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畢飛宇
時間:2013年12月19日下午
地點:江蘇南京畢飛宇家中
一、文學批評和作家的關(guān)系
沈杏培:畢老師您好,我發(fā)現(xiàn),在當代作家當中,您是一個非常喜歡和批評家和讀者進行交流的作家,從專業(yè)性的訪談來看,您跟汪政老師、姜廣平、張莉、張鈞、黃念欣都有過很深入的交流。
畢飛宇:這也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也不是我一個人做這樣的交流。
沈杏培:在已有的這些訪談中,您袒露了自己對文學的基本理解和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很多問題,為讀者和學者的閱讀和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一手資料。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評論家和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批評家研究或解讀作家的作品時,中西流行兩種方式:一種是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還有一種是所謂“知人論世”,這兩種批評視角,畢老師您怎么看待?
畢飛宇:我覺得批評的角度沒那么重要,重要的還是邏輯。在我們中國,存在著一種特殊的東西,叫“簡單邏輯”。你每天都看電視新聞吧?一條新聞,一兩分鐘的畫面,然后,播音員說:“事實證明,怎樣怎樣?!币粌煞昼姷漠嬅娌]有提供什么“事實”,也“證明”不了什么,但是,“事實”就這樣被“證明”了。這是標準的“簡單邏輯”,它比邏輯本身還要強悍,它是反邏輯的,因為它基本上不在乎“事實”,它脫離了真相,同時也阻礙了深邃和闊大。
沈杏培:這種“簡單邏輯”是如何形成的呢?
畢飛宇:沒有真正的言論空間,沒有真正的對話。結(jié)論總是先驗的,根本不需要論證,邏輯是一個走過場的東西,當然就成了“簡單邏輯”了。其實,簡單邏輯并不可怕,可怕的一點就在于,它成了文化心理。換句話說,在今天,簡單邏輯已經(jīng)成了公器。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我??础斗钦\勿擾》,許多女孩子約好了一樣,她們對男嘉賓說:“你這么帥,你花心我控制不了?!睅浘褪腔ㄐ模斠粋€女孩子使用“簡單邏輯”的時候,她是可愛的,當許許多多的女孩子都一起使用“簡單邏輯”的時候,這個時代將不再可愛。我一直覺得我們的文學內(nèi)部有“簡單邏輯”這個東西,創(chuàng)作里頭有,批評里頭也有,我們的邏輯過程過于抒情了。
沈杏培:這樣一說我們就要說到教育了。
畢飛宇:你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位老師,他給我們講褒義詞,其中一個就叫“斬釘截鐵”。斬釘截鐵的講話方式我們都清楚,那是沒有余地的,一刀子下去,左邊是肥肉,右邊是瘦肉。這樣的一種言說方式被看成是褒義的,必須弘揚。
今天的義務(wù)教育和我們那個時候相比,變化是巨大的,但是,它的基本模式還是一言堂。我們很少看到交流式的、討論式的授課方式,在一言堂的內(nèi)部,“簡單邏輯”大多是通行的。
還有一個審美教育問題,這些年我和中小學的聯(lián)系比較多,你不能說現(xiàn)在的教師素質(zhì)不行,許多老師的素質(zhì)是相當好的,但是,說到底還是應(yīng)試教育害人,孩子們沒有時間讀書,沒有時間讀書是很難建構(gòu)良好的美學趣味的。我個人認為,通過語言建立起來的審美能力最為重要,道理很簡單,語言是交往最基礎(chǔ)的工具,不是色彩,也不是旋律。
如果我們長期關(guān)注文學批評,我們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宏觀地看問題的文章多,文本分析的文章少,為什么好?也許是不好寫。宏觀性的文章,更多的考量是知識,文本分析的文章,它主要的依據(jù)還是你的審美能力。我一點也沒有藐視知識的意思,但是,說白了,文學評論怎么也離不開審美。我的許多朋友他們不寫作,但是,他們的審美能力真是厲害,火眼金睛。
沈杏培:比如說李敬澤。
畢飛宇:我想你一定讀過他的批評文章,讀他的文章你時常驚嘆于他的天賦,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如果你了解了他的小說閱讀量,那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小說閱讀是海量的,說到底,小說的審美能力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閱讀當中建構(gòu)起來的,經(jīng)典的意義就在這里,它們的內(nèi)部存在著小說美學的標準與尺度。
沈杳培:在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批評家的意見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產(chǎn)生過一種反作用力?換句話說,有沒有這樣的批評家,他們的意見影響或改變了您在創(chuàng)作觀、文學觀、歷史觀上面的理解,進而影響到您對文學的具體技術(shù)層面的操作?
