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偉
創(chuàng)作上變化無常,已使讀者對王安憶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不善社會活動,不喜拋頭露面接受媒體采訪或在公眾場合演講,則讓王安憶的生活也多了幾分神秘。如此安靜而自足的生存狀態(tài),王安憶自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世界作支撐。有摯友稱王安憶是一位“純粹精神性的人”,而這一精神世界的生成,在根本上則源于其個人化的成長經歷。王安憶有言:“我的小說是和我的人生貼近著,互相參加著。我的人生參加進我的小說,我的小說又參加進我的人生。”這顯示著王安憶的“存在”之于其“虛構”的意義。尤其是她早年的生活印記,是王安憶作為一個作家誕生“經驗”的關鍵時期?!霸谀嵌畮讱q的年齡,遠沒摸到人生的深淺,可卻是經驗最豐饒的時期?!比缤男≌f,王安憶早年的日常生活,于平實瑣碎之中呈現(xiàn)獨特的戲劇性,于淡淡的憂傷中傳遞細膩的審美意蘊。它們是王安憶的現(xiàn)實人生、是王安憶的敘述對象,也是王安憶的藝術形式。
上海
在許多讀者眼里,王安憶是上海的代名詞。他們以“王安憶的方式”來想象上海,也往往以“上海的方式”來理解王安憶。
王安憶在出生后的第二年(1955年)隨母親茹志鵑遷居上海,居住在淮海中路思南路口的弄堂里。自王安憶能獨立出門,她就“在這條街道走來走去”,它成為王安憶觀看上海的第一扇窗口。這條街的“奇怪”,在于“豪華的商店間著居民,”“在商家背后,就連著深長的人口龐雜的弄堂”。這恰是王安憶自小融入上海的方式:既觸摸著上海的現(xiàn)代,又腳踩著上海的地氣。位居市中心繁華地段,這弄堂在當時卻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居住于此的人物不是家境殷實的“中等人家”,就是1949年后“那種比較收斂的資產者”。王安憶家從單位租來的貼有銅牌的家具、綠顏色的軍用毯子,直至簡單的行軍式生活方式,在這個“上海小市民做派”的環(huán)境中,就顯得“特別不像樣子”。王安憶記得,她家一點點的城市氣息,“全都是樓上鄰居和我們家老阿姨帶來的”。
弄堂也為王安憶準備了充足的上海故事。那些發(fā)生在深居簡出、高深莫測的居民身上的弄堂故事,留給王安憶“暗淡和沒落的印象”。故事的主角是有良好教養(yǎng)的投考文工團的女生、滬上小有名望的小兒科醫(yī)師、有著驚人的美麗和雅致格調的人妻、雖家大業(yè)大卻依然保持勤儉本分的綢布行業(yè)主……每個人物都包裹著一個美麗哀婉的故事。這些故事彌漫著上海中產階級的人間煙火,演繹著上海頹廢的華麗、低調的奢靡和從容的氣節(jié)。王安憶從他們身上讀到的是“上海的布爾喬亞”和“布爾喬亞的上?!?。
隔壁弄堂的故事在“大躍進”期間也闖入了王安憶的生活(因間隔弄堂的鐵窗、鐵門被拆去煉鋼):“從那弄堂里傳來許多故事,那是與我們的故事很不一樣的故事!”對方的孩子稱王安憶們?yōu)椤靶“w”“嗲妹妹”,王安憶們稱對方為“野蠻小鬼”,這似乎顯示著兩條弄堂間人群的身份差異,也預示著故事的不同格調。較于這邊的平靜與優(yōu)雅,隔壁弄堂狹窄而喧囂,充滿動作感。在王安憶眼里,那個弄堂“始終有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氣氛”。
以“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的方式,上海默默進駐到王安憶的精神世界。直到19年后的秋天(1974年),王安憶家第一次搬遷,由淮海中路來到愚園路,時年王安憶20歲;又過了十年后,王安憶從愚園路向西搬至一幢新建的工房。在愚園路和新建工房生活期間,王安憶依然借助街道、鄰居、店鋪、小吃、電話亭乃至廁所等來感受變化著的上海,而全無高屋建瓴的視角。用王安憶的話來說,關于上海,她“無法下手去整理、組織、歸納,得出結論”,它是“融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面”的,“所有的印象都是和雜蕪的個人生活摻和在一起”的。
