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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拉

      2014-09-01 06:39[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余澤民
      小說界 2014年4期
      關鍵詞:羅拉

      [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 余澤民 譯

      1

      這年冬天,羅拉被家人送到柏林,為了能夠“忘掉”什么。她是一個在小城市里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閨秀,懷揣一股對父母粗莽的“敵意”。有一天,她帶著少女時代尚未完全愈合的愛情創(chuàng)傷,在安哈爾特火車站跳下列車。柏林城,到處充斥著化裝舞會的喧囂。她寄宿在一位親戚家,在選帝侯大街附近,這位親戚是她的舅舅,是德國最大的一家報業(yè)公司的總經(jīng)理。這些親戚都是富人,而且都買了大房子。羅拉就在他們那里,過著她的“社會生活”。

      她想要“忘掉”的那個男人是我朋友。有一天,這位朋友寫信向我求助,要我去找羅拉,對他倆的事情表一個態(tài)。讀完信后,我把信隨手一放,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幾星期后的一個晚上,我跟羅拉在劇院巧遇。當時,正好我父親也從布拉格來柏林看我,只逗留一天。就在這天晚上,我和父親在劇院的前廳跟羅拉不期而遇。父親在我的提醒下,機械地跟羅拉打了個招呼,并朝她的背影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問:“這姑娘是誰?”我告訴他后,他很有禮貌地說了一句:“她很漂亮?!彪S后我們回到了觀眾席,再也沒有提起過她。

      第二天,我父親啟程離開,仿佛他只為了這次碰面來到柏林的。下午,我在選帝侯大街的一家咖啡館露臺上跟羅拉約會。我給她講了朋友的來信,結結巴巴地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隨后,我尷尬地沉默;她也一聲不語。我們倆心里都很清楚,我們坐在這里已無事可做。這樣的約會總是很簡單。出生也很簡單,死亡也一樣。我對我的朋友從來沒懷有一刻的“負罪感”。我裝不出那種虛偽、扯謊的“騎士風度”。其實,這樣的約會既沒有意圖,也沒有確切結果。我什么也沒做,也沒有什么好做。后來,我多次從男人們手里搶走女人,男人們也從我手里搶走過女人。這種時候,我有過負罪感,或者感到羞慚,或者強詞奪理,總之每次都能給這種法國式的四角關系做出“解釋”。當我跟羅拉約會時,我既沒有跟自己解釋什么,也沒有跟別人解釋什么,就像一個人覺得沒必要解釋自己為什么活著,為什么呼吸。我在巴黎有一位朋友,住在瓦格蘭大街,有一天下午四點鐘,他在街上“叫住”一個女郎。女郎還是處女,跟他走了。他們去了一家小客棧,從那以后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跟所有人的關系都是這樣開始的。我從來沒追過任何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追——要么在約會時互相看對方第一眼就水到渠成,要么一切談話都是枉廢氣力。我們坐在選帝侯大街的露臺上,已經(jīng)談了有半個小時,之后我們都緘口不語,看別人跳舞。我對那天下午的每個細節(jié)都記得異常清晰??梢赃@么講,我們根本還沒談自己的私事,我就已經(jīng)滿腹心事地坐在她旁邊,盯著舞女在心里暗想:我們以后靠什么謀生呢?這種本能的直覺,對兩個人的關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可能誤解。后來,我們一起去看戲,去萊恩哈德劇院看斯特林堡的《一出夢的戲劇》。“為人類感到惋惜”,女歌手唱道。那是一個盛大卻不迷狂的夜晚。我和羅拉都情緒不佳。那是一種“我們到底需不需要這個?”的感覺,焦慮,憂傷。必須得認識什么人,帶著所有的秘密和所有的結果:就是這個,用嗲氣、平俗的字眼講,被稱作“愛”。相識,完美的相識,從來都不那么羅曼蒂克。我們心緒惆悵地往家走。當我們在大門口告別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哭了。我們兩個都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在小城市的市民家庭中稱之為“伴侶”的感覺。我還沒到二十三歲,我是個詩人,靠臨時性的收入謀生。幾個月后,我娶了她。

      柏林的親戚們贊成這個計劃。羅拉的舅舅出身于古老的柏林貴族家庭,是一位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穩(wěn)健派紳士。他家里聚集了一大批德國名流,作家、舊軍官、實業(yè)家和將軍們。老先生很喜歡我,有時非常隆重地寫信邀請我過去小酌一杯。這有如授勛一般的邀請,在精心布置的儀式中進行。我們穿著黑西裝,氣氛沉悶地坐在那兒,圍著一瓶葡萄酒,一臉虔誠地品飲高貴的瓊漿。在我們家鄉(xiāng),如果來了客人,立刻會拎來一大桶酒。羅拉的兩個表妹是女售貨員,戰(zhàn)后的柏林女孩都過著自由的生活。女孩們不帶男伴地去酒吧里尋歡,去參加著名的畫室狂歡;這一類娛樂,并不是完全無害或毫無危險。凌晨時分,在大理石廳堂和樓梯昏暗的角落里,情侶們躺得橫七豎八,有的在嘔吐,有的在做愛。在這些柏林的化裝晚會上,參加者將市民的道德準則拋到了腦后。在拂曉的朦朧中,柏林西區(qū)最上流家庭的閨秀們在臺階上打滾,躺在陌生騎士的懷抱里。后來,我在巴黎親眼目睹了幾次著名的畫室狂歡,可那里的參加者也不會一直呻吟到黎明。這種瘋狂的群交是柏林酒吧的唯一目的、意義與結局,我在別的任何地方都不曾再見到過。

      羅拉的表妹們三天兩頭泡在酒吧。沒有人在乎她們在這些化裝晚會上的經(jīng)歷。她們的父母不在乎,她們后來嫁給的市民丈夫們也不在乎。對父母來說,已經(jīng)成年的女孩們一個人在夜里游蕩,直到天亮才衣裙皺巴、花環(huán)歪斜、發(fā)綹散亂地回到家,這很自然。簡而言之,在化裝晚會上發(fā)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算;只有在白天——在苛刻的市民生活中,在符合全部規(guī)矩、章程和嚴格儀式的情況下——發(fā)生的事情才算數(shù)。這種不言自明的約定是說,女孩們的性自由一直持續(xù)到出嫁之日。這些柏林的女孩們,在疾風驟雨般的化裝晚會后,帶著天真無邪的羞澀嫁給在酒吧里遇到的某個舞男,搖身變成妻子和孩子們的母親。這些女孩說起肉體之愛,就像談論某項工作任務。后來,她們有一天退縮到婚姻里,結束了她們的愛情生涯。

      2

      初春,我和羅拉結婚了。我十分鄭重地擔負起一家之主的義務。首先,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我買了一只鞋柜。我為了買這件必要、有用的家具,花掉了準備用來置備全部家當?shù)腻X——幾百萬或幾千萬,鬼知道花了多少。之后,別的我什么也沒買。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硬木做的、對開門的鞋柜;里面能裝二十四雙鞋。幾周之后,就在通貨膨脹爆發(fā)之前,我們在動身去巴黎時將這只鞋柜送給了柏林的房東。我們若把它帶到巴黎,不僅太麻煩,而且毫無意義,因為我們總共只有三雙鞋。

      不管怎么說,我這樣解釋我買鞋柜的行為:我盡了自己所能盡的力量,我準備過神圣的生活,準備讓羅拉過可以保持品位的舒服日子。她也是這樣感覺的。我們把鞋柜擺在房間的正中央,里面放了三雙鞋,由此開始了神圣的生活。我一大清早就離開家門,因為我覺得自己必須去找工作,應該做點什么事。從我們婚姻開始的第一刻起,我們就身無分文。的確,在那個時候,錢在柏林也不算什么,我們的口袋一天比一天被印滿百萬數(shù)字的紙鈔塞得鼓鼓的。從某種角度說,“生活問題”簡化成了某種真實的意義。我在早上離開家門,就像一位遠古的農(nóng)夫、獵人或漁夫,腦子里在使勁地琢磨:怎么能在戈壁灘上搞到一塊黃油或幾塊甜點?我的家人并沒把我們的婚姻當一回事,我們想住在哪兒,想以什么樣的方式生活,他們完全聽憑我們自己選擇。他們等待這樁可笑的、孩子式的婚姻結束,他們認為我倆的婚姻維持不了幾個月。有一段時間,他們在信中暗示我,我可以在維也納,在一家銀行里謀到一個職位。這種機會讓我震驚。我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將在維也納或別的哪個地方的銀行里供職。我并不想找任何職業(yè),尤其沒有想過當“退休者”。我心里暗想,我已經(jīng)有一個自己的職業(yè),要做一輩子的職業(yè),我已經(jīng)有了一份工作,雖然“收入”不多,但完全夠我花的。

