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霞
(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湖南長沙 410205)
布蘭奇的“非家焦慮”
——《欲望號街車》之“暗恐”理論解讀
劉 霞
(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湖南長沙 410205)
田納西·威廉斯在其代表作《欲望號街車》中生動刻畫了布蘭奇在北方的各種“非家”焦慮行為。布蘭奇的“非家”焦慮源起于兩個原因:其一,個人的經(jīng)歷。在南方種植園家里遭遇的種種經(jīng)歷導(dǎo)致“暗恐”心理的產(chǎn)生,其“非家”焦慮行為是“暗恐”暗中作用的后果;其二,歷史變遷中個人錯位造成的焦慮。文章擬運用弗洛伊德的“暗恐”理論探析布蘭奇的精神世界,揭示“暗恐”是把布蘭奇推向毀滅性命運的最終原因。
《欲望號街車》;布蘭奇;暗恐;弗洛伊德
田納西·威廉斯是二戰(zhàn)結(jié)束時期當之無愧最卓越的作家之一,他的劇作以清新而浪漫的詩化現(xiàn)實主義風格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享有“美國的哈姆萊特”之稱的代表作《欲望號街車》于1947年12月在紐約埃塞爾·巴里摩爾劇院(the Ethel Barrymore Theatre)上演,一時風靡整個紐約乃至美國,為威廉斯的創(chuàng)作生涯畫上了最輝煌的一筆。該劇講述了布蘭奇·杜波伊斯(Blanche Bubois)的悲劇故事,丈夫自殺,家庭衰落,布蘭奇變得放蕩不羈,被趕出南方的家園后投奔北方的妹妹,在戲劇拉開帷幕時,布蘭奇一襲白色裙裝,像只飄忽的飛蛾出現(xiàn)在妹妹斯黛拉(Stella)家中,她的優(yōu)雅和高貴與妹妹家中的擁擠與粗俗顯得格格不入。在妹妹家寄居的這段時間里,布蘭奇一直精神恍惚游離,她的情感歷程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而變化,故事結(jié)束時她精神崩潰,被精神病院醫(yī)生和護士帶走。
為什么布蘭奇表現(xiàn)出種種“非家”焦慮,為什么她總是生活在恐懼和幻想中?筆者認為這就是弗洛伊德所指的“暗恐”心理(Ucanny,又稱“非家幻覺”)暗中作用的后果。童明教授指出:“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xué)的一個重要概念即‘壓抑的復(fù)現(xiàn)’(return or recurrence of the repressed),或‘重復(fù)的沖動’(repetition compulsion),1919年,弗洛伊德在《暗恐》(‘Das Unheimliche’)一文中闡述的‘暗恐/非家幻覺’(The Uncanny/Unheimli-ch)是‘壓抑的復(fù)現(xiàn)’的另一種表述,亦即:有些突如其來的驚恐經(jīng)驗無以名狀、突兀陌生,但無名并非無由,當下的驚恐可追溯到心理歷程史上的某個源頭;因此,不熟悉的其實是熟悉的,非家幻覺總有家的影子在徘徊、在暗中作用。熟悉的與不熟悉的并列、非家與家相關(guān)聯(lián)的這種二律背反,就構(gòu)成心理分析意義上的暗恐?!盵1]布蘭奇的丈夫死后她的精神或感情狀態(tài)一直處于恐懼當中,她一直在尋找安全感。于是她告別過去來到北方妹妹家里,試圖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克服自己的“暗恐”心理;然而,布蘭奇的“暗恐”心理在北方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變得更加嚴重;在劇中,當“驕傲得像只公雞”的妹夫斯坦利(Stanley)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對待她,生存面臨威脅時,布蘭奇出現(xiàn)神經(jīng)緊張、呼吸困難、渾身顫抖、頭暈乏力等癥狀,這些均是“暗恐”的行為表現(xiàn)。也就是弗洛伊德所指“非家”的感覺來自于熟悉的事物與陌生的事物相遇,或者說熟悉的陌生性或陌生的熟悉性,暗恐心理追根到底,卻是早就熟悉早就知道的事物所引起。
布蘭奇·杜波伊斯是典型的南方淑女,受過良好教育,住在“美夢”莊園,不幸的是,她發(fā)現(xiàn)丈夫是同性戀,年少的她無法承受,揭露了丈夫的真相,導(dǎo)致了丈夫自殺身亡。沒有了丈夫,失去了親人和莊園,布蘭奇搬到了一個名叫火烈鳥的旅館。她不斷地周旋于陌生男子,甚至和一名17歲的學(xué)生關(guān)系曖昧,弄得聲名狼藉。布蘭奇的放蕩成了羅格爾鎮(zhèn)的丑聞,當?shù)鼐用駥⑺?qū)逐出城,叫她“永遠不要再回來”,窮途末路的她只能投奔妹妹斯特拉。
