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堂春
(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 湖南 益陽 413000)
《永州八記》是八篇寫景文章的總和,包括《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它是柳宗元仕途失意被貶永州后與奇異的自然山水相伴而寫的。這些優(yōu)美的小文,片羽鱗光,給人以極大的審美享受,同時,也蘊含了豐富的美學思想。
山水走向人類,人類親近自然,在二者相互擁抱、親昵中,自然山水之美產(chǎn)生了。由自然之物變?yōu)樽匀恢?,人類的審美意識起到了尤為關(guān)鍵的作用,柳宗元“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深刻揭示了這一審美原理。他在《琶州柳中垂作馬退山茅亭記》中說:“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绷谠J為自然山水不能自己顯現(xiàn)出自身之美,必須借助人的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王羲之慧眼發(fā)現(xiàn),那么蘭亭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的美景就只能“蕪沒于空山”。美的彰顯,離不開人的發(fā)現(xiàn)、喚醒、照亮,使之從隱蔽狀態(tài)中顯現(xiàn)出來。像鈷鉧潭、鈷鉧潭西小丘,這在當?shù)厝嗣窨磥硎窃倨胀ú贿^的地方,當?shù)卮迕褚驗槠洳粚嵱枚v價賣掉?!队乐莅擞洝分兴枋龅谋姸嗟钠嫔疆愃畯淖匀恢蹙鸵汛嬖冢鼈兊拇嬖谶h遠先于人類的存在,在那么久的時間里這些奇山異水沒有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僅僅作為大自然之物存在,雖具備了美的潛質(zhì),但普通人熟視無睹。美的發(fā)現(xiàn),有一定的偶然性,也有一定的必然性?!队乐莅擞洝返氖灼妒嫉梦魃窖缬斡洝肪涂偸隽肆谠l(fā)現(xiàn)山水、寄情山水的緣起,揭示了自然美發(fā)現(xiàn)需要的主體條件: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條件之一是強烈的審美需求。柳宗元因為政治失意,貶謫永州,“恒惴栗”,宣泄憂懼的強烈驅(qū)動使之走向山水之間。正是這種強烈的審美需求,使他“斫榛莽,焚茅茷”,不避艱險,“無遠不到”,這就促成了柳宗元對永州山水之美的發(fā)現(xiàn)。條件之二是抱有審美的態(tài)度?!捌湎兑玻瑒t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表明他是在工作之余,緩緩地走,漫無目的地游玩。有“隙”就有閑,這樣的“游”,消磨了功利的急切性、沉重感,顯得從容舒展,蘊含游戲意味、審美意味,這樣的態(tài)度自然是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而永州本地人從實用角度來對待,這些奇山異水大都地處僻遠,林莽叢生,常人難及,小石城山甚至連土也沒有,故《鈷鉧潭西小丘記》中“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而柳宗元則如獲至寶。此外,審美眼光、審美能力也是重要的。李漁說:“若能實具一段閑情,一雙慧眼,則過目之物,盡在畫圖,過耳之聲,無非詩料。”[1]357“惴栗”、“閑情”、“慧眼”,諸多因素集于一身,所以柳宗元能發(fā)現(xiàn)遭人遺棄的山山水水那種特別的美。這種發(fā)現(xiàn),是主客體相互碰撞、相互激蕩的結(jié)果?!白匀幻赖陌l(fā)現(xiàn),自然美的欣賞,自然美的生命,離不開人的胸襟,離不開人的心靈,離不開人的精神……”[2]193
世界是美丑并存的,自然山水同樣良莠不齊。人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主要方面就是抑丑揚美。這也是《永州八記》中表達的美學思想。柳宗元的山水游記把自然景物都描繪得自然天成,但也不乏關(guān)于對自然的改造。如他在西山“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然后“窮山之高而上”,榛莽、茅茷本身不美,又妨礙欣賞美,故要斫之焚之,為欣賞山水開辟路徑。在鈷鉧潭“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于高者而墜之潭”,臺以高而雄,檻為長而悠,泉因高而有勢,美的景物經(jīng)過強化其特征更加鮮明,美點愈益凸顯。如果在鈷鉧潭是強化美的景物本身的話,在鈷鉧潭西小丘則是刪丑以顯美,“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然后發(fā)現(xiàn)“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于嘉木、美竹、奇石雜陳于穢草、惡木之中,美景被遮蔽,所以需要芟除雜草,突出良花。在石渠“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則是結(jié)合了前面兩種方式,既強化美景,又鏟除丑物。柳宗元的美學思想對中國古典園林美學思想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明代著名造園家計成《園冶·興園論》提出“俗則屏之,嘉則收之”的造園原則與柳宗元的美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清代詩人袁枚在《謁岳王墓》中說:“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賴有岳于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鄙剿驗檫B帶的人文、歷史、文化而大大增輝?!队乐莅擞洝芬詢?yōu)美的的散文記錄了永州的奇山異水,有時還刻之于石,為這些山水增添了藝術(shù)魅力和文化底蘊,使后人在領(lǐng)略山水的同時,還能欣賞美文、書法,美感倍增。
