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萍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胡應麟,字元瑞,號少室山人,別號石羊生,蘭溪縣城北隅(即今浙江省金華縣東北)人,明代中葉著名的文獻學家和文學家。胡應麟終其一生以讀書為業(yè),除偶爾短暫的出游外,皆常年侍親左右。其性情淡名薄利,唯嗜書如狂,在文學、史學、文獻學方面皆有建樹,尤以古籍文獻辨?zhèn)纬删屯怀觥!端牟空灐氛瞧湓诒鎮(zhèn)螌W方面的優(yōu)秀成果?!端牟空灐返某蓵⒉皇桥既坏?,它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學術發(fā)展演變及胡應麟本人的治學經(jīng)歷都有密切的關系。
明代中葉,王陽明“心學”興起,并成為學術主流,對明代學術影響至深。由于“心學”思想的泛濫,“明自萬歷以后,心學橫流,儒風大壞,不復以稽古為事”[1]1063。終日空談心性成了很多學者的為學之道,漸漸便形成了一種虛妄的學風。“心外無理”是心學的重要主張,他們注重反觀己心,認為世間的萬物都決定于人的主觀意識,故而多憑己意去注解古代典籍,甚至是篡改偽造古籍,使古代典籍文獻的研究陷于主觀決斷。因而辨?zhèn)吻髮嵵畬W成為時代之必要。此外,印刷術發(fā)展到明代,技術水平已十分成熟,這為書籍的大量出現(xiàn)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自然也使書籍的獲得與聚集較之前代變得更為容易。私人著述大量出現(xiàn),但其中真?zhèn)坞s陳。如王世貞、楊慎等這樣一些大學問者,為支持己見,竟也紛紛采取作偽書的方法以資證明。以致明朝到了萬歷年間,造作偽書已蔚然成風。“真?zhèn)文?,而尚可謂之讀書乎!是必取而明辨之,此讀書之第一要義也”[2],清代學者姚際恒如是說。辨?zhèn)沃谧x書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胡應麟生活在這樣一個空談心性、作偽成風的學術環(huán)境之中,本著求真求實做學問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他意識到從事古籍的去偽存真、抉誣摘偽是件亟待去做的治學之大事,因為它不僅關系到個人的讀書治學,而且也會影響到整個學術的發(fā)展。這是胡應麟著寫《四部正訛》的所處的社會歷史背景,也是其成書的客觀原因。
中國自先秦開始,便有了疑古思想。為了求真求實,學者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疑古思想用于書籍的真?zhèn)伪鎰e上。從班固《漢書·藝文志》中所標出的“似依托”等零星辨?zhèn)沃迹浜篑R融從文字、內(nèi)容等方面考訂論證《泰誓》之偽;之后由于戰(zhàn)亂,朝代更替頻繁,書籍的大量散佚與焚毀,新一朝代建立之始的懸賞搜集,形成了魏晉南北朝那個“造偽甚于辨?zhèn)巍钡臅r期,最為有名的莫過于這一時期王肅的古書偽造,于是到隋唐時一股辨?zhèn)物L氣盛行,如劉知幾的疑古惑經(jīng),啖助、趙匡對春秋三傳的考辨,柳宗元對諸子及其他古籍的考辨等等;至宋,學者以疑古思想審視先前典籍(突出表現(xiàn)在對經(jīng)學的懷疑)。然而這些辨?zhèn)螌W者,只是在筆記或文集中出現(xiàn)少些零星的辨?zhèn)握Z句,并沒有專著進行有系統(tǒng)的辨?zhèn)畏椒偨Y。朱熹曾有過專著這樣一部書的想法,但很遺憾最后并沒有著出。