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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行迷宮里的超級瑪麗

      2014-09-11 19:03:22周李立
      長城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巴山佳佳表姐

      周李立

      1

      大眼睛姑娘葉佳佳看上去很憂慮,憂慮讓她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大眼睛里那些讓人不安的東西沒有遮攔地就這么流淌出來。

      葉佳佳旁邊站著長腿姑娘徐小余,她們穿著同樣顏色的運動款校服。這校服的顏色非常詭異,介于藍(lán)色與紫色之間,像褪了色的藍(lán)黑墨水。她們套在褪了色的墨水顏色的校服里,仍然禁不住瑟瑟發(fā)抖,像作業(yè)本上并靠在一起的歪斜著的兩行字——這討人厭的春寒季節(jié)啊。

      彼時葉佳佳正靠在操場一側(cè)的雙杠上,被一只曲奇味的甜筒冰淇淋凍得嘴唇發(fā)紫,然后她就看見了操場那一邊漸漸清晰浮現(xiàn)出來的一張酷似古巨基的臉,繼而感到后背上驚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

      在李默銷聲匿跡的這一個月里,葉佳佳都覺得寒冷。寒冷讓她不斷抱怨這個冬天為何如此沒完沒了。雖然她和所有女生都一樣,已經(jīng)脫掉了棉衣?lián)Q上了單薄又軟塌塌的校服,但她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不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實際上,她仍然覺得冷。數(shù)十天以前學(xué)校后面的州河河灘上開出的成片金黃色油菜花,也沒有如往年一般帶給她春天來臨時的燥熱感覺。然而,李默突然出現(xiàn)的這一秒,葉佳佳出汗了,盡管她仍然在發(fā)抖,但她真的覺得有一股騷動的暖流從脊背竄至頭頂,并隨即感到一種近似憂慮的東西襲擊了心頭。

      李默的出現(xiàn)如同消失一般突然,這讓葉佳佳從心里不安,突然降臨的事情總是難以讓人坦然的。葉佳佳的一生都堅信這一道理,并決絕地抵抗著任何計劃外的命運。然而她又總是不那么被命運眷顧的一個,這讓她抵抗意外命運的所有舉動都顯得荒唐而可憐兮兮。但少女葉佳佳那時還無從知道自己內(nèi)心里對未知的抗拒會如何影響了命運,她只是無端地有一種預(yù)感: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了,而且在她的掌控之外。

      2

      葉佳佳記得,那晚的月亮圓且亮。她在跟李默告別之后走進(jìn)自家樓道之前,看見自己身上亮晃晃的一片。她一開始以為是院子里的燈光,但她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全城停電的夜晚。然后葉佳佳抬頭就看見了月亮,她覺得這圓月或許是某種幸福的預(yù)兆,帶著這種念頭,那夜她做了一個好夢,之所以說那是個好夢是因為夢的人物只有李默和葉佳佳。

      在那個夢里,李默和葉佳佳平時回家經(jīng)過的濱河路少有行人,那條繞縣城而過的在那些年總是干涸的州河竟然漲起了大水,水浪濤濤,恍惚有大海的模樣。這很奇怪,因為葉佳佳當(dāng)時還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葉佳佳在夢里說,李默,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李默笑了。葉佳佳說你笑什么。李默說,你忘了我們一起看過大海嗎?說完又鬼魅地一笑說,你還說我游泳游得好,像個水鬼。

      這個夢境歷經(jīng)多年后在葉佳佳的彌留之際再一次被想起。她那時依然覺得那夢境真實得就像在眼前發(fā)生一樣。葉佳佳被不斷涌進(jìn)汽車的水壓迫著簇?fù)碇?,她想原來她一生都沒有見過大海,她只和李默在夢里見過。

      停電是突然的,當(dāng)葉佳佳和李默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如他們通常那樣)走到街心廣場的時候,街心廣場三根造型奇特如同椰子樹的霓虹燈突然就熄滅了。葉佳佳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是一場突然來臨的停電事故,因為熄滅的不僅僅是那三根椰子樹,還有街道兩旁所有房屋的燈光。

      在葉佳佳的一生中,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讓她心存感激并坦然接受的意外之一。黯淡下來的夜色增添了一座山區(qū)小城的無趣和寂寥,葉佳佳日后甚至?xí)r常懷疑這夜經(jīng)歷的真實可信程度,沒有燈火的縣城因為太像一處與世無關(guān)的化外之地而缺乏真實感。16歲的葉佳佳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黑暗而心生恐懼,盡管她發(fā)現(xiàn)那些包裹了整座縣城的山峰從此時此刻的角度看過去,實在面目可憎。也或許是黑暗中李默的靠近,瓦解了葉佳佳內(nèi)心中本應(yīng)滋生的那些屬于少女時代特有的恐懼幻想。那個帶著清香的少年的身體,讓葉佳佳立即開始感激停電事故所帶來的黑暗。她明白黑暗讓他們終于可以并肩行走,讓兩人的距離近到足以聽見對方說話的聲音,而不必如平時那般因為擔(dān)心縣城里無處不在的眼睛和嘴,而只能隔著一段不會給人落下口實的距離。

      他們的眼睛終于開始適應(yīng)一座停電的山城夜晚的黑暗,至少片刻之后,他們不僅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說話的聲音,還能看見對方的樣子。那晚的月光讓他們的模樣看起來好像都與平時不太一樣。葉佳佳發(fā)現(xiàn)李默的咖啡色外套在月光下泛出白色的光,像那個年代的國產(chǎn)巧克力上面常常會浮現(xiàn)的一層白霜。

      李默只注意到葉佳佳的嘴。這很奇怪,但凡第一眼看見葉佳佳的人,總是會留意她的大眼睛,它們太過招搖以至于往往讓人忽視了其他。但黑暗卻讓這一切不一樣。黯淡的夜色中黑眼睛反而失去了招搖的本錢,黑眼睛的退位卻把葉佳佳一雙倔強的嘴凸顯了出來,那只嘴如同臨時上場的候補演員,無論如何都有些慌亂不自然。這種不自然,借著月光,讓李默發(fā)現(xiàn)了。李默發(fā)現(xiàn)葉佳佳的嘴竟然如此特別,到底哪里不一樣呢,他暫時還不知道。但十年后的李默會知道,十年后,已經(jīng)是一名牙科醫(yī)生的李默對牙齒好壞和嘴形關(guān)系的問題已經(jīng)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獨特理論。李默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一生的命運是在注意到葉佳佳的嘴形的那個夜晚被改變的,他對葉佳佳嘴形的關(guān)注讓他選擇了一生的職業(yè)。

      除了長了一張古巨基的臉,少年李默還擅長于說辭。他那個搞藝術(shù)的父親曾經(jīng)以為兒子的口才是源于命運對他為兒子命名的一種反諷。父親從藝多年的修養(yǎng),讓他相信大巧若拙、沉默是金,他的領(lǐng)悟也由此成為獨生子的名字,單單一個字,默。直到多年以后,帶上了牙科醫(yī)生的口罩,李默才窺見這種命運的神奇,他善于言辭的特長竟然以一副副一次性口罩終結(jié)于牙科癥臺,他說過的那些美好與詩意的話語,終于都留在口罩之后,因為它們對那些疼痛中的牙齒來說其實毫無用處。漸漸地他形成一種怪癖——對病人惜字如金,絕不多說一個字。當(dāng)牙科醫(yī)生李默年歲漸長,從大夫晉升為醫(yī)師再晉升為主任以后,病人們之間口口相傳的除了這位相貌英俊的主任其實技藝平平之外,就是他人如其名的沉默。那些傳播流言的病人們?nèi)绻J(rèn)識少年時代的李默醫(yī)生,也許會收回他們的論斷,因為少年李默是那么能言善辯。

      李默在那晚停電之后的片刻就立即明白了一個事實:縣城漆黑一片,沒有人能看見他們。他又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也許可以算作天意。天意讓他加快了腳步,天意讓他與葉佳佳終于可以一起步行回家。葉佳佳仿佛對他的靠近早有準(zhǔn)備。她放慢了本來就走得不快的腳步,仿佛是突然降臨黑暗讓她對走路一事也開始加倍小心,她試探著邁出微小的碎步,像涉水而過的初生的馬駒,膽怯地尋找著每一個落腳點。月光在她身后跳動,并在她面前的路上拉出一道長長而淡淡的影子。這時有初春季節(jié)的晚風(fēng)無聲吹過,帶來一些刺鼻的煤煙味道,地上的影子仿佛被風(fēng)吹得搖晃著、搖晃著,終于還是靜止了。那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又像被潑了墨,從腳到頭開始變得顏色濃重起來——是另外一個同樣淡淡的影子加入了進(jìn)去,但隨即又分開了。

      她先跟他打招呼,她沒有回頭就知道他已經(jīng)在自己身后。他看出來她有些緊張,緊張讓她的嘴一直保持著緊繃的樣子。細(xì)小的聲音含混著,從那緊繃的嘴里像月光一樣輕輕泄露出來,隨即便又消散了。她的眼神落在李默的肩頭,越過他咖啡色外套上泛出的白色月光,投向漆黑的遠(yuǎn)處。

      他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他那時看著那三棵椰子樹的方向,輕聲說:“葉佳佳,停電了?!?/p>

      這是一句無法應(yīng)答的話。葉佳佳很快便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陳述句都是陷阱。那個代表著終結(jié)的句號,圈住了本有可能連綿延續(xù)下去的詞與字。高傲的陳述句啊,它從一誕生開始便不容更改像命運一樣強硬。停電了,可是然后呢?他沒有說。

      葉佳佳說:“是啊,停電了。”她下意識也以陳述句回復(fù)了他。

      李默好像是對自己說,“怎么會呢?”他似乎是在質(zhì)疑停電一事,但聽起來卻好像他并不真的希望知道答案。為什么停電,他和她都不關(guān)心。

      葉佳佳想來想去,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李默的“怎么會呢?”,停電就是停電,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停電,更何況他聽來也并不希望知道為什么停電。她終于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再說的她,繼續(xù)試探著前行像馬駒一樣不知該在何處落腳,他的問話因為沒有得到回應(yīng)而顯得像一支飽滿射出卻無力落下的箭矢。