“審美活動作為主客互動的活動,不僅對于進入審美的主體有特殊的要求,而且對進入審美的客體也有特殊的要求。審美的發(fā)生,主體須對客體持審美態(tài)度,客體須對主體實施審美誘導?!保?]61客體要成為審美對象,必須具備誘人的感性特征。杜夫海納說“審美對象就是輝煌地呈現(xiàn)的感性”[4]115,在柳宗元看來,就是有“奇味”,是他在《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中說的“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队乐莅擞洝分苯佑谩捌妗钡亩噙_七處,還有“怪”三處、“異”三處、“詭”一處。它們含義相近,都可歸屬于“奇味”。伽達默爾說:“藝術(shù)作品的存在不在于去成為一次體驗,而在于通過自己特有的‘此在’使自覺成為一個事件,一次沖撞,即一次根本改變習以為常和平淡麻木的沖撞?!保?]105藝術(shù)作品如此,山水亦然。富有“奇味”的山水給習以為常和平淡麻木造成強烈的沖撞,帶給人以新奇感、美感。
《永州八記》里最富有“奇味”的,當推永州“奇石”?!缎∈队洝吩?“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石澗記》曰:“亙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薄垛掋a潭西小丘記》道:“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弊髡卟粌H描石之奇狀,更傳石之奇勢。特別是《小石城山記》中狀如城堡的小石城山“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讓人印象深刻。永州之地,不僅山奇,而且水異。柳宗元筆下的水呈現(xiàn)出種種別樣的風姿和美感:有時奔注蕩擊,有時響若操琴;或斗折蛇行,或流若織紋;平者深黑,峻者沸白……真是異彩紛呈,美不勝收。最讓人傾心的當是《小石潭記》中的水:“下見小潭,水尤清冽……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辈粌H水清得出奇,而且魚自由得出奇、樂得出奇。當然,這個“奇味”也是有限度的,在《與李翰林建書》中,柳宗元說:“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峰,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薄捌妗币圆粋徝乐黧w身心為前提,以不“恐”為前提,即美必須以善為前提。
晉人袁山松在《宜都記》中提出了“山水驚知己”的命題:“其疊秀峰,奇構(gòu)異形……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於千古矣?!边@個“驚”就意味著山水必須有驚人的審美潛質(zhì),“奇構(gòu)異形”就是其重要方面。稍后的吳均在其著名的《與朱元思書》中稱贊富春江沿岸“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因此,有“奇味”,是山水審美的普遍審美取向。這雖不是柳宗元獨造,但他的《永州八記》大大強化了這一取向。
美感具有愉悅性,而美感的愉悅是一種多層次的愉悅。李澤厚把美感劃分為悅耳悅目、悅心悅意與悅志悅神三層次,[6]536這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中已有自覺的認識?!垛掋a潭西小丘記》寫道:“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滔滔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薄爸\”,這里指外界景物與主體的和諧接觸,接觸因和諧而生愉悅?!扒謇渲疇钆c目謀,滔滔之聲與耳謀”是悅耳悅目,“一般是在生理基礎(chǔ)上但又超出生理的感官愉悅”[6]543。人的感官容易疲勞,遂求新求異,永州富有“奇味”的山水,其“清冷之狀”、“滔滔之聲”與厭倦政治風波的柳宗元內(nèi)在相通,在徜徉山水中獲得感官愉悅,于是從人事走向自然。通過耳目,愉悅走向內(nèi)在心靈,這就是悅心悅意:“一般是在理解、想象諸功能配置下培育的情感心意。”[6]543二者雖有淺深之別,但轉(zhuǎn)化、傳遞是極其迅捷、不露痕跡的,故《小石潭記》說:“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耳、心幾乎同時感受到快悅。樂(特別是審美的樂)一定程度上可以忘懷世事紛擾,可以通向靜。因此,《與李翰林建書》說:“時到幽樹好石,蹔得一笑”?!佰姷靡恍Α奔瓤煳苛诵囊?,也宣泄了苦悶,讓焦慮的心情平靜下來。“淵然而靜者與心謀”就從景境之“靜”通向了心靈之“靜”。但“蹔”(即“暫”)體現(xiàn)了這種心意愉快的短暫性,這就要求悅心悅意向悅志悅神提升?!坝迫欢撜吲c神謀”是神志的愉悅,這是美感的最高層次:“它不僅不只是耳目感官,而且也不止是心意情感的感受理解,而且還是整個生命和存在的全部投入”[6]544。要達到這一境界,則要“悠然而虛”。通過景境的“悠然而虛”把神志引向“悠然而虛”。
