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紅英

王安憶完成于1993年6月的中篇小說《香港的情與愛》，將一個以香港為故事背景的“錢與色”交易的故事講述為一個頗感人的“情與愛”的故事，如多數(shù)讀者的感受——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構(gòu)成了對話關(guān)系，事實上建構(gòu)了一個新版世俗傳奇。這個新世俗傳奇完成與發(fā)表于奠定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走向的鄧小平南巡講話的次年，同時又是發(fā)表于1993年第6期《上海文學》率先發(fā)起之后持續(xù)到1995年的“人文精神討論”開端期的作品——初刊于1993年第8期《上海文學》，今天讀來很能辨識其消費主義時代“預(yù)言”的意圖。

一、“情與愛”對“錢與色”的改寫

作為一個“情與愛”的故事，《香港的情與愛》很能引起讀者的認同。三十四歲的女人逢佳，讓多年前拋棄她和母親與別的女人去了香港的父親幫助，移居香港，本想安定之后再接丈夫、兒子到港，“不料”第一年，她丈夫就跟她離婚去了美國。一則父親在港“自顧不暇”，一則“也是為爭一口氣”，逢佳決意也要去美國，而由老鄉(xiāng)小櫛介紹認識了老魏。五十多歲的有婦之夫老魏是美國第二代移民，辛苦創(chuàng)下了家業(yè)，一年兩度生意淡季便到香港度假。這兩位主人公都出身于艱苦的家庭環(huán)境，在他們歷經(jīng)一番生活的磨礪之后，因要進行“交易”走到一起，發(fā)展成一個“情與愛”的故事，確實有其令人同情的辛酸之處。

然而，一樁不道德的“錢與色”的交易成為讓讀者認同的“情與愛”的故事不會是那么理所當然。為了使它成為一個獲得認同的“情與愛”的故事，王安憶在《香港的情與愛》中對通常的“錢與色”的故事進行了必要的“改寫”。

這個故事首先是循著情愛故事的模式展開的：“老魏基本以隔天一次的節(jié)奏請逢佳吃晚飯或是喝酒?！本褪遣粠Х昙鸦鼐频辍适麻_始于老魏以追求者一般的方式持續(xù)地約會逢佳。顯然，作為“交易”，這樣的過程顯得拖沓和奇怪。所以，逢佳跟小櫛說：“老魏是個老滑頭，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卻是三天兩頭地請她吃飯喝酒，她倒成了個陪酒的了?！钡?，正是經(jīng)由這一“約會”式的開端，老魏和逢佳自然地開始了——作家很自然地鋪展出超出了交易的關(guān)系。

其次，按照逢佳一再重申的說法，在這個故事中“反正大家憑良心”——即是說這個故事的交易性質(zhì)具有不徹底之處，尤其是“良心”作為一種心理動力，推動其奔向一個“情與愛”的故事。尚在約會階段，老魏帶逢佳買衣服，逢佳專揀不起眼的看，“這一切，老魏也都是看在眼里，他體會到她的世故和自尊，也體會到她對自己的顧恤。雖然是交易的關(guān)系，但內(nèi)心還都保持了善意”——這自然就是男女雙方都有“良心”的寫照。老魏再次到香港，已住到了逢佳寄住的公寓，后更買下一套房子，形成了小櫛眼中的“一副你唱我隨的和合景象”——充分說明，有“良心”的參與，“即便是這樣的一種關(guān)系，也經(jīng)不住朝夕相處，就是磨也磨出點真心了”。因此，即使交易目的非常明確的逢佳，后來也跟老魏說：“就這樣也很好，干脆我做你的小老婆吧”且有一段時間淪陷于彼此關(guān)系是否有結(jié)果，跟老魏玩起了第三者試圖“上位”的把戲。而本該面目冷酷的交易的“甲方”老魏，則充滿人情味地處處為逢佳感到心疼和憐惜。

以情愛故事的模式展開，并借助了“良心”作為發(fā)酵劑，這一錢色交易的故事于是就成為了一個“情與愛”的故事。在這一情愛故事模式和“良心”的引導下，讀者往往很容易忽略其交易的性質(zhì)，因為本不相干的兩個人仿佛不經(jīng)意間磨出了真情，從而證明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微妙、向善，感到溫情。