      在最初的幾個星期里,我們的錢比后來更少,但是在當時的德國,沒有人那么在乎錢。在那幾個星期里,我在柏林的朋友們都在炒股,自然掙了很多錢。很多人不久前還付不起房租,轉眼就在選帝侯大街或西區(qū)的小巷里購買位于街角的整幢房子。這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殊的知識:一個又餓又渴的外國人,只要張開雙臂站到證券的尼加拉瓜瀑布前,你手里能抓住多少就是多少。人們在遙遠、隱秘的地方工作,柏林的投機者們對這樣的工廠一無所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這些工廠在生產(chǎn)什么,他們只需站到銀行分行交易臺的鐵欄后,或委托代理人購買這樣或那樣的“證券”——的確,買東西的時候連錢都不用付,而是使用某種貸款?!白C券”當天還值十萬,第二天就會值三倍或三千倍……每個人都有“貸款”,每個不工作的家伙都能搞到錢。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那些勞動者們,在這場風暴中愚蠢地踉蹌,用呆滯的眼神盯著一個土豆或一只破鞋底,仿佛是看祭壇上的圣物。我沒有錢,所以也從來沒炒過股,我瞧不起這種賺錢的方式,我甚至覺得厭惡。在我看來,即使玩紙牌也要比這種光天化日下的集體搶劫要道德得多。我沒有“證券”——我想,在那時的柏林,只有詩人沒有“證券”。

      我從柏林給兩家匈牙利報紙投稿,我就靠他們支付給我的幾張外國紙幣養(yǎng)家糊口。羅拉無條件地相信我,她相信我懂得該如何生活,認為我在解決繁瑣復雜的日常俗事方面極其聰明,很有經(jīng)驗。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我對現(xiàn)實生活一無所知??耧L在我們頭頂呼嘯,我們在暴風雨中驚恐地活著——勉強地活著,我們怎么能夠在這里“開始”?我能做出什么樣的計劃?一個人在這里能干些什么?什么命運在等待著我們?這個“家”對我們來說有什么意義?……從家鄉(xiāng)傳來的消息也令人震驚,讓人難過。哪里能容下一位詩人?哪里都不能。那段時間,我不再向德國報紙投稿,我在德國編輯面前感到羞慚,更況且,給他們投稿也掙不到錢,他們付的稿費不等我從銀行里取出拿到街上,就在我手中變成了廢紙……羅拉待在家里,我從早到晚在城里游蕩,絞盡腦汁掙錢。但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買些糖或書,神情沮喪、一無所獲地回到家。

      這個“家”,我們的第一個家,單從陳設的柏林家具來看,頗像一個大戶人家。跟大多數(shù)柏林家庭一樣,這里也堆滿了笨重的德式家具,尺寸驚人的扶手椅,石膏像,瓦格納頭像,愛國主義和神秘主義風格的木刻,給人感覺像是進了瓦爾哈特神殿:還擺著威廉皇帝的銅像和大理石雕的臘腸犬。

      我們的生活方式在德國家庭看來有點不可思議。我們起得很晚,睡得很晚,每天洗澡——尤其是我們過于頻繁的洗澡令他們不悅。在柏林建有最漂亮的浴室,但在戰(zhàn)后,人們洗澡越來越少。不過,公開的沖突后來只發(fā)生在斯托普家,在我們搬去幾星期后,有一次羅拉烤面包。那時候,我們靠發(fā)酵粉和植物黃油度日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羅拉烤蛋糕的本事遠不如我,但不甘落后——也不知她從哪里搞到一份家鄉(xiāng)食譜,花外匯搞來五只雞蛋、面粉、糖和巧克力,開始在斯托普家的廚房里揉面,烤制。女房東用懷疑、嫉妒的眼神暗中觀察。當她斷定羅拉將五只雞蛋全都打到蛋糕里后,一場令人不解的沖突爆發(fā)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在房間里沖來奔去,鼓動斯托普先生、仆人和孩子們也加入進來;從她語無倫次的話里只能夠聽出,羅拉玷污了德國人的習慣,“可恥,可恥!”她大聲嚷道。他們喪失理智地說啊、喊啊、叫啊,斯托普先生也跟著幫腔,要我們盡早離開這幢房子。就這樣,在這尷尬一幕發(fā)生后的下一個月的第一天,我們搬了出去。那次“丑聞”的原因,我們始終沒弄明白。也許他們誤解了羅拉的意圖,他們以為羅拉故意嘲諷他們因通貨膨脹忍受的貧窮,當她揮霍五只雞蛋做一塊蛋糕時,斯托普一家一個月也吃不到五只雞蛋。在戰(zhàn)爭期間,他們學會了秘傳菜譜,用胡蘿卜干做“烤牛排”,不管怎么說,他們吃了很多苦!假如他們是從這個角度理解那次悲劇性嘗試,我可以理解他們的憤怒。羅拉只是搞到一份私家秘方,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取五只雞蛋……”她根本沒有任何惡意。其實,即使在通貨膨脹期間,斯托普夫婦也要比我們富有得多,我們只有一個鞋柜,曾經(jīng)有過。我們總不至于用一份家鄉(xiāng)食譜,破壞了什么股市的秘密。對于這類廚室機密,不同民族的反應截然不同。就連四歲的小男孩,金發(fā)的赫爾穆特,也覺得我們“侮辱”了他們。

      3

      我為自己的年輕吃了許多苦頭,受到各種傷害和羞辱,我真想馬上長出胡須,因為誰也不把我當成“名副其實的丈夫”。事實上,我在婚姻中的感覺并不那么良好。一方面我心里對羅拉抱有情感,另一方面我的焦慮和抵觸不斷升級,讓我感到處于一種陌生的境地,仿佛一夜之間我們不得不在極地氣候中求生。簡而言之,我缺少投入婚姻——這一探險行動的必要裝備。我習慣了愛上一個人,然后忘掉她。當然,我不可能把羅拉忘掉。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惶惑不安。我不知道我該相信什么,該渴望什么——我非??释_拉、我的家人和熟人能把我當成“名副其實的丈夫”,但是與此同時我又心懷疑慮,擔心這種努力維系出來的狀態(tài)有一天會告終,就像迄今為止所有人際的、愛情的關系一樣,有一天夜里我不再回家,之后我們通一陣電話,我把鞋柜送給羅拉,隨后我去哪個國家旅行。我根本不知道作為一個丈夫該怎么行事,跟朋友們一起我總感到精神緊張,拿著一家之主的做派為一些經(jīng)濟、政治問題爭論不休,不同的僅是,我沒有點一支雪茄煙……我不知道羅拉是否看出我絕望的努力,是否真的看透了我。我認為她看透了。她在人的事情上,在對人的判斷上,毫無疑問要比我有經(jīng)驗得多。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不是一對尋常夫妻。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位詩人,即使在冬汛季節(jié),我也只穿一雙單鞋和夏天的衣裳,仿佛沒把殘酷的自然法則放在眼里,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是父親那次來柏林看我時在韋爾泰姆百貨商店給我買的毛線背心。