后來,元末明初的宋濂,著有《諸子辨》一卷,在此書中他對先秦至宋的四十多種子書真?zhèn)芜M行了考辨,不過宋濂在辨別偽書之時,是將儒家思想作為評判諸子思想的標準,是為了“衛(wèi)道”之需,因而從他的目的性來看,這也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為辨?zhèn)味鎮(zhèn)巍钡闹?。至明代,胡應麟的辨?zhèn)喂ぷ鏖_始有意識地在這些先賢們片段零星的方法基礎上,進行辨?zhèn)谓?jīng)驗的總結,既而結合自己平時的讀書所見,提出了一整套相對系統(tǒng)嚴密的辨別偽書方法,為《四部正訛》的成書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和豐富的借鑒經(jīng)驗。它的成書,也是歷代辨?zhèn)螌W術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過長期不斷積累而成的結果。
《四部正訛》的成書,除了上述客觀社會因素和學術發(fā)展因素所決定的必需性外,與胡應麟自身的學術積累、豐富藏書等自身條件提供的可能性更有著莫大關系。
胡應麟藏書之富是其辨?zhèn)螌W取得如此成就而必不可少的堅實物質(zhì)基礎。胡應麟嗜書,在他的生活中,購書、藏書、讀書是最大的愛好。在《少室山房筆叢·經(jīng)籍會通》中他曾自白道:“于他無所嗜,所嗜獨書,饑以當食,渴以當飲,誦之可以當韶頀,覽之可以當夷施,憂藉以釋,忿藉以平,病藉以起色。”[3]33書籍在他這里成了無所不能的至寶,是自己此生安身于世的重要精神支柱。王世貞道:“元瑞以嗜書故,有所購訪,時時乞日俸不給,則脫婦簪珥而酬之,又不給,則解衣以繼之。元瑞之橐無所不罄,而獨其載書。陸則惠子,水則宋生。蓋十余歲而盡毀其家以為書,錄其余貲以治屋而藏焉?!保?]33由此可見其嗜書欲狂之狀。由于胡應麟終其一生并未出仕,財物不免拮據(jù),買書需求不能時時得愿,故而借書、抄書也是其藏書的重要來源。王世貞在《石羊生小傳》中云:“元瑞自髫鬐厭薄榮利,余子女、玉帛、聲色、狗馬、服玩諸好,一切泊然,而獨其嗜書籍自天性。身先后所購經(jīng)、史、子、集四萬余卷,手鈔集錄幾十之三?!保?]序此外,因機緣低價購得義烏藏書大家虞守愚之藏書,對其存書量的擴充占了很大比例。關于胡氏藏書數(shù)量,在王世貞為他所作的《二酉山房記》中這樣記載:“所藏之書為部四,其四部之一曰經(jīng)……合之四萬二千三百八十四卷?!保?]其實,他的藏書應不止此數(shù),在王世貞作此篇之后至胡應麟歿時的十多年里,以胡應麟嗜書之狀,收藏之書必然會不斷增多。如此豐富浩瀚的藏書,使胡應麟能夠接觸大量著作以及著作不同的版本,這是從事讀書辨?zhèn)喂ぷ魇种匾南葲Q物質(zhì)條件。
胡應麟藏書不是為有附庸風雅的談資,或是“為藏書而藏書”的裝點門面,而是作為實際的讀書治學之用,“書之為用,枕籍攬觀”“夫書聚而弗讀,猶亡聚也”[3]70,這是他對藏書的態(tài)度。胡應麟博覽群書,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涉,在給王世貞的信中,他曾陳其心跡志向曰:“不敢以鴻碩自居,不致以空疏自廢?!保?]卷一一一在《弇州四部續(xù)稿》中,王世貞也曾稱贊他:“元瑞于書,聚而讀之,幾盡矣?!保?]35常日發(fā)奮讀書沉浸于典籍之時,廣博覽讀,勤思善疑,“有概于心,則書片楮投篋中”[3]166,筆耕不輟。在考辨?zhèn)螘ぷ髦袊乐攲徤?、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惟其是而已”的考證精神,是其從事辨?zhèn)喂ぷ骷昂髞怼端牟空灐烦蓵夭豢缮俚年P鍵因素。從而做到“真其所真,偽其所偽,使真?zhèn)胃鞯闷溆?,此吾輩讀書應有之態(tài)度,亦所以為來者辟一讀書之坦途也?!保?]張舜徽先生曾經(jīng)對胡氏的治學精神做了高度評價,“一生博極群書,各有撰述。論皆有據(jù),語無虛發(fā),學者嘆其精審!”[7]