毫無疑問，王安憶不會滿足于將一個“錢與色”交易的故事改寫為一個具有情感感染力的“情與愛”的故事。她的這一“改寫”，并不難以察覺，其實是進行了一次新的金錢故事的建構(gòu)、新的情愛關(guān)系的表達：在“錢與色”的表象之下，它實質(zhì)上是一個錢與情感經(jīng)驗交易的故事——即她事實上進行了一次對新型的以金錢為中介的情愛關(guān)系的探索，同時賦予它超越情愛的深刻意義。

這一意義的完成主要依賴于它的故事發(fā)生地——“香港”。王安憶說：“它對于我來說，其實并非是香港，而是一個象征。這名字也有一種象征含意，一百年的歷史像個傳奇，地處所在也像個傳奇?！睆耐醢矐浲臧l(fā)表的這番夫子自道可以看出，她依賴“一百年的歷史”和“地處所在”賦予“香港”象征的意義。在這一歷史與地理的坐標之中，“香港”首先是一個中西文化交匯的中心場域——其作為中國的一部分、其一百多年的英國殖民史；其次是一處遠離中國核心的政治、文化中心的沿海/邊緣之地。因此，“香港”象征了中西文化同場交匯，也象征了與以精神為主導的80年代中國相反的以金錢為主導的生活現(xiàn)場。

這個經(jīng)由“錢與色”的故事改寫而成的“情與愛”的故事，也即是誕生于這樣一個中西文化同場、以金錢為主導的生活現(xiàn)場之中，而且只是其中故事的一個——“香港的際遇大多是萍水相逢，然后轉(zhuǎn)瞬即逝?？伤侨撕?zhàn)術(shù)，按照概率的原則，它終能成功幾宗。逢佳和老魏，便是成功里的一宗”。

因此，將老魏和逢佳的情愛故事成就為一宗“香港”故事，單單把故事開端設(shè)置為一般情愛故事的模式、賦予倆人“良心”，自然不夠說服力。為了使這一故事成為“香港”的“情與愛”故事，王安憶在《香港的情與愛》中，延續(xù)了她在《叔叔的故事》《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等小說在人物的文化身份坐標上建構(gòu)人物性情、欲望的敘事手法，也從而使小說衍生了更深層的意義。

老魏是在唐人街長大的一代，他那一代人“英語講得磕磕巴巴”“漢語也不大行”，是心理上沒有國家也沒有籍貫的人，人生也是實打?qū)嵉摹獜睦衔哼@一文化身份可以看出，他跟香港處在相似的中西文化夾縫、國族觀念模糊的境遇中。老魏對此也做出了準確的指認——他走遍世界各地，對香港最有認同感和歸屬感，選擇“把他最悠閑和最自在的時間留給香港”，認為“只有香港才能容納他這些好時間”。而逢佳，在大陸長大，結(jié)婚生孩子之后才投靠了香港，且急于奔赴美國，她“是樸素的，真實的，可信的”，又“難免是有些俗氣的，但也正是這俗氣，使她成了個真人”——如果說以上描述還不足烘托逢佳的身份特征，從“她的化妝是大紅大紫的”、她的服飾顏色也是“大起大落”的則可看出，她帶有鮮明的中國鄉(xiāng)土色彩。在這一“交易”中，逢佳的目的是非常明確的——“她將自己交出去，老魏便得還她個美國，然后銀貨兩訖，大家走人；老魏要是給不出個美國，那么就恩人變仇人，接下來，還是走人”。即是說，老魏和逢佳之所以會發(fā)展為“情與愛”的關(guān)系是因為逢佳吸引了老魏，讓他不甘于“錢與色”的交易——就像他準確指認出了他與香港在文化境遇上的相似，他在逢佳身上指認出了浸淫在西方文化中的他/移民日益模糊了的中國本土文化。endprint

