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師范大學 張春楠
敘事作品中人物名稱的意向性探究
——以《蛙》中的人名為例
江西師范大學 張春楠
本文旨在研究敘事作品中人物名稱表征的意向性及意向性人名產生的心智過程。本文選取《蛙》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十四個人名對二十八位沒有讀過該小說的不同年齡、專業(yè)、職業(yè)和性別的人進行訪問,請他們對這些人物可能的性格特征或者命運進行預測。訪問結果表明,這些人名大都具有意向性,讀者對這些意向性的判斷和識解是通過對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的運用而獲得的;同時,這些意向性人名表征的是文學可能世界中的虛擬存在,對語言的研究要依賴語言產生的心智過程。通過結合意向性結構和戈爾德的神經網絡自然語言處理過程,本文將建立文學可能世界中意向性人名產生的心智過程。
意向性;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虛擬存在
敘事作品中人物的姓名除了承擔人物形象的符號作用外,還具有一定的指示性或象征性意義。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說,這是敘述者干預的一種手段,敘述者干預和評論所起到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不容忽視。在心智哲學中,這種意識形態(tài)作用體現為語言承載的意向性。
本文選取小說《蛙》(莫言2012)中一些主要人物的名字,對二十八位不同年齡、專業(yè)、職業(yè)和性別,并且沒有閱讀過這本小說的人進行采訪,請他們根據人物名稱對人物的特點或者命運等進行預測,筆者再將采訪的結果與小說中的人物情況進行對比分析,探究這些人名承載的小說作者的意向態(tài)度及他們產生的心智過程。
本文選取了十四個人名,分別是“萬心、萬小跑、肖上唇、肖下唇、袁腮、袁臉、張拳、陳鼻、陳耳、陳眉、郝大手、李手、王肝、王膽”。為了保證受試者保持清醒的頭腦,認真對待此次訪問,本文將這十四個人名分為兩組,前七個是第一組,后七個是第二組。同時為了避免把人名一次性交給受試者后給受試者帶來的混淆和影響,筆者采取了一次給予一個人名,依次進行的方式。這些訪問是筆者通過面談、電話、短信或者QQ分別與受試者一對一進行的,通過筆記、錄音等方式把訪問記錄進行轉寫整理,以此同小說中的形象特征進行對比分析。為了保證采訪結果的有效性和普遍性,作者選取的訪問對象都是年滿十八歲的成年人,他們具有不同的年齡、專業(yè)和職業(yè),為了確保對比分析的科學性,在將訪問結果與小說對比分析的階段,筆者請教了所在大學文學方向的教授。
“意向性”(intentionality)論題由德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布倫塔諾引入現代哲學后,沿著現象學和語言哲學這兩條路徑不斷發(fā)展。沿著語言哲學路徑進行的意向性理論研究被認為是一種語用觀的意向理論,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研究的重點從心理現象轉向了日常語言,即以“語言”作為了解人們內心世界的窗口和基底,并用語言分析的方法來解決心智哲學的一系列問題。(轉引自何愛晶2012)美國語言哲學家塞爾認為,意向性是確立人腦與外部世界之間聯(lián)系的關鍵因素,語言問題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人的心智是如何將意向性賦予或施加給一些沒有意向性實體的,如口語聲音、書寫符號等,并使這些實體能夠起到表征作用。(段開成2004)根據塞爾的表述,意向性具有兩大特征:其一是指向性,即根據認知主體的需要和狀態(tài)指向外部世界的某一事物或狀態(tài);其二是表征性,即認知主體對所指向的外部世界的內容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和表達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方式。Evans&Green(2006:9)指出,語言的其中一個功能就是代表或表征概念,人們對某物的概念就涵蓋了對該物的價值判斷和意向態(tài)度。
