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藝辰
“道”是《道德經(jīng)》的核心概念。在《道德經(jīng)》的宇宙論中,道生出了天地萬物。然而,對于老子宇宙論的實質(zhì)與展開,學(xué)者們卻有不同的意見。本文試圖通過對“有無”、“生”、“域”與“道”的內(nèi)涵的探討,來闡釋《道德經(jīng)》中的本體宇宙論。
一、“有”與“無”
“有”與“無”,是《道德經(jīng)》中一對重要的哲學(xué)范疇?!兜赖陆?jīng)》第一章即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比欢?,“有”與“無”的具體含義,卻難以輕易得知。我認(rèn)為,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對于“有無”這對概念,存在兩種使用方法。
一是指日常生活中的“有無”,或可視之為“實虛”。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第二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第十一章中,《道德經(jīng)》以車軸、陶器和居室為例闡述“有無”的關(guān)系,很明顯是在現(xiàn)象界的層面將“有”作“實”講,將“無”作“虛”講。“有”與“無”的關(guān)系,即是充實與空虛的相對立相依存的關(guān)系。與此相似,第二章中將“有無”與“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等日常生活中的事物相排比,應(yīng)當(dāng)亦是將“有無”作“實虛”講。
二是超出日常生活的“有”與“無”,對此有兩種說法。高亨認(rèn)為,“無”指“無形的道”,“有”指“有形的天地”。大概其思路如下:第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故道生天地,道既“混成”,即是無形的“為”。第四十章言:“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即“無”能生“有”,“有”生“萬物”。這正與第一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相吻合,故道為“無”,天地為“有”。配合第四十二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則有道是“無”、是“一”,天地是“有”、是“二”,“陰”、“陽”、“和”三氣是“三”生出萬物。這條思路基本上能夠與相關(guān)各章節(jié)吻合起來,應(yīng)該說有一定道理。在這里,“無”的特點是無形,“有”的特點是有形。
而陳鼓應(yīng)則對“有無”提出了一種更加玄妙的解讀。陳鼓應(yīng)認(rèn)為,“無”、“有”皆是指稱“道”的,是表明“道”由無形質(zhì)落向有形質(zhì)的活動過程。他認(rèn)為,“道”是一種未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性(Actuality)的潛藏力(Potentiality),是構(gòu)成世界的實體,故“無”是含藏著無限未顯現(xiàn)的生機的“隱”著的“道”,“有”乃蘊含著無限之“有”。這種解讀與高氏相比,多了許多西哲的味道,其特點也是認(rèn)為“無”者無形,“有”者有形。
可以看出,高氏與陳氏都是以宇宙生成論的角度解釋“有無”與“道”的關(guān)系的,不同的是,高氏根據(jù)相關(guān)章節(jié)的勾連關(guān)系,將“無”理解為“道”,將“有”理解為具體的天地;而陳氏則以為“有”、“無”皆是“道”,將“有”與“無”理解為抽象的現(xiàn)實性和潛藏力,二者在此處發(fā)生矛盾。我認(rèn)為,宇宙生成論的思路并不能很好地解釋老子的“道”,我們應(yīng)該借助本體論的思路去理解“道”的內(nèi)涵。
世界萬物源于“道”,“道”作為本體,本身是“混成”的“無”(或“無名”、“樸”),是隱而不可見的(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但當(dāng)我們觀察“道”時,“道”可以向我們顯示為“有”,故曰“常有,欲以觀其徼”。這個“有”即是“天地”,是世界的基本構(gòu)架?!暗馈痹凇疤斓亍钡臉?gòu)架中進一步顯示,即顯示為“萬物”。在這個顯示的過程中,“道”不是加工出、分化出天地萬物的材料或“原質(zhì)”,而始終是自在的本體(“獨立不改”)是天地萬物的母體(“可以為天下母”)?;蛘哒f,天地萬物都是本來無形的“道”向我們顯示出的有形的現(xiàn)象,天地萬物本質(zhì)上也都是“道”。正因為“道”是本體而不是材料或“原質(zhì)”,故在其顯示出天地萬物后還能與天地萬物同時存在,因而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九章皆將“道”與天、地、萬物(尤其是“人”或“王”)相提并論(“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這樣,從本體上看,從“無”到“有”是無形向有形的開顯,亦即從“潛藏”走向“現(xiàn)實”;從現(xiàn)象上看,從“無”到“有”是從“道”生出天地萬物。這種宇宙本體論思路,不僅有比較充分的文本證據(jù),亦使“道”的內(nèi)涵有了新的理解。這一新理解涉及到上文所說的“天地構(gòu)架”,還涉及到另一個重要的概念——“域”。