剛開始,衣著光鮮的布蘭奇前往新奧爾良投奔妹妹的時候,潛伏在內(nèi)心深處的“暗恐”還未顯現(xiàn)出來。她表面上優(yōu)雅迷人,實際上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她手里隱藏著一大疊莊園被抵押的單據(jù),同性戀丈夫自殺的回憶,自己因墮落放蕩的生活而變得流離失所的經(jīng)歷。她的不堪過去便是她“暗恐”的誘因。布蘭奇“暗恐”的源起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丈夫的自殺事件,因為布蘭奇總認為自己是導(dǎo)致丈夫自殺的間接兇手。年輕的丈夫艾倫·格林(Allan Grey)風流倜儻,是位浪漫詩人,她的世界曾一度沐浴著陽光,“就好像你突然間把一盞雪亮的聚光燈轉(zhuǎn)向某個一直處于在昏暗當中的物體,我的世界就這樣被突然照亮?!盵2](P135)然而,布蘭奇的美好愛情沒多久就被生活的真相所粉碎。她發(fā)現(xiàn)艾倫竟是一個同性戀者,這個事實讓她無法接受,終有一天在舞廳與艾倫跳舞的時候,布蘭奇說出了一切,艾倫因不堪忍受輿論的壓力而開槍自殺,讓布蘭奇從此生活在悔恨與痛苦中。此后那首舞廳里的波爾卡舞曲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直到腦海里再次聽到槍聲才能回到現(xiàn)實世界。布蘭奇總認為自己是罪魁禍首,心靈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給她的“暗恐”心理埋下了深深的種子,這種反復(fù)出現(xiàn)的舞曲幻聽便是“暗恐”心理的萌芽。
從布蘭奇到達新奧爾良開始,她就生活在幻想中,并極力掩蓋自己過去的生活,因為丈夫的自殺事件和過去的墮落生活讓布蘭奇始終生活在恐懼中,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暗恐心理”。弗洛伊德的“暗恐、非家”概念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一種“感情狀態(tài)”即陌生、恐懼一類的情緒,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所有令人害怕的——所有那些引起恐懼、恐怖的東西?!盵3](P123)首先,布蘭奇的生活始終伴隨著恐懼感。在劇中,布蘭奇的身份一直在變化,剛開始她是南方貴族——“美夢”莊園里的優(yōu)雅小姐,后來又是艾倫的妻子,后來是中學(xué)老師,再到火烈鳥的旅館里放蕩的女人,再后來到新奧爾良妹妹家以斯特拉的姐姐身份出現(xiàn),其實,到最后布蘭奇已迷失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努力在新環(huán)境中尋找自我??墒撬齾s無法克制自己內(nèi)心的“暗恐”心理。
為了逃避恐懼,布蘭奇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幻想中,布蘭奇的幻想和謊言,正是她內(nèi)心“暗恐”焦慮的表象。布蘭奇從來到妹妹家以后就一直在編造謊言。劇中的第四場,當斯特拉與丈夫發(fā)生爭吵后,布蘭奇在勸說妹妹的時候提到了一個紳士Shep Huntleigh。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布蘭奇的生活中,布蘭奇向妹妹撒謊的原因就是想掩飾自己內(nèi)心孤獨的“暗恐”,她要讓別人相信她始終不乏追求者。劇中第一場,布蘭奇剛來到妹妹家中,她向妹妹解釋自己為什么失去教師工作,她撒謊說是因為自己的神經(jīng)衰弱,學(xué)校建議她離開一段時間。這次撒謊的原因是為了掩蓋自己因為放蕩的生活而被學(xué)校開除的真相,內(nèi)心的“暗恐”讓她用謊言掩蓋真相。為了克服“暗恐”心理,布蘭奇還想通過語言來矯飾自己的身份。她是劇中說話最講究語法規(guī)范的人。另外,為了顯示她的學(xué)識,她在生活用語中常常提到文學(xué)名人和詩人,甚至朗誦詩歌。這些都是布蘭奇想讓別人把她當作一個高貴的淑女。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圖掩蓋或粉飾過去,而這行為的背后是想掩蓋自己的污點,以及逃避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
