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磊
(南京大學(xué) 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晚明刻書、藏書之風(fēng)與知識走向社會深層
單磊
(南京大學(xué) 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晚明刻書、藏書與知識走向社會深層的互動深刻地體現(xiàn)了科技進步與文化變遷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虝⒉貢L(fēng)熾烈使得知識普及化、文化世俗化趨勢加劇,縮小了地域間和層級間的文化差異,打破了社會精英對文化知識的壟斷。
晚明;刻書;藏書
科技進步與文化變遷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這在晚明刻書、藏書與知識走向社會深層的互動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一方面,出版技術(shù)改良促進書籍刊刻,進而推進知識走向社會深層。原本只能依靠記誦和手抄的書籍經(jīng)由出版商大量刊刻,更加便于保存和交流,價格也大大降低,原本只在少數(shù)知識精英中傳閱的書籍迅即流向民間,趁勢擴大影響力,著作者得以揚名立萬,寒微之士得以增長知識。另一方面,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讀書人對介紹和推廣科技用力甚勤、成效甚大。晚明書籍題材龐雜,涵蓋農(nóng)林、水利、建筑、手工業(yè)、商貿(mào)、歷史、地理、風(fēng)俗等幾乎所有生產(chǎn)和生活領(lǐng)域,人們的需求反過來刺激逐利的出版商改良出版技術(shù)。由是,晚明出版技術(shù)與文化發(fā)展實現(xiàn)了良性互動。
首先,明代出版技術(shù)大為改良。除雕版印刷外,自宋以來興起的活字印刷術(shù)及隨后得以改進的銅活字、鉛活字印刷術(shù)在晚明出版業(yè)中頗為流行。明人改進的木活字由于造價低、使用便利、用途廣泛而備受出版商喜愛。木活字的廣泛使用大大改良了印刷技術(shù),降低了印刷成本,大量原先難以刊刻的書籍噴薄而出??梢哉f,木活字技術(shù)在晚明出版業(yè)的普遍使用引發(fā)了知識界的一場巨震。由于人們的審美情趣提升,出版商往往迎合讀者喜好包裝書籍,書籍傳播途徑更廣了。與前代原裝書“所重在校勘,而不在外飾”①葉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88頁。不同的是,明代翻刻書注重外飾,這除了反映民人虛榮以外,還反映出明人審美情趣的改善。晚明印刷技藝發(fā)達,書籍防護技術(shù)改良,裝幀設(shè)計之風(fēng)盛行,套版、繪圖、拱花及千姿百態(tài)、顏色各異的字體風(fēng)格廣泛應(yīng)用于書籍刊刻,無疑大大增加了藝術(shù)感而受社會各層喜愛,拓廣了書籍的銷售渠道,大大增加了銷售量,進而促進了書籍的流布。
出版技術(shù)的改良極大地推動了知識傳播、文化繁榮,也為出版商贏得了高額利潤,出版商為逐利而競相改良技術(shù),反過來推動出版事業(yè)發(fā)展。明人私刻書籍之盛令清人葉德輝慨嘆:“自宋至明六百年間,建陽書林,擅天下之富,使有史家好事,當援貨殖傳之例增書林傳矣?!雹谌~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42頁。書商為牟利不斷翻刻舊版圖書,導(dǎo)致書價低廉,促進了書籍新陳代謝,也為寒士貧儒求學(xué)問道提供了便利。
其次,傳媒發(fā)達也是刻書風(fēng)氣大盛重要原因。時人曾說:“今朝野中忽有一番議論,一人倡之,千萬人和之,舉國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變亂白黑?!雹僦x肇淛:《五雜組》,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261頁。何以“一人倡之”而達到“千萬人和之”的效果?傳播媒介無疑扮演著重要角色。傳媒的發(fā)達、便利,使居廟堂之高者得以了解江湖之情,處江湖之遠者知曉廟堂之事。古人尚無電視、收音機、計算機等電子傳媒產(chǎn)品,他們的信息交流主要通過書籍、邸報、書信等完成,因而,晚明傳媒的發(fā)達實質(zhì)上很大程度依賴于技術(shù)尤其是出版技術(shù)的進步。
