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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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樓夢》題名交代中的各作者及隱含“旨”“綱”
何躒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紅樓夢》第一回交代的小說題名和題名作者,都有著內(nèi)在的寓意。在石頭所題《石頭記》之外,作者以情僧所題《情僧錄》寓指小說的接受可能,以吳玉峰題的《紅樓夢》寓小說的虛構(gòu)夢幻性,以孔梅溪題《風(fēng)月寶鑒》寓小說的儒家教化主題,以曹雪芹所題《金陵十二釵》寓此書的主情思想。而真正的作者則通過小說虛構(gòu)作者和題名者的多種安排掩飾真正的作者——曹雪芹,他還通過題名點示了根源于“情”,由“夢”到“記”到“錄”的創(chuàng)作過程,同時用詩語描述了喜少悲多的人生狀態(tài),通過僧道二人之語蘊含了關(guān)于人生如夢的悲觀哲思。
《紅樓夢》;題名;作者;旨綱
《紅樓夢》一書題名頗多,書中直接予以解釋的就有《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fēng)月寶鑒》《金陵十二釵》五名。題名關(guān)乎“旨義”,甲戌本《凡例》首句“《紅樓夢》旨義”下緊接便說“是書題名極多”?①,并對題名予以初步羅列和簡要說明。其后在第一回中正式進入實境敘事,也即“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一句之前,又對五種題名的命題來由和作者根據(jù)復(fù)予詳釋。這種解釋蘊涵小說真實作者的某些思想意旨,因而隱藏了某些關(guān)于真實作者的信息,本文即對其進行詳細探究。
對于《紅樓夢》題名的分析,可以小說敘事文本為據(jù),從敘事學(xué)的角度,理析敘事的各個角色,在此基礎(chǔ)上詳細分析題名作者的問題。在這個分析中,我們可以推論出關(guān)于此書的真實作者及他隱于題名作者文本交代中的真實旨意。
《紅樓夢》的敘事像一個迷陣,作者在小說開頭就預(yù)設(shè)了層層圈套,甲戌本第一回眉批“開卷第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莊子》《離騷》之亞”[1]104。關(guān)于《紅樓夢》的敘事,另可參見王平《論〈紅樓夢〉的預(yù)敘方式及其功能》及張洪波《〈紅樓夢〉中敘述距離的構(gòu)設(shè)及其反諷意味》二文。我們可以先理出它的各個敘事者,然后具體分析各類敘事后面隱藏的作者的機巧和用心。我們稱在清朝最初寫作此書的人為“寫書人”,整部書里的總敘述者為“總敘述者”,而敘述“石上故事”之后所有故事的則是“石頭”?!按碎_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列位看官”“緣起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這些話語都是“總敘述者”所說的?!翱倲⑹稣摺毕旅?,其所敘述的文本中,又有兩個作者和四個改名者,總共六個題名者?!白髡咦栽啤薄暗珪兴浐问潞稳??自又云”中“自云”的“作者”是一個;作《石頭記》的“石頭”是一個;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的“情僧”是一個;將《情僧錄》改題為《紅樓夢》的“吳玉峰”是一個;改題為《風(fēng)月寶鑒》的“東魯孔梅溪”是一個;“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將《情僧錄》或為《風(fēng)月寶鑒》“題曰《金陵十二釵》”的“曹雪芹”是一個?!傲形豢垂佟敝暗奈淖质墙淮鷮嵕?,即現(xiàn)實的成書緣由;從“列位看官”至“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則是交代虛構(gòu)虛境中的成書緣由。由此,第一回的題名演進如圖1所示。
圖1 敘事總體下第一回的題名演進
其中,第一排顯示了敘事主體的逐層推進,總敘述者下面為其關(guān)于題名作者的具體敘述內(nèi)容。他分別交代了現(xiàn)實中《石頭記》的作者和虛構(gòu)仙界中《石頭記》作者即“石頭”,這兩者其實是相同的。從虛境中情僧改題《情僧錄》起,后面的人物都不是小說的作者,而只能是閱讀者和改題者。其書從虛境中流傳到虛構(gòu)的人世間,則有三位讀者對其進行改名。題名作者間上下并頭排列表示它們的關(guān)系是并列的。其中的箭頭是表示流傳過程,因為人世三人所本之書可能是《石頭記》,也可能是《情僧錄》,所以上圖將兩者聯(lián)合,以箭頭標(biāo)出。理出上面敘述者及其之間的關(guān)系后,我們將通過各敘事者在小說中的敘事話語具體分析“寫書人”,即真正作者寫作的悖難及其所表達出的存在困境。
