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但人生,又有誰不是在自學中由蒙昧到畢業(yè)?
我與學校的緣分很淺,也頗坎坷。
幼兒園至小學三年級在家的隔壁上,是民生書院。67暴動,停學半個學期移居港島,天天關注娛樂皇后戲院上映什么電影,下學期回歸學校成績一落千丈,由之前必在前四名降至第七。家長決定給我改變環(huán)境轉到太子道新法書院。由四年級到中一,是兒童到少年的成長階段,我的無心向學更一發(fā)不可收拾,因為蕭芳芳演了《飛女正傳》、姜大衛(wèi)出現在《保鏢》里……因為某些緣故,我比同輩更早“涉足歡場”認識一些義氣女子。中華酒樓附設的中華夜總會與臺灣來的歌藝團,還有尖沙咀河內道金巴利道的夜宵場所,是我在初中便上的“社會大學”。
中一因抗拒必須參加課外活動,輾轉空降黃鳳翎佛教中學。生活邊界拓展至銅鑼灣。這一年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遇上中三班的張國榮,以至多年后他接受電臺訪問引述了我曾對他說的一句話:“世上有羅密歐,就是你這樣子?!蹦菓窃谝患医羞m麗的學生午間食堂里,我一鼓作氣對他的唯一一次“表白”。
之后,我被送到臺灣學習獨立,地點是回龍縣龜山鄉(xiāng)自由中學,人生第一次接觸一種很奇妙的角色:教官。天天升旗、降旗,上學和上戲院都唱三民主義。一周五天在沙塵滾滾的校營,兩天在臺北安東街。周日中午好惆悵,因已開始想念臺北。傍晚六點人頭攢動在臺北車站,一個少年僑生在盤算,先三重再新莊,兩個小時車程的顛簸。三重是個神秘的名字,聽說電影院會放了三分之一正片就改放A片。公交車經過三重,窗外空氣仿佛也有改變。
半年過去,回到香港就學。先被安排到長沙灣華南中學,同時到新蒲崗伍華中學面試插班生。后者見罷校長石沉大海,前者上了一日課后第二天開始逃學。逃學開始對自己說,明天,明天就做回好學生。但腦敵不過心,一逃就一個學期。
早上,坐巴士從窩打老道往長沙灣方向,抵黃金戲院附近,落腳美而廉茶餐廳,吃一客兩元半上下的早餐,等候十點半早場開映。中午常到旺角荷里活,或紅磡寶石,再不,獅子石道國際、福佬村道龍城,十二點半、兩點半都是電影。開場前聽那重復十五分鐘的《夢醒不了情》,包娜娜唱的。想是“跑片”之故,原定兩點三十分開場,卻要等到兩點四十五。每次那首從銀幕后的揚聲器傳來的歌唱完,我都在心中默禱它不會安哥,但要發(fā)生的終究要發(fā)生,心中詛咒是一件事, 現實是另一件。有一次內心氣炸了,隨手把冰棍棒往前一甩,不幸誤中前面觀眾的后腦勺,他緩緩撿起,俯前,朝我面門大力一彈。這時電影開映,我痛得淚水直飆,久久不能入戲。
有一日在港島堅拿道附近看見一條長長的銀蛇在眼前滑過,那是玫瑰崗學校的校車群。那年代沒有谷歌,要知道狀況,便要親身跑一趟。好奇驅使和經過校長面試,我便成了玫瑰崗學生。
不守本分的性格,讓平靜的學校生活只過了一年,中三,因投稿年青人周報變成投身年輕人周報,采訪甘國亮被他介紹給張之玨,由《青春樂》短劇到以學生身份在 《少年十五二十時》扮演學生,到中學會考前簽約TVB創(chuàng)作組,我的中學歲月被司徒拔道與廣播道各切一半。
正式踏足社會大學前,曾人念我念地上了半年多的夜校,是港大對面圣類斯中學夜間部的中五重讀班,主要是上數學做補考的準備,每晚六時到九時半的三小時, 教室人山人海,教師更似稻草人,用來嚇唬稻田里各自飛舞的鳥類?;叵肫饋?,我那上夜校的恒心更多來自對同行一位同學的向往。
如果不把后來也有上過幾天課的大一平面設計學院,和到柏林歌德學院學習德文計算在內,上述便是我的人生的一張學校名單。當時倒沒想到后來自學的大學,叫藝術,又名戲劇——偏偏,那是全程的自學。但人生,又有誰不是在自學中由蒙昧到畢業(y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