兒時的生活內容悄悄堆積著王安憶對于“作為家的上海”的感情。從小戀家的王安憶對上海的依戀是自然的,這種感情還因一段時間暫別上海而變得強烈。從插隊到徐州文工團八年的離家生涯中,“什么都有了”的王安憶卻沒有“歸屬感”,她被“不能回上海了”的“畢生遺憾”深深困擾,總覺生活有很多不如意。她堅信,“要能回到上海,我的一切都好了”。因此,1978年對王安憶來說似乎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因為返城改變了她關于上海的想象和情感?!拔一厣虾:?,很高興的日子,不過就是兩三個月就過去了。接下來,我就不高興,我覺得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不曉得怎么好了?!蓖醢矐浺庾R到,對上海的追戀是一場“人生的誤會”,根源在于糅合了“我在十五六歲時少女時代的一切”。
在對上?!耙欢亲拥母锌毖葑兂梢幌盗械纳嫖C后,曾經不講道理的日思夜想漸漸平息。此時王安憶關于自己與上海的關系,自然多了一份淡定與達觀:“其實,人對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很難感到激動的,因為太過稔熟,又與經驗纏繞在一起,都不會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然而,這也就是‘積累的意思了,不是說它能夠激發(fā)你什么,或是提供你什么,而是與你發(fā)生著關系,越來越緊密,帶著些安身立命的意思?!?/p>
王安憶對于上海的文化印象同樣感性而具體,不具有系統(tǒng)或理論的性質。她寧愿把上海標志性的高樓大廈作為背景,也要去強調那兩個手拿“燒泡飯時不當心燒焦了鍋底”而來到高樓前工地邊“要一些黃沙來擦一擦”的老太。在王安憶眼里,上海文化的標識不是現(xiàn)代化,而是樓底街道上蠕動著的如蟻人生。它們成就了上海作為一種“小說”的藝術”它的閑心不是藝術心,好去消受想象的世界,而是窺秘心,以聽壁腳為樂……小說最對這胃口了”。它們表面上是“那幾行懸鈴木的羅曼蒂克”,背后卻是“一磚一瓦砌起來的硬功夫”。這個世界“沒什么靜思默想,但充滿了實踐。他們埋頭于一日一日的生計,從容不迫地三餐一宿,享受著生活的樂趣”。這種“行動性很強的生存方式”,王安憶稱之為“市民精神”。它雖使得上海似乎“已沒有一點余暇留給情感作游戲了”,但這種看似低俗的人生卻也包含著某種力量和信念:“把眼下的每一日過好,積攢起來,不就是個人的生長度?”
家人
王安憶的家人包括母親、父親、姐姐和弟弟。在這些親人中,王安憶自稱“母親對我影響很大”。
母親茹志鵑“是對小孩子管得很牢的一種人”,她以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要求來養(yǎng)育孩子?!拔覌寢寖刃暮芫晷愕模耐獗砜瓷先ズ軇倧?。我就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長大”。幼年失怙的茹志鵑曾經歷過富裕親戚家的生活方式,她“心里邊有一種暗暗的努力”“希望我們能夠受到一種像上海的中產階級的生活的熏陶”。因此,她很早就給王安憶請來了英語家庭教師,總是很慷慨地給孩子們買玩具,而“玩具里面很大一部分就是書,連環(huán)畫、童話書、圖畫書”。盡管父親被劃右派的遭遇使家庭決定“絕對不讓孩子學藝術”,但母親并不反對王安憶閱讀。即便王安憶在十一歲時提出要看《紅樓夢》,茹志鵑也“很積極地引導我……解釋給我聽冊上的那些凄婉的詩和畫”。㈣因此,王安憶很小就“已經習慣用書催眠”,以至于在小學畢業(yè)時,王安憶認定:“在我所有的知識中,超越了我所受的五年小學教育的,唯有文學了。”endprint
