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

近年來，海外游學受熱捧，尤其暑假期間，幾乎成了孩子補課之外的另一重要選項。所謂海外游學，按有些組織者的說法，不是單純的游，也不是單純的學，而是讓學生“在游與學的整合中拓寬國際視野，豐富人生閱歷，接受西方先進教育體系和教育理念的熏陶，感受純正的英語學習氛圍，為今后出國留學打基礎(chǔ)”。那么，海外游學真的如宣傳所言，能夠讓孩子如此獲益嗎？

免費資格的由來

去年暑假，我在重點中學當老師的朋友從歐洲旅行回來，我羨慕不已。他神秘地對我說：“只要你愿意，也有這樣的機會?！睋?jù)他說，他是因為給一家培訓公司招攬海外游學的生源，招夠了10個學生，他的歐洲游費用全免。

我對這件事上了心，來到朋友所說的那家培訓公司，詳細了解了游學的項目以及組織生源的方法。公司業(yè)務(wù)代表小陳告訴我，我可以著手準備進行下一季，即寒假的游學招生工作，他會全力幫助我。

我是高一的班主任，還帶著兩個班的英語課。我搞了一次家庭摸底，了解了同學們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家長們大多是工薪階層，很難掏出幾萬元錢的游學費用。小陳建議我擴大推介范圍。我靈機一動，想到我校近幾年跟一所輔導(dǎo)學校有業(yè)務(wù)合作，不定期地在學校大禮堂召開家長會做各類專題報告，順便給家長發(fā)發(fā)傳單，讓有意給孩子報輔導(dǎo)班的家長留下電話。這其實就是向家長做廣告，只是不像站在學校門口給家長發(fā)傳單那么露骨，但效果會很好。我決定借專題報告會的機會，給家長們做個關(guān)于游學的演講。當然，這要得到校領(lǐng)導(dǎo)的同意。小陳得知我的想法后，決定親自攻關(guān)。

隨后，我瞅個機會把小陳帶進了校長辦公室，介紹給校長后便識趣地離開了。等小陳出來，我問他談得怎么樣。他胸有成竹地說：“有戲?！?/p>

果然沒過幾天，校長叫我過去，說：“既然學生們對游學有需求，那就讓小陳來做個報告吧，你配合他的工作?！背鰢鴫粲型麑崿F(xiàn)，我內(nèi)心非常激動。

期中考試后，在高一全年級大會上，在輔導(dǎo)學校做完例行報告后，小陳在校長的隆重介紹下開始發(fā)言：“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孩子通過海外游學對外國文化會有切身的感性認識，彌補課堂教育的不足，對孩子的一生都有積極的影響……”其間小陳放了很多幻燈片，是往屆同學參加游學的照片，還有部分孩子的游學日記：“美國游學中，我圓的最大夢想就是參觀了哈佛大學。漫步在建筑風格古樸的校區(qū)，滿目的新綠青翠動人……考上哈佛的目標也在我心中越來越清晰?！薄拔以诎拇罄麃喌挠螌W記憶是五彩的，黃金海岸的天總是那么藍……我要學好英語，這里我一定會再來。”

小陳的演講調(diào)動了家長的熱情。大家感慨，若條件允許確實應(yīng)該讓孩子出去長長見識。但大家問過價格后又很沮喪，這比通常的旅游報價要高出很多，比如瑞士-意大利-法國這條線，旅游報價1.5萬元左右，游學的價格卻高達3萬元。于是小陳又詳細講了游學與旅游的區(qū)別，說孩子在玩中能學到更多的知識。

小陳的報告效果不錯，我很快就確定了12名學生的澳大利亞游學報名。作為這12名學生的帶隊老師，我自然得到了免費出國的機會。

游學的各種貓膩

出發(fā)那天，整個團在機場會合，才知道我們是一行40人的大團，除了導(dǎo)游和我，還有一名帶隊老師。熟悉之后才知道，這名帶隊老師和我一樣也是招夠了10個學生享受免費出國的。

