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漁樵
(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在日本,廚川白村最暢銷的作品當屬《近代的戀愛觀》,梨棗屢鐫,久而不厭。自初版付梓三年間,再版一百二十次以上。①《近代的戀愛觀》不僅在日出版次數(shù)和銷售量驚人,其漢語譯作完成速度之快及在華傳播范圍之廣更是讓人驚嘆不已。
《近代的戀愛觀》自1921年9月18日起于《朝日新聞》大阪版的晨報開始連載,至10月3日共計15回。其單行本于1922年10月29日初版。而在日單行本尚未刊行之時,便已于1922年2月被譯為中文發(fā)表在中國《婦女雜志》第八卷第二號。中文版《戀愛論》之單行本亦于1923年7月20日出版發(fā)行。由譯作的發(fā)表及出版之速,不難想見其時中國知識分子們對于《近代的戀愛觀》的關注程度。
明治維新時期,英語“Love”一詞被定譯為“戀愛”。隨之以1891年北村透谷的《厭世詩人與女性》為開端,日本文壇中關于“戀愛”的論述與著作次第發(fā)表。據(jù)菅野聰美統(tǒng)計,大正時期出版的關于戀愛及婚姻問題的著述多達三十余部。此外,大正時期正是“民主主義”、“文化主義”等思潮之高峰,亦是殉情、出軌和離婚的高發(fā)時代。在此情況之下,廚川白村主張“靈肉一致”、“戀愛至上”的《近代的戀愛觀》一經(jīng)面世,便引來多方關注。作為文藝評論家的廚川白村以其特有的文藝評論之筆調(diào)圍繞“戀愛”一題娓娓而述,其論調(diào)之高絕、見解之獨到、態(tài)度之認真,與其他市井之作相比判若云泥,即便置之于學術論著中亦屬佳品。
《近代的戀愛觀》一書由“近代的戀愛觀”、“再說戀愛”和“三論戀愛”三部分組成,亦稱“戀愛三部曲”。其主旨有二:一為戀愛的新定義,二為戀愛的進化論。任白濤在其譯本《戀愛論》的“卷首語”中一語道破廚川白村寫就《近代的戀愛觀》之目的,即“使天下有情人盡成眷屬,使天下無情人盡不成眷屬”。②
《近代的戀愛觀》迅速傳入中國,對于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特別是對自少年時代便仰慕廚川白村的田漢之震撼更是可想而知。田漢是將廚川白村介紹到中國的第一人,是“中國語圈中的廚川白村現(xiàn)象”(工藤貴正語)的發(fā)起人之一,亦是中國研究廚川白村的開山鼻祖。早在1920年3月,田漢就曾赴京都拜會過廚川白村。③“廚川氏戀愛觀”及“廚川氏理論”對田漢潛移默化,深植于田漢心中。雖然學界皆言廚川白村的影響多集中于田漢早期作品之中,但這種自少年時期便開始的欽慕,高山仰止,隨著歲月流轉(zhuǎn),早已浸潤百骸。而作為田漢后期巔峰之作的《白蛇傳》劇本,至今仍為京劇及許多地方戲曲所采用,其影響之深遠非其他版本可比。筆者不才,幾經(jīng)研究比對,在其改編中堪堪窺得一二來自于廚川白村的《近代的戀愛觀》因素。
在進入本文的主體論述之前,筆者在此將白蛇故事在中國的形成演變進行扼要說明。另外,白蛇故事版本紛雜繁多,囿于篇幅,只按時間順序?qū)κ鼙姀V泛、影響深遠的主流版本進行闡述。
白蛇故事最早成型年代說法不一,但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唐傳奇中的《白蛇記》(《太平廣記》卷四五八)為白蛇故事原始雛形?!栋咨哂洝酚置独铧S》,講一名叫李黃的男子受蛇精媚惑而喪命。雖與現(xiàn)在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栋咨邆鳌废嗳ド踹h,卻已初具白蛇故事的眾多要素。