敘事作品與思想價值、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關聯(lián),幾乎是經典敘事學研究中被完全忽視的問題。然而,不論是敘事文本,還是敘事文本所涵蓋的諸多要素,尤其是作為敘事作品講述者的敘述者,客觀上都不可避免地與思想價值、意識形態(tài)等產生著某些內在的關聯(lián)。(譚軍強等2011)
敘述者干預在敘事作品的意義構成中起著重要作用。敘述者干預一般通過其對人物、事件,甚至文本本身進行評論的方式來進行。Chatman (1989:248)在其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中指出:“一部徹頭徹尾的自我意識小說從開頭到結尾,通過其風格,其對于敘述視點的駕馭,通過置于人物身上的名字和語言……向人們傳達作者所構建的、以文學傳統(tǒng)和成規(guī)為背景的虛構世界的意義”。敘述者干預與作者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有很多的關聯(lián)。如《紅樓夢》中的“甄英蓮”,其諧音是“真應憐”,暗示了該人物的悲慘命運,也傳達了作者對其悲憫的態(tài)度。還有《紅樓夢》中的那二十“清客”?!扒蹇汀奔匆栏胶篱T,取悅主家而少真才實學之人。書中的清客分別名為“詹光、單聘仁、卜固修、胡思來”等?!罢补狻奔础罢垂狻?,“單聘仁”即“善騙人”,“卜固修”即“不顧羞”,從這些名字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對他們的諷刺之意。
語言是人與思想之間的中介,語言本身并沒有意向性,是說話者將自己的價值判斷和意向性賦予了語言。讀者通過對語言的解讀,可以判斷其意向,理解其意義,進而理解該語言所承載的作者的價值判斷和意圖。
在《蛙》中,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萬心是一名從事婦產科工作五十多年的女醫(yī)生,其背景是中國計劃生育政策下的中國農村,她曾經是高密東北鄉(xiāng)著名的送子觀音,后來成為當地計劃生育的基層執(zhí)行者。在訪問中,受訪者對萬心的普遍推測是“心眼多,洞察力敏銳,心機多,心思縝密,邏輯思維能力強,領導范兒,城府深,想得寬,剛烈,堅強,痛苦”等。這些評價基本上符合小說中人物的發(fā)展。由于她對計劃生育政策的堅持,在抵抗甚至是詛咒面前的堅強以及敏銳的洞察力和思維能力,使得她所在公社連續(xù)三年沒有一例超計劃生育。但是晚年的萬心充滿了負罪感,在一個夜晚聽到了蛙鳴,仿佛成千上萬的嬰兒在哭泣和控訴。這種負罪感和痛楚猶如萬箭穿心,讓她渴望能死后重生。正如一個受訪者猜測的一樣,該人物可能是最為復雜的人物也許是最為簡單的角色。因為時間不同心境也不同,所以對于該人物很難一言以蔽之,單純的褒或貶對其都不適用。這也恰是“萬”與“心”的結合所帶來的效果。
陳眉在小說中是個比較鮮明的人物。以陳眉為例,受訪者的預測有“美女;俠女,敢愛敢恨,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溫柔善良;沒有城府;寬大容忍,母親;正直;憂傷;行為得體”等。在這些預測中,褒義的有25個,貶義的2個,中性的1個。在小說中,陳眉是個從小就生活在悲劇氛圍中的女子,從一出生就遭遇喪母和父親的歧視。她天生麗質,和姐姐陳耳在東麗玩具廠自食其力,也能抵制誘惑,人格的尊嚴和女性的容貌美相得益彰。在大火中被毀容后,為了替父還債,她給人“無性代孕”,隨后又遭遇“貍貓換太子”的悲劇。為了這個孩子,她仍然勇敢地面對生活。雖然生活待她太過殘忍,但是她仍然堅持自我的善良孝順和清純。
受訪結果表明,受訪者對人物的預測基本上與小說中人物的特征或發(fā)展相符合,與小說作者構建的人物形象相吻合。由此可見,小說人名作為一種敘述者干預的手段,承載了小說作者的價值判斷和意識形態(tài),對小說意義的表征也有重要作用。我們將在第五節(jié)討論意向性人物名稱產生的心智過程。