茹志鵑不僅是王安憶生活上的監(jiān)護人,也是其情感上的導師。十七歲生日那年,在外插隊的王安憶情緒低落,母親為“鼓勵我堅持下去”,費盡周折適時送來一本前蘇聯(lián)小說《勇敢》;在王安憶“被感情的事情搞得很煩惱”時,母親也會“給我寫信說,其實不結婚也挺好”。隨著時間、閱歷和距離的增長,種種生活情景后來都成為王安憶體認母親平凡而偉大的鮮活細節(jié):“她晚上先要把我弄睡著,然后她再寫東西,寫到幾點我就不曉得了”;她“始終把小孩子看成第一位”:她“被我們這個家拖累得很嚴重”;她在父親被打成右派后一人“維持了一個完好的家庭”。王安憶后期關于母親的文字,彌漫著眷戀與敬佩的情緒。
王安憶曾言,“母子之愛是不大能表白的”,母愛這東西,“說了不見得有什么錯,只不過有些不舒服”。茹志鵑似乎就是那種“做得多說的少”“大都連‘愛字都是羞于出口”的中國式母親。茹志鵑去世后,王安憶“突然間生起了一種欲望,開始覺得應該好好認識自己的母親”。這或許就是她開始動手整理母親日記的直接動力。
較時時見于筆端的母親茹志鵑,父親王嘯平在王安憶的文字里出現(xiàn)要少許多。王安憶公開發(fā)表的照片中,父親的出鏡率也遠遠在母親之下。這些似乎多少說明了父母親在王安憶情感世界中的不同比重。王安憶在2003年父親去世后曾為他寫下一文,這篇文章在王安憶日后的文集中似乎也未見收錄,且在發(fā)表后不久就接到了父親生前一位老戰(zhàn)友“把你父親說低了”“你對你父親根本不了解”的來電指正。
關于父親,王安憶說的最多的一句是“我對我父親真的是不太了解的”。這一方面似乎源于父親介入家庭的時間較晚,另一方面則因他“自在而逍遙”的個性使然。
王嘯平直到1962年才從南京到上海真正進入家庭,其時他已43歲,而“我已經(小學)兩年級了”。王安憶對父親的家族史“搞不清楚”。有關父親的早期經歷,王安憶只知大概:出生在馬來亞的一個生意家庭,從小喜歡戲劇和寫作,1940年(21歲)為讀國立劇?;氐酱箨懀瑫r值抗日戰(zhàn)爭,上海劇專已經關門,后經地下黨的老師介紹去了蘇北根據(jù)地,在某個部隊文工團當導演、主任等,期間與母親茹志鵑相識。父親于1958年被開除軍籍,“1959年到1962年,他是個右派”。在文工團期間,他“挺輝煌的”,一直到“反右”,“一下子就落了下來”。㈣因此,父親回到上海時樣子是“十二分的狼狽”的:“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叫化子般的男人”,就連保姆都“開始為那張床擔心,這么干凈的床怎么能睡這樣臟的一個人”。
如若性情相投,父親要與“已經兩年級”的女兒建立親密關系,也不算晚。但父親卻是一個“自己自在,自己逍遙”的人。在外他“不知人情世故”,情緒“極易沖動”,說話“十分極端”,做事“最無方式最無策略”“一無辯證的思想”。王安憶曾自嘲,像父親那樣的人,“做一名右派是太應該不過的事情了”。在家“他好像就不屑于和小孩子多說話的”,他自認為把一生獻給了“革命和藝術兩樁事業(yè)”,對于家庭則“缺乏耐心和興趣”“什么都不管的,什么工作都交給女人”。王安憶坦言:“我從父親那里沒有受到過什么明確的教育?!睂τ诟赣H的這種做派,王安憶似乎心有欽佩——“比起世上太多的終年終月為別人的觀瞻營造一個自己的生活……他倒也活得比誰都自在”,但同時也看到了父親這種人生背后的代價:他成了一個“游離在家庭以外的人”;“我們這一個家庭”為“他的純凈的哲學要建立并實踐”提供著“安全的庇護”。
在情感的天平上,王安憶明顯地倒向了母親。當她把母親和父親放在一起追述時,讀者甚至能隱隱地感到王安憶對父親弱弱的抱怨:“我母親是個非常負責的人,我覺得像我母親碰到我父親這樣的吧,很辛苦的。他就像我母親另一個孩子,而且永遠不會長大,不會改變?!备赣H“是很享福的人……不能說他沒吃苦,吃苦了是吃苦了,但是吃得實在不太多”。不知這是否與王安憶整理母親1954年的日記有關。因為日記顯示,1954年“母親和父親之間出現(xiàn)感情的低潮”,在一個從小與母親“關系很近”的女兒眼里,她會否更同情母親所受的傷害就不得而知了。
