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圓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大智若愚隱真性
——論嬰寧之“美人心計”

李夢圓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嬰寧是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二嬰寧篇的女主人公，被贊為“蒲松齡筆下最美的女性”。眾多研究者認為嬰寧渾沌未開、憨癡喜笑、天真爛漫、清純可人，然若細察之，卻發(fā)現(xiàn)嬰寧城府極深、善用心計、鉤心攝魄、笑里藏針。嬰寧大智若愚的本性主要表現(xiàn)在“非為嬰兒”“笑乃工具”“以靜制動”等三個方面。

嬰寧；本性；大智若愚；美人心計

嬰寧形象在人看來，或為“天真爛漫、爽朗喜笑、憨態(tài)可掬”(姚亦登)，或為“超凡脫俗、一塵不染”(于永森)，或為“純潔癡憨、大放異彩”(黃士吉)。研究者們認為嬰寧體現(xiàn)了“女性‘純真之美’”(王真)，說“其‘一片天真爛漫到底’仿佛是為‘童心說’所做的絕妙注腳，也似乎印證了袁宏道所謂‘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之說”(王昊)。但若仔細研讀文本，一個完全不同的嬰寧漸成輪廓并愈益清晰地呈現(xiàn)在面前。

一、非為嬰兒

將嬰寧稱為“嬰兒”，《聊齋志異》卷二嬰寧篇原文中即有，“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如嬰兒’”。王昊在其《花開又被風吹落，月皎那堪云霧遮——〈嬰寧〉的意義兼與杜貴晨先生商榷》一文中，進一步分析為“在‘亂山合沓，空翠爽肌’的世外桃源，沒有封建禮教的束縛與禁錮(即‘少教訓(xùn)’‘少教誨’)，嬰寧可以言笑由心，率性而為，這就導(dǎo)致了其生理年齡已然十六，心理年齡卻依然是嬰兒水平，其社會化過程尚未啟動，而這在一般的同齡女子早已完成。此時的嬰寧未被封建禮教扭曲與異化，尚能葆有絕假純真的‘童心’‘真心’，然而這種天真、純粹無法見容于禮法社會”。此說只“聽其言”，未“觀其行”，大大上了鬼母和嬰寧的當。

“嬰兒”最普遍的意義是指小于一周歲的兒童，此外還作為道教丹學(xué)術(shù)語等使用?！皨雰骸币辉~在《老子》中多次出現(xiàn)，如“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十章)，“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二十章)等。此外，《老子》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其中“赤子”即為“嬰兒”之意。

然而嬰寧卻與“嬰兒”不相符合。首先，嬰寧稱不上“專氣致柔”(聚合精氣歸于柔順)，嬰寧極為活潑好動，缺少女性“柔順”，文中寫及嬰寧爬樹，“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的不聽話，置西人子于死地的毒辣等均可證明。其次，嬰寧也不符合“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渾渾沌沌的樣子啊，好像嬰兒不知嬉笑)的特點，嬰寧最大的特點就是笑的能手，能演繹“含笑”“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笑不可仰視”“大笑”“狂笑”“濃笑”等二三十種笑即可證之。最后，由上面提及《老子》第五十五章那段話可知，嬰兒的特點為不知男女交合而小生殖器翹起，整天號哭而嗓子不啞。第一，嬰寧的整天嬉笑和嬰兒的整天號哭背道而馳；第二，嬰寧也不是如研究者說的那樣“心理年齡卻依然是嬰兒水平”，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第三，嬰寧是一個狐貍精，“狐貍精”這個名稱始于唐初，《太平廣記》中有相關(guān)記載，“狐貍精”為舊時迷信人認為狐貍能修煉成精，變成美女惑人，直至今天，形容一個女人很會媚惑男人，仍會稱她為“狐貍精”。在《詩經(jīng)》中，狐作為隱辭的意義是性愛，《搜神記》引道士云：“狐者，先古之淫婦，其名曰阿紫?！蔽闹袐雽帉Ψ恐须[事秘而不宣可證，她的種種所謂“憨癡”的表現(xiàn)只不過是她很會裝而已，并不是不懂人道、不知男女。