后經(jīng)明雜劇中的《西湖三塔記》(《清平山堂詞話》卷三),再到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明小說《警世通言》二十八卷),白蛇故事大致情節(jié)形成,漸趨豐滿。清黃圖珌《雷鋒塔傳奇》(看山閣刻本)中由于佛教思想盛行,將許白之戀冠上了“既定姻緣”的頭銜,結(jié)尾處許宣的一語“人生一夢中……真惶恐,看空空色色,色色空空”點題,正應和了佛教無常觀。至清《雷峰塔》,方成培在這一版中添枝加葉,寫入諸如“端午”、“求草”、“療驚”、“水斗”、“斷橋”等許多經(jīng)典情節(jié),使之成為歷代版本中篇幅最長的一版。
方成培版《雷峰塔》(下文稱“方本”)成于清乾隆三十六年,是距離田漢版《白蛇傳》(下文稱“田本”)時間上最近的主流白蛇故事戲本,亦可以說是田本的雛形。其間雖不乏諸如民國時期夢花館主編著的《白蛇傳前后集》等作,但考慮到傳播廣度及文本形式等原因,本文主要以方本為參照,對田漢《白蛇傳》④之改編進行研究。
縱覽田漢對于《白蛇傳》的改編,大小共有數(shù)十處之多,使原本冗長而陳腐的白蛇故事煥然一新。筆者基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治學態(tài)度,謹將改編中可能受廚川白村《近代的戀愛觀》的影響之處闡述如下:
方本中白蛇自初次見面便“頓攝驟雨”有意接近許宣,故意制造相識機會。后許白二人又藉由“佛教因緣譚”完婚。這種模式在方本之前的數(shù)版中被沿用已久,田漢卻沖破了數(shù)百年宿緣模式的桎梏,賦予二人一段自由的愛情。不是誰的意志,不是誰的決定,亦不是誰的命令,更不是為著“了卻宿緣”⑤。唯有“山溫水軟”⑥的西子湖畔,僅是年少二人,男子“人品俊秀”⑦,“好一似洛陽道巧遇潘安”⑧,而那女子“淡妝濃抹總相宜”⑨,就這樣在一片迷蒙的春雨中,在一方輕輕的油紙傘下,邂逅。和方本不同,這邂逅并無心機也無方術,正欲在萌黃色春柳下避雨的女主角,就這樣一眼情生,女子輕聲吟哦“這顆心千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里徒起狂瀾”⑩。一份自然而然的愛戀就此產(chǎn)生。
可是,男與女的戀愛,終有著經(jīng)古不變的永遠性與恒久性,雖隔千載猶不消滅的是兩性間的戀愛。從幾世紀間的無謂紛擾,無益掙扎而來的勝利,光榮,黃金以及一切,皆可葬送,唯有戀愛是至上的。?
這是廚川白村《近代的戀愛觀》一書中引用的布朗寧一首叫做《廢墟之戀》的詩文,而廚川白村欲言之物皆涵蓋其中。
許、白間的關系由佛教宿緣到自由戀愛這一轉(zhuǎn)變,正是廚川白村名論“戀愛至上”的影響所在。
否定了“佛教宿緣譚”的許、白二人的自由戀愛,進一步否定了戀愛成立需要條件這一封建設定。正是否定了戀愛成立條件,才能完成對于戀愛的再認識,從而得以肯定戀愛的本質(zhì)。這樣的許白戀愛便到達了所謂的“戀愛至上”的境界。
回顧中國歷史,宋代朱熹理學之前,春秋《詩經(jīng)》、漢《樂府》,乃至唐代的詩、傳奇等歌詠戀愛者皆不鮮見。隨著儒學和佛教發(fā)展,逐漸失去了被廚川白村稱為“作為人生活的最重要部分”?的戀愛的自由,對于戀愛的寬松社會氛圍亦逐漸消失殆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婚姻成立的必要條件。這種狀況延續(xù)至清末,乃至田漢的青年時代,都未曾有太大改觀。
因此,在田本以前諸如方本等之中,許、白的婚姻中封建色彩甚是濃厚。連普通人之間尚且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與妖間的婚姻若無“宿緣”這樣的條件是難以想象的。
方本中的“許白戀愛”(姑且也將之稱為“戀愛”)被所謂的宿緣支配,并經(jīng)算計而生,不免有“先天不足”之虞。與之相較,生于封建社會的“許白”二人,經(jīng)田漢之手,從封建主義的腳鐐中被釋放出來,這樣自然邂逅發(fā)展而來的“許白戀愛”是歷代版本中最接近近代意義上的戀愛。