此外,明廷寬松的政策客觀上促進了知識流落民間。明廷規(guī)定官修書只準翻刻不準另刻,嚴格按照規(guī)制,如有違謬,追版鏟毀,治重罪,而對民間翻刻卻不加也無力制止。②葉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79-180頁。明代官書面向大眾,允許寒門子弟借讀,史載:“宋明國子監(jiān)及各州軍郡學(xué),皆有官書以供眾讀?!雹廴~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23頁。明代中后期不再對書籍征稅,明廷要求諸種物件“析榜于官署,按而征之。惟農(nóng)具、書籍及他不鬻于市者勿算”。④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75頁。除了犯忌諱和被認定危害世道人心的書籍外,明廷是相當支持出版事業(yè)的。明后期政策就更放寬了。這些政策在客觀上促進了出版業(yè)發(fā)展和文化市場繁榮。
刻書之風(fēng)大熾,引發(fā)了藏書格局的變動。書籍的大量刊刻催生了一大批民間藏書家,如胡應(yīng)麟、何良俊、謝兆申、黃居中、張萱等,這些大藏書家們藏書都達數(shù)萬冊。
藏書家社會階層下移是晚明時代藏書事業(yè)的顯著特征。迄今尚可考的明代收藏萬卷以上藏書家約231位,其中,布衣、處士、隱士、富商、諸生、醫(yī)者、鄉(xiāng)紳、逸士、居士、武弁、出版者、教諭及胥吏等中下階層占據(jù)半壁江山。目錄書的數(shù)量在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藏書狀況。明代僅有文獻可考的私家藏書目錄、題跋就達167種之多,中下階層所著不在少數(shù)。⑤范鳳書:《中國私家藏書史》,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251-263頁。
私人藏書甚至超過官方藏書,這就引發(fā)了圖書收藏格局的變動,官方再也不能壟斷書籍。而這一格局的變動與民間藏書家的無私奉獻密不可分。
“以布衣自處”的毛晉是一位頗富傳奇色彩的藏書家。他一生嗜書如命,“無所不窺,聞一奇書,旁搜冥探,不限近遠,期必得之為快”。⑥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頁。他還高價征集群籍自為刊刻,于是,各地藏書之人競相攜書云集毛氏之門,邑中為之諺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于毛氏。”在父親藏書的基礎(chǔ)上,他共藏書八萬四千冊。⑦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頁。毛晉不僅搜集書籍,還???、刊刻書籍。他“通明好古,強記博覽”,親為校讎,“務(wù)使學(xué)者窮其源流,審其津涉”,以至“毛氏之書走天下”。⑧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頁。毛晉曾???、開雕過十三經(jīng)、十七史、古今百家及無數(shù)未梓行之書,多“搜剔古人不刊之祕旨,不罄之剩義,綴諸末簡,標如月星,耀若珠貝”,⑨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頁。一時間,“天下之購善本書者,必望走隱湖毛氏”。⑩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頁。
民間藏書家限于財力,藏書之困厄難以想象。有些布衣藏書家嗜書如命,他們節(jié)衣縮食甚至蕩盡家產(chǎn)以不斷購求書籍。胡應(yīng)麟是晚明布衣藏書家的杰出代表,他自陳藏書四萬余卷,依然不覺滿足,聲稱“倘有以釋道二藏來售者,盡鬻負廓之田以當之,則余家所藏幾可與前代等,不可謂非布衣之幸也”?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326頁。。面對困窘,他苦中作樂,視藏書為“布衣之幸”,表現(xiàn)出濃郁的浪漫主義情操。
許多開明的藏書家主張“天下好書,當與天下人共之”,以所藏書籍傳布天下為藏書最高境界。丘濬年少時窘于無書可讀,多方打探借閱,“及聞有多藏之家,必豫以計納交之,卑辭下氣,唯恐不當其意。有遠涉數(shù)百里,轉(zhuǎn)浼至十數(shù)人,積久至三五年,而后得者,甚至為人所厭,薄厲聲色以相拒絕,亦甘受之,不敢怨慰,期于必得而后矣”,深知寒士求書之苦,丁憂歸鄉(xiāng)后,他在瓊山筑室藏書甚眾,“俾吾鄉(xiāng)后生小子茍有志于問學(xué)者,于此取資焉”。?丘濬:《藏書石室記》,清咸豐七年(1857年)刻本,卷六《文藝志》。尹守衡正是與他交游甚密,才得以飽讀詩書,完成皇皇巨著的。開明藏書家的器局由此可窺一斑,他們的開明舉措對沒有門路閱覽官藏書籍的在野知識者博極群書發(fā)揮不可估量的作用。
