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
摘 要: 德國偵探小說家本哈德·施林克在長篇小說《朗讀者》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性格復雜的漢娜形象,敘述了一名文盲女子漢娜為維護自己的尊嚴所造成的人生悲劇。本文以文本為核心、以時代背景為依據(jù)、以總結(jié)歸納概括的方法,從家庭、社會、個人三方面出發(fā),力圖多層次多角度、清晰明了地闡述漢娜的人物形象。
關鍵詞: 《朗讀者》 漢娜 家庭 社會 個人
《朗讀者》講述了一個有關人性與尊嚴的故事,其女主人公漢娜是作者塑造得最復雜的一個形象,也是最值得同情的悲劇人物。讀懂漢娜是讀懂《朗讀者》的關鍵因素之一。
一、在困境中自我迷失
“她在南歐的一個德國人居留地長大,十七歲去了柏林,在西門子做女工,21歲深陷士卒,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她干過自己所有能夠干的工作”,沒有結(jié)過婚。米夏問起關于她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問題,她都回答不上來。并且,在漢娜被審判時,也沒見一個親朋好友到場。法庭休息時,一般被告都會同自己的親戚朋友待在一起或者同其他被告交談,只有漢娜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從沒與任何其他被告交談過。
作品中多次用“孤立無援”形容漢娜的處境,漢娜自己也向米夏傾訴:“人家不了解我,沒人曉得我本是什么人,干過些什么事?!钡?,我們并未看到漢娜為使自己被別人理解做出多大的努力,而是看到為維護自尊,她一步步遠離人群,走向自閉。
漢娜活得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總是掙扎在維護尊嚴的自卑中。她小心謹慎地掩藏自己不識字的秘密,當這個秘密要被泄露或面臨被揭穿的尷尬時,她不惜一切代價遮蔽,比如丟掉工作,離開情人,甚至獨攬罪名。這種拼死維護自尊的行為漸變?yōu)橐环N不自覺的、潛在的、非邏輯的精神活動,而暴露文盲身份的危機感使她變得極端敏感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于是,我們就可以理解當米夏問起她的名字時,漢娜為何跳了起來,又用一種不大信任的眼光看米夏;為何在米夏說做功課如白癡時,她立刻會被激怒。當然,其中有她對知識崇敬不允許米夏褻瀆的因素,更由于“白癡”這樣的字眼深深傷害她的自尊心。文盲身份使她被整個社會邊緣化,處在現(xiàn)實的窘境之中,精神的壓力使?jié)h娜為維護自己的尊嚴,不惜一切代價地隱瞞文盲的事實。
對自身缺點的遮蔽使她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遮蔽方式的隱秘性是否良好,而忽略這種方式是否合乎道德與法律的規(guī)范。而在納粹統(tǒng)治下,一切正常的社會秩序和正確的價值觀念都失效,人們的選擇失去標準,漢娜的選擇比較容易理解。在知識階級已經(jīng)陷入盲目的個人崇拜時,作為文盲的漢娜更是在所難免,況且當時漢娜的選擇是被社會允許的。漢娜的罪行被過去允許又被現(xiàn)在審判,這是誰的錯呢?漢娜的所謂盲動又該如何判定呢?這是時代為人們制造的悖論。作者要追問的是在時代與永恒的終極信仰面前,人的理性判斷到底該如何把持。
二、堅忍的追求與決然的離去
漢娜向往高尚的東西,她懷著樸素的心渴望走入文學的殿堂,但遺憾的是她不具備讀寫能力。被納粹看守時,她讓溫柔虛弱的姑娘為自己朗讀,內(nèi)心的孤獨使?jié)h娜把感情轉(zhuǎn)移到自然和藝術體驗中。漢娜是懷著強烈而美好的愿望一步步走進文學的,文學在一定程度上驅(qū)除了她內(nèi)心的寒冷與苦澀,當她在米夏父親的書房內(nèi)用食指慢慢地在書脊上移動時是多么讓人感動,然而漢娜越是向往知識就對自身的文盲現(xiàn)狀越是感到恥辱。當漢娜因為隱瞞文盲的身份而被判終身監(jiān)禁時,只有她自己認為那是值得的,但監(jiān)獄只是暫時的避難所,她還是期望有一天獲得自由,有一天見到米夏,有一天能夠讀更多的書,所以當米夏給她郵來錄音磁帶時,她滿懷希望鼓足勇氣,學習讀寫,這本可以成為改變她一生的契機,然而當她自己擁有讀寫能力的同時,她的蒙昧與無知也漸漸褪去,她對自己過去的行為開始反省。沒有閱讀能力讓漢娜飽受屈辱,有了它又使?jié)h娜猛然意識到:犯罪才是一種奇恥大辱,是真正有損尊嚴和榮譽的事,囚犯的身份是最丟臉的,而自己曾經(jīng)為了維護一種尊嚴犯了罪,這實質(zhì)上是用一種不恰當?shù)木S護尊嚴的方式去斷送另一種形式的尊嚴,多么荒謬。這是命運在嘲弄漢娜。