田本中的白蛇以未婚少女的形象登場,這一設定又為這古老傳說注入一縷新風。之前的版本中,身為未亡人的白蛇一副歷經(jīng)風塵的模樣,加之妖性未泯的描寫,不由得使人臆測其前夫是否命喪其手。這種狀況下的“戀愛”顯得虛浮而可疑。而剛剛“離卻了峨嵋到江南”的田本白蛇,感慨著“人世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山”,與青蛇幽幽探討如何“斷橋未斷”。這樣其涉世未深的少女形象便躍然紙上,田漢藉由這一改編,將許、白二人的情感凈化至純,使之更加接近廚川所謂“至上的戀愛”。在田本之中感受到的許、白戀愛是單純而完美的,正是這種感情,才能無限接近廚川白村描述中的戀愛:“……戀愛為人間燃燒也似的情熱,感激與憧憬欲望的白熱化的結(jié)晶”?,亦正是這樣被凈化而進化的戀愛才能擁有“悠久永遠的生命”?。
田漢以廚川白村通過《廢墟之戀》而表達的“戀愛至上”之真意為原動力,突破了幾百年來白蛇故事中無“佛教宿緣”則人妖戀無法成立的禁錮,將“許白戀愛”做了近代化處理。于是,一對璧人結(jié)連理許白頭,跨越了物種和封建觀念的鴻溝,帶著新時代意義成為夫妻。在中國古代各種志怪文學中,異類婚姻的戲碼并不少見,但是拋卻了諸如宿緣譚或報恩論的,卻是以此為先河。不借外力靠自己的意志將戀愛從封建意識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最大限度地肯定戀愛,重新審視戀愛的價值。進而,將田本的許白戀愛在歷版白蛇故事中推向了最高地位。登上至高點的“許白戀愛”詳盡詮釋了何為“戀愛至上”,這可算是《近代的戀愛觀》之間接產(chǎn)物。
廚川白村在《近代的戀愛觀》中有如下論述:
“從前的為了個人主義否定戀愛,是真的自我未覺醒的緣故,是生活淺薄的緣故。
所以,由現(xiàn)代的最進步的見解說,戀愛的心境被認為‘自己放棄里的自己主張’(self-assertion in self-surrender)。為了己所愛者獻給自己全部,就是在最強地主張著自己肯定著自己。是從戀人中發(fā)見自己,從自己中發(fā)見戀人。這自我與非我全然一致處,自有所謂同心一體的人格結(jié)合的意義。從一方面說,這就是自我的擴大自我的解放。到此境地,才有真的自由可得。因為離了小我覺醒了大我的緣故?!?
廚川白村將戀愛定義為“戀愛全是為對手而貢獻身心的自己犧牲的精神”?。而田本中許、白戀愛恰因田漢的改編而展現(xiàn)出了廚川白村定義的戀愛中的“自我犧牲”精神。
1.面臨危險時的白蛇
白蛇為了使被自己驚嚇致死的丈夫許宣復活,而不得不去盜仙草的一折戲,是從白蛇故事豐滿成型以來便有的精彩之處。
在方本中?,白蛇顯得鎮(zhèn)定自若,言說自己曾盜食仙桃,一句話便使這趟盜草之行有了“生命保險”。相比較于田本中的“盜草”一折,方本的“求草”中的危險性大大減少。方本中青蛇詢問白蛇去仙山何時能歸,白蛇回答只一兩日。姑且不論這時間長短,一個“只”字,便顯出了白蛇的泰然若素。換言之,此次仙山盜草之行,白蛇胸中早有勝算。即非如此,從字里行間仍是可以感受到白蛇確信此行無有性命之憂。于是,仙山之行的危險性便又低一著。
與方本成鮮明對比的田本在“酒變”一折中?,白蛇似乎事前忘了買入“生命保險”,卻是對青蛇言道,為了許仙(方本為許宣),莫說是“守山神將”,便是刀山火海亦不懼縮。于是設想了自己安然歸來和折殞仙山兩種可能性。緊接著便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交待青蛇若是自己命難保全,當如何如何。也就是說,此次仙山之行兇險異常,喪命幾率甚大。雖如此,卻仍抱著身死不悔的覺悟前往仙山。在田本中,白蛇為許仙連自己性命都不顧惜,更何況身心乎?