再者,胡應麟自幼喜讀楊慎之書,然而,楊慎喜愛造作偽書以證己之所持論述,從而從反面上為他在辨?zhèn)螌W方向發(fā)展提供了學術啟蒙,也為之后《四部正訛》的完成提供了辨?zhèn)螌嵺`的經(jīng)驗總結基礎。楊慎,明代中葉以博學聞名于世,胡應麟對他的學識欽慕之至。“余少癖用修書,求之未盡獲,已稍稍獲,又病未能悉獲。其盛行于世而人尤誦習,無若《藝林伐山》等十數(shù)編,則不佞錄丹鉛外,以次卒業(yè)焉?!保?]258由此可見,楊慎著作對胡應麟的影響是頗大的。但是,正如《四庫總目》中所評價的,楊慎的著作,“至于論說考證,往往恃其強識,不及檢核原書,致多疏舛,又恃氣求勝,每說有窒礙,輒造古書以實之”。[1]1502楊慎不只是在考證方面不力行查實所引,更甚的是,故意偽造古籍以證明自己所持之說,在當時就被一些如陳耀文等學者所詬病,陳耀文所作《正楊》在糾正楊慎訛誤之處的確功不可沒,但是“其兢心獨勝,意氣用事,哄然糾駁,態(tài)度極不公正,雖不必‘不免為前人所笑’?!保?]1026鑒于陳《正楊》一書的尚不完備,加之對楊慎學識的仰慕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愛護之情,使得胡應麟決心以客觀嚴正、嚴謹求實的態(tài)度來糾正楊慎之失,從而讓后人對楊慎之學識有一個正確的認識。這在客觀上也為胡應麟辨?zhèn)畏椒ǖ目偨Y提供了豐富的實踐資料,有利于著作《四部正訛》時辨?zhèn)畏椒ɡ碚撔缘母爬ā?/p>
《四部正訛》的成書是辨?zhèn)螌W成為一個獨立學科的重要標志,是中國首次有系統(tǒng)、規(guī)律性的文獻辨?zhèn)畏椒偨Y。在書中,胡應麟對偽書考辨的范圍擴展到了四部。對歷來偽書出現(xiàn)的原因做了具體詳細的分類與總結。其后民國時期梁啟超先生在他的《古書真?zhèn)渭澳甏分兴?,很多基本上是和胡應麟相同的,并無多少超出胡應麟歸納的地方。因此我們基本可以說胡氏對偽書各種情狀的分類為后世的辨?zhèn)螌W樹下了一個范本。他還結合自己辨?zhèn)蔚膶嵺`,提出著名的“辨?zhèn)伟朔ā?。這在中國文獻辨?zhèn)螌W發(fā)展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此外,在對待偽書的態(tài)度上,并不是簡單的一概否決,關于如何利用偽書的價值,他又根據(jù)具體的情況做了具體的討論。這些提議都是十分寶貴的。
《四部正訛》作為我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辨?zhèn)螌W的專著,它的成書,是在前賢繁碎辨?zhèn)螌嵺`發(fā)展到一定成熟歷史時期的必然產(chǎn)物,加之楊慎治學的部分影響因素,然而群書的廣博飽覽與客觀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是胡應麟能夠完成這部辨?zhèn)沃鞯年P鍵因素。
[1][清]永溶,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清]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序[M].北京:中華書局,1985:1.
[3][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M].北京:中華書局,1958.
[4][明]胡應麟.少室山房類稿[O].續(xù)金華叢書民國十三年永康胡氏夢選樓刊本.
[5]黃云眉.古今偽書考補正:序[M].濟南:齊魯書社,1980.
[6]張舜徽.愛晚廬隨筆[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