甲戌本凡例第五條有“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奔热弧白髡摺彼?jīng)歷的只是“一番夢幻”,又何來“真事”?“真事”所指的只能有三種:一指現(xiàn)實的真事,二指夢中的真事,三指“作者”“歷過一番夢幻”這件事實本身。第一種解釋顯然是自相矛盾。第二種解釋既然說一切都是夢中之事,又如何需要“隱去”?難道這夢中有什么不便透露、見不得人,比如指時罵世,有傷風(fēng)化的內(nèi)容嗎?但遍觀后面《石頭記》中所錄,又確實沒有,或者說直接從行文的表面是找不出不滿世道的證據(jù)的。所以隱去“夢”中的“真事”也說不通。第三種解釋中,“作者”既然要把他做夢這件事隱去,一心要玩什么“通靈”的把戲,又為什么那么不小心,明明知道“總敘述者”掌握著這個故事的全部闡釋權(quán),卻將自己隱去做夢事實而借通靈之說的秘密在最開篇便任由總敘述者給泄露出來?顯然,這種解釋也不通。三種直解都不對,因此,我們可以轉(zhuǎn)而分析出以下可能的解釋:所謂“作者自云”“夢幻”就是喻指現(xiàn)實中的事情,這是這本書的幕后操縱者——“寫書人”有意安排的?!霸鴼v過一番夢幻”是用來比喻他所經(jīng)歷過的一段現(xiàn)實人生的,夢中的真事也就是他在現(xiàn)實里經(jīng)歷的真事;而所謂做夢這件“真事”只不過是他施的障眼法,以此迷惑讀者。那此處就有疑問了:這個真實作者“寫書人”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章?顯然,他須得掩飾現(xiàn)實中的事,然而又不甘心讓他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真的寂滅無聞,于是才這么處心積慮、小心翼翼地讓讀者感到中有玄機,但又一時解不出是什么玄機。其實他是想通過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提醒讀者去翻解他的現(xiàn)實以及他的苦心和癡心。
這個奇怪的“寫書人”又在后面設(shè)出個“曹雪芹”,還讓他對此書題了一首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看似是一個好心披閱這本小說的殷勤讀者在那里感嘆這部小說深刻的思想情感內(nèi)涵及“寫書人”的“癡”心,而實質(zhì)上就是這個狡黠的“寫書人”自己在感嘆自己。這首絕句雖以淡漠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作為隱飾,卻把曹雪芹內(nèi)心世界全盤托出了:“你們雖然看我滿紙的胡言亂語,但其實我是有辛酸苦衷的啊,我也是無可奈何??!你們不能理解我,說我癡迷反常,但你們誰又能真正讀懂我的話,讀懂我的心呢?”那位在清朝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寫書的真實作者在這里以一種特別哀嘆的語氣提醒讀者注意:他在寫作時幾乎傾注了全部感情,是流著血淚進行創(chuàng)作的,然而在書中他又不得不處處小心,不能直接透露半分他的現(xiàn)實景況。以此可見,他的現(xiàn)實處境是何等悖難,他的情感是何等深刻濃烈,他的生命困境多么令人難以想象。然而在他的小說中,他對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和他的整個心靈世界,卻只能以一個“作者癡”來予以述說。這個“癡”字所含的深意可想而知。
另外,在交代完“作者自云”之后,“總敘述者”又來一句:“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這里專辟一筆強調(diào)“此書的立意本旨”,其中必有深意。無疑它是在借“總敘述者”之口,用“夢”“幻”這些人所樂道的出世命題來障人眼目,掩飾他真正的立意本旨。因為如果“夢”“幻”等虛無思想即是寫書人的立意本旨,他又怎么會直接就告訴讀者呢?“夢”“幻”里有著大悲大慟,有著無可奈何的意思,它是對應(yīng)于“情”的無奈說法。
在“作者自云”對《石頭記》一書的作者進行了交代后,寫書人又以石頭故事為小說故事緣起,將《石頭記》一書假托為石頭所作。石頭是虛構(gòu)的神話形象,當(dāng)然不會真的作《石頭記》,那么根據(jù)文本已經(jīng)告知的內(nèi)容,《石頭記》一書則只有“作者自云”中的“作者”所作。因而此處沒有必要將《石頭記》歸為石頭所作對其進行考察。略過此節(jié),則是對《石頭記》的改題者們的考察了,這首先是將其改題為《情僧錄》的空空道人。
文本中寫道:“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zé)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guān)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表樦厦娴姆治隼砺罚@然可見,這一段話又是寫書人的自我澄清和表白,是他的又一次苦心隱飾。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這段話里又有一層寓意在里面。按“總敘述者”交代,空空道人是《石頭記》的第一個讀者。這第一位讀者讀了它之后,按我們的話就是《石頭記》的文學(xué)接受與欣賞效果,竟然是這讀者“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把原來的“空空道人”變成了“情僧”;而且把他看的《石頭記》這故事的名字也改成了《情僧錄》。看來這位讀者本來是心如止水的僧人,或者本來就心內(nèi)無物,混茫一團,所以叫作“空空”,他看了《石頭記》這個故事,領(lǐng)略了故事里面“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見了“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后“因空見色”,自己也與書里面的人物一同悲喜,情難自止,“由色生情”。這原本“空空”的讀者更是系情于《石頭記》里面的故事和人物,整天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所以叫作“傳情入色”。因為陷得太深,又無可奈何,便對那些繁麗故事、炎涼悲劇、多情人物、人物命運以及自己乃至整個人類的存在進行哲理性思考,所以叫作“悟道”。但是結(jié)果也不能悟出什么,因為人都有一死,便只能以“空”來了結(jié),所以叫作“自色悟空”。寥寥幾句話,就把最高境界文學(xué)欣賞的整個過程給理析清楚了。