畢飛宇:當然有,我從來沒有脫離過與批評家的對話,最早是和王干、費振鐘,后來是丁帆、王彬彬、汪政、賈夢瑋,再后來是李敬澤、陳曉明、孟繁華、吳義勤、施戰(zhàn)軍、張清華、張莉他們??梢赃@樣說,在我的職業(yè)生涯里,這樣的對話是很重要的,這種對話對我的世界觀的修正、提升,美學趣味的微調(diào),以及小說技術(shù)的調(diào)整都是有幫助的。
沈杏培:這種與批評家的對話,對您的幾次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有無影響?您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幾次大的變化,比如說95年告別博爾赫斯,還有一次是《青衣》到《玉米》。
畢飛宇:有影響。我是一個很愿意吸取的人,在許多時候,我們的談話并不是針對我的作品,而是隨機的,也不能說具體影響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或者哪一個作品上,這個影響一定是潛在的。
沈杏培:提到這個對話能力,我想起上一次您在南師大仙林校區(qū)談《推拿》。大家都以為您會談《推拿》是怎么寫成的,或者談?wù)勑≌f人物的現(xiàn)實原型,結(jié)果您從現(xiàn)實主義、尊嚴等五個關(guān)鍵詞切入,講了個把鐘頭。一個作家,把理論的東西講得這么透,而且把自己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對一些重要命題的前因后果梳理得這么透,我覺得很不容易。
畢飛宇:我那個不能叫理論,還是一些感性的東西。當然,我們這一代作家和改革開放之前的作家還是有一些區(qū)別的,這是時代使然。
沈杏培:這種區(qū)別主要是什么?是話語能力還是理論能力?
畢飛宇:還是一個教育背景的問題,在我讀大學的時候,老一代作家大多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文學教育,文學的世界也沒有那么大,他們的寫作幾乎就是生活的積累,我們不一樣了。但是,我們這一代作家比起五四那一代的作家來,素養(yǎng)方面又差了許多,這也是時代使然。
我沒有什么理論素養(yǎng),我能知道的都是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但是,我有理論興趣,這個也是實情。如果我不搞創(chuàng)作,也一定會搞批評,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研究,都足夠吸引我。說起理論素養(yǎng),我覺得西方的作家要比我們強得多,這個絕對不是外國月亮與中國月亮的問題,而是一個實情。前些日子勒克萊齊奧在南京大學講藝術(shù),我去陪同他,他展示了一張非洲女人的陶土面膜,他用了一個詞,叫reality。然后又展示了一張男性的土陶面具,很寫實,唯一不同的是,脖子長了一些,他用的詞卻是symbolism。在回來的汽車上,我就問他,為什么前者是reality,后面的那一個卻成了sym-bolism?他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男人的脖子?很長,這個“長”就帶有了象征意味,它象征著驕傲、勇敢和男性的自尊。這個對話是很簡潔的,但是,你能感受到勒克萊齊奧精確的藝術(shù)感受力,還有精確的概念表達。它的背后是一個小說家的素養(yǎng)。我不會去放大這種東西,他接受的文學和藝術(shù)的教育比我們更完善,原因就在這里??墒俏页姓J,這里頭有差距。endprint
沈杏培:畢老師,您這一兩年有沒有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的理論命題或者所謂重要的文學命題有一些自覺持續(xù)的思考,并且形成文字?
畢飛宇:沒有,我沒有那個能力,同時也沒有那個必要。隨便說說還可以,但是,如果形成文字,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我不希望自己那樣,我還是保持著小說思維的習慣比較好,你注意到卡爾維諾《我們?yōu)槭裁匆x經(jīng)典》了吧,還有帕默克的哈佛講稿,他們并沒有把自己限定在邏輯里,也還是比較感性的,換句話說,雖然涉及了理論問題,但是,那是小說家的言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理論闡述。理論闡述有它嚴格的行文規(guī)則,需要很好的邏輯訓練,不是想寫就寫的。我不認為一個小說家擁有過于強大的邏輯能力是一件好事,對我們來說,眼睛、耳朵、鼻子、皮膚和大腦一樣重要。
二、文學語言問題
沈杏培:每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都要面臨語言問題,您對文學語言的總體認識是怎樣的?