孩子們第一次出國非常激動，很多同學第一次坐飛機，對飛機上的設(shè)備非常好奇，從椅背上拉出小屏幕看電影，在全英文菜單中尋找中文字幕的電影。即便在夜航時也不困，大家圍在機艙后部的吧臺周圍，喝著飲料品著小吃，聊得很起勁。到達澳大利亞后，大家看到悉尼歌劇院時無不驚嘆，在黃金海岸看到淺水里就有各種各樣的魚群難掩欣喜，看到荒郊野外有免費公用的燃氣燒烤爐而覺得不可思議，更為荒僻之地的衛(wèi)生間也那么干凈整潔并備有衛(wèi)生紙而感慨……十幾天的行程里，孩子們都保持著這種興奮，玩得非常開心。但作為帶隊老師，從客觀角度來看，我不得不承認，如果家長跟著來，肯定會很失望很不滿，會認為錢花得不值。

游學之所以比旅游費用上貴出一大截，最根本的原因，按照組織者的宣傳，是因為有“學”的成分在其中，但走過實際行程才知道，學的時間很少，絕大部分時間和成人旅行團一樣，在趕景點、購物。孩子能探訪名校是家長最為看重的，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在行程單上，組織方只是模糊地列出校名：昆士蘭大學、悉尼大學等，沒有具體注明探訪形式和內(nèi)容。也有家長就此問過導(dǎo)游。導(dǎo)游答復(fù)：“這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如果趕上教室、實驗室沒有學生使用，就有機會進去參觀，如果人家正在上課就不好打擾了?！倍覀兊诌_澳大利亞時，各大學已經(jīng)放假，實驗室、教室、圖書館都已關(guān)閉，根本無法進去。實際上羅列的幾所大學，都是學生們在校園里走馬觀花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甚至有的就只在大門口停留一下，導(dǎo)游提醒同學們拍照留念，其實也就是給家長有個交代，已“到此一游”。

旅途中，有家長從國內(nèi)打來電話追問，什么時候與澳大利亞幾所大學的工作人員、留學人員進行面對面交流。導(dǎo)游說：“別急，這個一定會安排?！焙芸?，導(dǎo)游通知大家：“明天下午會有一些外國朋友和大家一起活動，大家有什么問題提前準備?！钡诙?，幾名外國大學生來了。他們簡單地自我介紹后，就開始和大家載歌載舞玩了起來，后來又一起聚餐。有孩子試著問他們留學方面的事情，但他們都是當?shù)卦谛４髮W生，對留學方面的政策并不知曉，孩子們也就不再多問。此后再也沒有外國人來到游學團隊里，所以主辦方承諾的“接受西方先進教育體系和教育理念的熏陶，感受西方獨特的英語教學風格、純正的英語學習氛圍，提升對外國的學校、教育模式和質(zhì)量的感性認識和判別力”根本就無從談起。

提升孩子的英語水平也是家長的一大期待，但在我看來這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實際行程里沒有專門的英語課或者文化課，又沒有與當?shù)鼐用窆餐畹陌才?，孩子們基本都是和隊友在一起，講著中文，英語能有什么提高呢？偶爾在餐廳、酒店、旅游車上用到英文，也都是吃喝拉撒方面的簡單交流。而且孩子們很快發(fā)現(xiàn)，在國外講英文，根本不用一本正經(jīng)地講出完整句子，只要說出一兩個單詞就解決問題了，“milk、 coffer、hot water”這種詞特別常用。但回來后，孩子們往往會這樣告訴爸媽：“英語成績沒有明顯提高，但口語確實是好了。”很多家長便因此覺得，錢沒白花，還是有收獲的。