      在我們新婚后的前幾個星期,羅拉哭了很長時間;她察覺到有什么不太對勁,通過比我敏感得多的本能,她察覺到要把在這里的日子過好幾乎不可能。我們咬緊牙關,愁眉苦臉地守在一起。對外,在我們的家人和朋友面前,我們擺出一副“回頭我讓你們看看”的架勢。我們兩個都擔負起角色。但是生活不是演戲,所有強擺硬撐的樣子遲早都會摔成碎片。我就像一個年長的丈夫,心煩意亂地開始了我的婚姻生涯,我揣著一肚子主意回到家,經(jīng)常生氣,吵鬧。羅拉像對一個孩子那樣地安慰我。她只能絕望地感覺到,我遇到了什么巨大的煩惱,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我們之間,而是很早以前的事——我遇到了什么打擊,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完全將自己投入一種情感或一種關系,我因為什么事情生氣,我很早以前就開始生氣了。當然,我們誰都不知道,我到底因為什么或因為誰生氣……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所能理解的只有這些,我承擔了什么,由于這種承擔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保持團結——我從哪兒能知道是什么樣的代價?從第一刻開始,從我們的言行里就泄露出了某種意愿,但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都向對方表現(xiàn)出荒誕、粗鄙、完全沒有必要、自欺欺人的騎士風度和忠誠,都在相互扮演心靈高尚、浪漫、可愛的角色,這一切賦予我們的內心活動以外在的表現(xiàn)。至于我們心里的感受,沒有人知道,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內心活動與所下的決心無關。

      不管怎么說,在我們婚姻的頭一年,我們在柏林的所作所為都是一場徹底絕望、驚恐萬分的“過家家”游戲。我根本不清楚,供養(yǎng)一個陌生人,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何等巨大的責任!我更不清楚,一個人無法靠近、無法改變的秉性到底是什么。在這段時間里,我總是不停地需要很多人。在我的同齡人中,大部分人都相繼緊跟地逃進這孩子式的婚姻里。我們不惜代價地想在我們頭上支起一塊屋頂,建一個“家”,用我們笨拙的手為孩提時代未能感受到的家的浪漫,拼湊一個扭曲變形、粗陋不堪的頂替品。這一代人在獲得的所有“體驗”中,唯獨缺少的就是家的體驗。我們在國外租住的房間建了一個家,有鞋柜,沒有“前景”。不過,在那個時候,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前景”?在柏林大學的名冊里,始終保留著我的名字,我已經(jīng)當上了“丈夫”和“養(yǎng)家者”,但我還是在期末偷偷地跑到林登大街的盡頭,報名上了半個學期課……只是沒有人能夠告訴我,我拿一個文憑能干什么。不管我往哪個方向看,前面都是漆黑一團。身后是戰(zhàn)爭和革命,眼前是政治和經(jīng)濟的顛覆,是“價值再評估”的混亂時期,最流行的是口號。我們在這樣的機遇中“建立家庭”。許多年里,我從來不能肯定自己從哪里能掙到下兩個星期的房錢,我們會不會有吃午飯的錢。跟在家鄉(xiāng)相比,這是另一種貧困。在家里,人們的日子過得很窮:沒有錢,命運不好,但至少有一個可以棲身的小窩,也總能有一小塊面包吃,哪怕又干又沒味??墒窃趪?,陌生的巨人扼住我們的脖子。我們生活在焦慮、驚恐、無助的世界里。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從這個“家”,從這個拼湊的、孩子式的家的責任前連滾帶爬地逃離。

      羅拉在方方面面都很節(jié)儉。她把省下的馬克存在一只舊雪茄煙盒里,這些馬克到了第二天連面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值。當?shù)聡闹挟a(chǎn)階層和工人階層,總共六千萬人,一天又一天地喪失一切,她卻毫不動搖地認真推敲,我們是坐地鐵,還是坐電車?估算哪種交通方式最便宜。我怎么跟她解釋都沒有用,在排山倒海的大毀滅里,這種審慎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當數(shù)十億計地砍價時,億就變成了零頭。慢慢地,我讓她懂得了這個“零頭”的含義,我也自我封閉起來。

      4

      我在法蘭克福開始喝酒;到了柏林,我變成了正經(jīng)八百的酒鬼。二十一歲時,我就已經(jīng)習慣讓女仆每天早晨端一杯咖啡和一瓶白蘭地、威士忌或小茴香酒,到了晚上,這瓶酒我會喝完最后一滴。我絕望、厭世地醉飲。我用度數(shù)最烈的白蘭地開始一天的生活,然后用伏特加結束。我總是醉醺醺的,在那些年,我需要那種半意識狀態(tài)。某種日子開始了,而這種日子離開了麻醉品就無可忍受。為什么一位健康、并非沒有教養(yǎng)、不管怎么說都很嬌氣和講究、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要讓人給自己送白蘭地?這不可能還有另一種理解。正像俗語所說:“世界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沒錯,我周圍的人也都酗酒。在我法蘭克福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內心相當細膩的人,作家,藝術家,所謂的唯美主義者,他們都從上午開始就痛飲白蘭地。有好多次,我心懷好奇地觀察我的那些熟人們,都是自然而然地酒精成癮。德國人,其實是一個明智的、奉行市民道德的高尚民族,那些年的生活讓他們實在難以承受。很少有人為了醺醉飲酒。一個人遭受各種傷害,有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了。這個時候,他開始飲酒。

      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酗酒的德國猶太人,他們懷著痛苦的自尊向酒精求助。在大學里,所有的人都酗酒,德國人,外國人,一呼百應。我們臉色陰郁、情緒厭惡地飲酒。當我意識到自己時,我已躑躅在酒氣熏天的世界里。

      顯然,我是個有病之人,因此更沒能力承受什么。周圍人只需把酒遞到我手里;假如他們沒在法蘭克福教我飲酒,那么會在大學或其他什么地方,在無論我浪蕩到哪兒都頹唐散漫的社交生活里,很可能我會直接逃入其他種類的麻醉品里,也許會去尋找比酒精更加危險的鎮(zhèn)定劑。的確,光喝酒并不能使人鎮(zhèn)靜。我記得有一年,我二十歲到二十一歲那年,每天晚上,準確的說是每天早上,連酒精也不能讓我入睡,每天睡前我都要吃鎮(zhèn)定藥。焦慮感和強烈、抵抗的恐懼想象壓倒了藥物的催眠作用。我吃藥入睡,感覺就像暈厥一樣;在深沉、無夢、滯悶的睡眠之后,我沒精打采地醒來,立即去抓白蘭地酒瓶。在這種生活方式下,再堅韌、再健康的年輕人也會很快變成一副爛皮囊,當初我也非常健康。我真不理解,我的內臟和神經(jīng)是怎么承受的?事實上,我看上去根本就承受不了……但是,這種生活方式,這些一度濫用的麻醉品,還是幫我度過了許多生活中的危機時刻?,F(xiàn)在我肯定地知道——這一點有許多細碎的符號記憶可以確鑿無疑地證明,在那段時間里,我生活在慢性的生命危險之中,只有酒和毒品可以消除這種危險。比方說在德國,我不管白天黑夜總是攥著一把上了膛的左輪手槍。如果我睡覺,手槍就躺在床頭柜的大理石桌面上,我揣著左輪手槍去咖啡館,去編輯部……為什么?我害怕誰?誰也不怕,我是怕我自己。在深埋的、優(yōu)雅的、可以觸及的記憶背后,有著某些令人無法忍受的羞辱記憶折磨我。有的時候,我一“想起”這些,這種羞恥堵在我的喉嚨,就像受到身體攻擊,被人蹂躪,扼住喉管,我陣陣作嘔,準確地說,是我的身體想起了在某個場合我不能找到關聯(lián)的記憶。這種恥辱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在哪兒受到的傷害,讓我要承受如此的羞辱?我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能夠忍受這些記憶,不再痛楚,不再出現(xiàn)那種身體的不適感和無法忍受感。于是我不再需要安眠藥,我跟酒的關系也變得較為健康,較為愉悅。離開麻醉品,生活難以承受。那些一旦離開助行器就無法保持身體平衡的人們,即使今天也會對那些工具心懷感激,同時又投以懷疑的眼神,幾乎是吃驚的懷疑。他們藏了什么秘密?當然,“健康人”也有,只是非常少。也許在女性當中可以最快找到簡單、健康的心靈。我認識不少年長的女士,她們令人驚嘆地承受生活之重,命運把她們放到哪兒,她們就在那兒隨遇而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的壽命遠遠超過平均壽命,“她們的秘密”不是別的,只是服侍和屈從。但是年輕人是沒有常態(tài)的。