畢飛宇:也許我們不能把語言當作是純粹的語言去對待,語言的背景極其龐大,它的復雜性你怎么評估都不為過。就說我們的白話文運動,從文言到白話,它的背后不是語言,是強國夢。在白話文運動之前,一個尋找出路的中國人首先要學會兩種語言:第一,口語,會說話;第二,文言,會寫文章。你說,這對人的才智是多大的浪費。這里頭就有一個語言的經(jīng)濟學問題,用文言去寫作成本的確太高了。
但是,你如果愿意注意一下的話,我們的白話文運氣似乎不怎么好,從它真正成為中國新文化的語言之后,它一直受到不良力量的影響,它的戾氣很重。
沈杏培:到了白話文時代,漢語其實受左翼意識的影響挺大。
畢飛宇:從十九世紀后期到二十世紀,整個世界都受到左翼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有些國家影響小一些,有些國家影響大一些,中國的影響就比較大。這個影響在我們的白話文上留下了痕跡,使我們的白話文帶上了爆破和拆遷的色彩,始終環(huán)繞著煙塵和顆粒。直到今天,我們的白話文也不純凈,正因為如此,孫犁、沈從文和汪曾祺的語言就顯得格外可貴,我也不想說他們是多么大的作家,但是,你能從他們的語言里讀到東方式的干凈與明媚。其實,這也不是一個語言上的事。
沈杏培:他們還是有語言上的自覺的,我們感受不到暴力意識形態(tài)對他們語言的污染。
畢飛宇:是這樣,孫犁、汪曾祺作品的量都不大,也沒有特別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但是在許多作家的心中,他們有重要的位置,無論他們是怎樣的人,就文本而言,那些文本是橋梁,一頭是這邊,一頭是五四那邊。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遙遠的歷史。他們的語言很正,延續(xù)了白話文之前漢語的好品質(zhì),他們是很典型的“漢語作家”,你能說茅盾是很典型的漢語作家么?也許不能,巴金也許也不能。到了我們這一代,情況又不一樣了,我們的童年和少年喝的全是狼奶,到了可以讀書的時候,讀的幾乎都是西方。
沈杏培:是現(xiàn)代主義的狼奶嗎?
畢飛宇:我說的狼奶是“文革”,是高音喇甲\和大字報。我大量的識字就是從大字報開始的,所以,現(xiàn)代漢語在我的心目中是怒火萬丈的,充滿了霹靂和血腥。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對我的影響已經(jīng)不是一個語言的問題了,是世界觀的問題,是如何面對生活和生命的問題。這里頭有兩個關(guān)鍵詞,那就是集體和個人。我們從小就知道集體是個好東西,國家、人民、國家利益、民族主義,這些都是至高無上的,相反,個人需要警惕,個人主義永遠是可恥的?;氐秸Z言上來,國家主義在語言上的體現(xiàn)是什么呢?是大詞、大概念、感嘆句和祈使句,這個東西甚至影響到標點符號,比方說,驚嘆號的使用率就特別地高。也許是因為物極必反,你注意到了嗎?我在寫作的時候幾乎不用驚嘆號,人到中年之后,我差不多就用兩個標點符號,逗號和句號。有一個朋友對我說,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作家像你這樣喜愛用句號,你都成句號大王了。是的,我不喜歡驚嘆號,一驚一乍的,一副沒教養(yǎng)的樣子,很不紳士。無論你怎么說話,不能飛唾沫,對吧,驚嘆號就是唾沫。
關(guān)于個人主義,我在南京大學有一個演講,專門談了這個問題。我有一個作品,叫《雨天的棉花糖》,我是從這個作品的寫作體會到個人的真實含義的。
沈杏培:我知道發(fā)這個稿子也是輾轉(zhuǎn)了好幾個刊物。
畢飛宇:是的,這個小說發(fā)出來不容易,在許多刊物轉(zhuǎn),就是發(fā)不出來。后來還是《青年文學》刊發(fā)了。
沈杏培:畢老師,那在您的創(chuàng)作里面,有沒有語言的焦慮?我覺得作家跟語言之間應(yīng)該有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存在。這樣的狀態(tài)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畢飛宇:說焦慮可能有點過分,但是,在我剛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語言上,這是真的。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從詩歌入手的人,我怎么可能不在意語言呢?還有一個原因,我喜歡語言,這是我的個性特征。我喜歡語言喜歡到什么地步呢?坐火車或者坐飛機時,我會把小本子掏出來,胡亂地寫一些句子。我說的不是寫東西,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就是毫無意義的句子,我無聊的時候就拿這個來打發(fā)時間。在很多時候,語言其實就是我的玩具,即使不寫作,語言也可以讓我快樂。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幾乎就不是一個小說的建筑師,而是一個小說的內(nèi)裝修。那時候我就是喜歡做語言上的修飾,差不多有點誤入歧途了,簡直就是胡鬧。回過頭來看,這些胡鬧其實很有價值,一個小說家在藝術(shù)實踐的時候真的不要害怕胡鬧,尤其在年輕的時候,只要你的才華是夠的,你自己會調(diào)整過來,一點一點地找到你自己。
沈杏培:語言的裝飾性是不是先鋒作家特別迷戀的一個方面?