      他只得跟隨著她的節(jié)奏。兩個影子在地上交錯前進(jìn)。

      這段濱河路筆直但狹窄,一排還未發(fā)芽的小樹苗只有細(xì)長的樹枝堅強地?fù)u曳在濱河路緊靠河堤的一側(cè)。在河堤與樹苗中間,隔出一條更加狹窄的步行道。平時總有行人的步行道上此時卻看不見一個人,那些晚歸的路人都躲進(jìn)了固體一般凝重的夜色里。

      她低頭盯著自己交錯著邁進(jìn)的腳尖,一雙土黃色的圓頭皮鞋在月光下仿佛兩只不斷探出頭的小動物。每走一步,小動物都會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四周的安寧讓這聲響篤篤篤地傳得很遠(yuǎn),像寺廟的木魚聲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也聽見了那土黃色的小黃魚一般的皮鞋發(fā)出的木魚聲,那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就像一種口令,令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邁步。他仿佛機械地邁著步,機械化的動作讓他突然有些煩躁。

      其實他們平時也會簡單說幾句話,多是簡單的、迅速的。這是他們第一次長時間獨處。這時他想該說點什么了,他也只有說點什么,才能遮蓋住那讓他擔(dān)驚受怕的木魚一般的腳步聲。

      于是他開始說學(xué)校里的一些事情。他說,葉佳佳你知道嗎,那個肚子很大總是穿著有破洞的白色T恤的政治老師,還是年級組長,在學(xué)校很兇,其實在家里特別怕老婆。有一次政治老師買了一斤蒜薹,他老婆怪他買多了,他一句話不說就返回去要退掉半斤,人家不給他退,他差點跟那賣蒜薹的小販當(dāng)場吵起來。后來是地理老師分走了他的半斤蒜薹,還付了錢給他。要不他根本沒法回家交代。

      葉佳佳不明白李默為什么要告訴他關(guān)于政治老師買蒜薹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這并不是她希望聽到的。失望感像一塊突然擊中她的巨石,她感到無比難過,她更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她下意識覺得自己應(yīng)該輕快地笑出聲來,像徐小余一樣自如發(fā)出小公雞一般清脆的笑聲。但是葉佳佳卻一點笑不出來。她支吾著,像在辯解著什么,認(rèn)真地回答:“是嗎?我不知道?!?/p>

      李默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回答,他的目光看著路的前方,那筆直的路在黑暗中顯得那么漫長,前方卻仿佛有火光一樣的不明光亮。

      他緊接著說,葉佳佳你知道嗎?我們班有個瘦得像樹枝一樣的女生,短頭發(fā),她總是逃課,但從來不會被發(fā)現(xiàn),因為她太瘦了,瘦到即使她坐在教室里也很難被老師發(fā)現(xiàn),因為她可以完全被坐在前面的男生遮擋住……

      他好像進(jìn)入了一種狀態(tài),滔滔不絕,停不下來,他不停地說,葉佳佳你知道嗎?葉佳佳你還知道嗎?

      他害怕停下來之后,會再度聽見那遙遠(yuǎn)的木魚聲,那聲音就像安放在他心頭的起搏器,他完全接受它的控制。

      他又說,葉佳佳你還知道嗎?生物老師其實一直在練法輪功,他給我們剛講完細(xì)胞質(zhì)和細(xì)胞壁,就開始講宇宙的能量其實都來自大法輪……

      他感覺自己有些急切地想要表達(dá)什么,又好像急于想要掩蓋些什么。

      葉佳佳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似乎依稀明白,李默的滔滔不絕僅僅是因為他害怕那折磨人的尷尬和沉默。盡管他講的內(nèi)容與葉佳佳長久以來的期盼和幻想大相徑庭,但葉佳佳也仍然愿意聽他講,不管他在講什么。

      唯一的問題在于,葉佳佳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他的滔滔不絕。在李默的口若懸河面前,葉佳佳無言以對。而她此前從未預(yù)料到自己竟然會在如此重要的時刻拙于言辭。她只有嗯嗯啊啊對李默的眉飛色舞表達(dá)簡單的回應(yīng),聲音小得如青草在微風(fēng)中窸窣作響。這中氣不足的音量讓葉佳佳感到萬分羞愧,她覺得自己仿佛犯了很嚴(yán)重的錯而抬不起頭來。她想,如果她肚子里也有李默那些奇聞軼事就好了,她就可以在李默講完一個之后,也掏一個出來講。他們可以像打撲克牌一樣輪流出牌,你一個我一個,用這些風(fēng)趣的小閑話點亮這個漆黑的夜晚,哪怕她對這些小閑話的內(nèi)容其實完全不在意。可是她不會講,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此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世界竟然是這樣的貧乏無趣,她在這個風(fēng)生水起的縣城生活得如此隔絕封閉。她開始深深自責(zé),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在語言上的劣勢將是這個美好的夜晚里的唯一一處遺憾之時,自責(zé)又加重了她的緊張。她第一次遭遇到如此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含混著激動、歡樂、高興、欣喜,緊張、自責(zé)、沮喪、茫然、無所適從的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張不斷緊縮的網(wǎng),網(wǎng)住幾近窒息的葉佳佳。

      如果她事先能預(yù)知,在這個全城停電的夜晚之后,她再度看見李默會是在一個月之后,那么葉佳佳也許會更加努力地勉強自己,調(diào)整自己的表現(xiàn)。至少她還可以主動一些,再多說兩句話。她一直以來都盼望著這樣一個可以和李默單獨相處的機會,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應(yīng)該在這樣的時候說些什么以及怎么說。也許她偶爾也想過,畢竟她有那么多話都曾想要親口告訴李默,甚至在這個剛剛過去的漫長冬天里,她已經(jīng)對李默說了許多話了,只是那些話李默都沒有聽見。那些話都講給了葉佳佳床邊海報上的古巨基。但真正面對著他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那時葉佳佳和李默其實已不陌生。他們都覺得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從血型星座、家庭住址、興趣愛好到有幾條創(chuàng)興牌牛仔褲,無所不知。他們通過小縣城和學(xué)校里錯綜復(fù)雜的人際網(wǎng)絡(luò)匯集對方的信息,就像偵察員一般敏銳。愛情中的人們都是偵察員,他們用異常發(fā)達(dá)的嗅覺、聽覺、直覺無師自通地接收與他(她)有直接或間接關(guān)系的全部信息。然而他們又絕少說話,更莫說獨處,疏離得如同冬季空蕩蕩的河灘上遺留的枯草,絕沒有實質(zhì)性的糾葛。他們像縣城里做布朗運動的兩個質(zhì)子,在各自無規(guī)則的往復(fù)運動中極少交匯。

      3

      這是一個很小的縣城,小到只有三橫三豎六條路,像一個九宮格。住久了才會偶然發(fā)現(xiàn)散落其間的一些小巷子。在三橫三豎之外,西邊還有河,東邊還有山。河從北向南流入嘉陵江,山從西北至東南蔓延。葉佳佳住河邊,李默住山下。他們各自守著九宮格棋盤的兩條邊,不遠(yuǎn)也不近。

      在葉佳佳對著古巨基海報訴說心事的那些夜晚,李默大多獨自待在他那間因為面對大山而晝夜都顯得光線暗淡的二層樓的臥室里,專注于一些別的什么事情。

      如前所述,李默那個被縣城人稱為藝術(shù)家的父親,無意中過早地將一些形而上的東西帶入了兒子的世界。在少年李默似懂非懂地翻看父親藏書的無聊日子里,他莫名地對榮格的名字產(chǎn)生深刻印象。于是,在上世紀(jì)90年代末期,在中國西南腹地山區(qū)的夜晚,一位少年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一本名為《榮格的智慧》的書。少年其實并不能明白那些文字,他還能讀下去只是因為“潛意識”“直覺”“心理分析”這樣的詞匯隱隱帶有一種神秘而憂戚的氣氛。這氣氛讓他上癮。而李默所接觸的其它書里都沒有這樣的詞。

      當(dāng)然,他也不是把每個夜晚都用來讀榮格和精神分析。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什么都不做,像個藝術(shù)家一樣發(fā)呆,心中千言萬語無處宣泄,最終都成為內(nèi)心獨白的腹稿。他并不知道在縣城的另一頭,葉佳佳正念經(jīng)一樣向他傾訴心事。李默隱秘的腹稿也許比葉佳佳的呢喃更為包羅萬象。其實,少年李默的口才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早已在沒有人的夜里提前給自己的口才寫出了草稿。那時的李默還不知自己那時的狀態(tài)其實統(tǒng)統(tǒng)指向一種讓很多人百無聊賴的東西——孤獨,一種旺盛的生命年代與封閉的生活碰撞之后產(chǎn)生的東西。

      對榮格和孤獨的專注也讓他年輕的身體不知疲倦,以至于他在很小的年齡就遭遇到了失眠癥的困擾。失眠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藝術(shù)而優(yōu)雅,在當(dāng)時的縣城,失眠還被認(rèn)為是一種奢侈品,只有極少數(shù)人可以有幸擁有它,失眠仿佛一種榮耀,象征著社會等級。時日長久之后,李默以為自己找到了失眠的癥結(jié)——他失眠因為他根本不累,至少他的身體不累——累了的人才不會失眠。于是夜晚的二層臥室里,少年又多了一樁樂趣:他開始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他并不需要失眠帶來的毫無用處的榮耀,他只希望白天可以更加清醒一些。

      在青春期的兒子揮汗如雨企圖讓自己因疲倦而睡去的時候,李默的父親正在隔壁房間——他的暗房里調(diào)配藥水。當(dāng)時全縣城的人,都還是只在逢年過節(jié)才會認(rèn)真著裝去海燕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而李默作為藝術(shù)家的父親已經(jīng)在自己家里擁有了一間沖洗照片的暗房。暗房的窗戶掛著昂貴的黑絲絨布料,用的是李默在鐵路局上班的母親的工資。布料的尺寸沒計算太好,藝術(shù)家不太擅長測算,多余的黑色絲絨于是成為雞肋,因為那不夠李默的母親做出一條半身的裙子。