逢佳并不是老魏在香港的第一個“艷遇”，在逢佳之前他曾跟凱弟有過一段關(guān)系。凱弟出生于臺灣，從小沒有父親，隨母親改嫁到菲律賓后，全家又遷往美國——“在紐約她愛上一個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雖然愛她但更愛他的藝術(shù)，她就來到了香港”。雖然，“老魏很欣賞她從來不向他要求責任，就像通常中國女孩子會做的那樣”，但他還是選擇跟逢佳發(fā)展成“情與愛”的關(guān)系，因為——“逢佳是更難對付的，她是要求負責的，她是叫人感到重量的，因這卻把虛空給拴住了給墜住了。而凱弟只會放大那虛空，使那虛空更加飄無定所”。顯然，凱弟是比自己文化身份更為模糊、文化心理更為飄浮的人，老魏也相當準確地指認了出來。只是，凱弟的不要求負責，也或是她試圖抓住一點實在的手段——拒絕將自己的身體物化為交易的商品，而和老魏有意在自己身上建構(gòu)一個中國式故事的方式相反，她是以在自己身上拒絕徹底的西化/資本主義的方式去填補“虛空”。可見，王安憶真是非常有心地通過人物的文化身份去建構(gòu)他們的性情和欲望，從而通過“香港”這一場域，成功結(jié)構(gòu)了一個新型的以金錢為中介的情愛故事。

所以說，老魏所進行的交易，實質(zhì)是錢與情感經(jīng)驗的交易。通過這一交易，他要填補的既是前半生疲于奮斗所錯過的戀愛經(jīng)歷，更是身為華人長期浸淫西方資本主義文明而具有的心靈上的“虛空”。

因此，《香港的情與愛》依賴“香港”這一“傳奇”的空間，讓故事的發(fā)生地和故事人物互相映現(xiàn)——以香港的歷史、地理內(nèi)涵映現(xiàn)人物的文化身份、心理結(jié)構(gòu)，又以人物的性情、欲望映現(xiàn)香港此時此地的文化形態(tài)。在這一互相映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之中，作家合理地將“錢與色”交易的故事改寫為一個“情與愛”的故事，從而凸顯其錢與情感經(jīng)驗交易的實質(zhì)，又以其錢與情感經(jīng)驗的交易，透露出香港這一資本主義文明發(fā)達的華人城市和浸淫在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中的華人的一種內(nèi)在的缺乏，從而展示了在中西文化交匯之中，在現(xiàn)代化都市表面的繁榮之下，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介入對以中國文明為根基的華人制造的“虛空”。

二、新版世俗傳奇的“傳奇”性

盡管王安憶坦言早就讀過但寫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傾城之戀》”，作為同樣以香港為故事發(fā)生地、主要人物都是男華僑和上海女人、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都是由虛情假意發(fā)展到真情實意的中篇小說，從文學史意義上說，《香港的情與愛》與張愛玲的經(jīng)典小說《傾城之戀》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不言而喻的了。如果將《傾城之戀》看作是一個民國的舊版的世俗傳奇，那《香港的情與愛》便是一個九十年代的新版的世俗傳奇，它們各自體現(xiàn)了不同的“傳奇”色彩。

作為講述俗世里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展示俗人的性情和欲望的場域，《傾城之戀》之為“傳奇”，首先是它的標題所示——“傾城之戀”：在戰(zhàn)爭爆發(fā)、城市傾覆的背景下成就的戀愛；其次，白流蘇與范柳原的結(jié)合在那個年代的世俗生活中是難得一見的事，如張愛玲說：“向來中國故事里的美女總是二八佳人，二九年華，而流蘇已經(jīng)近三十了?！狈读瓍s又“豪富，聰明，漂亮，外國派”，是“一班少女”要找的“理想丈夫”。自然，“傾城”是個大前提，沒有“傾城”，這一“傳奇”便極不可能發(fā)生，而“傾城”之所以能成就“傳奇”，則需范柳原和白流蘇在傾城時刻同在一處。但無疑，近三十歲的自流蘇跟少女眼中的“理想丈夫”范柳原走到一起本身也極具“傳奇”性了。因此，別具匠心的關(guān)鍵在于——自流蘇和范柳原何以會相聚在一起？這個問題，作家在小說中交代得很清楚。

對于白流蘇來說，跟范柳原一起去香港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她離婚回到白家七八年了，被兄長騙光了錢后成了吃閑飯的眼中釘，因此，遇上她前夫去世，他們便想趕她回前夫家守寡、過繼個前夫的侄子——“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好撇掉包袱。作為一個舊式淑女，“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yè)，就失去了淑女的身分。那身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而且“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然而“憑著這點本領(lǐng)，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白流蘇能夠認可的最好出路只有改嫁一條。于是，既然范柳原在跟寶絡(luò)相親時看上了她，暗邀她去香港，即使前途未卜，白流蘇也要賭一下——“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胸中這一口氣”。