插隊
1970年,16歲的王安憶赴安徽五河插隊落戶,至1972年考入江蘇徐州地區(qū)文工團離開農村,歷時共兩年半左右。兒時的王安憶曾在學校的一次思想教育活動中毫不猶豫地說日后要“當一個農民”,但這只是出于“那一點小小的羅曼蒂克”的沖動,也因當時“我心中從不曾真實地認為我會去當農民”。因此,當這個“空泛而虛緲的當農民的夢”陡然實現(xiàn)時,王安憶體驗到的不是美夢成真的幸福,而是一種明確的“不能做一名農民”的決心。
對于城市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王安憶認為比她年長些的老三屆們“大多是滿懷理想的”,他們“有一種人生目標”作支持,而像她這樣的六九屆則是“沒有信仰的一代”。許多六九屆的人對于下鄉(xiāng)其實“沒有理想”,往往帶著“艨朦朧朧的,甚至帶點好奇和興奮的心態(tài)”奔赴農村。王安憶并不諱言當年自己并不崇高的下鄉(xiāng)動機:“我對下鄉(xiāng)本來就沒抱多大的希望。我那時只覺得上海的生活太無聊了,無聊到病態(tài),就想改變一下環(huán)境?!?/p>
王安憶一直明確表示“我不喜歡我插隊的地方”。她認為安徽一帶的農村不像邊疆那樣“帶有原始的先民風味”,江淮流域的農民“已經受到較重的商品經濟的污染,所以我在農村的兩年中,很少有農民對我真心好過,有時表現(xiàn)得對你好,也是從私利出發(fā)的,不能說他們很壞,但也絕沒有那種無私、博大的氣質”。當時鑒于兄姐們的經驗,“為了避免日后招工的競爭”,王安憶下鄉(xiāng)后“沒有參加任何集體戶,獨自在一名社員家里落戶了”。后來由于生活不習慣,她“又離開了那戶農民,自個兒開門立戶了”。因此,在很長一段日子里,王安憶對自己知青生活的印象,就是“將自己封鎖了起來,既與農民隔閡著,又和知青同伴們疏遠著”。兩年多的農村生活對王安憶來說似乎是痛苦的煎熬,她一直試圖逃離:“一到農村,馬上又后悔了。以后就整天想上調,找出路?!?/p>
然而,王安憶有關插隊的經驗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多年后,由于種種“明了或不明了的理由”,原本插隊的記憶——“總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活現(xiàn)著,其他的一切,全是作為背景模糊著,靜止著沉默著”,現(xiàn)如今則是“自己的身影逐漸縮小淡去,而背景卻逐漸地清晰,甚至微微的有些凸現(xiàn)起來”。這顯示著王安憶有關知青記憶的核心內容發(fā)生了轉換:由對個人生存的痛苦體驗,轉向對農村存在的重新發(fā)現(xiàn)。盡管個人的農村生活現(xiàn)在看來依然“很黯淡很黯淡”,那個“苦悶的地方”王安憶事后也“從來沒回去過”;但農村本身卻開始煥發(fā)魅力,變得唯美了。王安憶曾如是表達農村之于她的經驗饋贈與精神滋潤:endprint
農村給我的動力,似乎是在不斷變化著的。最起初,它是向我呈現(xiàn)了沉重的生計,而且,讓我經歷了苦悶的精神歷程。因此,我無法像很多人那樣,懷著親切的眷戀去寫插隊生活。我離開插隊的地方后,再沒回去過。但時間終究在抹淡經驗的色彩,還因為畢竟身不在其中了,不必加入生存的爭斗,心情平和下來,便看見了另一種面貌,那是和上海的市民絕然不同的,可以說是清醒的人生。因為它和自然貼近,懂得生存的本來面目。我一直在想“人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生活”這樣的問題,它便試著回答我。近些年來,我比較多地去江南水鄉(xiāng),我看見那些水鄉(xiāng)小鎮(zhèn)的體貌如何地服從人的需要,就像一件可體的衣服,那么體恤與善解人意,在人口密集、水網(wǎng)密布、道路逼仄的地方,溫暖地養(yǎng)育著生計和道德,這是人性的生活,這是我寫作《上種紅菱下種藕》的初衷,也是農村生活給我的啟迪。