晚明是一個學(xué)者型藏書家輩出的光輝時代。民間藏書家不僅藏書豐富,還悉心鉆研書籍。陳繼儒盛贊毛晉學(xué)識淵博:“胸中有全書,故本末具有脈絡(luò)。眼中有真鑒,故真贗不爽秋毫”,以布衣之身藏書毫不遜色于大夫閣老,“雖有士大夫藏書家李邯鄲、宋宣獻復(fù)生,無不侈其博而服其鑒也”。①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頁。更可貴的是,毛晉藏書并不僅供自己閱讀、校讎,還與眾共享,使海內(nèi)皆知,誠所謂“不以祕帳中而以懸國門”。②王象晉:《汲古閣書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頁。
藏書的作用是特殊的,功績是卓著的,這突出地表現(xiàn)為藏書與著書相互促進,互為因果。誠如葉德輝所言:“刻書以便士人之購求,藏書以便學(xué)徒之借讀,二者固交相為用?!雹廴~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23頁。編書、刻書、藏書和讀書四者往往是相互促進,相互交流的。“編書往往以豐富的藏書為前提,藏書是出版的準備和基礎(chǔ);而出版的圖書又要靠藏書家來收藏保存。所以,藏書既是出版事業(yè)的開端,又是出版成果的歸宿之所”。④繆詠禾:《中國出版通史·明代卷》,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第318頁。
刻書、藏書之風(fēng)刺激了著書立說之風(fēng)。書籍不僅僅是知識的載體,還是知識群體得以形成的基本承載者。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樣,人們對書籍信息的篩選往往滲透進自己的主體意識。這就把各個群體劃歸不同的信息系統(tǒng)。恰如美國學(xué)者梅羅維茨所言,書籍不僅僅扮演信息傳遞的角色,也是“自我和身份的象征。正如我們確定穿著風(fēng)格不單單是為了實用,我們選擇書也要能‘恰當?shù)亍从澄覀円约拔覀兯用巳后w的形象”。⑤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77頁。由是,民間知識群落和學(xué)術(shù)流派得以涌現(xiàn)。
刻書風(fēng)氣之盛也帶來了許多負面影響。部分不良書商和不守節(jié)操的讀書人為追名逐利確實給出版市場帶來了混亂。朗瑛就曾注意到:“蓋閩專以貨利為計,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價高,即便翻刊,卷數(shù)目錄相同,而于篇中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貨半部之價?!雹蘩淑骸镀咝揞惛濉?,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309頁。葉德輝痛斥明人刻書之弊:“吳琯《古今逸史》時有脫訛,何允中《增刻漢魏叢書》殊少抉擇。至晚季胡文煥《格致叢書》,陳繼儒《秘笈》之類,割裂首尾,改換頭面,直得謂之焚書,不得謂之刻書矣?!雹呷~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27頁。難怪有人稱,明代刻書之濫,“刻者十不當鈔一,鈔者十不當宋一”。⑧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19頁。官出俸錢刻書往往“??辈簧?,訛謬滋多”,后世視之為“名低價賤”。葉德輝概嘆:“昔人所謂刻一書而書亡者,明人固不得辭其咎矣。”更有甚者,各級官吏奉使出差回京后必刻一書,以一書一帕相饋贈,即所謂“書帕本”。陳繼儒《秘笈新書》被指“全出于欺世盜名,其智計與書帕本房卷何異!否則豈有自命文人,而為此誣亂古人疑誤后學(xué)之事者?此明季山人人品之卑下,即此刻書而可見矣。”⑨葉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80-181頁。
然而,刻書畢竟有大好處。張舜徽從出版技術(shù)對學(xué)術(shù)造成的影響考察,認為“自宋以降,吾國學(xué)術(shù)乃迥然與先唐異趣”,其中,出版技術(shù)改良對學(xué)術(shù)造成的“四利”和“四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所謂“四利”、“四弊”即:
一曰,學(xué)者易于求書,故博雅勝于曩哲。然自印板行后,得書甚便,學(xué)者易流于鹵莽,雖博涉過于前人,而精密遠不逮古?!∷⒂?,而記誦日衰……二曰,古籍易于刊布,故散佚減于往代。然書經(jīng)多刻,訛舛日滋,刻書者既不精讎對,校書者又任意輕改,古書面目,轉(zhuǎn)失其真?!∷⒂?,而訛誤益多……三曰,書冊易于傳布,故著述盛于昔日。然自此開著書簡易之路,甚且轉(zhuǎn)相剽竊,恬不知羞,故自唐以下,纂輯之業(yè)多,而創(chuàng)造之功少?!∷⒂?,而著述日卑……四曰,文辭易于屬稿,故篇什富于前時。然刊布過于捷便,故文之繁冗蕪蔓亦特甚。……印刷愈便,而文辭益冗……大氐一物之興,無能全美,福來而禍倚,利至則弊生,世間萬事,靡不皆然。⑩張舜徽:《廣校讎略》,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50-51頁。