作者寫空空道人的這一筆,其實也是在暗寓自己所作小說在后世可能有的接受效果。他的大膽揣測和暗示不僅顯示了他的高明,也是他對宇宙人生深刻獨到且滿蘊情感的理解。我們也可以依此得出論點:《紅樓夢》是一部談情的書,但其意旨決非一般的說情,而是含有更深更大更富有哲理性的思考,它是有關(guān)人之生命困境的探討。這探討雖然沒有最終結(jié)論,但卻熔鑄了作者的生命感情,因而呈現(xiàn)出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和思想厚蘊,并在讀者群中產(chǎn)生深廣的影響。作者是一個明白的癡人,一個性情中人,一個始終在生命的困境做著辛苦掙扎的人。
其后又有“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關(guān)于“吳玉峰”和《紅樓夢》,上文“《紅樓夢》之總括全題”一段已有分析,此處不再討論。接著又有“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一句。按“總敘述者”的說法,《石頭記》是虛境中的,自空空道人“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之后,才以《情僧錄》之名面世;那么現(xiàn)實中的孔梅溪所看見并對其進行改題的只能是《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之名是由“情僧錄”改過來的。這里又有一種蘊意:東魯孔家的梅溪先生自然是代表儒家正統(tǒng)孔門,而虛境中的“空空道人”則代表了道家思想。兩家對石頭自傳的故事分別題以不同的名稱,表現(xiàn)了兩家對此書主旨的不同理解,也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欣賞態(tài)度?!扒樯洝憋@然是主情、主性,蘊有更多道家重視個體趨真的觀念;而“風(fēng)月寶鑒”則是從懲戒男女私情、維護風(fēng)化、維護封建秩序出發(fā),其立意則在重視群體和諧的孔孟之道。后者在第五回寧榮兩公之魂魄對警幻仙子的囑托中便講了出來:“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統(tǒng),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競無可以繼業(yè)。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了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倍?,作者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中也借“風(fēng)月寶鑒”呈出了這一家的看法:美女就是害人的骷髏,這跟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紅顏禍水”的說法是一致的,也同后來儒家對孔子所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的歪曲發(fā)揮,如尊男卑女、美色誤國、男女大防等觀念相一致。其實這兩家的觀點也是曹雪芹對后人所解兩種小說立意的預(yù)見和呈列,這又是他的高明遠見。至于孰是孰非,他卻不曾稍露評論。
題名作者最后涉及“曹雪芹”,書中言:“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雖然作者不曾對《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露以微評,但卻又擬出了一個很特別的讀者“曹雪芹”。這個讀者所見的可能是《情僧錄》,也可能是《風(fēng)月寶鑒》,但不管其所閱讀的是那一種版本,他都是一個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不惜以十幾年精力,對其書進行批閱刪改的人。按“總敘述者”所言,這個“曹雪芹”也可算是此書的半個作者了,而且是在現(xiàn)實中真正對此書予以特別關(guān)照的人。無疑,這個“曹雪芹”一定與此書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
文本中,這個“曹雪芹”也不露聲色,只是一個老實讀書改書的人,他將書題為《金陵十二釵》也不過是上承《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的評定,而直接拈出女子為題,表露一下自己對此故事的看法。但他的看法卻既不見褒也不見貶,既不見道也不見儒,僅僅是就事論事,因為故事里大多在講述女子之事,于是就以女子為題。作者淡漠冷觀的筆調(diào)會令初讀者感覺這個“曹雪芹”只是一個現(xiàn)實中平凡的讀書人,但事實上這個“曹雪芹”卻不平凡?!皩憰恕弊屗}的那首披露“作者癡”的絕句,雖然我們說不清是“曹雪芹”在感嘆書中的人事,還是“曹雪芹”的自我感嘆,抑或是“寫書人”借“曹雪芹”表露的他的辛酸,但此“曹雪芹”既然題下如此一首絕句,他必定深知“其中味”,必定是“寫書人”的知音。而這個知音,能夠深刻理解“寫書人”的“辛酸淚”,深解他的“作者癡”,且還替他感嘆“誰解其中味”。按理推來,這么難“味”的作品唯獨這個“曹雪芹”“味”得,除非“曹雪芹”就是“寫書人”,不然在文學(xué)欣賞中誰敢夸這個??谡f自己完全懂得“作者癡”并完全理解一部文學(xué)作品呢?而“寫書人”先“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釵》呈出的《情僧錄》《紅樓夢》和《風(fēng)月寶鑒》的改題者對此書意旨的推斷,于此都被“曹雪芹”的一首絕句擊破。這故事不是寫神仙道化,也不是懲戒風(fēng)月,而是寫“作者癡”,寫一種很深的“情”,他以意義涵括極大的“癡”來標(biāo)示。