此外,布蘭奇的“暗恐”心理還表現(xiàn)在另一個方面,即“壓抑的復(fù)現(xiàn)”(recurrence of the repressed),即“令人害怕的是隱藏的熟悉的記憶,這些記憶經(jīng)歷了被約束的過程,然后從約束中顯現(xiàn)出來?!盵3](P154)布蘭奇一次次的編造謊言,一次次的逃離現(xiàn)實,就是因為過去的隱藏的熟悉的記憶折磨著她。布蘭奇的“暗恐”焦慮在遭遇野蠻的斯坦利后全部暴露出來。表面優(yōu)雅的布蘭奇來到妹妹家后顯得乖張敏感,只要斯坦利逼問她的過去生活就會情緒失控,變得歇斯底里。就連妹妹家的貓尖叫也使她花容失色,驚恐萬分。在向妹妹解釋莊園如何被抵押的時候,布蘭奇再次出現(xiàn)情緒失控的狀態(tài),不斷向妹妹重復(fù)解釋自己當時的壓力與無奈。當提及她的婚姻生活時,布蘭奇腦中想起波爾卡舞曲,她的情緒徹底失控,自那以后只要提及自己的丈夫,她腦中就不由控制的出現(xiàn)重復(fù)性幻想。布蘭奇經(jīng)常在沐浴后盛裝打扮,米奇的拒絕粉碎了她對婚姻的憧憬,布蘭奇又一次進入了她的幻想世界,“她對著梳妝臺的鏡子把那頂萊茵石的皇冠戴在頭上,興奮地喃喃說個不停,仿佛正對著一群幽靈仰慕者說話?!盵2](P179)布蘭奇通過沐浴和飾物的裝扮來對抗內(nèi)心的“暗恐”。
布蘭奇在北方的“非家”行為,透露的卻是舊南方“家”中的深刻危機,也就是熟悉的陌生性。弗洛伊德指出,雖然“暗恐心理”的德語是unheimlich(也可譯為“非家幻覺”,unhomely),但它的反義詞heimlich(直譯:“家園的”,舒適美好的)有時也指“暗恐心理”。童明指出“弗洛伊德的解釋可用一個模式表示:暗恐心理現(xiàn)象(或指‘非家幻覺’),實際上有著家的根源?!盵4]布蘭奇離開自己的南方家鄉(xiāng)田納西州的“美夢”莊園來到新奧爾良,目的就是離開熟悉的過去,重新開始新的陌生的生活。美夢莊園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的“家”,她卻要逃離這個“家”,內(nèi)心對“家”產(chǎn)生了疏離感,她主動從空間和心理角度疏離這個“家”。布蘭奇來到北方妹妹的家,發(fā)現(xiàn)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與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連做噩夢都沒有夢到過如此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2](P153),這個家比南方的家更惡劣,擁擠而狹小,還有如原始人般野蠻而粗俗的妹夫斯坦利。
為了克服“暗恐”心理,求得生存,布蘭奇只有生活在幻想世界中,布蘭奇本能的將“非家幻覺”表現(xiàn)在她的行為中。第一個行為就是她一直在重復(fù)洗澡,在《欲望號街車》整個劇情中,布蘭奇一直熱衷于呆在淋浴房。她這種行為有兩種象征意義,一方面是她在潛意識里想“洗”掉自己污穢的放蕩的過去生活;另一方面她把自己總關(guān)在狹小的淋浴房內(nèi)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恐懼陌生的環(huán)境的表現(xiàn),她人為的或無意識的讓自己生活在“非家幻覺”中。也就是弗洛伊德所提出的“非家”是指重現(xiàn)或重復(fù),也就是“同樣的事件、狀態(tài)反復(fù)出現(xiàn)”而造成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3](P144)。第二個行為是布蘭奇酗酒,不過為了維護她的淑女形象,她一直偷偷的喝。布蘭奇酗酒的行為和她反復(fù)洗澡一樣,她想逃避對“家”的記憶,而喝酒正是麻醉自己,使自己活在“非家”幻覺中。
然而她的行為馬上被斯坦利所憎惡和制止,把她從幻想世界拽回來,并且斯坦利時刻爆發(fā)的脾氣與家庭暴力讓布蘭奇的“暗恐”心理加劇。他揭露她偷酒喝的事實,他對布蘭奇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他的平靜家庭生活甚是反感,例如布蘭奇為了讓米奇覺得自己是南方淑女,她不顧斯坦利的反對,一再打開收音機來聽音樂。斯坦利一怒之下把收音機扔出了窗外,這讓斯特拉很不悅,夫妻吵了起來,斯坦利在暴怒之下打了已有身孕的妻子。除此之外,為了趕走這個不速之客,他開始背后偷偷調(diào)查布蘭奇的過去,斯坦利通過認識一個名叫Shaw的人,知道了布蘭奇在火烈鳥旅館的風流史,并當面與布蘭奇對質(zhì),攻破她心理防御的底線,最后把布蘭奇的過去徹底曝光,導(dǎo)致米奇離開了布蘭奇并把她逼到絕境。在第九幕,當米奇得知事情的真相后追問布蘭奇并撕下她房間里的彩色燈罩,揭開了她的廬山真面目,米奇好似布蘭奇在心理崩潰邊緣的一根救命稻草,米奇的離去,讓布蘭奇徹底陷入痛苦的深淵,“暗恐”心理逐漸加劇,毀滅近在咫尺。
隨著劇情發(fā)展,布蘭奇的恐懼情緒漸漸變得嚴重,她變得更加敏感多疑有時候甚至近乎瘋狂。她生活在自己虛構(gòu)的幻想世界里,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完全被扭曲。當斯坦利與布蘭奇發(fā)生最后的致命沖突時,布蘭奇拼命地撥打電話求救,“暗恐”已到達極致,她的毀滅不可避免。