畢飛宇:主要還是受翻譯小說的影響,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歐化語言就是那樣。
沈杏培:關(guān)于語言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方言寫作。您的方言書寫,準確地講,我覺得是從《平原》開始的。您在《平原》里的方言寫作不是大規(guī)模的,它就是作為作家的一種語言形態(tài),《平原》里的主要語言形態(tài)是知識分子的書面語。《平原》不像我剛才提到的,像《馬橋詞典》《無風之樹》,包括《丑行與浪漫》,您這個里面把方言作為一小部分因素來寫,但知識分子的普通話是最為主要的。您在創(chuàng)作《平原》的時候,在方言這一塊有沒有一些自覺的考慮,或者說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書寫江淮方言的?endprint
畢飛宇:第一次意識到方言問題,是寫《玉米》。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從來沒有用方言寫過小說,包括《平原》,我都不承認。我的小說永遠是普通話小說。我永遠是在用普通話思維和寫作。充其量只能說,在《玉米》和《平原》當中,我引用了一些方言的元素。這個元素是以普通話閱讀作為底線的。所以你注意,《平原》也好,《玉米》也好,我沒有因為方言的問題使用過一個“注”。這是我的底線。為什么?我要保證無論我怎么樣使用方言的元素,你用普通話去閱讀的時候仍然能接受。對我來講,用方言去寫小說是不可想象的。同時,我非??吹窖院蛥^(qū)域文化對文學的作用,方言也好,區(qū)域文化也好,它們對小說的意義極其有限。
沈杏培:汪曾祺的《受戒》不就是展現(xiàn)區(qū)域文化的一個范例么?
畢飛宇:我不這么看。《受戒》最迷人的不是小說內(nèi)部的區(qū)域文化,而是小說內(nèi)部的普遍性。表面上看,《受戒》寫的的確是區(qū)域文化,那些風土人情,那些地貌特征?!妒芙洹穼懙氖沁@些么?不是,是愛情。可是,愛情誰沒有寫過,那么多的小說都寫了愛情,《受戒》又有什么獨特的呢?《受戒》當然獨特,你看,小英子還是一個孩子,她幾乎就不知道什么是愛情,那是情竇初開,這個是很吸引人的,那個明海呢?在小說里他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受戒”,一個受了戒的小男孩和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愛上了,你說,這是多么地美,同時又多么地叫人揪心,這個愛注定了要破滅的?!妒芙洹肺易x過很多遍,我承認,小說里區(qū)域文化的展示是成功的,如果沒有這個特殊的愛,那個區(qū)域文化又有什么意義呢?充其量是一段美文罷了,能寫美文的人每個縣都能找到好幾個。所以,我反復強調(diào),《受戒》的價值與意義不在區(qū)域性,而在普遍性,這個普遍性就是愛情,就是愛。
沈杏培:我在閱讀時老是想到風俗、地域,但忽略了很多真正迷人和重要的東西。
畢飛宇:所以《受戒》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兩條:第一,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相愛了,愛情如過家家一般可愛;第二,受戒的人愛上了。這是一個多么傷痛的愛情故事,一個姣好的、平靜的悲劇。這是標準的東方式的小說,禪語式的那種。我們的這段談話是從哪里開始談起的?語言,我們卻談到區(qū)域性和普遍性上來了。有點跑題了,但又是合理的,從語言這個角度出發(fā),你會涉及到每一個問題。
沈杏培:那么,這種地方性的方言對所謂的文學地理的形成有沒有必要?我的意思是,您為什么這么集中地去寫這樣一個地方呢?比方說王家莊。
畢飛宇:對我來說,王家莊不重要,王家莊的那些闖入者,比如世界地圖、手電、知青、右派,這些才是最重要的。
沈杏培:這怎么理解呢?
畢飛宇: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單純地寫過所謂的“風俗”?我對那些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我有那個能力,可我不可能為那個去寫作。這里頭有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每一個故鄉(xiāng)都有自己的風俗,如果風俗可以成就一個作家的話,那么,每個人都是作家,事實上,這樣的事情永遠也不可能發(fā)生。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他有寫作的愛好,他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他描繪他家鄉(xiāng)的風俗,這是一個很好的事情??墒?,我不能把自己定位于一個文學愛好者,我對自己的要求要比文學愛好者高一些,如此一來,我的眼里就不能只有“郵票大小的地方”。你不要相信??思{,你要是信了你就傻了,他那樣說只是因為他是??思{。如果他的眼里只有“郵票大小的地方”,那他永遠也寫不了“郵票大小的地方”。我自己就是一個作家,這個心態(tài)我還是知道一些的。有一點你要相信,有些話,作家自己這樣說,他很樂意,如果不是他自己說的,而是別人說的,比方說,海明威說,“??思{嘛,他只配寫郵票大小的地方”,我告訴你,福克納會和海明威玩命。
作家和批評家不一樣,有時候,作家為了讓自己“說得漂亮”,可以危言聳聽,可以夸大其詞,沒有人要求作家去負邏輯上的責任。福樓拜說:“小說就是通奸”這句話說得多好,可是,你要是信了,你用一生的精力去寫通奸,你充其量也就是某某法院的一個通訊員。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如果你要寫,你就好好寫,作家的話你最好不要聽,如果一定要聽,那你就當音樂來聽。
為什么我說那些闖入者才是重要的呢?王家莊是個封閉的系統(tǒng),“文革”其實也是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在那個封閉的系統(tǒng)里,任何一個闖入的力量都可以改變內(nèi)部的一些東西,我在童年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圍觀,哪怕來了一個走親戚的,我也要圍觀。事實上,在我寫王家莊的時候,我潛在的興奮點一直在那些闖入者身上,它們帶來了活力、能量、再認知的可能。那時候,我們時刻盼望著外部的力量,雖然我們不能用準確的語言去描繪這個力量。直到1978年,我們這個民族才找到了兩個詞:改革和開放。這兩個詞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歡迎外部的力量,吸收外部的力量。說到這里一切將變得簡單,我感興趣的真的不是王家莊,而是王家莊和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
沈杏培:那以后還會寫王家莊的故事嗎?