自小在國外長大、“思想上沒有傳統(tǒng)的背景”的范柳原，對白流蘇，則多少是真有好感的。白流蘇家雖敗落了，但是她還算是一個上流社會的淑女，范柳原在“上等調(diào)情”中把她的優(yōu)勢看得很明白：

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绷魈K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绷溃骸罢嬲闹袊耸鞘澜缟献蠲赖?，永遠不會過了時?！?/p>

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绷魈K道：“做什么？”柳原到：“回到自然。”他轉(zhuǎn)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里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p>

只是，“很明顯，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所以，范柳原設(shè)計了那樣一次香港旅行，讓白流蘇終于在“內(nèi)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的情形下做了他的情人，終于弄假成真為一場“傾城之戀”。

作為新版的世俗“傳奇”，《香港的情與愛》之為“傳奇”，首先則是相對于老魏和逢佳在現(xiàn)實軌道中的生活而言的。老魏作為在唐人街長大的一代，他的人生是實打?qū)嵉募颖缎羷诘娜松夯橐鍪恰氨仨毷掷郑挪恢禄湎氯ァ薄耙簧切羷?，沒有休憩，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一生，是沒有逃避的一生“沒有材料開辟一個精神的避難所和休憩地”，精神是個虛無的東西。因此，這一香港故事作為老魏一手謀劃而非命運迫使他選擇的插曲，“使他的人生有了一個空穴，供他逃避和休憩”。對逢佳來說，她此前的人生是不斷被“拋棄”：年幼時被父親拋棄，后來去了香港找父親，本想著安定下來把丈夫、孩子接過去，卻又被丈夫拋棄——“我這個人好像總是被人家拋棄，被父親拋棄一次還不夠似的，再要被丈夫拋棄一次”。所以，逢佳遇到老魏，老魏給了她一段安穩(wěn)的生活，讓她的愿望折中地完成——幫助她去了澳大利亞，也算是使她的爭取有了結(jié)果，改變了她的生活。因此，無論對老魏還是逢佳來說，這段關(guān)系都是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彼岸。endprint

其次，還因為《香港的情與愛》作為一個世俗故事又是超越了“香港”的“普通人生”的。王安憶說：“香港簡直沒有寧靜的一刻，一出連著一出，一浪高過一浪，似乎永遠是一個特殊時期，沒有日常生活?！薄八鼘⑷撕腿说南喾晏釤挒殄忮?，它將細水長流的男女之情提煉為一夜歡愛，它將一日三餐提煉為盛宴”。同一篇文章中，她又說：“我是要寫一個用香港命名的傳奇，這傳奇不是那傳奇，它提煉于我們最普通的人生，將我們普通人生中的細節(jié)凝聚成一個傳奇?！币虼?，在王安憶看來，香港的“普通人生”——“似乎永遠是一個特殊時期，沒有日常生活”，所以，她寫的這個“傳奇”反而是—“提煉于我們最普通的人生，將我們普通人生中的細節(jié)凝聚”而成的。所以，在小說中，老魏和逢佳的故事拒絕了任何戲劇性，顯得非常日常、非常平實：一個在家傾聽著電梯聲等另一個下班回家；一個燒菜煮飯另一個幫著洗碗；一起看電視；晚上閉燈后一起傾談心事；等等，這些刻意提及的細節(jié)，鋪陳出日常生活中獨有的溫情畫面。而“老魏最愛的是有時他們夜半醒來，有雨滴滴滴答答濺在窗上，誰家的排風扇還在呼呼地運作，逢佳會突然地說起話來”，相比那“普通人生”，則已經(jīng)是奢侈的事了。難怪逢佳這個實際的人，也簡直要把這個“香港的夢境”變成真的。

可見，舊版世俗傳奇《傾城之戀》作為民國故事，新版世俗傳奇《香港的情與愛》作為“90年代”的故事，雖都是徹骨的世俗故事，其“傳奇”的著色處卻是很不同的：張愛玲通過兩個戲劇性結(jié)構(gòu)，將一樁以婚姻為目的的關(guān)系寫成一對自私的男女各懷鬼胎，最終卻在戰(zhàn)爭中弄假成真結(jié)為夫妻的故事，王安憶將一個以“錢與色”交易為目的的金錢故事，改寫為一個男女主人公在日常而溫情的相處中磨出真感情的“情與愛”的故事；張愛玲認為是戰(zhàn)亂導致“傾城”成全了主角們的故事，王安憶讓小說男主人公一手策劃了那一故事；張愛玲講述的是世俗生活中的戲劇性，王安憶特別強調(diào)的則是世俗生活中的日常性。