當初不盡人意的農村經歷,卻不經意為王安憶儲備了關于農村的審美經驗。后來王安憶寫了很多農民,但她聲明,“我寫農村,并不是出于懷舊,也不是為祭奠插隊的日子,而是因為農村生活的方式,在我們眼里日漸呈現(xiàn)出審美的性質,上升為形式。這取決于它是一種緩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邊緣比較模糊,伸著一些觸角,有著漫流的自由的形態(tài)?!痹鴰缀螘r,王安憶開始對農村變得迷戀。她把農村提升為一種藝術概念——“生活的形式”,并對之加以豐富的闡釋:鄉(xiāng)村的人生“沖出了制度的格式”,富有“具體生動的性質”,充滿著“過程”和“細節(jié)”;漫長安靜的鄉(xiāng)村看似一座“銅墻鐵壁的堡壘”,卻包裹著“非同尋常的歷史”,“它看似十分單調,其實卻潛藏著許多可能性……很多尖銳的情節(jié),在這里都變得溫和了”;“村人們在很長久的時期里穩(wěn)定地集合在一起,互相介入,難得離散,有始有終地承擔著各自的角色,伴隨和演出著故事”。總之,有關鄉(xiāng)村的想象似乎又神奇般地回到了王安憶兒時的狀態(tài),它是那么“富有傳奇色彩”和“不可思議”。然而,它當然不是一次簡單的回歸,此時的鄉(xiāng)村對于王安憶來說,它既是一段經歷、一種記憶,也是一種視角、一種方法。經時間的沉積,它已內化為王安憶觀照現(xiàn)實人生的一種特有品格與氣質。
徐州文工團
1972年,王安憶“以從小消遣時學習的手風琴,考入了徐州地區(qū)文工團”。王安憶曾言:“我一生中待得比較久的地方是徐州地區(qū)文工團,待了六年時間,這段時間比較長,而且對我影響比較深。正好是十八到二十四歲,度過了我的少女時代?!?/p>
文工團之于王安憶的人生財富并不是長進了多少藝術表演的能力或積累了多少舞臺演出的經驗,而是為心智最豐富、最敏銳時期的王安憶提供了大量可轉化為“經驗”的生活素材。王安憶用“結實”一詞來形容她對文工團生活的印象:“文工團的生活好像是我這么多年的生活中,比較結實的一段,而且是我不反感的?!?/p>
王安憶所在的文工團原先是個蠻有歷史的地方劇團,因所唱劇種較為貴族化,因此觀眾其實并不多。五六十年代一部分大學生的加入,使文工團由唱一個單一的戲種向兼有話劇、歌劇的綜合性文工團過渡。王安憶正好經歷了文工團從“黃金時期”到“門庭冷落”轉變的整個過程:“文革”時期戲劇地位的中心化以及國家對演職團體不計成本的包養(yǎng),使文工團的活動一派蓬勃;然而隨著“文革”的結束和國家補給的淡出,以及其他藝術樣式的復蘇,文工團的生計日趨慘淡。這種戲劇性的命運變幻帶給王安憶關于“動蕩”與“危機”的生存體驗,而文工團內囤積著的“很多有才能的青年”,則增長著王安憶有關“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認知。王安憶到1982年為止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尾聲》,即調動了她“在文工團生活六年的所有的生活素材”,“通過《尾聲》中這個文工團的興衰命運,寫出我們這個歷史轉折時期的一種特殊的矛盾、人的特殊的命運”。
從后來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文工團里“那么多女孩子男孩子在一起,真的很熱鬧”的生活情景,給了王安憶更大的影響。這種“熱鬧”不僅指王安憶開始過上了“在公共的浴室里邊洗澡”的集體生活,更指那種由那么多青年男女聚集一堂而洋溢著蓬勃欲望的氣氛。“文工團的那種氣氛其實肉欲性挺強的。首先大多是年輕人,男男女女朝夕相處,尤其是練功房,幾可稱耳鬢廝磨,練功衣很單薄,又出汗……所以文工團里男女事故多是很自然的,身體接觸太多了”。這無疑是王安憶創(chuàng)作“驚世駭俗”的“三戀”的主要資源。王安憶說,“我寫‘三戀時特別冷靜”,這種“冷靜”顯示著當年王安憶對這種“情欲的空氣”的體驗同樣“相當旺盛”。