畢飛宇:不會。這個話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那么大的野心,一定要建立一個自己的小說地理,我沒那么想過。我是中文系出生的,很早就知道一個常識,作家自己的愿望幾乎沒用,文學有自己神秘的軌跡。如果你覺得一個作家完成了一個愿望,那也是不自覺的,是自然而然的,是不期而遇的,如果你刻意做什么,你幾乎做不到。這是文學和商業(yè)最重大的區(qū)別,商業(yè)講究一個目標管理,我明年的利潤是多少,哪一年開始上市,這些都可能。文學不是這樣的,你無法進行目標運作,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可以成為莎士比亞了,那不是笑話嘛。你把精力消耗在目標運作上,指不定你會寫出什么來。寫作的本分就是寫作,不要有非分之想,非分之想是很傷害文學的,還會傷害一個作家的品質(zhì)。
三、現(xiàn)實主義和精神立場
沈杏培:我想談?wù)勀奈膶W風格和精神立場。首先是關(guān)于文學風格,您說自己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謂現(xiàn)實主義,在您的文字中曾多次將它解釋為“還原式的寫作”。尤其是從1995年告別博爾赫斯之后,您提出一個詞,叫“始于零度海拔”的寫作。一直到當下,您的作品總體風格是比較寫實的,這種寫實我個人覺得是一種介入式的寫作。從創(chuàng)作的手法來看它是現(xiàn)實主義的,從作家的姿態(tài)來講,它是介入現(xiàn)實的。這里面就有好多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文學如何去跟現(xiàn)實發(fā)生關(guān)系?文學與現(xiàn)實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是不是要保留一點文學自身的那種詩性?endprint
畢飛宇:首先我告訴你,選擇現(xiàn)實、選擇寫實這不是我的美學選擇。你如果讓我去做美學選擇的話,我不會去做這樣的。那為什么我最后改變了,采取寫實的這樣一個手法去寫?你的另外一個詞其實非常關(guān)鍵,就是介入。我了解我自己,我的介入的欲望非常強,我渴望介入生活,既然是這樣,我在寫作上必然會出現(xiàn)調(diào)整,那就是放棄原先的小說模式。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為什么有這樣的愿望,這個問題是和一個人的成長捆綁在一起的,被蛇咬過的人一定對井邊的繩索更加敏感,就是這樣。我甚至想這樣說,我的這個介入的愿望很可能是遺傳的,可能會伴隨我的一生。
我覺得你剛才的一點說得挺好,那就是如何在介入的同時保持詩性,這的確是一個問題。但是,在當今的中國文學面前,到底是介入得不夠還是詩性不夠,這個需要好好地面對。我個人覺得,是介入的力量與程度不夠。許多人都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沈杏培:那隨之而來有個問題?,F(xiàn)實主義有很多種,從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到十七年時期大行其道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再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再到90年代池莉、方方為代表的新寫實主義。這里邊都有寫實。那您的這種寫實與他們之間有什么差別?
畢飛宇:要說差別,這個一定有,但是這個差別很可能和我無關(guān),它和大的文學態(tài)勢有關(guān)。我想這么說,一個寫小說的,他為什么要研究這個問題呢?就算他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很好了,他沒有文本實踐,這個問題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做一個游戲好不好?你請二十個作家來,讓作家們坐下來聊文學,我估計使用率最高的那個詞一定是“主義”,但是,同樣是這二十個人,你問他,寫作的時候考慮過“主義”么?我覺得一個都沒有。反正我在寫作的時候從來想不起“主義”。我還想和你討論一下,介入的愿望是不是必然導致寫實?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選擇的是寫實,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堅持這個做法,有沒有必要只堅持一個做法,這個是可以考慮的。老實說,你剛才所說的內(nèi)容十多年前就有人和我探討過,當時我是怎么說的我記不清了,但是,無論是你還是我自己,我們都要面對一個問題,作家始終在調(diào)整,我們每天都要吃午飯,午飯,那是一個恒定的概念,但是,嚴格地說,每一頓午飯都不一樣。
沈杏培:能不能這樣理解,您所選擇的是具有現(xiàn)代主義內(nèi)核的現(xiàn)實主義。
畢飛宇: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應(yīng)當有這樣的閱讀感受,在文本和讀者之間,作者是完全退位的,讀者直接面對的就是作者所描繪的那個世界,現(xiàn)實主義需要的是作者的謙卑,你不能太“顯”自己?,F(xiàn)代主義不一樣,你是看得見作者的。
沈杏培:看到作者?
