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遄
到了山東,要去要看的地方很多,比如不可不登泰山,不可不訪圣人。其實,還有一緊要處不可不去,那便是踏浪駕舟上劉公島,騁懷馳目,去觀滄海,去讀歷史。
記得我到劉公島,是1996年的盛夏,從那時到今天,作別十七八年了。十七八年來,劉公島一直如刀雕斧鑿,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里——由于那場海戰(zhàn),由于那發(fā)該死的魚雷,由于丁汝昌、鄧世昌等數千水師官兵的沉船飲恨,由于北洋艦隊生于斯滅于斯的慘痛悲哀……
劉公島其實是個小島,東西長4.08公里,南北最寬處才1.5公里,全島面積僅3.15平方公里,與遼闊的大海比起來,不過方寸咫尺之地。然而就是這個彈丸小島,曾在120年前的1894年滾滾翻騰起洶涌排空的連天波濤。遮天蔽日的黃海風云,陰暗了整個神州大地。7月25日在一個叫豐島海面轟然響起的一聲喪鐘,煊赫一時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劉公島也在炮火中陷落。如今,百年逝去,換了人間。但在中國近代史上曾留下悲壯、留下屈辱的這個小島,時時令人想起又覺不忍回首。遙思遙祭劉公島,我是情思難住,憂思不斷!
劉公島是個小島,但小島不可小覷。它位于黃海之濱,距威海衛(wèi)港2.1海里。威海地處要沖,劉公島橫亙海上,形成天然屏障,是扼守東陲海疆的重要軍港。光緒十四年間,清王朝創(chuàng)立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支近代海軍艦隊——北洋水師,其提督署就設在劉公島。上島走不多遠,你就能看得到,這座負山面海、坐北朝南的三進衙門靜靜地肅立著,似是在回味往事,亦像是在打量現在。漫步方磚鋪就的地坪,眼前是當院的朱紅飛檐鏤花大門,門前一雙石獅抬頭拱衛(wèi)。拾級從中廳堂入內,環(huán)顧左右,都是一色磚木舉架結構。南北三進,東西跨院均有廊廡回環(huán)貫通。走到天井式二進院落,只見紅柱青磚,舊門老窗,頓覺寂寂然,森森然。當年,日寇海陸重圍劉公島,提督丁汝昌拒敵誘降,率軍苦戰(zhàn),最終孤立無援,就是在這里自殺殉難的。輕移細尋,沒有標記,沒有任何祭物,找不到一點當年的影子了。一想到當年丁公出師未捷,舍身先死,幾千壯士飲恨泣血,報國無門,我欲呼不能,欲哭無淚。出署往西200米,是丁軍門的府邸,舊稱“丁公府”。想想那時,前后花園,左右三跨,幾多氣派!再想想黃海大戰(zhàn)前夕,這里人來人往,丁提督夙興夜寐,在此頻頻召集主要將領,謀計定策,御敵安邦,幾多威嚴!如今呢,人作古,樓已空,只剩下一些可追思的念物,供人感懷憑吊。
本來,那場海戰(zhàn)我們是應該取勝的。據史載,北洋水師在最鼎盛時,曾擁有大小艦25艘,官兵四千余人,再加上南洋、廣東、福建三支艦隊,當時大清帝國共擁有軍艦和魚雷艇102艘,總排水量8萬余噸,雄踞世界第三。而甲午海戰(zhàn)時的小日本,僅有大小軍艦31艘,魚雷艇37艘,總排水量不到6萬噸。獵獵黃龍旗招展,北洋艦隊稱得上是一支具有戰(zhàn)斗力的近代海軍部隊。何況敵人來犯,我們是正義之戰(zhàn)!然而我們還是打輸了,輸得一敗涂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闭l能想到,誰不痛心疾首,殫竭10余年財力創(chuàng)辦的北洋海軍就這樣在它的誕生地毀于一旦。
劉公島懷著恨,帶著傷,目睹了這一切,也記下了這一切。我走近劉公島,俯仰今昔,鳥瞰歲月,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這一帶海域桅檣林立,艨艟如云,看到這里炮火轟鳴,水柱擊天,硝煙蔽日,波濤浸血;仿佛又看到了鄧世昌開足馬力,駕艦迎敵,看到他以死明志,直撞“吉野”;仿佛又看到了林泰曾、劉步蟾的“鎮(zhèn)遠”“定遠”密切配合,以少敵多,看到他們自炸沉海,永垂千年。當年,消息傳到北京,光緒皇帝流著眼淚為鄧世昌撰寫了一副挽聯(lián):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啊!