳前期的散文無不流動著憂傷的“血”,閃爍著寂寞的淚。
三、散文情緒的詩化
何其芳詩文流露出的感傷,無疑與他的氣質(zhì)有關(guān)。
何其芳的生命是以一種奇異而殘酷的方式展開的。寂寞的童年、青澀的初戀,均讓青年何其芳帶有比較明顯的自閉傾向。他和周圍的人沒有太多的交往;他固執(zhí)地,和現(xiàn)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邊緣人的苦悶釀造了何其芳憂郁的氣質(zhì)。他承認(rèn),在《畫夢錄》里,自己表現(xiàn)最多的是“個人的哀怨”,是“遠(yuǎn)離人群后的寂寞、孤獨,愛情的憧憬和失戀后的悲愴”(《畫夢錄》)。另外,按顏同林等學(xué)人的說法,何其芳不僅在詩文風(fēng)格上深受西蜀花間詞的影響,巴蜀文化也培養(yǎng)了何其芳流水一樣,柔弱中有堅持、明澈中有深沉的品性。毛澤東對何其芳的評價就頗具代表性,毛澤東認(rèn)為何其芳身上的“柳樹性”多一點,“松樹性”弱一點。毛澤東所說的“柳樹性”,無疑指向何其芳陰柔靈動的個性。
當(dāng)何其芳像波德萊爾散文中的那個“遠(yuǎn)方人”,“憂郁地偏起頸子/望著天空”(《云》),從他筆下那些紛繁的意象,我們既可以看到向隅低訴的哀婉,也可以看到對景難排的惆悵。
在何其芳的筆下,生活一如南國的雨季,陰濕而泥濘。然而,泥濘的生活里偶爾也有流光一閃的歡樂。只是,這歡樂并不能如鴿哨,遼遠(yuǎn)、清脆地劃破生活中的陰霾。何其芳描寫的歡樂往往有著暗黃的基調(diào)。私塾生涯是他反復(fù)書寫的話題?!耙黄S銅色的陽光鋪在剝落的粉墻上。靜靜的庭院和遲緩的光陰。學(xué)堂門外立著一些蜜蜂桶,成天聽得見那些鳥的飛鳴聲”……一切宛如老照片,深遠(yuǎn)、寧靜??墒牵驮谶@深遠(yuǎn)的寧靜當(dāng)中,我們聽到了時光流逝的聲音。它冷靜、殘酷,不動聲色。它輕輕地一響……只是一個剎那,所有的溫馨一下發(fā)散得無影無蹤。這樣的“老照片”,得,在它的凝定;失,亦在它的凝定。何其芳又寫到,他和私塾里的先生、同伴一起,在草野間散步。這時,蟋蟀“在草叢中唱著多么好聽的歌呵。我和我那些舅舅便追蹤著那歌聲去捕捉它們”。何等清新、流麗的畫卷,不料,作者斜逸一筆:“至于蟋蟀那樣渺小的東西也那樣善斗,卻是很使我驚異的?!保ā端桔訋煛罚┯幸馕兜男问讲⒉簧僖?,少見的是那些純美的形式,忽然凸顯出復(fù)雜的意味。這意味讓我們想到生活,想到生活本身的五味雜陳。
何其芳的散文寫得很平靜,可是,這平靜往往銜接著無邊無際的寂寞。在《哀歌》中,他這樣寫“我們的城堡”:“遠(yuǎn)遠(yuǎn)的,教堂的高閣上飄出宏亮、深沉,仿佛從夢里驚醒了的鐘聲,傳遞過來。但我們的城堡是充滿著一種聲音上的荒涼。早上,正午,幾聲長長的雞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墻上,遲緩的,終于爬過去,落在巖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背潜な瞧届o的,日子是平靜的,一切,似乎要在這永恒的平靜中化入亙古不變的輪回。作者卻于這樣的時候,筆鋒一轉(zhuǎn):“而我那第三個姑姑也許正坐在小樓的窗前,厭倦的但又細(xì)心的趕著自己的嫁裝吧。她早已許字了人家,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痹瓉?,平靜的是,僅僅是表象;而傷痛的,永遠(yuǎn)是那些被人遺忘的生命,永遠(yuǎn)是那些被人忽略,卻仍在頑強地掙扎的心靈。endprint