根據(jù)小說開篇的交代,“曹雪芹”是此故事的第四個讀者。我們可知他也是達到最高欣賞境界的讀者,因為“曹雪芹”就是“寫書人”,就是真正的作者??墒?,我們又能從作者短短四言的絕句詩中找出他代表儒家、道家或者其他什么家思想的根據(jù)嗎?不能。作者自己也沒有再多解釋再多交代,只是說這個作者邊寫邊流淚,被世人說成是“癡”。對“癡”內(nèi)容的解釋任務(wù)被留給了后人,成了一個開放的討論空間。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寫書人自己也無法用文學(xué)的筆法來對“癡”進行解釋,他只能表現(xiàn)它。人永遠不能解釋清的就是自己,存在本來就是一種困境,人的存在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終極論題。但我們知道世界上只有情才真正催人眼淚,因此我們可知《紅樓夢》的意旨還是在于表現(xiàn)人情與人生困境的沖突。
總之,以敘事主體為據(jù),對小說題名作者的分析,使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凝結(jié)了作者的苦難和他的全部生命體驗,其中賦含了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丁維忠列舉《紅樓夢》甲戌本第八回雙行夾批“隨事生情,因情得文”,以及有正本第一回回末總評“幻中多情,因情捉筆”,并認為:“這里的‘事’是現(xiàn)實之事,‘幻’是理想境界,這二者是作者之‘情’的兩大來源。而‘情’則是創(chuàng)作此書的生發(fā)點和驅(qū)動力。”[2]420陳慧琴也對此進行了探討?③。《紅樓夢》是作者的血淚之書,盡管作者用敘事圈套和多種題名作者來小心翼翼地隱飾其真正的作者及他的情旨,但讀者還是能夠很容易便感受到其隱藏在小說字面背后的那顆不平之心和那份深巨的感情。通過“寫書人”的敘事圈套,我們也能尋繹出有可能的真正作者即曹雪芹,而且感受到他在社會人生中的悖難。
《凡例》最開始即以解釋題名來闡“《紅樓夢》旨義”,意義重大。第一回總評末有“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的概述,代表全書原始的創(chuàng)作旨意。第一回中石頭初懇僧道攜入紅塵時,作者寫“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倒不如不去的好。”另“到頭一夢,萬境皆空”旁有夾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偩V即總旨,上舉三者是提示總旨的關(guān)鍵性文字,下面即對其進行綜合分析,闡發(fā)其所謂“總綱”“總旨”。
“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講的是人生雖樂,但樂事不恒久,且死即隨來,正如詩中所謂“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討論的是關(guān)于人之生死,生命短暫的存在哲學(xué)問題?!皼r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講人生的“不足”狀態(tài)、奮斗的“多磨”過程?!八蚕㈤g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又是講人生好事之后接續(xù)的悲哀狀態(tài)和悲劇的結(jié)局,其中也包蘊著對人命由生到死漸老而殞的悲嘆?!敖K究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則總結(jié)人的生命從無到有再歸于無的過程,它來自于生前萬古冥寂的無,終又以死的形式歸結(jié)于萬古冥寂的無中去,跟夢幻的性質(zhì)一樣。所以作者在第一回回末批的小詩中寫道“古今一夢盡荒唐”,認為個人的生命如一個小夢,而古今無數(shù)人的生命所構(gòu)成的蜿蜒歷史長河則如無數(shù)單個小夢匯集形成的人世大夢,所以說“盡荒唐”。
在那首律詩中,“悲喜千般同幻緲”一句以“悲”“喜”二字概括人生,“喜”指“美中不足”之“美”和“好事多磨”之“好事”,它是人奮斗的理想目標(biāo),是人生快樂和追求的依據(jù),是一個“極”點?!氨敝冈谶@一理想極點之前,也即猶未達到或得到之前奮斗過程的苦辛和“未如愿”的悲哀,也指達到這一極點之后的“樂極悲生”。因而作者又在僧道之語中以“瞬息萬變”來補充闡發(fā)“悲”和“喜”,言其如夢一樣幻緲難憑,難以久持。