深入解讀作品,隨著劇情的層層展開,便可追溯布蘭奇“暗恐”心理的誘因應(yīng)是丈夫的自殺事件,這件事讓布蘭奇受到心靈創(chuàng)傷,“暗恐”心理開始萌芽。此后她選擇了墮落,周旋于各種陌生男子之間來尋求安慰,其結(jié)果卻加劇了其精神的困頓與恐懼;后來投奔妹妹,試圖用謊言與幻想來拯救內(nèi)心的恐懼,開始新的生活,可她卻遭遇了野蠻的斯坦利,直接導(dǎo)致布蘭奇的命運走向毀滅。她在新奧爾良妹妹家的種種“非家”焦慮的表現(xiàn),“折射”的是她在南方種植園家里的種種陰影,布蘭奇只有活在“非家”幻覺中,以求克服“暗恐”心理,求得生存,她的“暗恐”從初現(xiàn),到升級,到不可挽回的毀滅性爆發(fā),究其最終原因便是她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消極,她的人格朝著毀滅她的方向發(fā)展。
布蘭奇在《欲望號街車》中所表現(xiàn)的種種“非家”焦慮以及“暗恐”心理極其形象的代表了處于傳統(tǒng)與文明社會中迷失與彷徨的現(xiàn)代人。當今社會瞬息萬變,現(xiàn)代人只有以積極辯證的態(tài)度面對未知世界,摒棄守舊與幻想,才具競爭力,才能生存,否則像布蘭奇那樣消極逃避,沉湎于過去,注定會自我毀滅,這就是《欲望號街車》超越時空的界限帶給我們的深遠的啟示意義,也是這部戲劇的偉大之處。
[1]童明.暗恐/非家幻覺[J].外國文學(xué),2011(4):106-116,159.
[2]Tennessee Williams.A Streetcar Named Desire[M].//Bennette Cerf.Plays of Our Time[M].New York:Random House,1967.
[3][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創(chuàng)造力和無意識[M].孫愷祥,譯.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
[4]童明.家園的跨民族譯本:論“后”時代的飛散視角[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5(3):150-168.
Blanche’s Non-home Anxiety——A Study on the Theory of The Uncanny in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LIU Xia
(English Department,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205,China)
Tennessee Williams vividly portrays Blanche’s various non-home anxieties in his representative work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It is proved that the origins of Blanche’s anxieties are due to two causes:one is her past experiences in Southern plantation home which lead to the non-home psychology;another is the historical transitions caused the personal identity anxiety.This article tends to explore the spiritual world of Blanche by using Freud’s uncanny theory.It is uncovered that the uncanny is the ultimate cause that pushes Blanche into devastating fate.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Blanche;Unhomely;Freud
I106.3
A
1672-934X(2014)04-0108-04
2014-05-13
湖南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13YBA391)
劉 霞(1978-),女,湖南常德人,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英美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
長沙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