畢飛宇:現(xiàn)代主義的意義也在這里,甚至可以這樣說,作者是小說的第一主人公,他是絕對不會退位的,作品的主體性非常強。讓作者退位,我的小說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我不愿意。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一直在自說自話,說自己如何寫實,其實,我從來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這個還是和閱讀有關(guān),我接觸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和現(xiàn)代主義作品差不多是在同時。
沈杏培:我們的五十年代作家俄蘇文學讀得比較多,還有十九世紀的那些東西,比如批判現(xiàn)實主義。
畢飛宇:包括十七年文學。
沈杏培:您讀十七年文學嗎?
畢飛宇:我接觸很少。
沈杏培:“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都沒看過嗎?
畢飛宇:都沒讀。這也不是偷懶,我開始讀書的時候正在反思這些作品,對我們來說,心里頭也有抵觸,不好意思去讀。年輕人虛榮嘛,在那個時候,如果你進電影院,胳肢窩里最起碼夾一本雨果或福樓拜的書,如果你夾的是“三紅一創(chuàng)”,會覺得不好意思。
沈杏培:不讀也好。畢老師,我覺得現(xiàn)實主義這一概念里面隱含了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命題,即作為一個作家的精神立場問題。剛剛我用了介入這個詞。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希望作家對現(xiàn)實發(fā)言,對中國現(xiàn)實有自己的關(guān)切和進言,尤其是對中國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諸多困境和癥結(jié),作家應(yīng)該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強力介入。
畢飛宇:我覺得對一個中國的當代作家來說,體制關(guān)懷是必須的,是不是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覺得倒在其次。在我看來,體制關(guān)懷的動因應(yīng)當來自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有它的常識性,這個常識性是有力的、持久的,也許比責任感和使命感來得更加可靠。
沈杏培:我突然想到作家與公共知識分子的關(guān)系。在我的閱讀和視野里面,有一些中國作家,寫了很多作品,具備文學才情,技巧、敘述語言都很好,但是在價值立場上我覺得是遠離中國的語境,遠離中國問題的。所以我覺得這部分作家其實不具有這樣的介入精神,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畢飛宇:現(xiàn)如今,公共知識分子是一個臭大街的詞,但是,無論這個詞臭了有多遠,在我這里,它不會臭。我希望自己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一部分,能不能做到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作家是多種多樣的,這里的區(qū)別非常大,我渴望成為這個類型的作家,絲毫也不意味著這個類型的作家是最好的、唯一的。如果說中國文學有了進步,我覺得這是重要的一條,那就是作家們在多樣性這個問題上達成了共識,這是中國文學通向自由的重要一環(huán)。
沈杏培:我在閱讀了您全部作品以后,用了“介入”“詩性正義”來描述您的精神立場。為什么用“詩性正義”呢?我剛才提到文學,它跟其他領(lǐng)域的介入不太一樣,文學畢竟是具有詩性的,概括出了文學在介入現(xiàn)實時呈現(xiàn)的特質(zhì)和魅力。
四、文學母題和主題方面
沈杏培:我覺得“文革”、種姓、鄉(xiāng)邦、城鄉(xiāng)幾乎是您的文學母題。比如,“文革一直貫穿在您的寫作中,您的寫作是如何進入“文革”的?
畢飛宇:我寫“文革”也有一個過程,一開始是不自覺的,后來是自覺地。所謂的“自覺”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覺,是伴隨著《玉米》的深入一點一點感受到的。比較起來,我更喜愛這樣的狀態(tài),換句話說,我并沒有預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我所擁有的只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善良,有些東西讓我愛,有些東西讓我恨。這個對我來說很重要,是寫作本身把我提升起來的,而不是別的。在我和文本之間,有雙向的誠實,這個讓我很踏實。endprint
沈杏培:從這個角度看,《平原》跟《玉米》是一致的。
畢飛宇:是一致的。《玉米》和《平原》是前后腳的關(guān)系,《玉米》前腳拋出去,《平原》跟著來了,這兩個作品是跟著一塊寫的。
沈杏培:《玉米》和《平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畢飛宇:區(qū)別肯定要有?!镀皆穼懙氖情L篇,考量的東西更復雜,知青問題、右派問題、鄉(xiāng)村積極分子問題、老魚叉……
沈杏培:勝利的農(nóng)民。
畢飛宇:對,獲取革命勝利成果的農(nóng)民,那種后怕。注意是后怕不是懺悔,遠遠達不到懺悔的程度。后怕,手上有血嘛。
沈杏培:在談《玉米》和《玉秀》的時候,您說了這樣一句話,《玉米》寫出了人性的寬度,《玉秀》寫出了廣度。您在其他文字里面沒有闡釋過這句話,這句話大致是怎樣的含義?
畢飛宇:你的記憶是不是有誤?《玉秀》應(yīng)當是深度吧?這句話其實不難理解,在玉米的身上,附帶著太多的外部世界,玉秀則稍有不同,寫《玉秀》的時候我一直沿著玉秀內(nèi)心往下走的。和玉米比較起來,玉秀更自我,所以,玉秀比玉米被毀得更加徹底。
沈杏培:聽到一個說法,說《玉秀》的結(jié)尾改過了,能不能告訴我一稿中是如何描寫玉秀的結(jié)局的?