王安憶評價說：世俗的張愛玲，“她卻又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能夠就事論事地面對現(xiàn)實。她并不去追究事實的具體原因，只是籠統(tǒng)地認為，人生終是一場不幸，沒有理由地一徑走著下坡路，個人是無所作為的”。而對于《傾城之戀》的圓滿結(jié)局，王安憶也認為，那不過是張愛玲“對虛無的人生略作妥協(xié)的姿態(tài)”，終歸張愛玲不相信“現(xiàn)實的理想與爭取”。在《香港的情與愛》中，確實可以看到王安憶“就事論事”地肯定世俗的人與人之間的“良心”，肯定個人的爭取與奮斗，從而對《傾城之戀》執(zhí)意不認為范柳原與自流蘇之間有真情、個人的意愿于人生有用——“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這種虛無的、被動的人生觀念，進行了一番反駁。

顯然，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通過《香港的情與愛》與《傾城之戀》之間的對話，王安憶不只對張愛玲的人生觀念進行了反駁，更為突出的是，她通過這一新版世俗傳奇與舊版世俗傳奇就“傳奇”性的對照，花了很重的筆墨，展示了對世俗中的日常生活本身的特別關(guān)注。

三、想象消費主義時代

90年代初，在創(chuàng)作《香港的情與愛》之前，王安憶還寫了《叔叔的故事》《妙妙》《歌星日本來》《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等重要的中篇小說。這幾篇小說可粗略看出王安憶該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傾向，簡要地說，《叔叔的故事》《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著重圍繞舊日價值觀與信仰進行探討，《妙妙》和《歌星日本來》意在書寫變動中的時代。也便是在對社會轉(zhuǎn)型頗敏感的狀態(tài)下，王安憶寫了《香港的情與愛》這個新世俗傳奇故事，傳達出對消費時代的想象。

小說開篇即寫道：

香港是一個大邂逅，是一個奇跡性的大相遇。它是自己同自己熱戀的男人或者女人，每個夜晚都在舉行約會和訂婚禮，盡情拋撒它的熱情和音樂。它的音樂是二十年代的爵士樂，強烈，即興，還有點憂傷?！€有時候，它是幽暗的，是咖啡座前的燭光，是薩克斯管獨奏的那段……

隨著這一暖昧氣氛的鋪展，引出來小說人物的第一個場景：

老魏最愛的就是在九龍的麗晶大酒店，喝酒隔岸看香港島。酒吧的招待都認識他，見他來了，就說：老魏來了?！暮脮r間是一杯最好的酒，XO的那種，香港則是個最精美的酒杯?！诙燃俚娜兆永锶ミ^巴黎、羅馬、柏林，還去過馬尼拉、曼谷、吉隆坡。……

這些描述，包含對“爵士樂”“薩克斯管”等西洋音樂和樂器的描寫，演染著“咖啡館”“酒吧”等西式休閑場所特有的氣氛，同時還關(guān)聯(lián)了西方頂級白蘭地酒“XO”和跨國旅游的兩大熱點——歐洲和東南亞。這一典型的“西方情調(diào)”，戴錦華曾指出，“享有城中的公寓、郊外的別墅和私家轎車，不斷地享有并計劃著種種自費越洋旅行，出入于國際名牌專賣店或優(yōu)雅宜人的酒吧、咖啡館、健身房”，作為“美國式的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在90年代以來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有些‘成功者或幸運兒已過上”的生活。出版于1999年的同一書中，戴錦華還指出，“盡管80年代以來，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社會地位經(jīng)歷著緩慢而持續(xù)的下降過程，與之相伴隨的，是大資產(chǎn)階級勢力的上升，但在今日美國，中產(chǎn)階級（middle-class）仍占美國人口總數(shù)80%之眾，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美國社會的‘大眾——多數(shù)人。”老魏作為在美國有了產(chǎn)業(yè)的第二代移民，理應(yīng)屬這“中產(chǎn)階級”“大眾”中的一員，這一開頭無疑很吻合老魏的美國身份。而對于今天熟悉都市生活的國內(nèi)讀者，這樣的開頭，也自然不再因其描寫的是其時（90年代初）持續(xù)高速發(fā)展了二十年位列“亞洲四小龍”的香港而產(chǎn)生眩暈感。