      雖然李默的母親出工資買了絲絨簾子,但那填充著曖昧的紅色燈火的暗房依然是李默母子的禁區(qū),那是攝影師父親的個人領(lǐng)地,“照片見光就壞了”,父親用嚴(yán)重的語氣將妻兒隔離在暗房之外。母親倒是真的對父親的暗房興趣不大。母親在鐵路局的工作讓她身上始終滿溢著工人階級的豪爽豁達(dá)氣質(zhì),而對父親這種“唧唧歪歪的小情調(diào)”不屑一顧。李默對父親的暗房一度興趣濃厚,他小時候也曾數(shù)次享有被父親帶進(jìn)暗房的榮耀,進(jìn)暗房對小時候的李默來說,是考試拿了高分時的一種獎勵。父親興高采烈的臉在紅色的燈光之下顯得詭異而陌生,那些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像洗過的衣服一樣成排地掛著,不明所以的圖像讓李默害怕,那些局部的風(fēng)景、人物,不成比例的器官以及眼神驚恐的動物,讓他想起電視劇《西游記》里蜘蛛精的洞穴。他對攝影因此也很難產(chǎn)生興趣,他從那一刻開始就自認(rèn)并沒有繼承父親這一專業(yè)的天賦。長大一些的李默對父親的暗房也逐漸失去了興趣,而他在考試中也越來越少有拿到高分的時候。李默將臥室當(dāng)成了他自己的暗房。父子兩人各自躲在洞穴,如并行修煉的蜘蛛精一般均少見天日。

      母親上的是鐵路局那種收入豐厚的夜班,這讓她的白天有錢又有閑,兩樣都是她用來泡茶館的資本。但四川老縣城里的茶館都不喝茶,主業(yè)只有一項麻將,副業(yè)視顧客需求而定,大體包括:賣米線涼皮涼面和回鍋肉炒飯,也可以幫顧客買東西、交水電費甚至接送孩子。牌局太激烈的時候,老板娘還能給顧客的孩子批改作業(yè)、模仿他們家長簽字。于是每到黃昏,茶館門里門外便散落著大小不一的小孩子,他們吃著茶館賣的米線涼皮,擠在門口臨時搭成的小桌上嘻嘻哈哈寫著各自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作業(yè)。每當(dāng)天色漸暗,室外的光線不再適合書寫,孩子們便會拿著各式各樣的作業(yè)去給茶館女老板檢查。女老板對改作業(yè)這項副業(yè)倒是也經(jīng)營得兢兢業(yè)業(yè),天長日久下來也做到了業(yè)務(wù)熟練,到后來這些半大孩子們的課本她基本都熟,語文課熟,數(shù)學(xué)課也熟。“三角形的面積么,下學(xué)期才會學(xué)的啦!這題可以先別做?!薄斑@課文是要默寫的,你是抄寫的吧,我當(dāng)然可以簽字啊,但老師抽查背誦我不管的哦?!?/p>

      李默小學(xué)時代的學(xué)業(yè)基本都是在茶館門口的小茶幾上完成的,茶館女老板敬職敬業(yè)為李默批改了六年家庭作業(yè)。那茶館面對著葉佳佳所住的濱河路。濱河路的另一側(cè)是沿著九宮格的一條邊精確流過的州河。州河的那邊,蔓延著一條去向不明的鐵路。

      在幾年后的那些失眠的夜里,少年李默總是想起那些年在茶館寫作業(yè)的間隙里所見到的州河的黃昏。那些尋常的黃昏因為遠(yuǎn)處時不時嘶鳴而過的一趟趟火車而充滿詩意。某次李默在小茶幾上默寫課文(其實是抄寫),寫到“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淚流滿面。流淚的原因或許該歸咎于其時正好轟隆鳴叫而過的一輛綠皮火車,那種節(jié)奏配合黃昏的色調(diào)讓人變得出奇脆弱。李默呆呆地看著那西去的火車上一扇一扇掠過的窗戶,竟然在心里默寫(不是抄寫)出了那句“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男生李默,身處在鬧市中的茶館(四川人百年不散的麻將場子),心里卻蕩漾著一種或許遺傳自藝術(shù)家父親的唧唧歪歪的小情調(diào)。

      無緣無故流下的眼淚讓他下意識地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男生們普遍認(rèn)同的價值觀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他的心像屬于別人一樣,自行其是。

      李默不自覺地去扯作業(yè)本的紙,想擦眼淚,他非常男子氣地扯到一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還是用袖子來得方便。就在李默非常女性化地用袖子擦拭淚水的時候,女生葉佳佳正頂著一朵粉紅色的大蝴蝶結(jié)從茶館門口經(jīng)過。她充滿同情的眼光讓李默如坐針氈——人前流淚本來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這個卷發(fā)大眼睛洋娃娃一般的女生輕蔑的眼神,仿佛在說:“看啊,一個膽小的愛哭鬼?!?/p>

      那瞬間李默急不可耐地想跳起來攔住她,告訴她他不是膽小鬼,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他的心要流淚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但這不是膽小。但事實上李默并沒有解釋的機會(就算有機會他也未必能說清流淚與膽小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這個道理),葉佳佳那粉紅色大蝴蝶結(jié)很快就消失了,混入黃昏之后逐漸渾濁起來的夜色里,像劃過水面的一只無辜的鳥,不負(fù)責(zé)任地驚起無數(shù)漣漪。而不遠(yuǎn)處那靜靜的州河河面上,正好閃爍出銀色的光。李默倍覺沮喪。

      那瞬間里擊中了李默的沮喪,沒過多久也就消失了。但事實上,它穿越光陰引發(fā)的效應(y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李默的想象。以至于在后來那個停電的夜晚,李默的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的是小時候的葉佳佳那充滿同情的眼神。這個九宮格一般的縣城他們偶遇的機會如此之多,以至于他從來沒有將她遺失過。

      在茶館外的小桌上寫作業(yè)的黃昏,李默無數(shù)次地遇見葉佳佳。冬天的葉佳佳、夏天的葉佳佳,戴蝴蝶結(jié)的葉佳佳、穿連衣裙的葉佳佳,邊走邊吃油餅的葉佳佳、踢著路邊石頭的葉佳佳……無論何種葉佳佳,那卷曲的頭發(fā)都在她的額頭和后脖頸處非常不利落的散開,這讓她變得尤為醒目。“卷毛狗,卷毛狗……”偶有男生們追著葉佳佳喊。她急羞羞地沖過去打他們,大眼睛冒著一些傻氣。其實她根本追不上那些泥鰍一般的男生,雖然這個年齡的女生已經(jīng)普遍比男生出落得強壯一些。她看上去又氣又惱,眼里有時還噙著淚,有時候跑得太急,頭上的蝴蝶結(jié)松動了,狼狽地歪斜著。

      不遠(yuǎn)處,李默就坐在茶館門口,盡量保持神情冷漠甚而略帶嘲弄地看著這一切,心里不時隱隱有絲復(fù)仇的快感?!八灿薪裉?。”但李默立即就被自己幸災(zāi)樂禍的想法嚇了一跳。他過于早熟,以至于他已經(jīng)能窺見自己性格中那殘忍的一部分。這種殘忍日后成為牙醫(yī)李默不足道向外人的秘密:他的確對這手握鋼鉆、聞著血腥的職業(yè)心存迷戀。那時的李默還沒有讀到榮格,但他已經(jīng)開始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

      李默多年以后曾經(jīng)對徐小余談起這段淚流滿面的年少往事。徐小余平靜地說:“你特別喜歡用淚流滿面四個字。”李默很驚訝,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子座的內(nèi)心除了些微殘忍、原來也是這么多愁善感?!吧现芸措娪?,你也說淚流滿面,還有一次你說起什么東西類似愛情的味道,然后就淚流滿面,哈哈……”徐小余晃動著兩條長腿,像說起菜價米價一樣談?wù)撈鹄钅臏I流滿面。

      “我只有說切洋蔥,才會用到淚流滿面?!毙煨∮嘁荒槻恍嫉谋砬樽尷钅肫鹉赣H,母親在說父親“唧唧歪歪的小情調(diào)”時用的也是這樣的表情。李默突然想起,這種不屑的表情其實很常見,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很多四川女人的臉上,這表情讓她們顯得潑辣、伶俐、果敢以及不好惹,這表情讓男人們又愛又恨。

      那一瞬間李默突然對徐小余心生感激,在他一次次試圖遺忘自己那敏感柔弱的詩人本性的時候,徐小余用她的不屑一顧將這個問題化解。一言難盡的難言之隱,徐小余用一個表情,就讓它不再一言難盡,也不再是難言之隱。

      李默也是在這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明白了父親與母親——藝術(shù)家與鐵路工人(具體說是客務(wù)段夜班崗位工人)——之間的愛情。毫無疑問,他相信他們之間存在真正的愛情。如果沒有,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強大到讓他們在這邊遠(yuǎn)得猶如不在人間的縣城里,一起消磨掉一生的時日。母親在用“唧唧歪歪的小情調(diào)”嘲笑父親的敏感脆弱之時,那一定是父親最愛母親的時候。不是么?不然還有什么可以把父親從那不合時宜的“小情調(diào)”里如此輕巧的拯救出來?

      在李父短暫的一生中,他用了絕大多數(shù)時間來封閉自己,母親是他與這個世界相聯(lián)系的唯一渠道,父親只信任這唯一一條渠道。盡管父親一度出現(xiàn)過細(xì)微的外遇跡象??h文聯(lián)聘請來打掃和做勤雜的臨時工酷愛攝影。那個扎馬尾穿帶小花裙子的年輕姑娘對父親這位縣城里名氣最大的藝術(shù)家格外傾慕。她鄭重地請求父親為她拍攝照片,坦誠而無邪的目光中透露出愛情中的女人才會擁有的那種嫵媚。父親或許輕微地動過心,他帶她去采風(fēng)拍照片。但最終父親還是如蛇一般矯捷又迅速地退回了自己的洞穴。膽小和孤獨讓他無比懼怕生活中新生的變化,他害怕生活會像沖洗照片的藥水一樣發(fā)生一系列讓他無法控制的化學(xué)變化。他請求李默母親的責(zé)罵,盡管他什么都沒有做,但他蠢蠢欲動的內(nèi)心的確非??释谀赣H不屑一顧的罵聲中獲得平靜。但母親卻對父親自以為的動情不屑一顧,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經(jīng)濟(jì)地位決定了她的無可取代。母親和父親的思維完全不一致。

      而葉佳佳就沒有這種不屑一顧的灑脫。她的大眼睛里有各種沉重的憂慮,卻就是沒有這樣的不屑一顧。那個停電的晚上,葉佳佳依然顯得憂慮。多年以后,李默才覺得那還是一個極為美好的夜晚。而當(dāng)時,那真是讓李默覺得糟糕。葉佳佳并未表現(xiàn)出李默期待中的興奮,她甚至看上去就像快要窒息了。葉佳佳的臉上明顯寫著比憂慮更加復(fù)雜的情緒,她那形狀有些奇怪的嘴,甚至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講過,而只是嗯嗯啊啊地表示出極為簡潔的回應(yīng)。她怎么會長了這樣的一張嘴呢?