顯然,這一認識深刻而獨到,出版技術(shù)改良對學(xué)術(shù)造成的利弊得失均是顯著的,他認識到“一物之興,無能全美,福來而禍倚,利至則弊生”,無疑是非常辯證的。
無論如何,書籍大量刊刻和流布,人們選擇的余地就大了,而不是在書籍稀缺時處在“被選擇”的不利地位。這就是很大的進步。據(jù)時人記載,“宣德、正統(tǒng)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己”,但此時刻書多為官宦小圈子交流甚至用作行賄,“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至百部,有司所費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佔畢而不得一見者多矣”。①陸容:《菽園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57頁??虝唾I書都要金錢或權(quán)力(權(quán)力往往附帶金錢)支撐,這就往往導(dǎo)致“讀書者無書,有書者不讀”(即書籍需求與書籍占有處于分裂狀態(tài))的畸形現(xiàn)象。印刷量小且不便,布衣之士無力獲取,出版技術(shù)改進顯然有助于知識普及。社會需求召喚著技術(shù)的改進。經(jīng)過晚明刻書之盛,明前中期,圖書還只是朝廷頒賜和上層人士才能享有的事物,到晚明僅僅是普通的商品。出版技術(shù)進步不僅是一場技術(shù)革命,還是一場知識革命。
事實上,出版業(yè)之所以特別引人注意,不僅因為它是一項重要產(chǎn)業(yè),還因為它是傳播知識、傳播科學(xué)與技術(shù)的服務(wù)性產(chǎn)業(yè),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文化的“理性程度”和社會的“開放程度”。②11G2.頁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劉北城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它進一步使得知識普及、文化世俗,縮小了地域間和層級間的文化差異,打破了社會精英對文化知識的壟斷??虝L(fēng)大熾孕育或改良了適宜民間知識者茁壯成長的土壤。知識民間化加劇已呈不可逆轉(zhuǎn)之勢。知識由王謝堂前飛入尋常百姓家,日益深入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學(xué)習(xí)知識、享受知識帶來的利益和樂趣成為他們?nèi)粘I畹闹匾糠帧a绕鹩诠潞拿耖g俊彥正是出版技術(shù)改良的直接受益者,在“立言不朽”思潮影響下,新著新見呼嘯而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貧士寒儒所撰。
The trend of publishing and collecting books in late Ming Dynasty and knowledge's moving towards deeper society
SHAN Lei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publishing and collecting books in late Ming Dynasty and knowledge's moving towards deeper society showed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dvance and cultural changes. The fashion of publishing and collecting books promoted the trend of knowledge becoming popular and culture becom ing secular, narrowing the differences of different social classes and different regions.
late Ming Dynasty; publishing books; collecting books
G122
A
1009-9530(2014)06-0001-04
2014-07-20
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界聯(lián)合會課題(B2014022)
單磊(1985-),男,南京大學(xué)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