還有一處,便是白蛇自己乃是異類的告白:“叫官人莫要怕細聽我言:素貞我本不是凡間女,妻原是峨嵋山一蛇仙?!?這理應是一直以“做人”為目標的白蛇最想隱瞞的事情,向所愛之人告白更是需要莫大勇氣。白蛇由著自白一事,將自己內(nèi)面化,亦推倒了橫亙于二人戀愛之中的最后一道障壁。這樣,許、白二人之間的沖突元素,僅剩下了法海一人。這樣的改編進一步將許、白戀愛深化,使之又達到了一個全新境界。因白蛇的自白,反而將其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妖怪”形象中解放出來,也可說是為了許仙,“最強地主張著自己肯定著自己”?。這樣設定下的白蛇,可以說是體現(xiàn)廚川對于戀愛定義的最適合亦是最完美的實例。
2.面臨危險時的許仙
在方本“斷橋”?一折中的許宣不經(jīng)求證便深信法海所言,為保自己安全躲避白、青二人。在斷橋再會之時,對于白蛇的恐懼形于顏色。這本不難理解,不過是生物的本能反應罷了。在危險之前,想必沒有多少人是不欲逃脫的。特別是在直面自己曾背叛了的、還因自己受了傷的“異類”之時,心里的惶然懼怕是再正常不過的。因此,對于許宣來說,白蛇即是天下頭號危險。
田本中?多加了一處青蛇惱恨許仙背叛而欲殺之的情節(jié)。這使田本中的許仙除了要面對與方本中的許宣同樣的來自白蛇的危險,更不得不面對來自于青蛇的危險。即,田本中許仙面臨的乃是雙重危險。而這雙重的危險,更因青蛇的劍拔弩張而激增,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血濺當場。但是,處在危險更甚于方本的田本中的許仙卻是不顧危險,一腔西皮散板唱道“不顧生死把賢妻見”?,其反應可謂截然不同。
再有,田本中白蛇向許仙告白自己非人之時,許的回答卻是“你縱然是異類我也心不變。”?一般來說,在“異類婚姻譚”中,非人一方若被揭露原形,那么其戀愛也便就此為止了。但是許仙卻在知曉妻子的本尊之后,仍做出了守護自己愛情到底的宣言。
歷代白蛇故事中的男主角都不是特別討喜的角色,從最初單純地迷戀女色(《白蛇記》),到后來因白蛇一角由惡轉(zhuǎn)善,在法海所代表的“真理”或“正義”及白蛇所代表的“情愛”的對立沖突中漸漸顯得處境尷尬,以至于后期多數(shù)版本為圓其說,都將許宣性格描寫得多疑懦弱,且搖擺不定。但田本許仙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突破了戲劇沖突對其性格的限制,超越正常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和一般認識的行為,可以解釋成為“自我犧牲”。進一步說,許仙對于本能的背棄,使之達到了廚川的“自我放棄”境界,而其對于愛情的堅守使其完成了“自我主張”。
許、白二人,正如廚川白村所言,在戀愛之中發(fā)現(xiàn)內(nèi)面的自我,并于自我之中發(fā)現(xiàn)彼此。當自我與非我一致之時,一心同體的人格結(jié)合便已臻至完美。
白蛇對于許仙的愛,使其有了只身赴險的勇氣,而這種勇氣更讓白蛇由妖化人。許仙對白蛇的愛,更是使之有了超越本能的胸懷與膽識,一掃前版性格中的搖擺怯懦。二人通過對方將自我擴大為“大我”,即達到所謂的“自我解放”之境地。
廚川白村的“戀愛觀”說道:“兩性之愛,在人與人間的靈妙的親和力中最強烈最偉大,且因其時由靈肉兩方面發(fā)動而來的愛,所以常為全我全人格的”?。
隨著許白的愛情不斷內(nèi)面化過程的深入,二人相互補充,并相互確認近代意義上的自我,亦達到了全我全人格的“靈肉一致”的戀愛。