      毫無疑問,我有神經(jīng)癥,我的神經(jīng)癥源于兒童時代的傷害。那時候,我對弗洛伊德知道得不多,幾乎可以說一無所知,他的天才理論后來是通過外行人和庸醫(yī)們的熱心推廣而變得那么流行,可我當時一竅不通。病人的心靈可以最準確地了解疾病的本質,確實花了很多心力和精力尋找靈丹妙藥。后來,我吃驚地讀那段時間寫的信和詩歌——詩歌幾乎寫明了診斷,信件確鑿地記錄了病因。當我接觸到精神分析法時,再想采用那種方法已經(jīng)為時太晚:快四十歲的人了,再做各種精神分析純屬浪費時間,太多的記憶,復雜的沉積,在傷口上已結了許多層痂。我相信,對年輕人,對相當年輕的人和患有神經(jīng)癥的孩子們而言,精神分析法確實能夠取得療效?;蛟S對年齡再大些的人也有幫助,如果精神分析的學術之光在黑暗中照亮某種類型的創(chuàng)傷,可以讓比較簡單、不太成熟的心靈變得輕松。但是我從來不把它稱為“治療方法”,因為我不相信場景可以再現(xiàn),因此我不能將它當成避難所。我見過不少神經(jīng)癥的病人,不用精神分析法也治好了。那些較為成熟的心靈,有著驚人的毅力和抵抗力,在新的生存條件下有時能自然痊愈。弗洛伊德理論的天才活力與美感令我著迷,我認為“夢的解析”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重要發(fā)現(xiàn)。我也能夠想象,精神分析可以教會較為單純的人更耐心地行事。即使有像“治愈”這類的情況發(fā)生,也是出于多種偶然影響因素的綜合作用。當周圍的騙子和神醫(yī)們正組成黑壓壓的大軍鼓吹并濫用精神分析法時,我一方面拒絕接受這種療法,同時我也懷著敬重和熱忱了解這一理論,這對潛意識深層和未知生命的探索。毫無疑問,那些預言對弗洛伊德的形象有損。我通常見到的情況是,神經(jīng)癥患者有時沒接受精神分析也治愈了,有時接受了精神分析后病也沒好,還有時沒做任何治療,病人自己就康復了。當我了解了這一切時,尤其是當我細讀了弗洛伊德的書時,神經(jīng)癥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多少變成了生存需要,工作的裝備和條件之一。打一個粗陋的比方,我?guī)е窠?jīng)癥“生存”,就像中國乞丐向人展示露出骨頭的斷肢。

      羅拉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她只是惶惑地注意到,我有病。她始終不了解“疾病”的本質,對她來講,它陌生得就像一個陌生人。她很難陳述我的“癥狀”。當神經(jīng)癥已導致身體與臟器的癥候及功能紊亂,想要對付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疾病”最先表現(xiàn)為言行舉止的古怪莫測。我從來不知道醒來時有什么在等著我,即使在今天,跟我一起生活也是一件令人疲憊不堪的事……羅拉在當時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并已為照看我的這種隱疾做好了準備。神經(jīng)癥患者的共同特點是,敏感期會周期性地反復出現(xiàn)。我十五年前的狀況跟現(xiàn)在的差不多,偶爾發(fā)作,—小時就會變一個主意,會突然覺得必須去旅行,用不著任何特殊的理由;有時我只離開幾日,但也有的時候,我一走就是幾個月。這種時候我不會克制,我什么都不管,不管工作,也不管周圍情況。這種危機過去后,接下來是一段相對的平靜期。一個人總能忍受這種“疾病”嗎?總能忍受自己心性的脅迫嗎?我認為,能夠忍受很久。這一切都是可怕的故意而為。就像一個人嗓子疼,我抱著同樣客觀的態(tài)度觀察神經(jīng)癥的變化。一個人能夠忍許多事,只要他很想忍,幾乎能夠忍受一切。神經(jīng)癥初期,我感到這種典型的焦慮,莫名的擔憂,一開始就把人壓垮了,患者感到萬念俱灰,不由自主地自慚形穢……即便這樣,我還是認為,心靈能在某種程度上戰(zhàn)勝這種恐懼狀態(tài)。這種焦慮——所有的神經(jīng)癥情緒——就像一團迷霧籠罩在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我們處理不了,比如欲望或記憶,我們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惱火。但是隨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通過殘酷的代價和艱難的努力,我們還是能夠征服它的。我相信意志。我相信,人類能夠借助意志和隱忍凌駕于霧氣蒸騰的潛意識沼澤之上。我蔑視自己體內的神經(jīng)癥,我動用了意識、意志、隱忍等一切工具與它搏斗。我相信品質及其最高級表現(xiàn)——良心,能夠維持我們疾病本能的監(jiān)護與平衡;我相信生活加寫作的綜合療法。缺乏這種能力的人,那就能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或者坐以待斃:沒有人關心他的命運……羅拉用她驚人的本能感知到我的疾患,她相信我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承受它。我們倆的關系在婚姻的最初階段,大概是一位患者與耐心照看他的護士之間的關系。

      她懷著一股特殊的力量守在我身邊,我清楚地知道,我最艱難的時刻是在她的幫助下度過的。這樣的努力男人很少付出,女人也只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能這樣。這顆心靈——羅拉的品質——從耗之不盡的儲備里獲取能量,隨手揮霍。

      5

      羅拉是第一位探尋通向我的孤獨之路的人,我惶恐不安地進行防衛(wèi)。作家的意義,就是孤獨。我總是逃避友誼,我覺得那是一種出賣,一種懦弱。在新教徒的德國人世界,保持孤獨并不是很難。在靈魂、性情和品位上,我還是一個非常虔誠、不可改變的天主教徒。在這段時間里,我了解了法國詩歌,讀了維永、魏爾倫、克勞德爾、馬拉美和佩吉的詩作。尤其是維永和馬拉美的詩句,十分帖熨地打動我心。從他們的詩文里,我聽到了親人的聲音,就像許多年前我從卡夫卡的書里聽到的一樣。這種親情不是風格或氣質,而且也不是出于觀點的相似才將自己記入某個家譜。一個人歸屬某個精神家族,在這個等級體制里,在我看來歌德是鼻祖,之后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找到了新的家族分支,出現(xiàn)了私生的精神兄弟和叔伯。當我拿到佩吉的書時,我是那樣的喜歡,仿佛已經(jīng)閱讀過一樣。這些靈魂對我來說,就像在一個家庭內用暗語交流的親緣靈魂,用不著解釋,我就立即能明白對方想指什么,想說什么。正是這些靈魂使我內心充滿了作家的孤獨,朋友和情人從來不能。

      我小心翼翼地維護那塊屬于我的天地,采用實際手段,借助于生活方式和謹慎態(tài)度,盡量不讓羅拉破壞我的孤獨。靈魂有它最后的避難所,作家最終會逃向那里,尋找真理,但也將某些真理據(jù)為己有,不愿示人。我總是盡量做得自主而開明,保持真誠。我蔑視所有低賤、怯懦的不恥行徑——我從來沒有自己的“秘密”,生活賦予我的一切,我都像寫報紙新聞一樣地記錄下來——但是那個“秘密”,那個讓我不能成為別人、只能成為我自己的“秘密”,那個讓我“與眾不同”的秘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的揭秘,通常被稱為“藝術”。羅拉的進攻,迫使我變得小心翼翼。我必須意識到,她也有“秘密”——由于她不是藝術家,這個秘密無法公開。從后面的這個推測看,女人們確實為愛情付出了許多。假如我們揭開她們的秘密,會發(fā)現(xiàn)她們整個一生都在玩一場轟轟烈烈的游戲,而且她們中大多數(shù)都是輸者。

      她的“秘密”是什么?我在羅拉身邊開始猜測,憂心忡忡地憋悶于心,并且好奇地尋找蛛絲馬跡。我心里明白,通過一個人的言語、觀點、行為、同情心和憎恨看到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這個人——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那只不過是某樣東西或某個具體人的投影。所有人都如此,在世界面前蒙了七層面紗,隱居在內心深處,活在可以觸摸的外表背后。這讓我感到可怕和吃驚。在此之前,我只是負責任地生活在大眾中間,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并且做出判斷?,F(xiàn)在我開始關注他們,帶著自覺自發(fā)的虔敬,對每個人都區(qū)別對待。這種突然注意到每個人的“個性”、秘密和個體存在的虔敬,是一個靈魂發(fā)展的浪漫階段。在此之前,我對人總是根據(jù)他們的魅力做出判斷。現(xiàn)在,我突然感到這種痛苦并快樂的驚喜,仿佛對我來說,“大眾”的概念消失了,每個人都是相互獨立的世界組成部分,都值得我們去探險去發(fā)現(xiàn)去查找去記錄,穿過熱帶雨林和動植物群落,一個人的生命遠遠不夠……這樣的好奇心,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從書本里獲得。我再強調一遍,這是羅曼蒂克的生活階段。世界,這個人類的世界,分解成了一個個原子。對作家來說,先是追尋這種“無序”,這種觀點的“混亂”,之后才是傳統(tǒng)、秩序和將對人類個體類型的觀察納入統(tǒng)一形式的方法。