畢飛宇:第一稿里面玉秀是這樣的,玉秀懷孕了,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帶著身孕在倉庫的菜籽堆上“亂搞”,她滑了進去,被菜籽淹死了。
沈杏培:后來是接受別人的意見改掉了?
畢飛宇:賈夢瑋建議我改的,主要是我自己想改。不把玉秀從菜籽堆里拉出來,我自己也無法承受,我每天都憋在那里。
沈杏培:其實還是您自己的妥協(xié)?
畢飛宇:是妥協(xié)。我不知道哪一個結(jié)尾更好,但是,我真的無法承受,如果不修改,我也許會得憂郁癥,我自己拔不出來,老是想象著玉秀在菜籽堆里的樣子。
沈杏培:這種悲劇感太強了。
畢飛宇:那種感覺很糟糕。在我看來,小說家最困難的就在這些地方,很煎熬。
沈杏培:這次在梳理您整個創(chuàng)作的時候,意識到您的家族、種姓、成長、故土與您創(chuàng)作之間有著非常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您早年的動蕩不安、不斷遷徙的經(jīng)歷,以及那種無家可歸的失鄉(xiāng)的心態(tài),對您的寫作風格、母題的選擇有無影響?
畢飛宇:這樣的經(jīng)歷形成了我悲觀主義的世界觀,但是很奇怪,在小事情上,那些生活的枝節(jié)上,我沒有厭世的情緒,我的樂觀甚至有點盲目。
沈杏培:悲觀不厭世。這對您后來寫城市對人的異化,城市給人的孤獨,塑造創(chuàng)傷性的人格,有沒有影響?
畢飛宇:嚴格地說,我并沒有書寫過鄉(xiāng)村,也沒有書寫過城市,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只是一個空間罷了,我的重點還是個人命運。說起異化問題,可以導致異化的不只是城市,也有鄉(xiāng)村,也有資本,也有科技,但是,我關(guān)注的都不是這些,我關(guān)注的還是意識形態(tài),原因很簡單,我對這個的體會最深。我畢竟是那個時代的人,畢竟出生在那樣的家庭。
沈杏培:很多人說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文革”經(jīng)驗是匱乏的,跟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相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文革”經(jīng)驗是邊緣性、模糊性的。
畢飛宇:我沒有經(jīng)歷“文革”。我64年生,66年“文革”開始,76年我也才12歲。
沈杏培:真實“文革”對您有沒有一些影響?
畢飛宇:不能說沒有影響,我只能說,沒有直接的影響。以我的年紀,輪不上我。
沈杏培:這些想象為什么如此真實?
畢飛宇:對小說而言,經(jīng)驗當然很重要,但是,不是唯一的。面對經(jīng)驗,六十年代的作家和五十年代的作家區(qū)別特別大,除了個別的例子,在整體上,五十年代更依靠經(jīng)驗,六十年代則脫離經(jīng)驗。到了八0后的這一代作家那里,脫離經(jīng)驗的趨勢更加顯著,玄幻、穿越、打怪升級成了主導。
沈杏培:您的童年在“文革”時期度過,真實的情況是不是小說中寫的那樣?
畢飛宇:不是,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很幸運,我父親被批斗的時候我?guī)缀醪欢拢任叶铝?,我的父親已經(jīng)是中學教師了,你知道的,在小村子里,教師很受尊敬。因為父母都是教師,我在村子里幾乎就是一個特殊的人,所有的鄉(xiāng)親對我都很寬容,甚至有點縱容。我對“文革”有認識,但是,不是我親身的經(jīng)歷,我沒有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生,在這個問題上我必須誠實,永遠都不能撒謊。
沈杏培:您在寫作“文革”題材作品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您必須使自己的“文革”書寫區(qū)別于老一代的作家?
畢飛宇:意識到了,也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意識,我也許就不動手了。區(qū)別是巨大的,我知道我的可能性在哪兒。這個區(qū)別就在于細化,在“傷痕”文學里,那個“文革”是“文革”的行為,我的作品里面幾乎沒有涉及這個,我的重點是“文革”的細化,也就是日常性,我所展現(xiàn)的是“文革”進入日常生活之后的狀況。我所面對的不是特殊人群,比方說,被沖擊的紅色家庭、被打倒的權(quán)貴,我面對的只是最普通的那些人,也就是所謂的“黎民”,我感興趣的是“文革”作為一種文化是如何進入“黎民”的婚喪嫁娶和一日三餐的。
沈杏培:我個人比較喜歡的三部作品是《雨天的棉花糖》《懷念妹妹小青》和《嬸娘的彌留之際》。這三部作品寫的都是關(guān)于生命的毀滅。您是如何創(chuàng)作出來的?