《紅樓夢》的題名觀照詩中所謂的“浮生”“盛席華筵”“悲喜千般”“古今一夢”“紅袖啼痕重”,是對生存過程的描述,包括夢、快樂以及有無之有,代表的是紅塵的繁華熱鬧?!凹t樓”為豪門富家所居,代表的是富貴生活,是生命的熱鬧,是“有”的一極。甲戌本《凡例》中言“《紅樓夢》是總其全部名也”,且批語中有“夢,幻,關(guān)鍵”之語,于此也可見其人生如夢的綱領(lǐng)總旨?!妒^記》的題名則是寫冷清、空無的一極。它由“紅樓”轉(zhuǎn)為“石頭”,由前者的生命熱鬧轉(zhuǎn)為單一的物形和無情無性的寂寞。由“夢”到“記”,使得敘述視角由局內(nèi)轉(zhuǎn)向局外,敘述時間由進行時轉(zhuǎn)為過去時,敘述境地由入轉(zhuǎn)為出?!肚樯洝穭t照應(yīng)“更有情癡抱恨長”,寫人出家、出世夢醒之后的徘徊眷戀,并將生命中的故事人情化為一種情緒癡重,因而以“情癡”“情僧”表記,強調(diào)的正是一個“情”字。題名由作者自己的喻言之“夢”,轉(zhuǎn)為虛擬石頭的“記”,又轉(zhuǎn)為觀書人的“錄”,完整地概括了從生活體驗到創(chuàng)作、欣賞的整個文學(xué)過程,即“作者—作品—世界—讀者”的整個文學(xué)環(huán)節(jié)。作品中的人物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生命主體都是如同在紅樓繁華之地做了一場“夢”一樣,作者創(chuàng)作時虛擬出一個“抄閱”觀看的“情僧”,實際是為了畫龍點睛似的提煉出一個“情”字,即本書總綱總旨。
可以看出,《紅樓夢》是寫人生狀態(tài)和人情體驗的小說,其立旨是“人生如夢”,講述生命的繁華空虛,人情的悲哀沉重。而這些關(guān)于生命存在,關(guān)于生、死、愛、恨的命題其實就是文學(xué)的核心,也是其永恒探討的終極命題。
①見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出此書,后文不再標(biāo)注。
②可參見王平《論〈紅樓夢〉的預(yù)敘方式及其功能》,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1年第4期;張洪波《〈紅樓夢〉中敘述距離的構(gòu)設(shè)及其反諷意味》,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6年第5期。
③ 可參見陳惠琴《從自然情感到審美情感:曹雪芹創(chuàng)作情感活動研究》,載《福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1期。
[1]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5.
[2]丁維忠.紅樓夢:歷史與美學(xué)的沉思[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1.
〔責(zé)任編輯 楊寧〕
On Various Story-tellers of Different Titles of “Dream of Red Mansions” and Their Themes
HE Li
(Nai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Beside “shi tou ji” ( “The Legend of the Stone” )that entitled by the very stone, the novelist implies the acceptability of the novel through the title of “qing seng lu” ( “A Record of an Emotional Monk” ) given by Qingseng(emotional monk), the novel’s fantasy by “hong lou meng” ( “Dream of Red Mansions” ) given by Wu Yufeng, the theme of Confucian civilization by “feng yue bao jian” ( “Brochure of Loving Affairs” )given by Kong Mei xi and the love theme through “jin ling shi er chai” ( “12 Young Ladies in Nanjing” )given by Cao xueqin. However, the true writer Cao xueqin hidden himself by the various mythica authors and title-givers. He also points that the creative process is rooted in love, and undergoes the “dream”, “l(fā)egend” and “records”. He describes the state of life which have more sadness than happiness, and contains the pessimistic philosoph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monk and the Taoist priest.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title; author; theme
何躒(1986―),女,四川通江人,助教,博士。
2013-08-22
I206.2
A
1006?5261(2014)01?008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