      我進行自衛(wèi),提防有人想要侵犯我的孤獨,盡管他們有合法的權利和自發(fā)的能力對我的“個性”發(fā)起攻擊——我在自衛(wèi)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煉金用的神秘原料,那些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會做出回應的東西,那些沒有法則和理論進行揭秘的、無可爭辯的事實:一個人或許能遇見隱在另一個人內心深處的這種事實,或者遇不見。我突然變得好奇起來。我的性情發(fā)生了調整,發(fā)生了改變。我抱著這種關注走近每個人,就像天文學家坐到天文望遠鏡前,他掌握所有的數(shù)學公式,確定無疑地知道在迷霧背后,在某時某刻,將會出現(xiàn)一個發(fā)光的星體,毫無疑問,那是一個新世界……如果想用這種方法、這種立場來觀察人類的星象圖,不會取得太多的成效。我們和某個人一起生活,我們了解他的“一切”,與此同時,我們又對他一無所知。有一天早晨,醒來之后,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并看到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好像以前我們從來未曾見過。他愛說什么說什么,愛做什么做什么,在他的言行舉止背后肯定深藏著這樣一個人,你會終于辨出,沖著他大喊:“啊哈,原來是你呀!”……這一發(fā)現(xiàn)令人興奮。我懂得了,不存在“簡單的人”,在肉體與精神的能力和特征背后,每個人體內都存在著某種真實之物,某種原始因素,人類的一個鐳分子,幽幽飄曳,微微發(fā)光。

      假如我在那段時間里能夠寫作,我最想寫的是簡單的游記:寫關于人的探險文字。我會這樣去發(fā)現(xiàn)人,按我自己的目的,好像發(fā)現(xiàn)一個有些神秘的陌生部落??墒牵谀嵌螘r間里我什么也沒寫。我甚至連詩歌都沒再寫。這是抒情詩般的生活體驗,消隱在現(xiàn)實的體驗之中;很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生了羅拉的氣。詩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亂他的詩人心境與習慣。

      詩歌訓練,“訓練”這詞,是在修道士和雜技師的意義層面,誰若不懂這個道理,他只是自以為是的文藝愛好者。做這種訓練,必須要孤獨,某種特別的、有時并不純凈、混亂不堪的孤獨。詩人們在喧囂的文學咖啡館里,在這種孤獨之中,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朝一側耷拉著。有的時候,我下午去羅曼尼舍斯咖啡館。我坐到女詩人艾爾絲·拉斯凱爾-舒萊爾的桌前,我們一起喝茶,談論雅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談雅典,談底比斯,談我們將要“返回”那里,種一棵棕櫚樹紀念她死去的情人們(我們倆誰都沒有去過雅典)……詩歌不只是“幻覺”,更不是優(yōu)美迷人的胡言亂語。偉大、純粹的詩歌能夠讓我聯(lián)想到數(shù)學,一個必須破解的化學方程式,這跟音樂中的純粹相仿。跟其他地方一樣,在德國也有兩個國家并存:一個是能夠看到的,到處是雪茄店鋪、摩天大廈和外匯兌換所,另一個則是不太真實的、較難感受到的詩人國度。有時,作家林格爾納茨搖搖晃晃地跨進咖啡館,帶著滿肚子的朗姆酒和怒火,把我拽到附近的動物園內,在那里他沖著動物做長篇大論、抑揚頓挫的革命演講,號召全世界被壓迫的老虎和蠑螈們聯(lián)合起來……詩人們膽戰(zhàn)心驚地生活在一個越來越野蠻的、黑人式艷俗的、刀光劍影的世界里……市民們擠滿了我們周圍各種各樣的夜總會,并在那里扯破嗓子高唱:“你在哪里聽到歌聲,就可以在哪里消磨時光,因為壞人從來不唱歌?!迸c此同時,他們自覺自愿地準備投身革命。為了得到各種各樣的“補助”,他們義憤填膺。但詩人們不要求任何的補助。

      在那段時間里,我還是寫了幾首詩。后來,抒情詩的素材枯竭了,我再也不能破解“方程式”了。再后來,我跟幾位朋友結伴去了雅典和底比斯,但是“真正的”底比斯我再也不會看到……不管怎么講,羅拉是“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我必須從“真正的”底比斯和雅典流亡,好能生活在她現(xiàn)實的子午線之間。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咖啡館里故意繞開艾爾絲?拉斯凱爾-舒萊爾的桌子,不再跟林格爾納茨去動物園了,也不再去那些更曖昧的地方聽人講述“大洋彼岸”的歷險……最后,我在另一個國家丟失了護照,喪失了國籍①。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沒再寫過一首詩。但是關于這次流放,我就像一個被剝奪掉權力的國王,憤懣地沉默。我們離開德國,向西旅行。

      6

      我們在巴黎的頭幾個月里,挨個住過沃吉拉德大街延伸到拉丁區(qū)內的那段街上的各家旅店。這些旅店又臟又臭,破破爛爛,搖搖欲墜。而羅拉,對每一枚硬幣都要精打細算。在德國時,我總是住在豪華酒店或將軍遺孀們家中,在那些地方有生活所需的各種必需品任你選用;而在巴黎,客房里連櫥柜都沒有,我們只能將衣服放在皮箱里或掛在衣架上,然后罩上一條床單。盥洗池里總冒出一股排水溝的惡臭。旅店號稱有“熱水”,為此要付很多錢,但事實上只在早晨和晚上才會從水龍頭里流出很少的熱水。我們生活在一種難聞的貧寒里。我們去圣日耳曼大道上一家臟兮兮的小飯館用午餐,那里會將??褪褂眠^的桌布收起來,留到第二天繼續(xù)使用,這樣我們可以節(jié)省每日的“餐具費”。這家飯館還賣馬肉早餐,提供可怕的筋肉、難吃的燴蔬菜、用發(fā)酵粉做的面條。我們二十個人圍桌而坐,浸泡在炸薯條的油煙味里,在大堂盡頭,在沒有遮擋的爐火前,一位穿著臟得簡直出乎中歐人想象的廚師服的滿頭大汗的家伙在炸馬肉餅。即便我們離開了那里,西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油煙味,幾個小時也散不干凈。

      我們從一家旅店搬到另一家旅店。一家比一家更破更臟。開始那段時間,我在巴黎犯了名副其實的潔癖,不停地洗漱,每天我從圣米哈伊大街的咖啡館要跑回家洗好幾遍手,因為在咖啡館里不管碰哪兒都黏糊糊的粘手,那里的衛(wèi)生間看上去就像一列載滿鬧痢疾士兵的戰(zhàn)時救護專列上的廁所。在我們住過的大多數(shù)旅店里,要花幾個小時說服房東們?yōu)槲覀冞@些外國“小資”準備洗澡水,我的衛(wèi)生需求在他們眼里,簡直就是別出心裁、恬不知恥的異想天開。在旅店和咖啡館里,我們到處都能踩到傳統(tǒng)的鋸末,鋸末被精心地撒在地上,為的是別把地板弄壞。我們體驗的一切都跟我們過去學到、想象的樣子“不同”。我們膽戰(zhàn)心驚地住在巴黎。法國人講話我們聽不太懂,他們語速飛快,大多數(shù)場合我們只能禮貌而尷尬地點點頭,權當是回答。我們無親無故地住在城里,我們誰都不認識,那時候中歐的外國人還很少敢去凱歌高奏的巴黎。我們對法國毫無了解。我們只認識一位匈牙利畫家,還有幾位設計師和學生。這些家伙整日閑泡在蒙帕納斯街區(qū)的咖啡館里。但是,我對那些整日被來自兩大洲的“波西米亞”流民占據(jù)的咖啡館十分痛恨。我更喜歡在學生街區(qū),在盧森堡花園附近消磨時光。