《近代的戀愛觀》中,廚川白村根據(jù)奧地利評論家愛彌兒·路加(Emile Luocka)的《戀愛的三階段》將戀愛史分為三個階段?,并指出西方社會男女關系隨著文化發(fā)展,經(jīng)過三個階段才形成如今的狀態(tài)。第一個階段是屬于古時“只為性的本能所動的肉欲的時代”?,女性的價值,僅僅是滿足性欲及繁殖。第二個階段為“戀愛觀和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相結(jié)合的中世時期”,這個階段的女性被神格化,即所謂“靈的女性”。與此同時,卻又認為彰顯著性感的女性為惡魔之手,即“肉的女性”。為世間所承認的,不是女性的人格而僅僅是神格。那既是“靈的宗教的女性崇拜時代”,又是靈肉二元的時代。第三階段是19世紀以后近代的“靈肉合一的一元的戀愛觀時代”?。這個階段“根于近代女性的自覺的個人主義的思想,一方面破壞了舊時的戀愛觀,一方面就生了新的戀愛觀。以為:無論男或女,單獨的總是無完整的東西,兩性互有補足作用,兩個個人彼此相牽相求,互更新其自己,是自己完全充實者就是戀愛。如生殖作用,只不過為兩性關系的一部分,所謂戀愛,就是因了異性的二個人的結(jié)合,互把其‘人’的自己充實完成的兩性的交響樂而已?!?廚川白村戀愛論之本質(zhì)即為“靈肉一致”。
中國歷史上的戀愛觀發(fā)展過程雖具有強烈的東方文化特性,但據(jù)筆者管見,中國戀愛觀歷史亦可粗略分為三個階段。
魯迅曾經(jīng)指出,《詩經(jīng)》中的《國風》就性質(zhì)而言,乃是“閭巷之情詩”。這有關男女情愛之詩篇幅眾多,其中“女悅男”詩不僅數(shù)量居多,且熱烈奔放。反之“男悅女”詩卻大多含蓄朦朧。由此,當時之戀愛觀之開放與女性地位之高自是不必贅言。此謂第一階段。第二階段程朱理學思想逐步為當權(quán)者所推崇,將女性人權(quán)及思想自由進一步錮鎖,在所謂的綱紀倫常中,女性地位被嚴重打壓。而近代以來,國民思想漸有西化之勢,開始追求“靈肉一致”的第三階段便悄然拉開帷幕。
田本以前的“白蛇故事”皆成于第二階段,各本中白蛇的女性形象帶有強烈的時代特征。對其定性,首先是“妖”,其次才是“女”。
若是查閱中國古代流行的傳說故事,人妖戀的套路不在少數(shù)。但是男性往往扮演著“人”的角色,而女性則是妖鬼精怪之類的“非人”。而與此相反的模式,即男方“非人”,而女方為人的故事,恕筆者淺薄,至今鮮有閱及。
一般情況下,各種傳說故事中不厭其煩地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情節(jié),大都是文弱書生偶遇夜訪美“人”之類,當然這美“人”非人,且溫香軟玉,姿色艷絕。接下來不管這書生是否已有妻室,總是能和這美“人”成其好事。這類故事結(jié)局大體有兩種,多是美“人”欲害書生性命,被高人降服。另一種是美“人”為報深恩或應宿緣而來,戀上書生,又因人妖(鬼)殊途之類的原因,不得不兩相分離。跳出兩種結(jié)局,且以“非人”身份繼續(xù)和書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歡樂大結(jié)局,除了深受柳泉居士青眼的聶小倩小姐,可謂少之又少。這種戲碼雖爛俗,但卻叫好又叫座。相反,若是普通女性與男性“非人”花前月下,那是很難想象的。在當時的社會中,只“禮義廉恥”四字,便可讓這女主角難有立足之地。
“異類戀愛”和普通“社會規(guī)范”下的戀愛不同,身為異類的女方更為大膽、主動地追求愛情或與男方的關系。而現(xiàn)實中,這樣積極追求情感乃至欲望的“肉的女性”,應是不為當時世人所容的。
這樣的現(xiàn)象,可以解釋為在第二階段中男尊女卑,女性地位被極度壓制,“肉的女性”被“妖格”化所致。
最初的白蛇故事《白蛇記》中,白蛇乃是以色惑人,謀人性命的惡妖。換句話說,這白蛇便是標準意義上邪惡的“肉的女性”。到了方本,即使人的要素頗有增加,但作為妖的一面仍時時搶鏡,白蛇的本尊仍是妖,即“肉的女性”這一事實仍未改變。
若概括方本主要橋段,共有①白、青出身;②初遇許;③盜銀;④道士;⑤盜草;⑥盜頭巾;⑦樓誘;⑧水斗、斷橋;⑨產(chǎn)子;⑩法海降白;?出家;?兒子;?白、青再生等十三處。?
貌似這版白蛇有梁上之好,還屢次為此將許宣也牽累其中。且降小青、追道士、懲治何仲武,無一處不展現(xiàn)了妖的可怖。
田漢身處戀愛進化史的第三階段,在改編白蛇故事時,大刀闊斧地將帶有強烈負面色彩的情節(jié)③、④、⑥、⑦盡數(shù)刪去,又有意在①中含糊交待白、青二人出身,以淡化人們心中白蛇妖的印象。而且,隨著深化白蛇在“酒變”、“斷橋”中的情感流露,瞬時白蛇的形象又向“人”接近了許多。