畢飛宇:死亡是一個很獨特的審美對象,有一度我很迷戀這個話題,當然,那是年輕的時候,你到了一定的年紀反而不愿意談?wù)撍?。先說《雨天的棉花糖》吧,這個作品寫于1992年,具體的創(chuàng)作動機我寫過專門的文章,這里不重復了。這個作品幾乎全是虛構(gòu)的,在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作品中這樣的人物,我也沒有參加過1979年的越戰(zhàn),1979年我才15歲呢。人在年輕的時候就是有這點好,什么都敢寫,沒有畏懼心,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虛構(gòu)。
沈杏培:完全是虛構(gòu)的?
畢飛宇:對,完全是由生活中一個不相干的東西觸發(fā)了,然后開始虛構(gòu),寫著寫著,你就以為是真的,這種信以為真會導致十分具體的情感,你會流淚,你會恐懼。對小說家來說,什么是真?真就是信以為真。這個信是前提,你必須信。小說家都是懷疑論者,這個懷疑是相對于現(xiàn)實而言的,因為他是一個懷疑論者,所以,他又是堅信不疑的,這個堅信不疑就是虛構(gòu)?!稇涯蠲妹眯∏唷芬彩沁@樣,我坐在書房里,突然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一個妹妹,可是我沒有。那么,這個妹妹哪里去了呢?她只能是夭逝了,這個念頭讓我很悲傷,這就是《懷念妹妹小青》。endprint
《嬸娘的彌留之際》有所不同,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她沒有子嗣,特別疼愛我,她離世了,我必須寫點什么來祭奠她。其實,寫著寫著,也不是她老人家了,但是,那個情感是具體的,有具體的現(xiàn)實對象。寫這個作品我很難受,總覺得她就在我想象的周邊,很近,但摸不到。別以為想象無所不能,它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想象很蒼白,很無力。
沈杏培:這是界限。
畢飛宇:我父親很少對我的作品指手畫腳,但是,讀完《嬸娘的彌留之際》,他說,以后別寫這樣的東西。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
沈杏培:讓人難受。
畢飛宇:他一定是扛不住了,可是,我扛得住。寫《嬸娘的彌留之際》我有一點感觸,不是生和死,不是記憶和遺忘,是孤獨感,你無法抗拒的。無論你有沒有親人,無論你生活在怎樣的時代,生命的本質(zhì)是孤獨的。從我的嬸娘身上,我看到了它。這種孤獨感讓人很無奈,我相信沒有人可以回避他。我看過無數(shù)的死亡,我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里面寫到過。在我的童年時代,聽說哪家有人要死了,我們幾個小朋友就圍過去看,一看一下午。其實就是在那里等,等那個人死。
沈杏培:不怕?
畢飛宇:太小了,不懂得怕。等我懂得了,因為見得太多,還是不怕。
沈杏培: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畢飛宇:對,是不敏感的。但是,有一點我是敏感的,那就是分離。許多人都說,生死是兩個世界,是分離的,其實不是這樣。這個分離在死亡來臨之前就開始了,一個人躺在那里,一群人站在周邊,仿佛是一個世界,其實是兩個世界。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總在想,那個快死的人在想什么呢?我對這個很好奇。我對心理活動感興趣是不是因為這個?我不能確定。
沈杏培:讀完您的作品后,我有這樣一個疑問:您小說中好多主人公的出路都是缺席的。比如玉秀、圖北、吳蔓玲、端方等人的命運和前途都是未知的。我個人的判斷是,您采用了一種開放式結(jié)局,開放式結(jié)尾在您的小說中提供了多種可能性。我想問問您,這是您刻意的行為,還是篇幅的限制,或者說您故意把這樣的判斷權(quán)力讓給讀者?
畢飛宇:這個話題特別有意恩,有好幾次了,讀者盯著我,問我“后來怎么樣了?”我回答不出來,人家就急,這樣的事我真是遇到好幾次了。
出路從來不是小說的使命。在小說里尋找人物的出路,這是違反文學常識的。如果小說最后是完成一個主人公尋找出路的話,這就不是小說。如果我給他出路了,讀者依然會問,那下面怎么辦。如果我再用下一部作品回答,讀者依然會問,他下一步怎么辦。最后我只能說,他死了。換句話說,所有的小說人物都要寫到死,這是荒謬的。所以小說不提供出路。這個結(jié)論不是從我這兒有的,整個小說史都是這樣。否則魯迅不會寫《娜拉走后怎樣》。這不是小說和戲劇的使命,既然不是小說和戲劇的使命,你能做的事情是讓這個結(jié)局更有意思一些。最好的辦法是,能夠讓小說在結(jié)尾的部分產(chǎn)生巨大的慣性。我曾經(jīng)打過一個比方,最好的小說就是作家把剎車踩完了,讀者順著慣性飛出去,這是我個人理解的小說結(jié)尾。
(周阿敏、陸敏潔整理;畢飛宇、沈杏培校對)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王雙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