蒲松齡本人即說：“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何嘗憨耶?！薄八迫珶o心肝”實則心肝十足；“墻下惡作劇”，狐貍精狡“黠”本性畢露；“何嘗憨”是從來都未曾憨過??！嬰寧非為嬰兒，本質(zhì)上乃是心智成熟、狡黠聰慧、嫵媚惑人且深諳男性心理、慣熟情愛伎倆的狐貍精。

二、笑乃工具

嬰寧的笑使她從《聊齋志異》眾多女性中脫穎而出，成為她令古今讀者悅耳炫目的最大特點，更重要的是，笑作為她達到自身目的的重要工具和秘密武器，為其立下汗馬之功。

首先，笑是媒人。嬰寧的笑助其迷倒王子服，令王子服相思成疾；嬰寧的笑令王子服覺得她無比純潔，給予他渴望開辟嬰寧這片“渾沌未開”的處女地的不竭動力，令王子服愈陷愈深；嬰寧的笑助其徹底得到王子服，即嫁給王子服，達到為自己謀得如意郎君的目的。笑如媒人一般，乃令王子服成為落入嬰寧手心的工具，將嬰寧和王子服的人狐姻緣逐步撮合。文中寫到，“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這時，王子服上鉤了，“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嬰寧對婢女笑著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并“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嬰寧哪是純潔癡憨，分明是情場老手，找準目標，笑為誘餌，并故意將花(愛情信物)丟在地上，待其上鉤，這斷乎不是嬰兒所為，而是馳騁情場的熟女才會使用的伎倆。王子服去尋她，“方佇聽”其“嬌細”的長呼，“一女郎由東而西，執(zhí)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fù)簪，含笑拈花而入”， 如若為嬰兒，定不知男女之別，哪會“舉頭見生，遂不復(fù)簪，含笑拈花而入”呢，實為嬰寧進一步施展她的魅惑術(shù)勾引王子服，使其“心驟喜”，覺得自己親近美女的希望越來越大。王子服住在嬰寧之處后，“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王子服讓她不要這樣，以免掉下來，“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 ，嬰寧故意失手掉下來，好讓王子服扶住她。后面的對話，“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所為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姿剂季茫唬骸也粦T與生人睡。’”皆為嬰寧裝純，蒙蔽王子服，令其覺得她純潔可人。之后，嬰寧對鬼母說：“大哥欲我共寢?！薄把晕匆?，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薄拔⑿Α笔菚饬说?，嬰寧知鬼母聽力不好才如此言，實則是故意捉弄王子服。最終得嫁如意郎君王子服，笑真乃功不可沒。

其次，笑可全身。在嬰寧隨王子服回他家后，“母睹姝麗，驚問為誰”，嬰寧巧妙應(yīng)對說：“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碑斖踝臃哪赣H疑慮之際，吳生突然到來，“吳極稱怪事”，“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嗤嗤，皆嬰寧笑聲”，以致王子服母親說其“太憨”，“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孫卓彩先生分析得好，“她自知己為狐產(chǎn)，父死母嫁，寄身鬼母，披蘿帶荔，山居野處。較之王生，不僅門戶寒磣，出身微賤，而且狐生鬼養(yǎng)，令人駭怪。如此，若不以笑以憨巧避吳生的盤根究底，她就很可能使自己的心上人和孜孜以求的愛情得而復(fù)失。這樣，在對王生的愛情未經(jīng)長期的考驗之前，在未得到家人‘皆過愛無有異心’的證明之前，她在行婚禮時仍然施以一以繼之的狂笑、憨笑，其用心就不難理解了”。為保身全，嬰寧還需做其他努力，搞好家庭關(guān)系，收買人心，使得上下和諧，“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最后，笑為匕首。笑作為匕首這一殺人工具，集中體現(xiàn)在嬰寧置西人子于死地這一情節(jié)中。所謂“天真純潔”的嬰寧卻手段毒辣，真乃美女身蛇蝎心。文中說到，“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屬己，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其中“巨蝎”使得西人子“半夜尋卒”。整個事件中，西人子是無辜的受害者，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西人子最初并沒有對嬰寧圖謀不軌，而是嬰寧設(shè)下圈套，最后導(dǎo)致西人子的死亡。笑實害人也。