      在李默一邊口若懸河地講述那些與他和她都沒什么關(guān)系的人的軼事時,他的心里其實也萬分懊惱地在斟酌,是否應(yīng)該立即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但是他無能為力,除了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并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他無奈地承認(rèn),原來這世上男女之間,其實總是隔著千山萬水一般的距離,哪怕他們站在一起,也始終難以交流。父親和母親、他和葉佳佳,不都如此么?

      有那么一瞬間,李默差一點就要脫口說出當(dāng)年被葉佳佳看見流淚的往事。但話到嘴邊,葉佳佳那緊繃的神情再一次成功化解了李默的勇氣。李默的一生都無法向葉佳佳揭示這樣一個事實:他被她鄙夷的眼神困擾過。他曾經(jīng)想要澄清自己,表明自己并不膽小,后來他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那太困難。他少年的勇猛和信心,總是一次次在葉佳佳的一個神情里,全部坍塌潰不成形。

      他后來回想,才覺得當(dāng)時自己可能是愛上她了。

      李默和葉佳佳一樣清楚,這個獨處的夜晚是如此來之不易,如果不是意外停電帶來的黑暗作為保護(hù),他們永遠(yuǎn)無法在縣城的道路上這樣緊密地并肩而行。李默太過珍視這個夜晚的時光,他太想給葉佳佳留下一個良好印象。他也曾幻想過很多次可以和葉佳佳長時間的獨處,但那也僅僅是幻想,平凡的生活極少發(fā)生意外。當(dāng)幻想竟然成真的時刻,他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

      他們生活在九宮格一般的縣城里,就像掙扎在迷宮里的兩個超級瑪麗,彼此引為同類,卻終究無法交流。他們的隔絕明顯出于故意。他們刻意地回避對方,像不兼容的電極。而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避又僅僅是因為他們生活于一個太小的、像小王子的小星球一樣小的縣城——一個小到不可以有秘密的地方。在李默和葉佳佳看來,他們的心事已然是這小星球上的唯一一個秘密。

      小縣城里沒有陌生人,人們彼此熟悉,張口就可以背出對方家譜,每家每戶祖宗連同后代都在縣城人的腦子里一清二楚——所有人腦子里都裝著一本自帶搜索引擎的居委會檔案。小縣城也自有一套生活哲學(xué),初來乍到不習(xí)此哲學(xué)的鄉(xiāng)下人總是因此受傷。比如在所有人都互相認(rèn)識的街上,跟誰打招呼,跟誰不打招呼,跟誰有時候打招呼有時候不打招呼,都訴諸智慧成為問題。每次上街都如同登場演出,有人長袖善舞有人疲憊不堪。但這錯綜復(fù)雜的生活智慧卻可以簡而化之成一點——避嫌,盡其所能避開所有可有可無的嫌隙。那些嫌隙滋生于縣城人的眼睛里,活躍在縣城人的嘴里,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四處亂跑落地生根。這種子多數(shù)有毒并具殺傷力,避開它們是保全生活完好的唯一方式??h城人的生活,并不是活在縣城,而是活在別人眼里,活在別人嘴里。

      但也總有一些人不愿意活在別人眼里或嘴里,他們要按自己的想法特立獨行地生活。比如李默那個發(fā)誓再也不回縣城的巴山表姐。去年巴山表姐離開縣城的時候,只有李默一個人去火車站送她。15歲的李默看見這個只比自己大5歲的表姐的頭發(fā),竟然稀疏枯黃得如同歷經(jīng)磨難的老人一樣。而僅僅一年以前,巴山表姐還是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姑娘。縣城的生活哲學(xué)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改變了巴山表姐。只因為漂亮的巴山表姐擁有縣城人絕無僅有的勇氣——她不避嫌。她坦然地和追求她的男人走在縣城的六條街上。她的漂亮和坦然是如此炫目,照耀得縣城人都無法適應(yīng)。巴山表姐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一直微笑著對待縣城人的所有猜疑,但縣城人始終無法適應(yīng)巴山表姐那挺直的胸脯,縣城人認(rèn)為那胸脯是她向所有人宣戰(zhàn)的標(biāo)志。那個男人雖已離婚,卻依然糾葛在前妻的家族仇恨中,那復(fù)雜的仇恨網(wǎng)毫無意外地將巴山表姐牽扯其中。在巴山表姐最需要男人保護(hù)的時刻,男人退縮了,他沒有巴山表姐那耀眼的勇氣,他像初生的牛犢一樣怯生生地躲避著縣城人,躲避著嫌隙,只留下巴山表姐獨自應(yīng)付來自前妻家族的責(zé)難。巴山表姐的微笑和堂堂正正的胸膛最終也沒有戰(zhàn)勝縣城人的眼睛和嘴,當(dāng)巴山表姐走在縣城的路上發(fā)現(xiàn)沒有人愿意和她的目光有任何接觸的時候,她想她再也無法在縣城生活下去了。李默在火車站詢問巴山表姐想要去哪里,巴山表姐溫柔地?fù)u頭,說她也不知道。李默心里難過得像裸露在寒風(fēng)中的皮膚,他艱難地吐出保重兩個字。巴山表姐說你不要難過,應(yīng)該為我高興。過了一會兒巴山表姐又說,我會給你寫信的。深秋季節(jié)的風(fēng)把巴山表姐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

      李默和葉佳佳從小便在一個又一個巴山表姐的現(xiàn)身說法中耳濡目染。李默在茶館門口度過的六年時間里,見識了無中生有、有中生無的各種流言蜚語(茶館是流言集散地),于是自認(rèn)為識破世道險惡、人心無常,小小年紀(jì)便老成得不成樣子。盡管李默曾經(jīng)因為巴山表姐跟茶館里的婦人吵過幾架并被母親嚴(yán)厲的批評,但多數(shù)時候他對流言都避之不及。

      葉佳佳則從小經(jīng)受“卷毛狗”外號與身世不明的困擾,始終無法理直氣壯。無論她走在縣城六條街的哪一條,都覺得背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黏在身上。背著無數(shù)雙眼睛生活的葉佳佳,只能堂堂正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時處處都像個三好學(xué)生,不,葉佳佳本來就是三好學(xué)生。

      4

      三好學(xué)生葉佳佳的小學(xué)時代還算完美。除了“自來卷”帶給她不大不小的困擾。“自來卷”還微黃頭發(fā)的葉佳佳偏偏又長了一雙過于夸張的大眼,小學(xué)時代的葉佳佳一直踟躕于不知該為自己的這兩個特征高興還是沮喪,因為它們總是帶給她憂喜參半的復(fù)雜情緒。

      喜的是它們讓她顯得很招搖。小縣城里的七姑八姨誰不知道葉家女兒生得漂亮,如同俄羅斯洋娃娃。很多年以后的葉佳佳結(jié)合自己從未見過親生母親這樣的身世回想起來,覺得這個比方初聽來是表揚,但深究下來仍是貶損。她也才終于明白為什么姑姨們總是在打完這個比方之后,通常會不約而同哈哈大笑一番。那些爽朗的四川女人們的笑聲,總是會把最嚴(yán)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她們可能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們只是在不知怎么接話的時候用哈哈一笑來謝幕,就像忘記臺詞的歌手唱出的無所謂的歌詞。有時想到這里,成年后的葉佳佳也對自己大笑一聲,心里竟然釋然許多。

      憂的也是它們讓她顯得很招搖,她那時的年齡還沒有讓她意識到與眾不同也是一種本錢,她只是無端地為自己與其他女生不太一樣的地方微微自卑。

      中學(xué)時代,同伴徐小余無師自通地沉迷于用編辮子的方法讓頭發(fā)彎出好看的弧度:晚上洗過頭發(fā)、梳好辮子,早上再解開,頭發(fā)便聽話地卷起波浪。于是那些白天的空閑時間,徐小余會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捋著耳邊的頭發(fā),心里揣摩著昨晚的辮子松緊程度是否正好合適。這頭發(fā)的魔術(shù)一度令葉佳佳不齒,染發(fā)燙發(fā)的錢葉佳佳一輩子也不會花。但葉佳佳又情不自禁對徐小余每天編辮子的舉動心懷感激,畢竟通過編辮子變彎曲的徐小余的卷發(fā),可以讓葉佳佳的天生卷發(fā)不再顯得那么突兀。

      徐小余是葉佳佳唯一的朋友??h城人之間太過熟悉,以至于他們不需要朋友。朋友這個概念太洋氣,縣城人還接受不了。他們彼此都是親戚、同事、同學(xué),對手、仇敵,關(guān)系網(wǎng)已經(jīng)很復(fù)雜,不需要更多的“朋友”來讓人際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

      葉佳佳從未意識到她會成為徐小余的朋友。和所有人一樣,葉佳佳沒有朋友。從來沒有見過生母又外貌獨特的葉佳佳,一直是所有縣城人避之不及的“嫌”。

      徐小余還是有很多朋友的。那些年瓊瑤、三毛、亦舒以及影碟店里租來的港臺片的熏陶,讓悟性較好的徐小余出落出一種超越縣城人的時尚氣質(zhì)。縣城人不需要朋友,但徐小余需要。她比縣城人活得要稍微洋氣一些。后來徐小余高中畢業(yè),在縣城開了第一家賣炸薯條和炸雞排的店,用帶著西洋味兒的吃食刺激著縣城人的神經(jīng)。徐小余讓縣城人第一次知道土豆可以不吃辣的,而是酸甜的番茄味的。中學(xué)時代就比較洋氣的徐小余擅長交際,她很快就發(fā)展出自己的朋友圈,包羅了學(xué)校內(nèi)外各色人等。愛好新奇的少男少女們,被徐小余的洋氣吸引。徐小余大大咧咧地宣告她是他們的朋友。少男少女們則紛紛似是而非地表示贊同。