二、“域”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标惞膽?yīng)認(rèn)為“域中”猶今言宇宙之中。湯一介認(rèn)為,“道”雖無形無象,是天地萬物產(chǎn)生的根源,但并不是因此就一定超時空了。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如果作為萬物之根源的“道”存在于時空中,那么時空是從哪里來的呢?“道”與“域”的關(guān)系問題,實際上對理解“道”的內(nèi)涵十分重要。
實際上,對于“域”的理解,學(xué)者們意見并不統(tǒng)一,如上文將其理解為“宇宙”或“空間”的是其中一種。由于在王弼本與河上公本等版本中“人亦大”作“王亦大”,故還有將其理解為“國”的。根據(jù)郭店楚簡本,本章中并無“域”字,而代以“?”字。廖名春綜合諸家意見,最后認(rèn)定“?”即為“域”,在先秦與“國”同義,指封邦、封疆、封域,無“宇宙”義。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通篇未講政治人事,而以“道”為中心,應(yīng)該說從國家的角度去理解“域”字是不妥的。那么“域”就一定是指“宇宙”或“空間”么?我認(rèn)為,這里對“域”的理解要從對“道”的理解進入,將“域”理解為宇宙或空間是可以的,但是要澄清此處宇宙或空間的含義。
上文說過,理解“道”要走本體論的思路。道作為天地萬物的本體、母體,其特點是無、混成、恍惚,即無形,不能通過經(jīng)驗來直接把握。但無形并不意味著無限,并不意味著道能向任意方向隨意蔓延彌散,因為道的另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反”。第二十五章言:“大日逝,逝日遠,遠日反”,第四十章言:“反者道之動”。在這里,“反”即“相反”和“返回”,道的運動既能走向其相反的一面,又能返回回來。如果道可以隨意蔓延彌散,那么它既不會有反面,也無法返回。因此道是無形而有限的。
道本無形,但是為了找到它的限制,我們就不得不用某種形狀來模仿它,如老子“強名之”一般。我們可以以一維的圓周或二維的球面作比。若將道比作一維的圓周,由于道是運動的,那么從局部來看,其每一點都可能運動到相對于圓心的對稱點,即“相反”之處;繼續(xù)運動下去,這一點便可以又回到其原點,即“返回”。一維的圓周上的循環(huán)運動比較簡單,若將其推至二維的球面,情況雖變得復(fù)雜一些,但局部上經(jīng)由“相反”以至“返回”的特點卻沒有變化,推至更高維度亦是如此。這便是“反者道之動”。而從整體上看,整個道的運動并不需要原點,亦沒有運動至此便無法運動下去的邊界,道在運動中自足而不變,因無界而“混成”,達到了“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無論是圓周還是球面,都具有“有限無界”的特點,道亦如此。因此,道是一種無形而有限,有限而無界的本體。
那么“域”指的是什么呢?“域”本義是封邦、封疆、封域,除去其政治內(nèi)涵,剩下的就是“有限的空間”之義。在《道德經(jīng)》中,另一個表達“有限”、“界限”涵義的概念是“徼”,第一章言:“常有,欲以觀其徼”,意指通過“有”來觀察“道”的有限性。而我們已考察過,“有”指的是道向我們顯示出的“天地”。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觀察道時,道向我們顯示為一個有限的結(jié)構(gòu),而這個有限性、限制就是“天地”。那么,第五章所言的“天地之間”就是道,就是道所顯示出的有限的宇宙或空間,也就是“域”?!暗馈笔紫蕊@示出作為其有限性的“天地”,此時“道”就是有“天地構(gòu)架”的“域”;在“域中”,“道”進一步顯示出萬物,而“人”則是萬物之靈。道、天、地、人,構(gòu)成了我們的生活世界,此所謂“域中有四大”。這樣看,將“域”理解為宇宙或空間并無不可,只是這種空間并非道、天、地、人存在于其中的背景空間,而是作為本體的道所顯示出的本體空間。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在《道德經(jīng)》中,“道”是一種無形有限而無界的本體,是為“無”;道首先顯示出以“天地”為限的空間架構(gòu),“天地”就是“有”,這種空間架構(gòu)就是“域”。在“域中”,道進一步顯示為萬物,而人是萬物之靈。這樣,通過對“道”、“有無”、“生”和“域”的內(nèi)涵的探索,勾勒出了《道德經(jīng)》的本體宇宙論體系,也增添了我們對“道”的新的理解。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歷史基地班本科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