《莊子·人世間》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也。唯道集虛?!?/p>
莊子認為,作為對象的“道”都是虛的,要能體悟到“道”,主體也必須與之一致,也應(yīng)該是虛的,要沿著“聽耳”(動)→“聽心”(靜)→“聽氣”(虛)的路徑進行。只有擺脫耳目心意的有形有限境界,走向“氣”的無形無限境界,才能把握無形無限的“道”。正是遨游于無限境界中,主體獲得“至美”、“至樂”。“悠然而虛者與神謀”就是《始得西山宴游記》說的“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與萬化冥合”,就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沖淡》說的“飲之太和”;“悠然而虛者”就是“道”——無涯的“顥氣”——無窮的“造物者”——“萬化”——“太和”。個體神志一旦與“道”相合,即“天人合一”,就能獲得與宇宙本體契合的神秘陶醉——高峰體驗,葉朗先生稱之為“神合感”[7]40-42。達到了這一最高境界,超越了時空,進入到《莊子·至樂》提到的“至樂無樂”境界,最大的快樂也就無所謂快樂了,因為他徹底超脫了?!队乐莅擞洝奉l繁表達了對這一美感境界的追求,《鈷鉧潭記》云:“尤與中秋觀月為宜,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小石城山記》說小石城山“環(huán)之可上,望甚遠”,“高”、“迥”、“遠”都是指向虛的,即是指向“道”的。而《石渠記》則形象簡練地描繪了美感愉悅層層深入的過程:“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薄帮L搖”“韻動”使感官愉悅,進而激發(fā)心意愉悅并隨之平靜,最后從遠景中升華到神志的愉悅,如表1所示:
表1 關(guān)于柳宗元多層次美感愉悅分析表
可見,柳宗元對美感的多層次性認識是深刻的,與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zhì)同構(gòu)”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如魯?shù)婪颉ぐ⒍骱D吩凇端囆g(shù)與視知覺》一書中指出的:“事物的運動或形式結(jié)構(gòu)本身與人的心理—生理結(jié)構(gòu)有某種同構(gòu)對映效應(yīng),因此它們本身就是表現(xiàn)”[6]507。
值得一提的是,柳宗元不僅把悅志悅神看成審美愉悅的最高層次、境界,而且把它看成理想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沖虛、恬淡。“雖然柳宗元對道教‘食氣’、‘服餌’等方術(shù)很反感,但對道士沖虛、清寧的心性特征還是大加贊賞的”[8]139。如張因辭去長安尉之職去做道士,柳宗元在《東明張先生墓志》中贊譽他“……漠焉以虛,沖焉以盈。言而不為華,光而不為名。介潔而周流,苞涵而清寧。幽觀其形,與化為冥。寂寞以成其道,是以勿嬰”,“類似這樣的文句在《柳集》中有近二十處”[8]140,“漠”、“虛”、“沖”、“清寧”、“幽”、“與化為冥”、“寂寞以成其道”、“勿嬰”,都是從道家虛靜、沖和、淡漠的思想而來,可以看出,柳宗元對道家思想的繼承。
如果說山水因人而彰、人為山水添彩彰顯的是人的價值,那么山水的審美誘導突出的是山水的價值——審美潛能,美感的愉悅性則從主客同構(gòu)生發(fā),當然,主要是從“暢神”方面著眼的??傊谠队乐莅擞洝敷w現(xiàn)的美學思想是全面而深刻的。它是柳宗元“縲囚”般人生經(jīng)歷與永州山水深度碰撞的結(jié)晶,也傳達出其深邃的思想與厚實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既有儒家主體性的張揚,也有對道家審美心胸理論的發(fā)展,還傳承了魏晉以來的山水審美思想,使之成為“中唐山水美學的杰出代表”[9]115-120,對后代山水審美、園林創(chuàng)作與欣賞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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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 陳望衡.當代美學原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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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伽達默爾.美的現(xiàn)實性[M].張志揚,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1.
[6] 李澤厚.美學三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1.
[7] 葉朗.柳宗元的三個美學命題[J].民主與科學,1992(4).
[8] 張勇.柳宗元儒佛道三教觀研究[M].合肥:黃山書社,2010.
[9] 曹章慶.柳宗元山水審美思想探析[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