      開始那段時間,我們在巴黎毫無羞愧地以出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感到無聊。這種無聊,我們誰都沒向對方承認:每天早晨我們都發(fā)誓,今天要好好“逛逛巴黎”,以證明我們在這里生活得多么愜意,我們離開柏林來到這里是多么的正確……每天早晨,我都一個人去巴黎城區(qū),羅拉留在家里洗熨衣服,因為我們沒錢把衣服送到洗衣店洗,再者說,巴黎的洗衣店會過度漂洗我們精良的內衣。在這座城市,一切都讓我痛苦不堪。我厭惡寬大的法式雙人床;但我們卻努力向彼此證明,這張床是多么漂亮啊,讓人感到親密和舒適……羅拉上午在家洗衣服,用電熨斗熨燙,直到旅店里發(fā)現(xiàn)耗電增多,引發(fā)爭吵??斓街形?,她也出門“逛逛巴黎”。但她一般只待在塞納河左岸的老區(qū)。她最遠敢走到克拉尼博物館,去到“蓬馬歇”百貨商店的櫥窗前,看著“巴黎新款”出一會兒神,之后坐到盧森堡公園,在那里看看街景,直到從萬神殿后面?zhèn)鱽碚绲溺娐?。這時,她散步到那家炸怪肉餅的飯館,坐到鋪了紙巾的桌前,在那里等我。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好幾個月。

      我也不敢走太遠。早上,我從家里出來,坐到圣米哈伊大道一家咖啡館前,連蒙帶猜地點一杯彩色的含酒精飲料,因為我看周圍幾位酒糟紅鼻頭的法國人都在喝它,我手里拿一份新買的法國報紙,觀望街景,就這樣無聊地泡到中午。我說服自己相信,我是在巴黎,這里的一切都與眾不同,一切都很“歐洲”,只在這里存在真正的藝術和文學,只在這里住著文化修養(yǎng)很高的市民們,所有能夠住在這里,住在法國人中間的人都會中彩票。在雙叟咖啡館里,每天下午匈牙利畫家都指指點點地給我介紹“名人”——名人們就坐在隔壁的桌前抽雪茄,常去那里的有畫家安德列?德蘭,作家杜亞美,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大人物,達達主義的明星們,懷著無窮無盡的藝術思想在灰底子上畫黑點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我們滿心虔誠地坐在陰影里。就連羅拉也驚嘆不已,按理說她通常不會根據(jù)鼻子的形狀、手勢和音調判斷一個人的。午飯后,羅拉回家,我一直到晚上,都站在街道對面教堂的大門口看一場場葬禮。那是燥熱的秋季。我感到無聊之極。我沒有心思看書,我只會一點法語,我羞于在巴黎的咖啡館里翻著字典讀法文書。在柏林,每天都會“發(fā)生什么”。在巴黎,什么都沒發(fā)生……

      有的時候,我們下午穿過林蔭大道去塞納河右岸,站在圣馬德萊娜教堂的石柱或某家大商場的轉門前——在發(fā)出一陣驚嘆后,我們小心翼翼地朝旁邊挪挪,哪里都不敢進去(過了好幾年后,我才敢進盧浮宮)。有一次我們去歌劇院。羅拉自己在家笨手笨腳地縫了一件晚禮服。但是我們自慚形穢,精神緊張,感覺自己是鄉(xiāng)下人、外國人,不是本地人,于是垂頭喪氣地回到拉丁區(qū)。只有在盧森堡公園附近,我才會有回家的感覺。我對那里的幾條街道和房子已經(jīng)非常熟悉。我喜歡在天文臺周圍散步,溜達到女士大街,或從解剖研究所前走過,在潮腐的秋日,透過敞開的窗戶,飄出舒爽、清新的石碳酸味。在敗葉鋪地、污跡滿街的環(huán)境下,這種消毒用的藥液散發(fā)出某種文明、衛(wèi)生、可以信賴的氣味……我們根本不敢去劇院。我們生活在法國人中間,但是我們越來越覺得,想要結識一位法國人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旅店老板都不跟我們搭話。我怕他們。我害怕,因為他們是陌生人,是“歐洲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之所以怕他們,因為他們是“勝利者”,他們是另一類人,敵人,凱歌高唱的種族。在那一年里,每個法國人嘴里談論的都是勝利。強大、好戰(zhàn)的一代人統(tǒng)治政壇。就連街角賣雜貨的小販,也張口閉口就是“勝利”和“榮光”。占領魯爾①,對許多法國家庭來說都感覺像是一樁私事或家事。

      在那些年里,獲勝的父輩們總喜歡在人前慷慨陳詞。我感到困惑,孤單。而另一個巴黎,那個“流光溢彩的巴黎”,我什么都沒看到。我所指的真正的巴黎,是從文學作品里品味到的那個寧靜、溫和、謙虛、含蓄、充滿平民化的生活愉悅的城市。暫時,我們被放逐般地生活在一個野蠻、帶著惡意的城市里。每星期我們都做出決定,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7

      然而,我們留了下來。為什么呢?我不知道。在巴黎我沒有任何“事”可做。有時我去索邦大學,但只是去那里逛一逛,聽聽課,我再也沒有正式修學業(yè)。有的時候,我去國立圖書館翻閱雜志,我意識到,在各種日報和報刊亭里賣的那些雜志背后,有一個在從沒聽說過劇名的時事諷刺劇中尋求表達的、我不知道的陌生法國,那里的情況跟我通過官方途徑獲知的法國毫無任何相似之處。“運動”,隱在“黨派生活”的背后,在雜志里面醞釀,發(fā)展。在一份軍事專業(yè)雜志《法國軍事》里,以肯定的態(tài)度評價了紀德的作品。不管是大型時事諷刺劇,還是官方或半官方的信息途徑,都流露和展示出某種精神;大辯論在別的什么地方進行著,在朦朧的地帶,在陌生的講壇。我不大理解它們間的關聯(lián),出于本能地關注和了解。

      不管怎么說,我留了下來。三個星期過去了,三個月又過去了,我仍還住在沃吉拉德大街,住在沒有櫥柜和浴室、散發(fā)著排水溝臭氣的客房里。我們的錢越來越難掙。我們慢慢變賣掉所有的一切。羅拉搜羅出幾副小首飾、一枚戒指、一只舊望遠鏡和一把象牙骨扇,出門去了拉斯巴依林蔭大道的古董店。我家人偶爾寄來幾個馬克,考紹的報紙也付我一點專欄稿費。我們賣掉衣服,就為了能去吃頓晚飯。這一切我們既不覺得羅曼蒂克,也不覺得刺激好玩。在巴黎當窮人,是一種殘酷的娛樂。我們身無分文,毫無浪漫可言。

      如果生活在離家鄉(xiāng)近一些的維也納,怎么講也會容易一些。但我們還是留了下來。我一向喜歡這樣“毫無目的”、置身局外、看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地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羅拉也絕口不提離開的事。她甚至連這種話都不說:咱們最好“開始”做點什么吧。在巴黎,什么都不可能“開始”??傊淌茏×宋覀冞@種絲毫不具任何實際內容的游蕩、臨時性的存在和徹底絕望的逛街;我們生活在我們并不了解其真正生活方式的人群中間。在那幾個月里,我們在巴黎看到的東西,不外乎是一個外國游客所能看到的浮光掠影。在我們日復一日地試圖向彼此證實這座城市意義的熱忱里,頗有一些中世紀的味道、履行義務的性質、文學癡狂和附庸風雅。事實上,我們的自我感覺非常糟糕。后來,我在歐洲各地,總能在第一時間立刻感到熟悉和自在,從不像我剛到巴黎的那段時間。出于某種原因,我不知道如何接近這座城市。對于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景物,我缺乏評測標準。對周圍的冷漠,我以前連做夢都未曾想到,我不知道在人與人之間竟會彌漫著如此濃密、無法穿透的冷漠。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在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家庭式的緊密聯(lián)系:彼此相愛,彼此憎恨,有時還會彼此殘殺,但不管怎樣,在人們之間存在著聯(lián)系。在剛到巴黎的那幾周,我就已經(jīng)明白,我就是餓死在法國人眼前,他們連肩膀都不會聳一下,連一杯水也不會遞給我。這一教訓使我幡然醒悟。通過刻毒的冷漠,我感受到巨大的力量,感到拉丁式的嚴酷與公正。由于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我?guī)缀鯇λ麄儓笠宰鸪缰?。很自然,我們無法出于某種“無條件的需求”在這里多逗留一天。每天我們都處在這種不確定的限期里。因為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并不是完全“沒有理由”地待在這里,我在這里有什么事情要做,有某種使命在等待我。羅拉也是這樣感覺的。只是對此我們都避而不談。我們根本就不清楚,在巴黎我們有什么事能做。一個人感到自己的命運,幽幽抱怨,瑟瑟蜷縮。我們時刻準備上路地生活在這兒,只差沒有打行李了,我們就這樣地等待和逗留。