文工團似乎也是王安憶走向創(chuàng)作的重要階段。盡管王安憶更愿意把《雨,沙沙沙》視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正式開始,但她同時強調文工團時期的寫作作為“某種準備”的重要性:“自己適應了自己的文字變成印刷體。這其實是個很激動人心的時期,對于創(chuàng)作本身來講它不是那么重要。但對一個開始寫作的人,它卻是一個很有益處的時期。”
從農村到文工團是王安憶的一次“勝利大逃亡”。因此,在初到文工團的二三年里,王安憶“十分平靜地生活著,自以為得到了歸宿”。然而,悠閑的生活隨即使王安憶“心里便也留出了許多空處”,于是“漸漸地,又覺出了苦悶”。而這“循環(huán)的不斷加深的寂寞和苦悶”,則加劇了王安憶對她“那略為成熟一點的文字”的依賴:“我愈發(fā)的苦悶,而又愈發(fā)地要看書,要寫日記?!贝藭r,寫作開始成為王安憶一種“有意識”的舉動。盡管第一篇名為《大理石》的散文“很糟糕”地呼應了“時代的精神”,等拖到1977年印刷出來時因“四人幫”已倒臺而“把這本書搗成紙漿”銷毀了,但“一發(fā)即中”的經歷卻為當時王安憶的寫作增添了動力。“不管如何,我自以為是有了作文章的天才,忙著寫起來”。此后,王安憶不再癡迷于寫日記,而是“虛構”和“半虛構”地“將小說當日記寫了起來”。隨著小說寫出了“許多心中的哀與樂”,她開始“從寫作中得著了樂趣”。多年后王安憶回憶,“從日記發(fā)展成小說,并不求發(fā)表,都是寫給自己看的東西”,她“喜歡這種娛樂”。這意味著寫作對王安憶“不再是一門枯燥的功課”,她真正地愛上了寫作:“我用我整個真實的心情去寫,寫作成了我的習慣,我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多年來的彷徨不定終于得到了解脫?!眅ndprint
總之,王安憶對六年的文工團生活心存感念。較之于她“抵觸”的農村遭際,文工團的日子雖也有哀傷,但更多的是快樂:“文工團的生活,我已經走出來了,之后再回過頭去看看,我真是得到很大的好處……我覺得雖然當時過得也很寂寞,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覺得有很多美好的時光,有很多愉快的記憶。”
文學講習所
王安憶于1980年4月入魯迅文學院的前身文學講習所,作為講習所第五期學員學習寫作,至當年10月結業(yè),中間放了一個暑假,算來歷時半年左右。當然,這不包括結業(yè)后講習所為每個學員向所在單位請的三個月創(chuàng)作假。王安憶把講習所視作其寫作生平里一個“重要的關節(jié)口”,她坦言:“講習所是我生活的轉折點?!?/p>
說起到講習所,王安憶自覺十分幸運。因第五期學員一開始只有三個女生,住不滿四人居的一個宿舍,資源有點浪費,加上“上海這個城市只有竹林一個學員似乎委屈了”,于是校方又委托上海少兒出版社再推薦一名上海女學員,王安憶就這樣搭上了最后的班車。全班三十多名學員中,王安憶屬“最最年輕的”學員之一(另還有一個比王安憶小三歲的同學瞿小偉)。在創(chuàng)作方面,當時王安憶有一些影響的作品只有一個六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說《誰是未來的中隊長》,而且那時該小說所獲的全國少年文藝創(chuàng)作二等獎還沒有評出來,而周圍同學卻是蔣子龍、葉文玲、陳國凱、張抗抗、竹林、葉辛等一批她平時“羨慕和崇拜的人”。王安憶一直認為,在佼佼者云集的“黃埔五期”里,屬她“資歷最弱”“就整個情況是最差的一個人”。學員中一開始似乎也有類似議論,認為王安憶“是受了照顧的,因為她是茹志鵑的女兒,而且巴金也為她說了話”㈣。因此,十分重視此次深造機會的王安憶,在講習所的學習特別認真勤奮。當時講習所的管理似乎并不嚴厲,從內地來的學員經常逛皇城,小有名氣的學員則經常逃課回家或去外面開座談會,但王安憶卻是“老老實實地在學校里”“一堂課也不缺的”。王安憶的鄰桌陳世旭回憶說:“她選的那個位置很靠前(第二排),顯見是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王安憶的筆記卻記得很仔細,使我想起略薩的小說里的一句話:恨不得把教師的噴嚏也記下來。”