      在徐小余的朋友圈中,葉佳佳稍顯特別,徐小余對葉佳佳也就尤為另眼相看。一方面,徐小余對葉佳佳的微黃卷發(fā)極為贊賞,其次,葉佳佳充滿憂慮的冷漠氣質(zhì)也恰好符合時尚規(guī)范,只是葉佳佳的大眼睛稍顯土氣,但尚可忍受。

      如果徐小余當(dāng)時知道,在葉佳佳淑女一樣不動聲色的表情背后其實是一顆頹廢的內(nèi)心,徐小余定然會對葉佳佳更加認(rèn)同(那無疑更加刺激)。所以,盡管她們是朋友,她們?nèi)匀徽诒纹鹆俗约旱囊徊糠?,以免遭受傷害。如此說來,葉佳佳與李默和徐小余都沒有任何交流,葉佳佳與所有人都是隔絕的,雖然她一度認(rèn)為李默和徐小余幾乎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她生活圈子的全部內(nèi)容。對葉佳佳,徐小余的了解也仍然是有限的,比如葉佳佳喜歡喝酒,葉佳佳喜歡李默,這兩個秘密徐小余當(dāng)時都不知道。

      葉佳佳的父親嗜好喝酒。裝滿四川自釀包谷酒,泡著各色蛇蟲草蝎的一排玻璃大酒缸,一直是葉家客廳里的一道風(fēng)景。遺傳所賜,葉佳佳也喜歡喝酒。她還很小的時候就會搬一張小板凳踩上去、踮著腳、摳開玻璃酒壇的塞子,拿長柄的白色塑料小勺子舀酒喝。因為浸泡過軟體動物的尸體而變得五顏六色的液體,如同童話中魔法師的藥水,讓葉佳佳在一個又一個百無聊賴的黃昏和晚上,昏昏欲睡。

      沉湎于暢飲的葉父,很早就將家里的鑰匙連同自己的工資交予女兒打理。自從褲腰上不再有家門鑰匙的羈絆,葉父就在縣城過上了一種飄飄似仙的云游生活。他天生濃密的毛發(fā)胡須讓他的形象越發(fā)顯現(xiàn)出一種波希米亞氣度。他像流浪者一般抱著酒瓶四處尋找酒伴,并不知道葉佳佳早已成長為一名憂慮而心思復(fù)雜的少女。少女不僅酒量奇好,好到足夠擔(dān)任他葉顯章的酒伴,而且處事縝密,擅長避嫌,這一點上葉佳佳遠(yuǎn)超葉顯章。

      葉佳佳白天那副怯生生的模樣,到了夜晚就大不一樣。她在夜晚的沙發(fā)上豪飲藥酒的時候,內(nèi)心總有一種誤認(rèn)為自己十分強大的錯覺,這錯覺鼓舞著她對墻上古巨基的海報畫像一次次表白:“李默我想你……”空蕩蕩的家里,葉佳佳略帶酒氣的表白從未得到回應(yīng)。

      于是她會想起第一次看見李默的場景: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縣城的空氣中飄蕩著辛辣的火鍋味道。葉佳佳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瞥見了面朝夕陽而坐的少年李默。彼時,李默正優(yōu)雅地用袖子擦著眼淚,帶著一絲武俠小說的氣質(zhì)。他藍(lán)色運動衣的袖口被他拉得已經(jīng)不平整了,但那歪斜著的領(lǐng)口卻露出了他泛著金黃光澤的脖頸。夕陽仿佛在那一個瞬間降臨,整座縣城都鍍上一層熟蛋黃的色調(diào),甚至散發(fā)出一種熟蛋黃的香味。在這個凡塵俗世的縣城里,只有這個男生可以這么優(yōu)雅地用袖子擦眼淚。

      他也看見了葉佳佳,并同時垂下那本來在擦眼淚的手臂。他好像受了驚嚇一般,有些無助地移開了目光,那目光追隨著夕陽漸漸消逝的方向。葉佳佳覺得自己的心在他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目光中也突然沉了下去,像那金黃色的夕陽一樣,她的心,就這樣不可挽回地沉入不知所終的地方。夕陽適時散去,熟蛋黃的光澤迅速被水泥一般的清冷光輝取代,葉佳佳心里鼓塞著夕陽一樣的柔和與安寧。

      葉佳佳在想,他為什么流淚?他有什么難過的事情嗎?他為什么會用袖子擦眼淚?他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刻坐在這里?我為什么會突然注意到他?他為什么坐在茶館門口如此狹小的半尺空間里,卻猶如一個君臨天下的國王……她想得太多了,以至于她的眼睛已經(jīng)跟不上她的思路。這讓她心事重重的目光猶如一灘深不可測的水。這汪水正好足夠淹沒同樣心思深重的李默。葉佳佳并不知道,李默一廂情愿地將這一汪水的含義誤讀了,并受此困擾。

      那晚葉佳佳又喝了藥酒。她用最后一絲清醒的力氣從客廳爬回到臥室自己的床上。在那個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刻,她覺得自己窺見了一種近似汪洋的東西。這種東西滔滔無邊,看上去十分兇猛,待到自己被這兇猛的力量所包圍,卻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種異常溫柔的力量。那力量近似液體,流進(jìn)嘴里有一股藥酒的苦澀,片刻之后卻又散發(fā)出清淡的香甜味道。這復(fù)合型的香味讓葉佳佳著迷,如同所有甘苦交加的復(fù)雜事物都能讓葉佳佳沉迷一樣。從此葉佳佳的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片汪洋。每一次夢見汪洋之后的早晨,她都覺得虛脫一般筋疲力盡。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境也讓葉佳佳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詭秘的變化讓葉佳佳領(lǐng)悟到,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在遇見李默的那個瞬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方向。

      很多年以后,葉佳佳開的車在京城的雨季被困于立交橋下的積水中時,她恍惚覺得汽車陷落于積水的場面其實就是自己多年以來的夢境,這荒誕刺激的場面她太過熟悉,以至于她沒有絲毫慌亂,哪怕她隱約感覺到她的人生會很快終結(jié)于這座其實跟她毫無關(guān)系的城市,她甚至覺得那重復(fù)出現(xiàn)的夢原來只是為了解釋自己將如何離開這個世界,這不過是一個多么簡單而無趣的預(yù)示。

      那汪洋之水近似命運,她僅僅是深陷其中的孤零零的個體。

      孤零零的個體在慌亂的北京城突然想起李默,竟然從內(nèi)心里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甘苦交加的復(fù)雜味道。她想起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她想起他們其實從未真正在一起過,他們?nèi)松患挥心菢右粋€黑暗的夜晚,然而他們卻又像從未分離一樣。只是此時的葉佳佳已身處在一片陌生之地,她在陌生之地想起自己多年來閱人無數(shù),卻始終心機重重,如少女時代一樣對任何計劃外的事情極力排斥和抵觸。她只接受沒有意外的人生,這讓她的命運整體顯得被動。她被動地聽從父命,那時的葉顯章已經(jīng)不再具備清醒的神志。葉顯章要求葉佳佳接受第一個要娶她的男人,理由是那優(yōu)厚的聘禮。葉佳佳在幾個星期之后便被那個高大蒼老的男人像帶一件貨物一樣帶離縣城(她并不愿離開縣城)。之后,她被動地一次次跟男人去喝酒,又被動地在酒桌上認(rèn)識了更多的男人。她成為男人在酒桌上的一件物品、一個工具。那些男人中有一些人懷著善良的愿望請求葉佳佳離開那個老男人,但都被拒絕一切未知變數(shù)的葉佳佳拒絕。盡管那個當(dāng)初誠懇地向葉佳佳允諾未來的老男人,在來日方長的日子里越來越一無是處也越來越對葉佳佳予以無視,連性愛都乏善可陳。但葉佳佳也從未背叛過他,背叛這種充滿未知的事情也并不是葉佳佳有勇氣去嘗試的。

      5

      李默再也不能坐在茶館門前、面對州河消磨掉一個又一個詩意的黃昏了,因為中學(xué)生的李默和葉佳佳開始上晚自習(xí)。在縣城唯一一所中學(xué)里,穿著不分男女款藍(lán)紫色校服的李默和葉佳佳成為校友,相遇也逐漸變得頻繁和平常。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彼此認(rèn)識,想遇見就不會太難。穿上校服的葉佳佳,不再戴粉紅色的大蝴蝶結(jié)。只是她的卷發(fā)依然桀驁不馴,于是她每天都梳著緊緊的辮子,來去都擒著辮梢,神色緊張像膽怯的小動物。

      頻繁的相遇以及那些匆匆而過的眼神,猶如密電碼,李默和葉佳佳都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破譯。他們在這一點上的天賦倒是相得益彰,以至于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他們就確信了彼此心跡。這過程中他們從未說過一個字,語言的工具在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顯得格外多余。由于缺乏語言的鋪墊,李默與葉佳佳彼此的一舉一動都仿佛深具意味,都是承諾一般,會被另一個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他們大體這樣度過一天。早晨各自從縣城的不同方向來到學(xué)校,做廣播體操的課間是他們一天中可以看見對方的第一次機會。在站滿了人的操場,他們雷達(dá)一樣將對方的位置精確鎖定。通常,葉佳佳站在第五排居左,李默在倒數(shù)第三排居中。除了轉(zhuǎn)體運動那一節(jié)操,李默都有更多的機會欣賞葉佳佳懶洋洋做廣播操的樣子。無需做廣播操的那些課間,葉佳佳站在二層教室的陽臺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徐小余聊天,眼神卻總是流向操場。操場上,李默扎在像水花一樣活蹦亂跳的男生堆里,安穩(wěn)得像個異類。中午和下午放學(xué)的人流中,以及一起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也許偶爾還能夠遇見——這取決于各自老師放學(xué)的時間。晚自習(xí)之后,他們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同行回家。充分的默契使他們在那20分鐘的路程中始終保持著一段恰如其分的距離。這段距離讓他們始終無法脫離對方的視野,又不致引發(fā)任何縣城人的懷疑。