在何其芳的筆下,寂寞開成了一朵朵精致的小花,這花總是被哀傷的眼淚深深地浸潤。一些本無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經(jīng)他輕輕地一攏,居然渾融一體,悲意蔥蘢。試看《黃昏》:“馬蹄聲,孤獨又憂郁地自遠(yuǎn)至近,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紆徐地從我身側(cè)走過,疑惑是載著黃昏,沿途散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遠(yuǎn)的消失了?!瘪R蹄聲,白色的小花、黑色的馬車、荒涼的街道、陰暗的黃昏……這些物象,彼此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yuǎn)。倘若不是何其芳,它們很可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無法相聚。然而,一顆青春的、寂寞的心,一個孤獨的、迢遙的夢,卻讓它們在微妙的通感中,契合無間。
何其芳“用一切來裝潢,然而一紫一金,無不帶有他情感的圖記。這恰似一塊浮雕,光彩勻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種特殊的境界”??梢哉f,《畫夢錄》蒼?;秀钡囊饩?,在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它用揮之不去的陰郁,化解著生活的苦難;它用欲說還休的纏綿,安撫著命運的無常。
四、詩文意境的相互演繹
除了意象和情調(diào)的詩化傾向,何其芳的不少詩文還可以對讀。比如,在所表現(xiàn)的情感、所使用的藝術(shù)方式等各個方面,何其芳的詩集《預(yù)言》和他的散文集《畫夢錄》就極為相似。兩個集子中的許多篇章或段落都相互映照、相互詮釋。這似乎從另外一個角度,反映出何其芳在打通詩文意境方面所做的嘗試。
《預(yù)言》是何其芳詩歌的壓軸之作。創(chuàng)作《預(yù)言》時,何其芳年僅19歲。這時的詩人,剛剛經(jīng)歷了他生命中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在詩人心中,那失之交臂的初戀,如同煙花,美麗得不容觸摸;也如同煙花,在爆裂的疼痛中獲得了永生。在長久的懷戀與不肯放棄的憧憬中,《預(yù)言》宛如遙遠(yuǎn)而惝恍的夢境,又像是溫暖而憂傷的嘆息:“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于來臨!/你夜的嘆息似的漸近的足音,/我聽得清不是林葉和夜風(fēng)私語,/麇鹿馳過苔徑的細(xì)碎的蹄聲!/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你是不是預(yù)言中的年輕的神?”愛神總是悄無聲息,姍姍而至。在期盼愛情的心中,她是那樣神秘、那樣鮮活。她讓詩人想起南方的日光和月色,想起春風(fēng)吹開的百花,想起燕子癡戀的綠楊。為了能夠合上雙眸,酣眠于她如夢的歌聲,詩人對這位年輕的神極力挽留。然而,年輕的神還是義無反顧地遠(yuǎn)去了:“一定要走嗎?請等我和你同行……當(dāng)夜的濃黑遮斷了我們,/你可以不轉(zhuǎn)眼地望著我的眼睛。”倘若不能留下你,那就讓“我”隨你而去——可是:“像靜穆的微風(fēng)飄過這黃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愛,終究還是無語而來,又無語而去。留下了逐愛者,在荒原、在曠野,在寂寞的早晨和陰郁的黃昏,獨自佇望、獨自心傷。
詩歌意境幽遠(yuǎn)而深邃。詩作中那個年輕的神到底是誰呢?那個傳說中奇特的“預(yù)言”,為什么會一語成讖?