可以說，這是一個非常奇妙的開篇：正如戴錦華教授的論述在中國大陸與美國社會之間熟練地進行時空穿越，揭示了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與美國/西方生活方式之間的暖昧關(guān)聯(lián)，《香港的情與愛》開頭營造的“西方情調(diào)”和置身其間的老魏的華裔身份這一組合同樣深具意味，掀開了這篇小說的張力所在。

顯然，在“情與愛”的名義下，《香港的情與愛》事實上也構(gòu)成了一篇關(guān)于“華僑”的小說：其中出了場的人物，老魏是美國第二代移民；逢佳最后登上了前往澳大利亞的飛機；凱弟由臺灣至菲律賓，又往美國再到了香港；小櫛是香港新移民；逢佳的父親也是香港新移民——讀完小說，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些人物在異國和他鄉(xiāng)家族與個人的辛酸成長。小說特別做了細致交代的兩個地區(qū)，亦是其時尚屬英“租界”的香港和美國華人集居地唐人街。對香港的描寫見縫插針遍布全篇不說，對唐人街也有這樣詳盡的描述：“逢到美國的國慶日，唐人街的歡慶隊伍是一個奇觀。其中有開天辟地的盤古，有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有創(chuàng)建蜀漢的劉玄德，有七下西洋的鄭和……這是他們稱為祖先的人物，是他們寄托血脈之情的人物。當他們搖搖擺擺走在游行隊伍中，有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之感，好像一支孤旅?！痹谶@里，小說人物和他們活動的場域顯然是互為指涉的，他們和它們都處在西方/華人這個二元結(jié)構(gòu)之中。即是說，這個故事大體上就是在開篇出場的西方情調(diào)/華人構(gòu)成的張力中開展和完成的。endprint

因此，無論是將“錢與色”的故事改寫為“香港的情與愛”的故事，還是強調(diào)出一種新的日常化的“傳奇性”，其背后都有一個大的歷史文化背景——西方情調(diào)/華人——西方/中國這樣兩種文化共同構(gòu)成的大環(huán)境。毫無疑問，“香港”以它“一百年的歷史”將這一大環(huán)境寫實了，但它因為“華僑”人物世界性的遷移史又無法全然囊括西方/中國這一文化結(jié)構(gòu)的所指，它只是這個所指中的一個景觀，承擔了窺一斑而知全豹的功能，暗示了這個所指的可能性。思及90年代初中國大陸的社會轉(zhuǎn)型和文化事件，便能覺察這一小說結(jié)構(gòu)并非單純是講述故事的策略，且更有其寄予其中要著重表達的意義。

在90年代初，《香港的情與愛》發(fā)表之際，發(fā)端于1993年6期《上海文學》的“人文精神討論”是人文學界的一個重要歷史事件。如程光煒教授所說，“以‘80年代的人文知識積累和理想愿望試圖進入不兼容的‘90年代的多元社會和文化結(jié)構(gòu)”，圍繞“人文精神”和“市場經(jīng)濟”——以捍衛(wèi)“人文精神”還是適應(yīng)“市場經(jīng)濟”為核心主題，“人文精神討論”表達了對于時代交接的深刻情緒。這場討論的歷史意義盡管在當時不可能看得這般清晰，其復雜性也可做更為細致的回顧，但在今天試圖理解90年代以來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文知識分子的處境時，它作為一個可對照的前史，為研究者提供了重溫、認識歷史的契機?？梢哉f，這場攜帶了諸多歷史內(nèi)涵的“人文精神討論”，它是人文知識分子回應(yīng)現(xiàn)實的一次互動，它的發(fā)生跟社會轉(zhuǎn)型直接關(guān)聯(lián)并且提示了一個事實——90年代初，中國社會處于轉(zhuǎn)型的關(guān)節(jié)口，人文知識分子的處境及心靈普遍受到了沖擊。