      但葉佳佳和李默之間那長久的默契,最終終結(jié)于一個月之后李默重新出現(xiàn)在葉佳佳視野里的那一天。

      葉佳佳在操場上被一股從小腹竄至頭頂?shù)呐鲹糁械臅r候,面無表情的李默正從操場的另一頭步步逼近。他那多日未見陽光的頭發(fā),顯出一些淡淡的金色。那一時刻斑駁閃動的陽光,猶如波光粼粼的水,讓葉佳佳覺得眼前的景象都近乎幻覺。幾只無所畏懼的鳥,張皇地掠過操場,向山的那一邊飛去,氣氛越發(fā)憂慮而緊張。

      葉佳佳似乎已經(jīng)顧不上手里的冰淇淋——這是女生們都會在體育課上獎勵給自己的小福利。她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和心都被那逐漸走近的少年牽動,一種事到臨頭萬事休的預(yù)感糾纏著她,讓她無法松弛。

      她那一個月過得非常艱難,像關(guān)閉在黑暗瓶子里的昆蟲,茫然無措又找不到方向。她一開始還不知道為什么李默突然就不再出現(xiàn)了。她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再見過他。他不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不再出現(xiàn)在操場,不再出現(xiàn)在濱河路上……她像一只蜈蚣,伸出了每一只腳,想要探尋李默的足跡,然而她的每一腳都不幸踏空。

      他一個月都沒有出現(xiàn)。一個月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短。葉佳佳在李默消失的第二個星期,才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失蹤。當(dāng)葉佳佳在密密麻麻做廣播體操的人群中,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星期覓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獨角戲的演員并突然倍覺孤單。

      之后的兩個星期,葉佳佳開始出現(xiàn)更復(fù)雜的癥狀。她一天比一天覺得寒冷。寒冷讓她本來已經(jīng)發(fā)育的乳房竟然一天比一天瑟縮,仿佛兩只探出頭來又隨即退回洞穴的小動物。她喝更多的藥酒,但毫無感覺,仿佛對酒精已經(jīng)產(chǎn)生免疫??蛷d里成排的玻璃酒壇很快就空了,于是她慌忙去樓下小賣部買來便宜的苞谷酒,以免被突然回家的父親發(fā)現(xiàn)。

      她很想找個人問問,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該問誰。但她終究還是憑借各種信息來源做出了猜測,她知道他只不過是生了一場病。她對自己的猜測很有信心,并已經(jīng)從多種渠道得到了印證,她短暫地放下了心。

      但很快她又被思念沖昏了頭腦,她如此想念他,她想看見他,哪怕僅僅是聽聽他的聲音,聽他說“葉佳佳你知道嗎”。這或許并不是太難的事情,她知道李默家里的電話,她可以打電話。但她隨即就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從來沒有打過那個她早就爛熟于心的電話。于是她想應(yīng)該再等等,也許過兩天李默就出現(xiàn)了。

      李默消失的第四個星期,葉佳佳遭遇了從未有過的痛經(jīng)折磨,她懷著深深的憂慮明白了,愛情所帶來的疼痛基本都是生理性的。疼痛讓她的感知變得麻木。如果還不能見到他,她沒有把握自己還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癥狀。她覺得自己和李默之間幾年來的那些默契,那些操場上做廣播體操時交會的眼神,夜晚的濱河路上一前一后的腳步,以及那樣一個溫情的停電的夜晚……在這一個月里,統(tǒng)統(tǒng)因為李默的突然缺場,而變得不真實,變得都像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一樣。她不再喝酒,因為酒精已經(jīng)對此時的她毫無用處。

      葉佳佳終于還是鼓足勇氣打了一次李默家里的電話,她在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按下那一串?dāng)?shù)字時,她覺得那些按鍵猶如熱油一般燙傷了她的手指。于是她的一輩子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遺忘那串?dāng)?shù)字,盡管這組號碼她只使用過一次。她從未如此主動地拯救過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次。但是命運并不眷顧她,電話懶洋洋的撥號音長響了三聲之后,她忙不迭地掛了電話?!拔乙呀?jīng)努力過了,他不在家?!比~佳佳這樣安慰自己。

      現(xiàn)在葉佳佳終于明白了她在重新看見李默的瞬間,所預(yù)感到的事情是什么。李默向葉佳佳走近。葉佳佳終于可以看清了,他那比從前更加蒼白的臉龐,葉佳佳同時也看清了,李默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自己,一眼也沒有。

      但這還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于,葉佳佳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個月里,他遺忘了他們之間多年的相處。再見面時,那些戀愛中的直覺、感應(yīng)和洞察力,就那么毫無征兆地突然消失了。

      這比李默的不出現(xiàn)更加可怕。葉佳佳一時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還是李默弄丟了那種東西。那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就像無線電,像心靈感應(yīng),像沒有語言的信,它讓遙遠(yuǎn)的兩個人無需更多交流便能領(lǐng)悟彼此意圖。它長久以來支撐著葉佳佳和李默之間無跡可尋的愛情。它怎么可以這樣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李默一句話都沒有說。他路過葉佳佳和徐小余身邊時,只是毫不在意地往她們的方向轉(zhuǎn)了一下頭,就像隨便看一棵樹、一個垃圾桶一般,然后就走遠(yuǎn)了。但葉佳佳捕捉到了李默的眼神,并隨即明白了一切。與這一個月的漫長相比,他的亮相是多么無所謂啊。葉佳佳多么想要追上李默問清楚。可是她缺少勇氣。她不僅不知道如何面對李默,她也不知道如果她追了上去,之后該怎么向徐小余和操場上的眾多眼睛做出解釋?她只是聽任甜筒冰淇淋在初春的寒意中慢慢融化掉。汗水卻在脊梁上像瀑布一樣涌出,她無望的眼神越過了破敗的操場以及操場邊的教學(xué)樓,越過起伏的山峰以及山峰之外灰色的天空,終于什么都看不見了。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想,也許驚蟄到了。

      6

      葉佳佳從她一生那唯一的一次醉酒中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中有兩種事情是無法掩飾的:醉酒,還有愛情。

      她的酗酒和愛情,這兩個長久以來支撐起她全部生活的秘密,都被揭穿了。

      發(fā)現(xiàn)秘密的人是葉顯章。作為資深酒鬼,父親葉顯章非常沉著地處理了葉佳佳的醉酒事件。他把葉佳佳抱到臥室的床上,葉佳佳在他手臂中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度讓他覺得不真實——女兒竟然不知不覺就長這么高了。他用毛巾擦干凈她嘴邊嘔吐物的殘留,又放了一杯白開水在床邊小桌上。他并不急著去打掃杯盞狼藉的客廳——酒鬼對打掃一事缺乏積極性。他只是在葉佳佳床邊的地板上蹲坐了下來。

      那晚他也喝了不少酒。他所在的倉庫新來的保管員同事是他今晚的酒伴。喝到一半,那同事竟然被老婆叫走了。留下還未盡興的葉顯章在小飯館里坐立不安。對酒鬼而言,未盡興是比沒酒喝以及喝醉都更難熬的狀態(tài)。他摸摸輕飄飄的口袋,放棄了繼續(xù)買酒的想法。他決定回家,他有些想念家里客廳那一排酒壇里的藥酒了。他敲門——他明白自己長久的不清醒狀態(tài)讓他并不適合保管家里鑰匙,盡管他的職業(yè)是保管倉庫的鑰匙——往常這個時候,葉佳佳會很快給他開門,帶著一種無所謂的冷漠表情。那表情總是在說,她對他的酗酒毫無感覺,不反對也不支持。但那一晚,葉佳佳過了很久才來開門。葉顯章立即就明白葉佳佳喝醉的事實。他隱隱還有一種遭遇知己的欣喜,但他身為父親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風(fēng),他一下抱住了站立不穩(wěn)而向他撲倒過來的葉佳佳。

      待他坐在葉佳佳床邊的地板上時,他覺得眼前這個半瞇雙眼、兩頰通紅的女兒,從未如此可愛。她竟然把自己喝醉了,她果然是他葉顯章的女兒。葉顯章懷著一種淡淡的自豪笑了出來。想到這里,葉顯章又去客廳舀來一杯藥酒。

      葉顯章的笑聲和舀酒的聲音驚醒了葉佳佳。葉佳佳本就半醉半醒,意識蒙眬。她在蒙眬中叫了一聲爸爸。

      這微弱的聲音又喚起了葉顯章的父愛。他一邊品著藥酒,一邊開始擔(dān)憂起葉佳佳來。她瘦弱的身體怎么可以承受酒精這個魔鬼的肆虐,她為什么要喝酒,她為什么要把自己喝醉,她遇到什么事情了?

      葉顯章此時才意識到問題或許有些嚴(yán)重。他放下酒杯,下意識去摸葉佳佳的額頭,冰涼的額頭嚇了他一跳。

      他溫柔地問,佳佳,你怎么了?你怎么喝醉了?

      葉顯章其實一直是一個溫柔的父親。除了酗酒,他幾乎完美。他長久以來都對葉佳佳充滿信任,他知道葉佳佳是一個乖巧可愛聰明的孩子。而那個乖巧可愛聰明的葉佳佳,怎么醉成這樣呢?

      葉佳佳撥開葉顯章的手,眼淚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里。她毫無血色的嘴又咂摸了一下眼淚,隨即斷斷續(xù)續(xù)又吐出幾個字來。

      “佳佳,你說什么?”葉顯章靠近過去,床邊那張海報上古巨基的大臉就和葉顯章面對面,這讓葉顯章突然覺得有些不自然。

      葉顯章仿佛聽見葉佳佳在說“苦”。但仔細(xì)一聽,又覺得葉佳佳說的是“甜”。

      葉顯章沒明白葉佳佳的意思,他知道醉酒的人總是胡言亂語。

      他決定為女兒做點別的什么事情。

      “佳佳,你想喝水么?”