受訪結果還表明,受訪者對名字的分析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名字的諧音或者名字的意義來展開的,這是對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的運用。
Schmid的房子實驗表明,人們認識物體時分兩個步驟:首先是完形感知或整體感知(gestal perception or holistic perception),然后把物體分解成屬性。完形感知是通過事物的鄰近性、相似性、封閉性和連續(xù)性對事物的整體加以感知的。(Ungerer&Schmid 2008:35-36)徐盛桓(2009)指出:“隱喻依據的是事物的相似性,轉喻依據的是事物的相鄰性。隱喻和轉喻又是人們的兩種基本的思維方式。所以無論從完形感知范疇化的角度還是從隱喻轉喻的角度認識,相似性和相鄰性都是人們對事物進行認識和劃分的依據,是人們對事物的兩種根本的認知方式”。
“常規(guī)關系”是列文森(Levinson)提出的會話含義推導機制中的信息原則的一個概念。徐盛桓(2004)指出,在語用推理過程中,人們往往是通過找出最為特定的理解來擴展說話人話語的信息內容,直到理解了真正意圖為止。語用者會認定句中所談的對象和事件之間構成常規(guī)關系,除非這與已確認的情況不相符或說話人違反了最小極限化原則,用了冗長的表達形式。
常規(guī)關系是兩個事物之間自身的關系,經人們的感知內化為一種認知框架,成為認識世界的一種工具。(徐盛桓2006)相似性和相鄰性是人們對事物進行認識和劃分的依據,是人們對事物的兩種根本的認知方式。常規(guī)關系又是兩事物之間自身的關系,所以在一個更加抽象的程度上,常規(guī)關系就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和相鄰性關系。
在受訪者對小說人物的預測中,他們都是基于人名所具有的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展開的。例如,“萬心”與“萬箭穿心”具有相鄰關系,由此推斷該人物的內心痛苦,這正是其晚年的心理寫照;“萬心”與“一萬種心思”具有表達及語義上的相近關系,由此推斷該人物“心思縝密、心眼多、心機多”,這是其在工作中的一個明顯特征?!叭f心”—“一萬種心思”—“洞察力敏銳”—“邏輯思維強”,因為心思縝密,所以洞察力敏銳,所以邏輯思維能力強,這是因與果的相近關系,是依據因果常規(guī)關系進行的推論?!昂麓笫帧迸c“好大手”,根據語音的相似性,有人會預測他能做事,手工很好,憨厚老實,像爹一樣的人物?!巴跄憽迸c“亡膽”,根據語音的相似性及大腦中的“膽”的圖式,人們推測該人物是個有膽識、勇敢的人。因為有膽識、勇敢,所以往往做事更有遠見。人們對“拳”的印象往往與暴力相關,所以受訪者對“張拳”的猜測多為“有暴力傾向,用武力解決一切,粗魯,脾氣火爆,意氣用事”等。這些雖是受訪者對人物的猜測,但是猜測的結果與小說中的人物發(fā)展頗為吻合。
由此可見,受訪者根據人名所進行的語用推理更多的是基于“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是條語用規(guī)則,該規(guī)則不僅存在于讀者腦中,也植根于創(chuàng)作者腦中,正是基于對該關系的把握,創(chuàng)作者才創(chuàng)作出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名稱并且相信讀者能夠理解這些人物名稱所承載的意向性。
可能世界的通俗定義是指世界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們假設過去事態(tài)、預測未來事態(tài)、制定行動方案的思維工具。文學可能世界是眾多的可能世界中的一個,是作者所構建的一個虛構世界。敘事虛構作為一個文本符號系統(tǒng),編碼一個可能世界作為現實世界的替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被引入到一個虛構世界。(張新軍2011:12-13)
可能世界的構成要素有個體(individual,亦稱實體、客體)和屬性(attribute)。個體是指存在于可能世界中的物品、人物、事件、概念等物理的或抽象的實體。屬性是個體在世界中所體現的特征或關系。譬如,在祥林嫂的話語所構建的可能世界中,“阿毛”是該世界的個體,其屬性可以描述為“活著”、“兩三歲”等。(張新軍2011:20)