三、以靜制動

經(jīng)過西人子風波，母對嬰寧說：“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shè)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fù)笑?！奔词乖谀刚f了“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后，“而女由是竟不復(fù)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嬰寧從之前“笑”之“動”到后來“不復(fù)笑”之“靜”，是其修煉之道行漸深，好比習武之人的內(nèi)功總勝過外在的武器。如果說“動”的“笑”是嬰寧的兵器，那么“靜”則為賽過兵器的內(nèi)功。

“笑”作為工具，完成了“媒人”“全身”的光榮使命。在作為“匕首”的“笑”差點使嬰寧惹禍上身之后，它必定要功成身退，讓位于“靜”。這時，道行始深的嬰寧發(fā)現(xiàn)，只有掌握“靜”的內(nèi)功，才可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作為“狐貍精”異類的她，才能在人世久存。

嬰寧之能先“動”后“靜”，以靜制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修得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深得《老子》精髓。所謂“靜”，乃水之性，柔之質(zhì)，無為而無不為，不爭而莫之與爭。《老子》推崇的正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的哲學(xué)?！吧仙迫羲?。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夫唯不爭，故無尤”(八章)，“致虛極，守靜篤”、“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知常曰‘明’。不知‘?！?，妄作兇。知‘?！?，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第十六章)，“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第四十一章)，嬰寧從“笑”到“不復(fù)笑”完成了從“下士”到“上士”的蛻變，“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第四十一章)，“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贏若絀”(第四十五章)，嬰寧從“下士”的“狐貍精”修成大智若愚、大辯若訥的得道高人，得以在人類社會永葆其全，此乃另種終臻至境、修成正果的“美人心計”。

總之，嬰寧非但不癡不憨，還聰敏狡黠；除了是笑容可掬的大美人，也可謂為非嬰兒乃熟女的狐媚子，以笑謀郎、全身、殺人的多面手，以靜制動、大智若愚的得道者。至此，嬰寧作為《聊齋志異》中獨具特色的狐貍精形象已然呈現(xiàn)出不同于往昔風采的別樣姿態(tài)。

[1]蒲松齡.聊齋志異(權(quán)威版)[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0.

[2]饒尚寬，譯注.老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李昉，等.太平廣記[M].武漢：崇文書局，2007.

[4]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馬銀琴，周廣榮，譯注.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杜貴晨.人類困境的永久象征——《嬰寧》的文化解讀[J].文學(xué)評論，1999，(5).

[7]孫卓彩.隱智于笑 藏黠以憨——也談嬰寧之笑[J].固原師專學(xué)報，1987，(3).

[8]姚亦登.嬰寧：理想女性的代表——《嬰寧》解讀[J].名作欣賞，2008，(12).

[9]于永森.超凡脫俗 一塵不染——試析《聊齋志異·嬰寧》的豪放審美意蘊[J].東岳論叢，2010，(2).

[10]黃士吉.純潔癡憨、大放異彩的狐女嬰寧——《聊齋志異》中的新型女性之一[J].鞍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4，(Z1).

[11]王真.《聊齋志異》女性純美形象淺析[J].學(xué)術(shù)論壇，2010，(3).

[12]王光志，翟愛華.《聊齋志異》中三個“真人”形象的文化解讀[J].蒲松齡研究，2008，(1).

[13]王昊.花開又被風吹落，月皎那堪云霧遮——《嬰寧》的意義兼與杜貴晨先生商榷[J].明清小說研究，2008，(4).

GreatWisdomAppearingSlow-witted——OnYingNing’s“SchemingBeauty”

LI Mengyu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Ying Ning is a heroine in Volume II ofLiaozhaizhiyiby Pu Songling, who is praised as “the most beautiful women under the pen of Pu Songling”. Many researchers believe that Ying Ning is preliminary, idiotic, naive and pure. But if you have a serious consideration, you will find Ying Ning is deep, scheming, charming and smiling with vicious intent. Ying Ning’s hidden wisdom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they are “not a baby”, “l(fā)aughing as a tool” and “quietly waiting others out”.

Ying Ning; nature; great wisdom appearing slow-witted; scheming beauty

2013-11-17

李夢圓(1991-)，女，山東梁山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專業(yè)在讀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理論研究。

I207.41

A

1008-469X(2014)01-00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