講習所的生活很樸素,但王安憶“覺得過得挺好”。講習所當時沒有自己的校舍,臨時設在朝陽區(qū)委黨校里面。王安憶在“課堂兼作飯廳”的教室里上課,在“只一間屋的圖書館”看書,飯后與同學“成群結隊”地在黨校后邊散步,在院子一側一座平房里的小會議室寫東西?!碍h(huán)境是雜一些,可心都是靜的”。王安憶在講習所聽了許多課,這些課都“上得很好”。第五期學員多個性鮮明,用班長蔣子龍的話來說,“都是些人精,一個比一個精,誰管得了誰呀”。調皮搗蛋的賈大山,厚道而睿智的喬典運,頗有兄長風度的蔣子龍,清靜拘束的葉辛,都給王安憶留下深刻印象。這些同學雖不免任性張揚,但都對王安憶很好。他們或鼓勵王安憶“寫得不錯”,或給其創(chuàng)作提出修改意見,甚至“很冒險”地“竟也來向我約稿”,從他們那里王安憶“得到了許多真誠的關愛”“我覺得他們都很像我的兄長,一點不嫌棄我,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提攜了我?!?/p>
王安憶“將進講習所看得很重大”,那是從講習所之于其寫作生涯的意義來說的。講習所帶給王安憶的東西確實很多。首先,講習所為王安憶提供了一段專門從事寫作的時間,在這里,王安憶“有了一種職業(yè)寫作的預習”,它是王安憶進入職業(yè)寫作“很好的起點”。當時學員平均每天上半天課,其余時間就是寫作。這么多“很厲害”的學員聚在一起,“你可以想象那個氣氛,非常文學化的,都在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東西寫好,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王安憶“把自己和他們放在一起考慮問題”,學到了“很多開放的思想”,也開闊了眼界。其次,王安憶在講習所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收獲了滿滿的自信心,同時為她惹人注目地登上文壇做了重要鋪墊。王安憶“好像一下子就在那里得天時地利的感覺”,她很快成為班中“大家公認的寫小說快手”之一。同班學員后來回憶說,王安憶在講習所“寫作時很少抬頭,鋼筆在紙上沙沙沙,一會兒翻一頁紙,一晚上寫五六千字是常事”。王安憶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雨,沙沙沙》中的大部分作品就在這一時期寫作或發(fā)表。而在學習期間的6月份,王安憶一下子有三篇小說分別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和《廣州文藝》。這不僅在班上“引起轟動”,也讓文壇開始向王安憶傾斜。“一些人先前對她的疑慮,轉成嫉妒,終至于不服氣不行。”最后,也似乎是最重要的,是講習所“什么事都不干,就過著文學的生活”的生活方式,浸潤著王安憶的心靈,培育了她的文學氣質。它帶給王安憶的是一種情感、思維與習慣方面的悄悄改變,是王安憶作為作家的一次專業(yè)化轉型。王安憶說,講習所給了她一個“暗示”:“將來可以過這樣的生活——寫作的生活。”
[杭州師范大學勤慎科研項目]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王雙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