這一討論由諸多上海學者率先發(fā)起，王安憶90年代初中篇小說的主旨與其精神亦相近，這自然也不是單純的巧合。王曉明教授說；“正是‘改革之潮在90年代初的大轉(zhuǎn)彎，將上海托上了弄潮兒的高位。上海憑借歷史、地理和政府投資的三重優(yōu)勢，迅速顯示出新的神威。兩千多幢高樓拔地而起，四十年沒有粉刷過的淮海路被用大理石墻面裝潢一新。殖民地時代的老店名紛紛重現(xiàn)街頭，權(quán)威報紙更以醒目的篇幅報道‘百樂門舞廳的重修工程，……僅僅十年時間，上海帶動長江三角洲地區(qū)，一躍而為中國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上海也取代十年前的?？诤褪迥昵暗纳钲?，成為各地走投無路者和躍躍欲試者尋求生計和財路的首選?！币陨献鳛橐环N事后描述，對于90年代初的上海尚是后話，是不久的將來逐步完成的遠景，從回憶者激動的語句可看出，上海這十年間的變化是何其之大，因而又恰好彰顯了90年代初上海即將面臨的巨大改變?！断愀鄣那榕c愛》和“人文精神討論”，就出現(xiàn)于那個面臨巨大變化的歷史時刻。

也正囿于社會轉(zhuǎn)型剛剛起步，90年代初的人文知識分子對于即將統(tǒng)領(lǐng)“90年代”的“市場經(jīng)濟”的理解與認識，同樣也處在一個起步的階段。參與“人文精神討論”的人文知識分子更注意到“80年代”的價值觀念、信仰體系遭受的沖擊而不是“90年代”可能會帶來什么——學者們更花筆墨的敘述出自對“80年代”逝去的確認而不是對可能到來的“90年代”的描述。陳思和教授的回顧談得很清楚：“到了1992年以后，突然市場經(jīng)濟、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就洶涌起來，‘開放了。這個東西在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來說不是一個新時代，但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新時代，因為我們沒有看到過市場經(jīng)濟是怎么回事?！栽?994年那個時候，大家第一個反應(yīng)，就覺得，這樣一種市場經(jīng)濟大變革，會給我們?nèi)粘Ｉ钪械膫惱淼赖铝曀锥紟韽娏覜_擊，可能在人文立場上帶來的沖擊更大。”

因此，在90年代初王安憶在西方/中國這兩種文化構(gòu)成的大環(huán)境下講述“香港的情與愛”故事，不會是無的放矢。小說中，顯見著中國本土文化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正面交鋒，以及對“中國式”心靈在“美國式”的生活方式中的可能處境的想象。而且，早在1990年的書評《上海的故事——讀<歇浦潮>》，王安憶就已表達過對于資本主義進入中國社會的思考的自覺：

進入了近代，外國資本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城市規(guī)模大致已定，市民階層亦已形成：“表面上似乎進化”，自然指的是政治上共和制取代帝制，經(jīng)濟資本化，工業(yè)的興起，生活上則漸漸接受了西方文明影響；“暗地里卻更腐敗”，說的則是人性改變，幾千年在農(nóng)業(yè)社會基礎(chǔ)上建立的道德、人生和價值的觀念，在這城市的新社會里，全部破產(chǎn)。

這些句子雖在于評論《歇浦潮》的“開首便言”，卻足見王安憶對于資本主義與中國社會、西方文明與華人之間聯(lián)系的思考在寫作《香港的情與愛》之前已是相當有意識的，且在其中一以貫之。

所以，《香港的情與愛》作為一個在今天變得格外熟悉的故事，反映了其在昔日所承擔的“預(yù)言”性：它借助“香港”呈現(xiàn)出對西方資本主義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多年碰撞與交融的社會形態(tài)的想象，借助新舊世俗傳奇的對照刻畫了在這一想象的社會形態(tài)之中華人的生活與精神處境的獨特性，從而深刻地書寫了“90年代”中國社會文化處境——表面繁榮的都市化、內(nèi)心的“虛空”和日常生活的動蕩，使情感經(jīng)驗和生活中的日常性亦已成為了由買賣構(gòu)成的“消費”對象。由此亦表明，在其時人文知識分子普遍陷于對“80年代”的懷念時，王安憶已經(jīng)意圖明確地進行了對“90年代”——消費主義時代的想象。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

（責任編輯：王雙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