      葉佳佳仍然用微小的嗓音說:“我不知道,爸爸,它沒有了,它本來是甜的,但又很苦,它都沒有了。”

      “甜,又很苦的東西?”葉顯章這一次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兩個醉酒之人以一種非常態(tài)的方式完成了交流。他們平時的交流也不多,但醉酒讓他們突然倍感親切,突然那么急切地需要彼此。

      葉佳佳在葉顯章說“甜,又很苦的東西”的時候,睜開了一下眼睛,葉顯章看見葉佳佳的眼里,閃現(xiàn)出一絲微弱的光芒。她隨即閉上眼睛,流下一行淚。

      “那是柚子嗎?孩子?!比~顯章問。

      “柚子。柚子。它是柚子?!比~佳佳似笑非笑,“柚子是什么,爸爸。”

      “柚子,柚子是一種水果,甜,又有些苦。哦,孩子,你還沒有吃過柚子?!比~顯章清醒了一些。

      “柚子,甜,又有些苦。不,爸爸,我不要柚子?!比~佳佳說完又沉沉睡去。

      葉顯章仍然坐在床邊,長久地凝視著女兒熟睡中的臉龐。那五官輪廓讓他突然意識到,此刻他是如此想念葉佳佳的母親。

      他嗜酒如命的特長并非與生俱來,而是來自葉佳佳的母親。葉顯章覺得自己最深沉的愛,就是在她走之后,他把自己變成了她的樣子。因為那是一個從未醉過的女人。她最多出一會兒神,便抖索了精神,酒肉穿腸過。之后,她依然清爽如同晨霧中的百合。她和葉顯章在一起的兩年時間里,把葉顯章交給了酒精這個朋友,然后她離開了,留下葉顯章繼續(xù)和酒交朋友。后來,她又回來過一次,帶回來一個嬰兒。葉顯章想都沒想就留下了這個如同天使一般的嬰兒。他從不等她開口,就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全部要求。葉顯章的一生都很感謝那女人。畢竟他一生摯愛的兩樣——葉佳佳和酒——都是女人贈給他的。女人走之前含情脈脈,于是他們又喝了一回酒。他擁抱了她。她剛剛生育過的身體愈發(fā)圓潤可愛。女人說,葉顯章,你要記住,一缸酒可以比一個天使,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奇跡。

      葉顯章突然明白了女兒醉酒的緣由,這靈光閃動的發(fā)現(xiàn)也讓他更加確信(盡管他從未懷疑過),自己與女兒的血脈里的確汩汩流淌著同樣的基因。他想,終于到了,那該死的愛情。他甚至開始自責(zé),為何花了這么長時間才想到愛情。那一刻他還適逢其時地瞥見了床邊古巨基的海報,心里便越發(fā)確信。

      女兒的大眼睛閉上了,散亂的頭發(fā)讓她看起來非常疲憊。葉顯章對自己做出了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復(fù)雜表情,他對女兒說,葉佳佳,你要記住,一缸酒可以比一個天使,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奇跡。

      7

      葉佳佳在操場上突然暈倒的時候,已經(jīng)走進(jìn)了教學(xué)樓的李默并不知情。所以,當(dāng)李默日后聽到關(guān)于葉佳佳暈倒的閑談時,他也不知道葉佳佳那轟動一時的暈倒事故就發(fā)生在他重返學(xué)校那一天。那時他剛剛恢復(fù)常態(tài)化的校園生活,雖然這生活讓他倍覺無趣。關(guān)于葉佳佳的閑談徒增他的傷感,也讓他更加確信他們此后的人生都將不再會有交集。

      那天的情形他仍覺歷歷在目。他剛一踏上沒有草的土操場,就看見了操場另一頭葉佳佳的身影。那歪斜著倚靠著雙杠的一身藍(lán)紫色校服,在土黃色操場的背景襯托下,看起來好像作業(yè)本上歪斜著的一行字。他憑借多年來練就的一項一生都沒能遺忘的本領(lǐng)——他從來不需要用眼睛就能看見葉佳佳——看見了她。那一天他再次確認(rèn)了自己這一奇異的本領(lǐng),因為他的目光從未刻意,但他就是知道她站在那里。

      他故作鎮(zhèn)定。那表情讓他看起來有一種大病初愈似的呆滯。這呆滯的面目順便也幫他遮掩了那時錯綜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他想起一個月前那個停電的夜晚,并仍然對自己糟糕的表現(xiàn)無法釋懷。他又想起那個看夕陽的黃昏,于是更加無地自容。他想起長久以來自己只是想要在葉佳佳心里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卻終于在離葉佳佳最近的一刻全部功虧一簣。他摔傷的腿骨那時仍然隱隱作痛,但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種疼痛。與他在這一個月所經(jīng)歷的相比,那疼痛已然可以忽略。

      總之他不怎么費力就克制住了自己去看葉佳佳的愿望。作為補償,他象征性地看了看葉佳佳所站的方向。就像看一棵樹、一桿路燈,他就這樣對她投去了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一瞥。這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一瞥,其實也攜帶著諸多信息,至少葉佳佳成功地解讀了它。她的直覺從沒錯過,如同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個看夕陽的少年一樣。

      意識到再也無法和李默相愛的葉佳佳在操場上突然暈厥,年輕的體育老師沉著應(yīng)付,背著她去了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徐小余甩著卷發(fā)、邁著健康的步伐緊跟其后,由此更加對比出葉佳佳的瘦小虛弱。

      葉佳佳在被運送到醫(yī)務(wù)室,便立即清醒了過來。她看起來竟若無其事,隨即就恢復(fù)了一貫的冷漠。年輕的體育老師和徐小余不約而同露出虛驚一場后的松弛愉悅,他們相視而笑,頃刻間就熟識得如同共同經(jīng)歷了人生考驗的知己。

      葉佳佳在這場暈厥事件中的收獲有三:一、校醫(yī)給的兩塊水果硬糖。二、以后的每一堂體育課上都可以以低血糖之名請假的權(quán)利。三、她更加確信愛情引發(fā)的疼痛都是生理性的,于是她施展了休克療法,便更快地走出了愛情。

      但暈厥事件在很多天以后引發(fā)了更大的關(guān)注。外地來的年輕體育老師隱秘的戀情在沒有秘密的縣城被曝光。戀情的女主角是本地人,因為她非常熟稔地隱藏并保護(hù)了自己。不過,她終于還是稚嫩地泄露了自己仍然是一名中學(xué)女生的身份。體育老師的師生戀在學(xué)校和縣城引起非議。校園一度流行起師生戀的話題,這無疑加重了事件撲朔迷離的程度。暈厥事件于是總是被大家提及,葉佳佳和徐小余因為在這場事件中和當(dāng)事人的親密距離,而成為備受關(guān)注的女主角候選人。暈厥事件如此便眾所周知。

      葉佳佳的愛情基本以一次暈厥和一次醉酒就宣告了終結(jié)。她在這一點上的干脆利落明顯繼承自她的母親而不是葉顯章。葉顯章的一生都受制于愛情從未解脫。

      葉佳佳對暈厥事件的那些議論,基本保持了平靜。她繼續(xù)和徐小余和平相處,朋友一樣在每日晨昏私言細(xì)語。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被叫做“卷毛狗”并滿街哭泣的小丫頭了,此時她已經(jīng)知道對付“嫌隙”的最好招式不過是“一切如常”。

      葉佳佳也是在那段時間里發(fā)現(xiàn),自己此前或許低估了徐小余。徐小余或許并非如她的外表看起來那么浮華與隨意。徐小余畢竟也是縣城長大的姑娘,她和葉佳佳該是一樣的懂得“避嫌”,知冷暖懂進(jìn)退,擁有在縣城生存的智慧。葉佳佳清清楚楚地明白徐小余才是體育老師師生戀情里的女主角(是的,不然還會是誰呢?),葉佳佳又明明白白地看見了徐小余在這場戀情中的表現(xiàn),這讓葉佳佳更加驚訝,徐小余與體育老師之間那些不動聲色的眼神交會、那總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那隱蔽處匆匆交換的三言兩語……都讓葉佳佳覺得昨日重現(xiàn)——徐小余仿佛另外一個自己而已。

      于是葉佳佳對徐小余更加重視,一種“莫愁前路無知己”的感慨時時出現(xiàn)在葉佳佳的心里,這感慨讓她對徐小余的秘密選擇了緘口不言。

      葉佳佳許久都沒有對墻上古巨基的海報傾訴愁腸了,盡管古巨基依然每天滿面春風(fēng)、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葉佳佳也不再酗酒,她很有節(jié)制地每天只喝三五杯。她好像就這樣從失戀中重整旗鼓了,對徐小余的重新發(fā)現(xiàn)轉(zhuǎn)移了她對失戀的注意,盡管那不過是一次從未開始過的戀情。對愛情的共同體驗,讓葉佳佳與徐小余之間更加惺惺相惜。但她們從始至終都沒有討論過有關(guān)于此的話題——愛情的話題那么隱蔽晦澀,只要是想一想要對另一個人談?wù)撟约旱膼矍?,她們都覺得那一定是瘋了。于是她們互守著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葉佳佳或許更占優(yōu)勢,因為她可以帶著過來人的驕傲冷眼旁觀熱戀中的徐小余。她并不看好徐小余與體育老師跌跌撞撞的愛情。而徐小余,那時還不知道葉佳佳那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戀情里的男主角,到底該是校園里哪一個神秘的男子。但有一點上葉佳佳與徐小余達(dá)成了空前的共識,那就是這個狹小的看似沒有秘密的縣城其實到處都流傳著秘密。她們憑著愛情賜予她們的荷爾蒙非常容易發(fā)現(xiàn)了那些秘密,因為這些秘密多數(shù)關(guān)于愛情——原來這些彼此隔絕得連朋友都不需要的縣城人卻是如此地需要愛情。她們發(fā)現(xiàn),在身邊那些男生女生男人女人中,其實有許許多多葉佳佳和李默,以及許許多多徐小余和體育老師。他們在小縣城里的活動軌跡看似散漫隨機卻又極有規(guī)律。

      8

      端午時節(jié),葉顯章帶葉佳佳去春游。他們坐了一輛私人營運的小面包車,到了離縣城最近的一個鄉(xiāng)。下車時,葉佳佳給了司機四塊錢車費。站在了鄉(xiāng)里的公路邊,鄉(xiāng)上的所有建筑被各懷心事的父女一覽無遺。從葉佳佳站的位置看過去,最干凈漂亮的那是鄉(xiāng)小學(xué)校,白瓷磚貼出的三層小樓,每層都鑲了彩色瓷磚的花邊。小操場里空空蕩蕩,沒有學(xué)生。