關于白蛇名姓,不少人都會想到“白素貞”。但事實上,田本以前,白蛇并無正式名字。據(jù)考,浙江杭州府錢塘縣《雷峰寶卷》及小曲白蛇名之為白素貞,但多數(shù)主流白蛇故事中,一直稱之為“白氏”、“白蛇女”、“白玉娘”、“白娘娘”、“白娘子”、“白云仙姑”等,其中以“白娘子”最為常見。說正因為田漢才使“白素貞”這個名字被眾人所熟悉并無過言。
根據(jù)國際標準化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ISO)關于計算機安全的定義,計算機網(wǎng)絡安全主要是指采取相應的管理、技術和措施,保護計算機網(wǎng)絡系統(tǒng)的硬件、軟件以及數(shù)據(jù)等不受到更改、泄露或破壞,確保計算機網(wǎng)絡系統(tǒng)正常運行,發(fā)揮計算機網(wǎng)絡的重要作用[2]。
予白蛇以名字這一改編乃全本中最具意義的一處,白蛇在得到名字的同時,亦在戲劇中得到了與許仙同樣的人的地位,其形象由“妖性的白蛇”轉(zhuǎn)型為“人性的白素貞”,完成了為人的全部蛻變。
再到“斷橋”一折,這無疑是如今《白蛇傳》中的經(jīng)典。而成就這段經(jīng)典的,除了本身是全劇高潮之一外,田漢添寫的兩唱段更是功不可沒。
其一,白蛇在數(shù)落許仙負心薄幸時唱道:“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jié)勸雄黃。你忍心將我誑,才對雙星盟誓愿,你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你忍心見我敗亡,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云愁霧慘、波翻浪滾、戰(zhàn)鼓連天響,你袖手旁觀在山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來見妻房?”?從傳統(tǒng)京劇角度,這一段接連四句“你忍心”唱得頗無“章法”,卻將白蛇滿腹的委屈怨恨一傾而出。
另一處經(jīng)典唱段緊接其后,白蛇向許仙表明“蛇仙”身份之后,唱道:“我愛你神情惓惓,風度翩翩。我愛你常把娘親念,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紅樓交頸春無限,怎知道良緣是孽緣?!?一聲聲“我愛你”如杜鵑泣血,凄清婉絕,更使白蛇帶有一絲近代氣息。這種直白而奔放的排比,在京劇戲文中甚是少見,但在將戀愛奉為至上的田本中出現(xiàn),卻沒有半分生硬。三個“我愛你”將這一場愛戀交待得清清楚楚,不只愛他玉面風流,卻更愛他純孝自立,雖是人妖相戀,卻戀得是有靈有肉。
兩個唱段,兩處排比,層層遞進,步步深入。不禁使人觀之動容,聞之惻然。這哪里還有半點蛇妖之態(tài)?有的只是一個怨尤女子,如帶雨梨花,哭訴衷腸。如此,白蛇在田本中的“人像”便更加立體,呼之欲出。
峨眉山中修煉千年的白蛇,曾以成仙為目標,卻在嫁為許門婦后改變初衷,只求為人。若說《白蛇記》中的白蛇是百分之百的妖,那么馮本中白蛇百分之八十為妖,黃本中白蛇百分之五十為妖,方本中白蛇百分之三十為妖,至田本,白蛇已脫卻妖性,百分之百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廚川白村曾言“把女性認作一個的‘人’,確認其個人的人格,并抱持著完全的靈肉合一的戀愛觀,這屬于路加所謂第三階段的十九世紀以后?!?而田漢,幾經(jīng)改寫便將西子湖畔的白蛇生生拉入了近代。
這樣,田本中白蛇的屬性,首先是女子,其次為賢妻良母。而妖,則成了這一愛情故事中模糊且曖昧的標簽。白蛇這一場“人化”進程,日久歲深,終由田漢之手完美落幕?!安槐卦僦匦抡f明,愛是人間生活的根本條件,是一切道德宗教的源泉。特如現(xiàn)代的理想主義以尊重人格為基礎,思把人與人的關系,一切都置于人間的(Human)之上,故人間愛是生活的根本義。”?在《白蛇傳》這場戀愛中,田漢賦予了許、白二人以平等的立場,只有基于這平等而產(chǎn)生的愛情才是生活的根本意義。