漢娜走進米夏的生命是一種偶然。她教會了米夏怎樣克服難為情,怎樣具有一種理直氣壯、天生占有的氣概。她對知識的崇敬也直接影響米夏,使他克服學習障礙,被老師和同學們刮目相看,從而贏得榮譽。漢娜還充當了一個母親的責任,對他進行性啟蒙的教育。漢娜的教育讓米夏迅速地度過了青春期走向了成熟。但是,最重要的是漢娜在對米夏的教育過程中,使文盲身份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彌合,使心靈得到了敞開和安慰。所以,與其說這是對米夏的教育,不如說這是對自己生活的一種填補與對自己下墜的靈魂的一種提升。米夏在漢娜教育下的成長成為漢娜重新估量自己的生命價值的一種尺度和憑借,這對漢娜的影響并不亞于她與米夏之間的愛情給予她的溫暖和體貼。
漢娜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所以她教導米夏怎樣做一個成功的學生而不是教他怎樣做一個合格的丈夫,她讓米夏回到伙伴中間而不是將他籠絡在自己的身邊,她重視米夏在學校的進步。這些都本該是一位母親做的事情,這是年齡的巨大鴻溝給漢娜的自我定位造成的困難。所以,他們可以說是肉體上的戀人、精神上的母子。當他們都回到各自的生活軌跡中,卻心系對方。漢娜在米夏所居住的城市停留八年之久,并直到去世仍保留著一張米夏中學畢業(yè)典禮的照片。
三、本色人生的毀滅
漢娜漂亮,強壯,勤勞,身材勻稱,自理能力很強,而且還有潔癖,身上總有一股新鮮的氣味。她第一次與男主人公相遇就釋放出母性之愛來照護生病的米夏,米夏與漢娜的結(jié)合有太多偶然因素,他們都只憑自己的本能選擇對方,沒有預謀,沒有欺騙,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當我們忘掉漢娜的年齡時,幾乎激不起道德譴責的聲浪,漢娜做事專注的精神、優(yōu)雅自然的舉止、坦誠率真的本性等成熟女性的魅力是吸引少年米夏的重要原因,而米夏給了漢娜精神的滿足,也緩解了她內(nèi)心的壓抑與苦澀,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世俗功利的雜質(zhì)。但這抵擋不住社會道德對漢娜的審判,作品中幸存者的女兒已經(jīng)代表所有維護道德的人們(包括一部分的讀者)對漢娜發(fā)起第一聲判決:“這個女人真夠狠哪!”社會的壓力同樣讓青年米夏對漢娜保持沉默,對事實真相保持沉默,盡管同時也維護了漢娜最后的一點尊嚴,但仍免不了他們在道德的法庭上成為敗訴者,而漢娜失敗得更徹底:米夏終究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選擇袖手旁觀,而他多年之后的朗讀帶著更多的自我解脫的成分。在米夏這里,倫理道德占了上風。
在法庭上,漢娜顯然對游戲規(guī)則毫無概念,對自己和別人的表達方式毫無概念,更不知道有罪或無罪、判刑或釋放的區(qū)別,單純甚至有些愚蠢的她只是如實地回答問題,坦白一切,其他各種身份的人卻進行推諉、說謊、算計,沒人理會公平與正義。漢娜的坦白得到的是律師的詰難、其他看守的侮辱及看客的憎惡,人們憑著自私與麻木達到自己的目的,正義人士、受害者、曾經(jīng)的同事、昔日的情人都審判漢娜,向她索要自己的公正,時代曾使她成為施害者,盲從讓她迷失自我,誤入歧途,直到被審判也不清楚在那個時期究竟怎樣做才是正確的。漢娜沒有推卸責任,但集體的罪行全由一個弱女子承擔,是否有失公平?“要是您的話,您會怎么做?”這個問題曾被疑惑的受審者漢娜真誠地向法官提出兩次。雖然這種尖銳的且很嚴肅的問題在文中沒有滿意的答案,然而這卻是每一個要審判漢娜們的人應該思考的:如果是我,我應該怎么做。
施林克通過米夏和漢娜向我們指出:德國戰(zhàn)后一代用激進、極端的態(tài)度批判自己父輩的罪行顯然不可取,因為戰(zhàn)后一代與戰(zhàn)爭一代的關系就如同米夏愛漢娜一樣是一種命運,無法擺脫、分裂。兩代人只有勇敢地一同面對罪,進行真誠的反省,以尊重得體的態(tài)度面對受害者的后代,才能獲得靈魂救贖。
總的來說,《朗讀者》通過對漢娜這一人物形象的書寫,思考了一個關于如何維護個人尊嚴的問題。當維護尊嚴的手段與目的恰恰相悖時,我們應該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呢?這是一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它從始至終縈繞在作品的字里行間。對歷史的追問是作家的責任意識與憂患意識的使然,對人類這段慘痛的歷史教訓的不斷反思,是保持人類清醒的警鐘。對漢娜這些人的關注與思索,其實就是對納粹思維的一種思索和否定,正像不能任意屠殺猶太人一樣,也不能任意將這些被卷入這場災難的漢娜們等同納粹的施暴者,一起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只有從思維上徹底將納粹的毒害鏟除,才能真正深刻地反思這場災難,才能防止同樣的慘劇再次發(fā)生。所以,施林克并沒有簡單地給予回答,而是站在人類發(fā)展的基點上以相當深邃的歷史思維、哲學思維與讀者探討這個有關尊嚴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