游學成了純粹的看景和購物，本已脫離游學的初衷，而且還大有內(nèi)幕。在去一處屬于私人領(lǐng)地的生態(tài)園時，導(dǎo)游說去買票，讓大家等一會兒。時間不長她回來了，給大家發(fā)一種圓形小粘貼。我沒想就問：“票呢？我?guī)兔Π哑卑l(fā)給大家?！睂?dǎo)游給我遞了個眼色，我不知哪里不對，住了嘴。導(dǎo)游跟孩子們說：“門票留在我這里，你們有這個標識就可以，不要走散了。”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處開放式景觀，是全免費的。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行程中大多數(shù)景點其實都是免費的，而孩子們的家長并不知情。很明顯，這么做是為了降低成本。

而提到購物就更過分了。通常人們認為，導(dǎo)游帶去的店，有導(dǎo)游的回扣在內(nèi)，商品的價格高點是必然，但品質(zhì)至少有保證，可這次游學讓我有了新的認識。

導(dǎo)游帶大家去了澳大利亞羊毛用品店，孩子們被一款雪地靴吸引，可靴子的標價換算成人民幣接近2000元，比國內(nèi)的品牌要貴出很多?！斑@是澳大利亞的產(chǎn)品，價錢當然不一樣?！睂?dǎo)游三說兩說孩子們都動了心，紛紛掏錢購買。有一個孩子因為錢不夠，給家長打電話要錢又沒打通，急得都快哭了。

過后，幾個孩子不顧導(dǎo)游阻止，匆忙逛了一家悉尼的商場，其中那個在羊毛用品店沒買上雪地靴的孩子，在商場一下子買了兩雙雪地靴。他激動地說：“真便宜啊，換算下來才500多塊錢人民幣！”這下，前面買了靴子的孩子不干了，紛紛找導(dǎo)游。導(dǎo)游鎮(zhèn)定地說：“這就像國內(nèi)賣羽絨服，同樣款式的衣服，不同的牌子價格當然不同，我?guī)銈內(nèi)サ氖菍Ｙu店，品質(zhì)更好，當然價格也更高些?！焙⒆觽兿嘈帕耍倚闹泻?，沒敢多說。更讓人郁悶的是回國后，游學團里的一個孩子想顯擺一下他的澳大利亞雪地靴，可他表妹不服氣，沒覺得比國內(nèi)買的好多少，最后居然在他的靴子內(nèi)底上找到一行英文小字：Made in China（中國制造）。

缺乏監(jiān)管投訴難

學生家長憤怒地給我打電話：“不遠萬里背回來的，居然是中國產(chǎn)的靴子！這不是欺詐嗎？怎么學校推薦的游學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我也很意外，趕緊安撫家長，答應(yīng)幫她解決。

事實上，從澳大利亞回來我就接到幾個家長的質(zhì)疑電話，他們覺得孩子沒學到什么東西，英語也沒提高，只是玩得高興，跟當初的承諾不符。但由于游學合同模糊，家長就是想投訴，手里也沒有證據(jù)，我也只好解釋安撫。私下里，我聽到同事這樣議論游學：“游學鬧劇，肯定有人漁利?！薄安蝗鐖髠€旅行團。”“游學的孩子，居然還給家長購了一大堆東西回來。這哪里是什么游學，純屬學習購物、消費和模仿人家的生活方式去了。”我聽得心驚肉跳，如果他們再知道那十幾個孩子還“分擔”了我的費用，還不知道會說什么難聽話。

我把這些質(zhì)疑轉(zhuǎn)述給小陳。他不屑地說：“就十幾天時間，能讓孩子脫胎換骨？是他們自己對游學的期望值太高了?！蔽矣治竦刂v出行程中的諸多問題。小陳無奈地說：“我們是和旅行社合作的，可能實際操作中旅行社做了手腳，但為了降低成本，我們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不然，他們少賺錢我們就得多掏錢?！?/p>

在游學期間，我與另外一位帶隊老師聊過，她說他們學校，除了澳大利亞線路，還有歐洲和美國的游學，參加的學生總數(shù)不下50人，學校方面由教務(wù)處主任負責和旅行社合作。就她所知，教務(wù)處主任的妻子此時跟另一個旅游團一起，正在歐洲旅行。看來游學就是商業(yè)運作，各方都以追求利益最大化為原則，當然會想盡辦法投機取巧。