      圣誕節(jié)期間,羅拉病了。她在新年之夜差一點死掉。她是內出血,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們在巴黎誰都不認識,也沒有錢。旅店老板在元旦前的那天下午,請來了一位法國醫(yī)生,蓄著胡須的年輕法國醫(yī)生上門之后,要了二十法郎,聳了聳肩,給病人注射了一針嗎啡,若有所思地盯著這張蒼白、冒汗、扭曲的面孔,抽著煙,沉思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叫到房間的一角,告訴我說,問題非常嚴重,情況很危險,內出血已經(jīng)滲入了腹腔,必須馬上動手術,最好就在一小時內。我絕望、呆滯地望著他;現(xiàn)在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個外國人,舉目無親,不知道能夠向誰求助,在新年之夜,在巴黎。醫(yī)生聳聳肩膀,神情漠然地催我先交給他三千法郎,他去聯(lián)系醫(yī)院,請外科醫(yī)生,否則很遺憾,他也無能為力。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們都是外國人,我給他看我的護照,家里肯定出得起這筆錢,等節(jié)日一過我就去找使館,他們了解我家的情況,肯定會提供幫助的,他們會發(fā)電報……但是在新年前夜,在一個小時之內,我從誰那兒能搞到這三千法郎?他戴上禮帽,環(huán)顧了一圈,看到墻上掛著幾件衣服,角落里放著一兩只破舊的皮箱,心想,他在這兒能“撈到”什么油水?……只需憑經(jīng)驗瞥上一眼,他就知道,撈不到什么。一個外國人,一個在學生區(qū)一間旅店客房內奄奄一息的外國學生,關他什么事?他嘟嘟囔囔地找了句托辭,揚長離去。

      羅拉在那個時辰里,與其說活著,不如說死了。半小時后,房間里擠滿了匈牙利人。我始終沒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在生死關頭,同類的人群通過某種秘電的方式相互通告。我曾聽人講起過,在歐洲的大城市里,中國人以某種隱秘的方式緊密抱團,一人有難,八方相助。這個去湊錢,那個找醫(yī)生。沒過多久,一位年長的俄羅斯醫(yī)生被請到家里,他硬著頭皮、神色憂郁地忙活了一通,抱著深切的同情,充滿了愛心,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幫她。這些流亡的俄羅斯醫(yī)生,大部分在巴黎偷偷地行醫(yī),法國人要求這些來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年長、著名的臨床醫(yī)生和“大學教授”去索邦大學認證他們的學歷。晚上,俄羅斯醫(yī)生急匆匆地走了,帶回一位法國外科醫(yī)生,這名巴黎外科界的耀眼新星是從新年舞會上被拽到學生區(qū)的。外科醫(yī)生穿著一件燕尾服,紐扣上別著閃閃的勛章,他是駕駛自己的轎車來的,這位法蘭西人文質彬彬,高傲自信。他一進門就做出果斷決定,在蒙馬特療養(yǎng)院開了一間病房,叫來一輛救護車停在旅店門前,午夜時分,把羅拉接走了。他沒有提錢的事情。俄羅斯醫(yī)生的溫情令人感動,有那么濃的“人情味”。而法國醫(yī)生冷峻、紳士,行事果決,能呼風喚雨。

      通過某一個人的性格特征來推斷一個民族的特征,這是多么輕率的做法!我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巴黎除夕遇到的兩位醫(yī)生都是法國人——假如我現(xiàn)在一言以蔽之地說“法國醫(yī)生”這樣或那樣,該是多么輕率啊。實際上,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人——或許能夠對人群進行歸類的是學派、觀點和某種知識的“淵博”,還有在我們國家醫(yī)生的行為準則來看屬于“草率”、“不周”的雷厲風行……比如說,就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夜晚,收羅拉住院的療養(yǎng)院里沒有冰塊,午夜時分,我跑遍蒙馬特新年狂歡的咖啡館,乘出租車在一家家歌舞廳、夜總會之間疾馳,求他們高價賣給我降溫用的冰塊……可是蒙馬特的娛樂場所也需要冰塊,跑堂領班只是向我聳聳肩……噢,法蘭西式的聳肩!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忘記這個熟悉的動作,但是我能平和地接受,因為我還見過另外一種更溫情的動作。最終,拉特-莫特歌舞廳的大堂領班以出奇的高價仁慈地賣給我一桶冰塊,療養(yǎng)院的一位護士被從夢中叫醒,手忙腳亂地準備手術室,法國醫(yī)生在清晨為羅拉做了手術。他沒有問我們是誰,是哪里人,這位知識分子以他高尚的同情心向我們伸出救援之手,為病人安排好所需的一切,在療養(yǎng)院為我們提供救助,他既不詢問,也無要求,他做這一切時的態(tài)度委婉而周到,甚至帶有一點羞澀,出于復雜的紳士精神,他知道施予、“行善”總有點像蹩腳演員的舉止,是人類最危險的行為之一……在療養(yǎng)院里,大家對我們的態(tài)度大都挺好,只有第一天夜里我們請的那位值班女護士,趁著羅拉病弱不堪,偷走了屋里所有能拿的東西;當然,我們不敢對她直說,于是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放些新的誘餌,讓她安心去偷,只要她不傷害羅拉?!隘燄B(yǎng)院”是一幢坐落在蒙馬特最高處的、類似別墅的樓房,以前可能曾是妓院或幽會場所,樓道里散發(fā)著廉價香水的刺鼻氣味。只要醫(yī)生和護士在療養(yǎng)院里,就會對我們有求必應,但是晚上七點之后,所有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有的時候,白天剛做完手術的重癥病人,夜里不得不在沒有一位醫(yī)生、護士值班的情況下熬到天亮,只有女門房為他煮茶。最初幾日,療養(yǎng)院的管理讓我有點吃驚。在家鄉(xiāng)或在德國,療養(yǎng)院里通常都會儲備冰塊,夜里不會丟下剛手術的病人而無人監(jiān)護。

      兩星期后,羅拉出院回到旅店。這兩個星期,讓我們結識了幾張新面孔,結交了幾位好朋友,后來,他們陪伴我們走過了生活的一個階段。羅拉的身體非常虛弱,惶恐不安。不管怎么說,在巴黎終于“發(fā)生了什么”。仿佛我們之所以來到巴黎,就是為了讓羅拉生一場大病,動一次手術,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挺了過來。經(jīng)過那段收獲不小的巴黎歷險,我們可以離開那里了。于是,我們滿心傷感、渾身哆嗦地開始收拾行囊。我們看到了巴黎,并且經(jīng)歷了什么……在一個冬季的清晨,我們上路了,朝著意大利,朝著家鄉(xiāng)。