仿佛是對《預(yù)言》的某種呼應(yīng),何其芳的散文《遲暮的花》同樣擁有撲朔迷離的意境。展讀這篇精美的散文,《預(yù)言》留在我們心中的疑云會一點點淡去,直到淡成山水畫式的美感。散文中有一段敘述:當(dāng)暮年的“我”坐在一個荒廢的園子里,陷入深深的冥想,亦真亦幻之間,“我”聽到兩位老人,或者兩個幽靈,談起了他們20年前的一段愛情。其間穿插了一個離奇的故事:在荒山茅舍中,住著被貶謫的仙女。預(yù)言之神曾向她說,若干年后,茅舍前會走過一位年輕的神;假若她能用蠱惑的歌聲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過去了。當(dāng)她在黃昏的窗前,等到那神奇的足音,歌聲中,那驕傲的腳步,在短暫的蜘躕之后,消失在黑暗里。講完這個故事后,20年前的那一對戀人,有如下一段對話:
——這就是你給自己說的預(yù)言嗎?為什么那年輕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連翹花,插在我的瓶里便成為最易凋謝的花了,幾天后便飄落在地上像一些金色的足印。
——現(xiàn)在你還相信永久的青春嗎?
——現(xiàn)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們會更溫柔。
——因為青春時候人們是夸張的?
——夸張而且殘忍的。
與《預(yù)言》相比,在《遲暮的花》中,兩位年輕人的性別顯然發(fā)生了置換。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預(yù)言”的理解?!遁筝纭分性谒环降募讶耍蛾P(guān)雎》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淑女,她們,不都是這個“預(yù)言”的前身?愛情之美,或許就源于她朦朧的身影、神秘的氣質(zhì)。甚至,愛情之美有時正是通過其悲劇性得以實現(xiàn)。這,大約就是何其芳有關(guān)“愛”的“預(yù)言”?
《畫夢錄》的第一篇叫作《墓》。文章寫了一個純潔的農(nóng)家女孩——玲玲。故事開始的時候,玲玲已經(jīng)躺在墳?zāi)估锪???伤脑S多小小的伴侶——那些山草、那些小花,那照進(jìn)過小窗的星星,那祖母留傳下來的古老的紡車,都還記得在寂寞的快樂里長大的她。“十六歲的春天的風(fēng)吹著她的衣衫,她的發(fā),她想悄悄的流一會兒淚。銀色的月光照著,她想伸出手臂去擁抱它,向它說:‘我是太快樂,太快樂。但又無理由的流下淚。她有一點憂愁在眉尖、有一點傷感在心里”。
這個在詩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詩一般的女孩,有著一個秘密的希冀,她常用夢似的眼睛望著遼遠(yuǎn)的天空。而她期待的畢竟來了,但那是偉大的力量、黑暗的死亡。那也是一個在她墓前駐足的少年。為了她,為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夢中女孩,他站在夕陽下的溪邊,站在秋天的墓園,“獨語著,微笑著。他憔悴了”。
這是一個比《預(yù)言》更殘酷,所以也更加美麗的故事。何其芳將他對這個故事的迷戀帶入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小詩《花環(huán)》,即與《墓》表述著相同的情懷,講述著相同的故事:“開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我說你是幸福的,小玲玲,/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你夢過綠藤緣進(jìn)你窗里,/金色的小花墜落到你發(fā)上。/你為檐語說出的故事感動,/你愛寂寞,寂寞的星光。/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你有更美麗的夭亡?!痹姼枰饩称嗝烂鲀?,與散文《墓》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何其芳的筆下,散文成了詩的拓展,詩成了散文的升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無論寫詩還是作文,何其芳追求的,既不是深沉的哲理,也不是復(fù)雜的敘事。他一直致力于傳遞某種微妙的情緒,這情緒本身就浸透著對生命的深入的體悟。這種純粹的形而上的東西,也最適合用意境來表達(dá)。為了將心中的意境營造得盡善盡美,何其芳做過各種各樣的嘗試。當(dāng)詩歌不足以盡其意,他就試之以散文。我們能夠感覺得到,何其芳的散文在意境營造方面已然達(dá)到了一個可以和他詩作相媲美,甚至有過于他詩作的藝術(shù)水準(zhǔn)。所以,他后來更多地將精力投向了散文創(chuàng)作。事實上,何其芳也用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散文的意境,完全有可能超越詩歌。
(責(zé)任編輯: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