但如今學生買到假貨，一傳十，十傳百，幾個買了雪地靴的家長都對我有意見，這件事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我打電話給小陳，希望他能解決，小陳說那是旅行社的問題，讓我去找?guī)ш爩?dǎo)游。我給導(dǎo)游打了電話，她則給了我外地一家旅行社的電話，說澳大利亞地陪是那家旅行社負責的，這一竿子就把我支到國外去了！我不找地陪，只找她。我催了好幾次，她才聯(lián)系了地陪，并轉(zhuǎn)述了地陪的解釋：是她帶團隊去的專賣店，但并沒有強迫購物，而且靴子上面注明了“中國制造”，是學生自己沒看清楚，她不會承擔任何責任。

我把這話帶給家長，家長很生氣，他們自己去找旅行社，也只得到了地陪導(dǎo)游的電話，要聯(lián)系就得打國際長途，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培訓公司組織游學，出了問題卻推給旅行社，而旅行社也并非獨立承擔這次游學，又跟別的旅行社合作，層層轉(zhuǎn)租。這回幸虧是小事，如果旅途中發(fā)生重大意外，責任如此不明確，肯定也會互相推諉，最后必然損害消費者的利益。

我懷疑公司的資質(zhì)有問題。我當初相信這家公司，是因為朋友與他們有過合作。而學生和家長也幾乎沒有考慮過資質(zhì)問題，是因為他們認為學校能與這樣的機構(gòu)合作，肯定是考察過的，家長信任學校，自然也信任學校推薦的機構(gòu)。

我去查這家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營業(yè)范圍有留學咨詢、留學培訓等，沒有游學一項?？稍僭敿毩私獠胖?，游學團與一般出境游完全不同，公司不能辦出境游，但是可以操作游學團，只要和有出境資格的旅行社合作就可以。而且，因為游學團的簽證類型和一般的團隊旅游簽證不同，操作會更簡單。所以小陳公司的操作并不違法。

我又問了教委的朋友，他說學校組織的這種海外游學活動，一般都是學校與社會上的一些公司合作，不是學校的業(yè)務(wù)范圍，屬于企業(yè)行為，教委無權(quán)為其他公司制訂規(guī)則。另外，這種學校組織的海外游學活動，不具有強制性，完全由家長自愿參加，所以也不屬于他們的管轄范圍。我明白了，為什么暴利的游學能生機勃勃地開展，又敢玩貓膩，就是因為缺乏監(jiān)管，市場混亂。

過了很久，家長的不滿才漸漸淡去。我決定再也不組織游學，不去享受那個提心吊膽的免費出國游了。

但游學業(yè)依舊蓬勃地發(fā)展著，陸續(xù)聽到有同行成為了帶隊老師。同樣的，學生回來家長也有很多抱怨，偶爾聽到有家長對游學的評價不錯，細問之后得知，他的經(jīng)驗是，首先要找有出國資質(zhì)的培訓公司，免得和旅行社層層轉(zhuǎn)包，影響服務(wù)質(zhì)量，另外最重要的是要盯死合同。他與培訓公司除了簽訂格式化合同，還額外簽了一份補充合同，把游學中的各個項目全部細化注明，他甚至拿到了孩子每天上課的課程表，提前半年讓孩子在語言上做準備。他給孩子報的是暑期美國游學項目，游學時長為3周，只在佛羅里達一地，孩子們上午由外教授課，下午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例如參觀警察局、到市場學習購物等，晚上住在寄宿家庭里，周末也會給孩子安排游玩迪斯尼樂園等娛樂項目。游學結(jié)束后，孩子的收獲很大。看來，要在缺少監(jiān)管、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游學市場真正達到游學目的，家長除了有錢，還要有智慧。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