在田本前的數(shù)版皆是以懲惡揚善為主旨,而白蛇更多的以“肉的女性”形象在故事中出演反派角色,與許的戀情,則是一種“肉感的戀”,以此警戒世人莫要貪色。而田本中“人性的白素貞”與許仙通過戀愛相互確認對方人格,相互充實自我。而白蛇從此戀愛之中,完成自我。這被凈化、深化的愛情正是千百年來白蛇故事中一直欠缺的“靈”之所在。至此,許、白戀愛達到了“靈肉一致”。
許白的愛情故事,歷經(jīng)千年,被改編成各個版本,無論是在京劇抑或是地方戲中,他們二人都留下了最繾綣的那一抹西湖春色。在田漢手中,這抹春色蛻變成了頌揚戀愛至上的金風玉露,乍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綜上所述,在《白蛇傳》中《近代的戀愛觀》的影響證之確然。由此便可推翻廚川白村之影響只出現(xiàn)在田漢早期作品中的觀點。同時亦可判明廚川白村對于田漢的影響具有持續(xù)性。廚川白村與田漢二人的關系,作為中日兩國文學關系中的一例,具有特殊性的同時,亦有不否認的普遍性,據(jù)此一斑,可推想出中日兩國文學之間的相互影響亦有超越時代長久而存之態(tài)。此影響,絕不是斷代而止,亦不是浮于表面。關于中日兩國近代文學關系的研究近年來雖日漸式微,但私以為即如今日這種研究斷非老調(diào)重彈、拾人牙慧,仍有其重大需要及歷史意義。
注釋:
①[日]工藤貴正.中國語圏における廚川白村現(xiàn)象 隆盛·衰退·回帰と継続[M].京都:思文閣出版社.2010.第10頁。據(jù)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三卷外文藏書目錄》記載,魯迅所藏《近代的戀愛觀》正是改造社1925年所出第一百二十一版,其版數(shù)之巨,不禁令人嘆為觀止。今以文學巨擘魯迅作品為參照:魯迅在世期間其名作《吶喊》再版二十二次、《彷徨》再版十五次,《野草》再版十二次。即便如此,亦足以令眾人側(cè)目。一般來說,即使備受追捧,再版百次以上的作品亦屬鳳毛麟角,更遑論僅在三年內(nèi)便至少再版了一百二十次以上的《近代的戀愛觀》,當真可謂創(chuàng)下了大正文壇超級暢銷書之奇跡。廚川白村長子廚川文夫在《<近代的戀愛觀>后記》中寫道:因《近代的戀愛觀》大賣,廚川白村以其版稅于鐮倉建一名為“白日村舍”的別墅。當時《近代的戀愛觀》的暢銷程度由此可見一斑?!P者注。
②任白濤:《戀愛論》,上海:啟智書局,1933,卷首語。
③1920年3月18日晚,田漢與在讀于第三高等學校的鄭伯奇一起拜訪了當時居于京都的廚川白村,1920年4月田漢在《新浪漫主義及其他》中提及此事?!拔矣尉┒妓奶欤诓嫘帜莾鹤?。我到九州去的前晚,曾偕伯奇訪問白村先生于岡崎公園側(cè)之廣道,暢談至九時半繞回來,我曾問他三四個重要問題,都給了很滿足的答復。他對我國的新文壇,系望很殷。并且希望我們《少年中國》的新藝術家多事創(chuàng)作,心中若是想要寫什么,便馬上要寫出來,莫管他好和歹。因為思想不同別物,若不用它,它便要臭起來。又說,翻譯事業(yè),固然要緊,再建筑自然主義,最好多譯易卜生的。尤推薦我們譯俄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說日日言社會改造,畢竟要從個人改造起,他的藝術能令人深刻的反省啊!”參見田漢.新浪漫主義及其他——覆黃日葵兄一封長信.田漢全集(第14卷),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76頁。