甲午,黃海,有多少赤縣之精、神州之魂化作了海上浪濤,飛揚著,狂嘯著,吶喊著,擁聚著,瞬間撞得粉碎,似倒瓢悲雨從天傾瀉。在悲風悲雨中,我追問那場史實的見證者劉公島,當勝為何不勝?是因為長春宮挪用海軍經費,使得北洋水師七年不添一炮一艦?是因為日本軍玩弄伎倆,懸掛美國國旗偷襲取勝?是因為開戰(zhàn)后各路援軍逗留不進,貽誤了軍機?是因為鎮(zhèn)遠艦第一炮竟震坍了自己的遠望臺,把丁軍門從高處摔昏,群龍失首?是因為指揮不當?是因為陣形改變?是因為北洋暮氣太深?茫茫滄海,沉默不語。我想,當時的清王朝恰如沙灘上日漸衰敗正在風雨中飄搖的一座危樓,它的垮塌是遲早的事,躲過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遑論洋槍洋炮,任什么輕輕一碰就會散架倒地。大廈將傾,社稷將覆,炮艦再多,人馬再壯,又能如何呢?縱有如丁汝昌、鄧世昌“跪著生毋寧站著死”這樣的民族英雄,也只能是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甲午海戰(zhàn)給本來就積貧積弱的中國雪上加霜:清王朝被迫接受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中國割讓臺灣及所有附屬島嶼、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二億三千萬兩白銀。此后,日本又貪心不足,以賠償的銀兩“成色不足”為由,再要中國加賠白銀五千萬兩。奇恥大辱啊,國弱遭了犬欺。站在陰霾散去灑滿陽光的劉公島,凝視忠魂碑,撫摸古炮臺,遙望那個一而再再而三給我們國家、給我們人民帶來災難、帶來痛苦的近鄰,我的心房仍是一陣陣悸動抽搐,生發(fā)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止不住的憂憤忡忡。甲午海戰(zhàn)過去一百多年了,抗日戰(zhàn)爭也過去六十多年了,但這個剛剛走出侵略戰(zhàn)爭罪錯陰影的大和民族還有些人卻至今不認錯。不時從彼岸那條狹長的海島國刮來的聒噪,就在證明著他們的心底還藏著一個滿洲夢,還在咀嚼著那個“大東亞共榮圈”的囈語。東京以南有個小城叫橫須賀。橫須賀因兩點聞名:一是駐日美軍司令部設在這里,一是日本海大海戰(zhàn)時聯(lián)合艦隊的旗艦“三笠”號退役后泊在這里。這艘有著“光輝戰(zhàn)史”的老艦放在這里當然不是為了擺設,它是在為軍國主義招魂。艙內,宛若侵略者的殺場,帶血的征衣,屠人的刑具,各式武器彈藥腥慘慘,冷嗖嗖,赫然入目。在這里,還有兩件東西令中國人心潮難平。一是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保溫茶壺,那是當年攻克威海炮臺的日軍士兵在提督衙門搶來的;一為半人高的黑色炮彈,那也是當年日軍在甲午海戰(zhàn)中從北洋水師戰(zhàn)艦“鎮(zhèn)遠”號搶來的。在這些日本人眼里,這兩件戰(zhàn)利品顯示的是日本海軍戰(zhàn)功的驕傲。而在十三億中國人的心里,這兩件戰(zhàn)爭遺物激起的是落后就要挨打的沉痛教訓和深切反思。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強盜沒有睡覺,天下還不太平,依稀似乎又能聽見當年不可一世的日艦司令伊東佑亨在狂叫:“消滅北洋水師,踏平劉公島!”
劉公島他是踏不平的。北洋水師的民族精魂,更是誰也消滅不了的。正是為了告誡國人勿忘國恥,維護和平,如今的劉公島上崛起了一座史詩建筑——甲午海戰(zhàn)館。展館正坐落在當年戰(zhàn)艦沉沒的地方,這或許是一種歷史的巧合。而海戰(zhàn)館整體建筑構思更是奇特,尤其是開始和結尾的設計,耐人尋思。遠望,淡黃色的館體是一艘沉沒于海底倒扣的艦艇殘骸。數艘相互穿插、撞擊的船體懸浮于海面之上。館頂昂首挺立著一尊高15米的斗篷飛起、雙手托單筒望遠鏡怒視前方的北洋海軍將領塑像。展廳最后是一口質地極為厚重的巨鐘,鐘上鑄有丁汝昌、鄧世昌等民族英雄的肖像,上方塑有一只和平鴿。
——這是一抹凝固了的黃海風云,一排不息不退的甲午驚濤。它在詮釋戰(zhàn)爭與和平的深刻內涵,是在告訴每個到過這里的人,不要忘記一百二十年前的那段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