文學可能世界是作者所構建的虛構世界。這一虛構的過程也是神經網絡的自然語言處理過程。戈爾德對其這樣描述:首先是將空間的數據(對外部世界的知覺信息)翻譯成時間秩序(語言),然后將來自實踐域的信息轉換成空間域進行儲存編碼,回憶檢索就是將之轉換回時間域。我們得到如下序列:感官經驗(空間)→語言(時間)→儲存(空間)→回想(時間),構成一個嵌套循環(huán)的運算系列。(張新軍2011:59)
在戈爾德所描述的將感官經驗轉換為回想的過程中,感官經驗就是以虛擬的意象存在于話語之前的階段,是象征性內容,是概念化轉化為語碼化之前在心智中儲存的形式。這就是語言研究中的虛擬存在。徐盛桓指出,所謂虛擬存在,指的是在心智活動中以象征、意象為主要形式體現出來的“存在”。語言活動總是同人們的思維活動、心理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對語言活動解釋的維度依賴人的心智活動。(徐盛桓2012)
在文學可能世界中,這樣的虛擬存在表現為作者所構建的人物意象。這些人物在小說世界中栩栩如生,但是在真實世界中并不存在,或者只是作為其在思維加工之前的原型而存在,與小說中的意象具有某種相似性。用范疇化的理論解釋,即可能世界的意象與現實中的意象同屬于一個范疇,具有某種家族相似性。
對文本世界的識解,也即通過語言符號探究其表征的虛擬存在及該虛擬存在所承載的意義和內容。在該過程中,讀者盡量地遵循對現實世界的表征。這就是瑞恩所謂的“最小偏離原則”(principle of minimal departure),即我們將所知道的關于現實的一切投射到文本世界上,并只有在文本命令時才做些調整?!覀儗π陆涷灥陌盐找约皩⑹挛谋镜睦斫?,取決于是否能激活我們先前的相關知識。(張新軍2011:64)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人們能夠識解文學世界中的虛擬存在,因為這些虛擬存在是被人的心理活動設定后,在意圖及理由的作用下所形成的帶有目標性的個體。也即心智活動中的虛擬存在,承載了作者的意向態(tài)度、觀念及道德原則。這些虛擬意象又能夠激活讀者相關的知識,根據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讀者就能解讀這些意象。語言是思想的傳媒,所以小說人名往往是識解小說意象及小說主旨的窗口。結合戈爾德所描述的神經網絡的自然語言加工過程及徐盛桓、廖巧云(2013)建立的意向性結構,我們可以構建文學可能世界中意向性小說人名產生的心智過程。以《蛙》中的“萬心”為例,該過程圖示如下:
本文以敘事作品《蛙》中的人名為例,探究了敘事作品中人名承載的意向性以及這些意向性人名產生的心智過程。研究發(fā)現,相似性/相鄰性常規(guī)關系是作品創(chuàng)作者與讀者共同遵守的語用原則,正是基于這個原則,意向性人名得以產生并被識解。敘事作品往往構建一個虛構的文學可能世界,它是作者的思維活動,這種活動的產物就是一個個虛擬的存在轉化成的文字,并吸引讀者進入這個虛構的世界,進而解讀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創(chuàng)作意義。這些虛擬的存在處于語碼化之前的概念化階段,對語言的研究必然要關注這些虛擬存在,關注它們轉化為語碼化的過程和它們承載的意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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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應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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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4)04-0014-05
2014-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