      8

      我們一聲不響地在充滿敵意和緊張的情緒中旅行。我們頂著烈日,沿著法國的蔚藍海岸走了好幾天,在尼斯度假的都是英國人,我們在他們中間窮得自慚形穢,兜里僅有的幾個克拉伊卡也被我們不假思索地當作閑錢輸在了蒙特卡洛,我們幾乎身無分文地跨過意大利邊境。在那些天里,羅拉對自然風光漠然無視,要知道她剛從一次巨大歷險中幸存歸來,我們離家鄉(xiāng)越來越近;我開始感到驚慌不安。我們計劃在佛羅倫薩逗留幾日,然后啟程回家——“家”,當時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寬泛、松散、不確定的概念!——指維也納,佩斯或考紹……我們怯懦地安慰自己,我們的家人肯定能為我在維也納或佩斯找到一份“職業(yè)”;事實上,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該拿我怎么辦,他們暗中為我們的婚姻能“維持至今”驚詫不已。我們自己也對此感到意外。那幾個星期,我和羅拉的“婚姻”出現(xiàn)了問題。羅拉總是手執(zhí)單片眼鏡看周圍世界,就像一個死而復活的人,不再相信任何東西,不再做長期存活的打算,用觀望的態(tài)度審視我和我們穿越的國家,并無抵觸地接受眼前的風景與一路體驗——假如這時候我向她建議,我們去日本并在那里開始“新生活”,很可能她會跟我去。但是,我們在巴黎逗留的那段時光和現(xiàn)在傷殘、沮喪的蹣跚回鄉(xiāng),恰讓我感到十分奇妙……我從四面八方都嗅到了危險,心里揣滿了疑惑不安的擔憂。我感覺羅拉的患病是一種個體的傷害與出賣。她想死,我通過這一切感覺到的只是,我們進入了危險地帶,在我們周圍隱患四伏。毫無疑問,我非常同情她,但與此同時我并不明白,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事?為什么要有這樣的“體驗”?這一切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在意大利的熱那亞第一次“發(fā)作”。我一反常態(tài),不再溫順,我向她表示,我不再固守我們的共同生活,順其自然吧。我并不知道,恰恰這種“順其自然”永遠不會發(fā)生。我們計劃在佛羅倫薩睡足了之后去維也納,在那里我們有的是時間決定我們今后的命運。我們兩個都精疲力盡。我們的“婚姻”,在巴黎逗留的日子,還有在蒙馬特療養(yǎng)院的那一段小小、浪漫、生死攸關的郊游,這一切都讓我們受夠了。我們由激情變得麻木,神情驚愕地面面相覷。我從來就不適合讓別人在我身上搭建他們的生活,尤其在那段時間里,更不適合。我的一言一行都暗藏著背叛,我時刻做著逃跑計劃,準備逃離這個雖然世俗、卻也奇妙的終身監(jiān)禁地……我們就這樣抵達了佛羅倫薩。

      城里正在鬧瘟疫,冰雨飄落。家庭旅店里,老婦們整日手捧裝滿炭火的陶罐在大理石鋪地的廳堂里穿來走去,街上寒風呼嘯,人待在屋里也會感冒發(fā)燒。我們實在太想休息了,想睡上一覺,換一身衣裳。我們已經(jīng)沒錢繼續(xù)旅行了,意大利的銀行代理忘了通知我們匯款已到。一天上午,羅拉跑到托納布奧尼大街一家意大利大銀行的支行去碰運氣,她跟一名職員軟磨硬泡,在國外業(yè)務記賬簿里找到一筆寄到我們住址的匯款,無需出示護照或任何證明,她就在支行業(yè)務員欣慰的祝福下取錢后離開……這全都歸功于她的個人魅力、率莽與自信?,F(xiàn)在我們可以旅行了。那段時間,我對博物館頗為不屑,我用布爾什維克式口吻喋喋不休地說“我只對生活感興趣”。在托斯卡納的冬季,我們凍得渾身發(fā)抖,無情的嚴寒讓人絕難想得到嫵媚的城市之光和氣味。我們正準備收拾行李離開,羅拉染上了重感冒,并有折磨人的并發(fā)癥,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是額竇炎,高燒不退,在床上又躺了三個星期,我們有機會在亞諾河畔的旅店里用炭火罐取暖……急救車一天到晚在城里疾馳,狹窄街巷的拐角處,瘟疫車的笛聲長鳴不斷,從各個角落搜集發(fā)燒病人。我們到達佛羅倫薩的第三個星期,羅拉痊愈了,她逃亡般地拔腿回家,仿佛是被暴風雨卷走,既遭到了別樣的掠奪,也收到了別樣的厚禮。在佛羅倫薩火車站我佇立了很久,望著載她回鄉(xiāng)的列車徐徐遠去,我惶惑地盯著列車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什么:希望她回來,還是就此分手?我們是繼續(xù)活下去,還是死掉算了?自從我們相遇之后,我們生活在怎樣邪惡的兇兆下?我們還很年輕,我們本可以分手的。不管怎么說,我獨自留在了佛羅倫薩。

      生活中總發(fā)生這樣的事,生活賦予我的一切,總是跟計劃和約定唱反調:我到一個地方旅游,結果在那里一住六年,或者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下車,原只為好好睡上一覺,換一身衣裳,結果四個月待在那里邁不動步。就像螢火蟲見到了光,我在佛羅倫薩被周圍璀璨耀眼、令人驚嘆的光明迷住了。至少這一天我已經(jīng)知道,我不會去維也納,不會回家,也不想謀任何“職業(yè)”。危險的直覺敲響所有的警鐘警告我,當我再一次應該做出“不忠”的選擇時,我必須謹慎對待各種計劃,以及別人為了收買、誘惑而向我兜售的聰明建議。此時,在佛羅倫薩或其他什么地方(羅馬或巴黎)有我的位置和我要做的事,我會走上正確的道路,我不能軟弱,不能輕信任何家庭的、帶廚房的三室公寓、固定薪金的“解決辦法”,那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對抗我們而設下的陷阱……佛羅倫薩陽光明媚,三月初就已經(jīng)開春了。

      旅店里住的外國人很少,退休的托斯卡納夫婦們聚集在這棟經(jīng)風歷雨的樓閣里,女主人是當?shù)氐囊晃毁F婦人,她以無法仿效的高傲坐在長餐桌的主位上。在城市之上,在山丘之上,春天有如發(fā)起進攻一般突如其來、毫無過渡地到來了。有一天早晨我推開窗戶,驚得目瞪口呆。我周圍的美麗是如此澎湃,美得這般自然、這般溫馨、這般寂靜,這種美,我做夢都未曾夢見過,感動得我熱淚盈眶。絲毫都不夸張地講,我渾身戰(zhàn)栗,脊背竄涼,瑟瑟發(fā)抖。我仿佛學會了一種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語言。我突然理解了佛羅倫薩。突然之間,那些山丘、河流、架在水上的橋梁、樓閣,以及教堂、繪畫和雕塑都有了意義,仿佛我知道咒語一樣。我走進一個新的家,我熟悉這里的一切,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對它了如指掌,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新世界里展現(xiàn),對我訴說……就這樣,我開始激情萬丈地在佛羅倫薩生活。我從來沒有,從那之后再也未曾從生活手中得到像佛羅倫薩春天這般天賜的禮物。我吝嗇、孤獨地將這突然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珍寶據(jù)為己有;羅拉在考紹的某個地方休養(yǎng),試圖從我們相識的驚厥中清醒過來,我將她的未來完全交給她自己決定?!拔乙龅氖虑椤币蚜寥舫筷?,再清楚不過:我必須留在這里,留在佛羅倫薩,留在離另一個世界最近的地方,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操縱我生命的神秘力量把我放走。

      作者介紹:

      馬洛伊·山多爾(M á rai S á ndor,1900-1989)是20世紀匈牙利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他一生流亡,一生寫作,曾發(fā)誓只要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天不自由,他就決不返鄉(xiāng),并且禁止自己的作品在匈牙利出版。遺憾的是,馬洛伊沒能等到祖國自由,1989年2月21日,馬洛伊在美國的家中用一枚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以自由選擇死亡這個高傲的姿勢成為不朽。同年秋天,匈牙利隨著東歐劇變發(fā)生了體制改革,從1990年開始他的作品在匈牙利陸續(xù)出版,并帶給他共和國最高獎章——“科舒特獎”,這是歷史上匈牙利政府唯一一次將獎章頒發(fā)給已去世的人。馬洛伊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小說、詩集、散文集、日記、劇本七十多部,其中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被譯成世界各國語言。代表作有《燭燼》、《一個市民的自白》、《叛逆者》、《馬洛伊日記》等?!读_拉》講述了一位20年代年輕詩人“在路上”的情感故事。這個年輕人“我”,就是馬洛伊自己。

      責任編輯 韓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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