④田漢曾先后三次改編白蛇故事,即:(1)《金缽記》,1943年執(zhí)筆,1950年10月中華書局出版;(2)《白蛇傳》,1952年執(zhí)筆,1953年8月發(fā)表于《劇本》;(3)《白蛇傳》,1955年執(zhí)筆,195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1955年版,全劇16幕,較之方本中冗長的故事情節(jié),此版情節(jié)緊湊,人物個性鮮明。加之前兩版創(chuàng)作時受當時歷史背景(抗日戰(zhàn)爭)或社會輿論影響較深,故本稿中作為比較研究對象的是寫作環(huán)境相對單純,文本成熟的1955年版。文中的“田本”皆指田漢1955年創(chuàng)作的《白蛇傳》?!P者注。
⑤方成培:《雷峰塔》,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11頁。
⑥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26頁。
⑦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26頁。
⑧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26頁。
⑨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26頁。
⑩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26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4頁。
?廚川白村.近代の戀愛観、戀愛観と宗教観(『廚川白村集』第五巻)[M].東京:福永書店,1926年,第6頁。筆者譯。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4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4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30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23頁。
?方成培.雷峰塔[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81頁。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48頁。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30頁。
?方成培.雷峰塔[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138-140頁。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03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2-14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2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3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4頁。
?筆者參考[日]松浦恒雄:《田漢<白蛇傳 >的現(xiàn)代性》,《野草》,第83號,第25-44頁,2009年,中的“ストーリー構(gòu)造対照表”,并添加⑦樓誘。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田漢.白蛇傳.田漢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34頁。
?廚川白村著.夏丏尊譯.近代的戀愛觀[M].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02-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