      葉顯章說,我們隨便走走吧。他們就隨便走了走。小縣城隨便一走便出了城,出了城也就進(jìn)了山。盡管如此,那不過是葉顯章平生第一次帶葉佳佳去春游,也是最后的一次。油菜花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玫紅色的杜鵑花的季節(jié)也過去了,第一次走出縣城的葉佳佳并沒有看見山花爛漫的景象。

      其時快到中午,陽光燥熱。他們繞過了小學(xué)校操場旁的小路,又穿過一些蔬菜地。蔬菜地里的糞土氣息讓葉佳佳略感陌生,她花了一些工夫去適應(yīng)。那些長在地里的蔬菜,高高低低,她全都不認(rèn)識。她想自己是多么不熟悉這里的一切,盡管這山林田地其實離她那么近。

      走幾步就爬到了一座山上,不再有蔬菜田,他們進(jìn)入了山林。葉顯章那天顯得格外溫柔,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特意換上的新的白襯衫。他很多年都未踏上這片離他日常活動的縣城還不到10公里遠(yuǎn)的山林了。多年之后的故地重訪,他相信這對于自己和女兒都有特別的意義。

      他再未對女兒提過那次的醉酒事件,但他并未遺忘。他自認(rèn)一直是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他想他該做些什么,但他又實在不知道該做什么,在當(dāng)父親這件事情上,他缺乏經(jīng)驗。葉顯章對醉酒事件的緘默,給葉佳佳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她寧愿他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或者劈頭蓋臉地責(zé)備,她就是受不了葉顯章那自以為是的沉默。

      父女唯一的一次旅行充滿了緊張而詭異的氣氛。他在山林里的樹陰下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葉佳佳不愿意坐,她怕地上的蟲子,于是她就一直站著。暖風(fēng)吹過,蟲鳴聲陣陣起伏,樹葉婆娑,景致還算不錯。這片大巴山腹地的山林幾乎承載了葉顯章平生所有關(guān)乎愛情的記憶。在端午時節(jié)的暖陽中,那些早已被酒精發(fā)酵過無數(shù)個輪回的記憶,在葉顯章的頭腦里翻江倒海地奔涌起來。久遠(yuǎn)的往事,混合著身旁16歲女兒葉佳佳身上那少女特有的荷爾蒙氣息,讓葉顯章有種未飲先醉的眩暈。眩暈中的他,有好幾次都很想開口,跟葉佳佳談?wù)撘幌玛P(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他和葉佳佳的母親的話題,但他最終只是欲言又止,總是開不了口。葉顯章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在縣城的方言里,愛情是這么一個矯情而說不出口的詞。他多次試圖提及,卻仍然失敗。葉顯章本來想說要有酒就更好了。又擔(dān)心葉佳佳會覺得他在試探她,終于話到嘴邊也沒出口。他一度非常盼望著葉佳佳開口問他一些什么,這山林的暖陽樹影該是多么適合對話談心的啊??墒侨~佳佳什么也沒有說,她半天只說蟲子太多,她想回去了。

      葉佳佳對這次春游的記憶與葉顯章迥異。在走出縣城的九宮格之后,她明顯感到無所適從。走出縣城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如此眷戀著那個封閉而狹小的、但卻是她所熟悉的縣城。她隱約感覺到葉顯章帶自己來的這片雜草叢生的山林里,也許埋藏著自己的身世,她從縣城眾多的流言中已經(jīng)推測出葉顯章那短暫的唯一一次婚姻與這座山林有關(guān)。

      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向葉顯章開口詢問過身世。此刻的她非常害怕葉顯章會突然向她交出謎底,就像三流電視劇的劇終大揭秘一樣。剛剛從愛情中偷生下來的她仍然虛弱,還暫時無法從容應(yīng)對那個她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她想如果她的身世也如一部電視劇,那她遲早會等來被宣判結(jié)局的那一天,她只是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一點來到,而這明顯由葉顯章控制著,只要葉顯章不說,她就不會知道,她也就不會被宣判。她多年來也對自己的母親有過無數(shù)種揣測,但無論哪一種都無法給她足夠的勇氣去真正接受那個謎底。她寧愿永遠(yuǎn)不要知道謎底。

      這些擔(dān)憂讓她不斷催促著葉顯章早點回家,她已經(jīng)從他那欲言又止的情態(tài)中看出了某種端倪。他潮紅的眼睛一次一次陷入迷離狀態(tài),那種叫做回憶的東西帶走了他。他平時也會偶爾想起葉佳佳的母親,但那些想念都沒有這一天這么清晰。他被那嫵媚妖嬈的山林蠱惑,瞬間丟失了三魂七魄。

      在葉佳佳的催促之下,他們終于又坐上小面包車回縣城。葉顯章一路上仍意猶未盡地感慨,說要常到鄉(xiāng)下走一走。葉佳佳只是心有余悸地喘息,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車上很擠,葉佳佳把靠窗的座位讓給葉顯章坐。她無所謂地側(cè)身靠在椅背上,眼神透露出倦怠。她皺著的眉頭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一些。出過汗的藍(lán)色襯衫緊貼著她的胸膛與后背,有些頹廢。那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倦怠頹廢讓葉顯章倍覺陌生。

      直到這個陌生的瞬間,葉顯章才真正決定他將什么都不說,因為他說什么也不會有用。一種無能為力的憔悴感讓他感覺自己的人生或許該止于此刻,他再無所求。愛情、女人、還有一個女兒,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曾經(jīng)和正擁有的東西已如此富足,他理當(dāng)心生滿足,不再要求更多。

      此前葉顯章多多少少也聽到過關(guān)于葉佳佳、徐小余以及那個體育老師的傳言。那些傳言讓他帶著將信將疑的心情喝醉過好幾次。直覺告訴他,葉佳佳跟那個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體育老師沒有任何瓜葛,但直覺又告訴他,葉佳佳也并非心無掛礙。

      但葉顯章還是度過了一個基本滿意的端午節(jié)。他回到了那片讓自己情竇初開的山林,他甚至覺得他應(yīng)該在退休之后重回那里生活。他還在這一天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將不再為葉佳佳心里那些若有似無的心事而困擾。人生苦短,他選擇將進(jìn)酒,杯莫停。

      在這次詭異的春游之后,葉佳佳發(fā)現(xiàn)葉顯章仿佛正在她的生活中慢慢隱退。他們?nèi)匀簧钤谝黄?,只是她總是很難見他一面,很難再和他說上幾句話。他有時候幾天幾夜都無影無蹤,再出現(xiàn)時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正常,他不再有欲言又止的時刻,他最多盯著葉佳佳打量一會兒,片刻,他又像失魂的人一樣摸索著四處游蕩,從家里游蕩到街上,又從街上游蕩回家里,他正常上班,正常下班,倉庫三班倒的工作他從未倦怠過,但他的魂不見了,他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他對任何事情都顯得缺乏熱情,他驀然的神情即使在盛夏季節(jié)也帶著濃重的寒意。葉佳佳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fā)生了變化,此前葉顯章雖然酗酒,但他仍然是葉佳佳可以對話與交流的父親,而此刻,葉顯章像神仙一般超脫,仿佛不再為葉佳佳的狀況而有半分的擔(dān)憂。葉佳佳在深夜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倍覺難過,她知道,她可能就此失去葉顯章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她后悔著不應(yīng)該和葉顯章去鄉(xiāng)下春游。他們錯過了春游這樣一次可以認(rèn)真交流的時機之后,注定要面對長久的陌生。猶如她和李默,在錯過了一個停電的夜晚之后就成為陌生人了。

      9

      李默知道自己那晚一定是被月光蠱惑,才會鬼使神差掉進(jìn)那條幾近干涸的州河。

      在那個停電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讓四周景物都與平時很不一樣,像致幻劑的作用一般。在葉佳佳轉(zhuǎn)身走進(jìn)單元門樓之后,李默折返方向準(zhǔn)備回自己山腳下的家。路上他回想這個夜晚的經(jīng)歷,有些惆悵。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現(xiàn)是否合適,不知道葉佳佳那翹起的下嘴唇是否在表達(dá)一種失望的情緒……他想得太多,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樓梯,然后一腳踏空,并隨即滾了下去。

      他意識到腳踝和胳臂與粗糙的石頭碰撞帶來的疼痛,但這疼痛在剎那之后便越來越微弱了。柔軟的枯草正好在他身體之下累積出一塊平坦的區(qū)域,枯草散發(fā)出的甘冽氣息,讓他覺得躺著的感覺其實也還不錯。那后來幾度折磨他的腿傷此時還沒有發(fā)作,他躺在柔軟的州河河灘,覺得仿佛躺在母親的懷抱中,稀疏的星空讓他倍覺解脫。他想起他無數(shù)次跟隨葉佳佳走過濱河路,卻一次也沒有下到河灘來走一走,多么遺憾!

      在還沒有修建這條濱河路的小時候,李默還是經(jīng)常來河灘的。他想起有一次父親曾帶他來河灘散步,一邊走一邊重復(fù)念著一首詩,父親一句一句地念:“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萏倮蠘浠桫f,小橋流水……”他用的是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他們平時講話都不用普通話,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陌生。

      冬天的河水在深夜緩緩流淌,發(fā)出紙片飛舞一般的細(xì)碎聲音。李默躺在河灘上,靜靜聽著流水的聲音。不知道躺了多久,他逐漸地聽到了更多的聲音,那些聲音來自空氣、風(fēng)、小蟲、草……它們仿佛都有自己的聲音。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安靜不是真的毫無聲息,安靜也是一種聲音,而且是許多種聲音匯集在一起的交響。他從這個夜晚開始迷戀這種安靜的聲音,并為此前自己喋喋不休的歲月而懊悔不已。他那柔軟的、難以自持的心此時又開始作祟,這一次,他的心沒有讓他流淚,而是讓他念出了詩句,“枯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在“枯藤”兩個字出口之后,他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在那么深沉的夜晚,他的聲音比他想象中大了很多。他扭頭看看四周,借著月光,他看見了暗黑的河灘、銀光閃閃的河水、濱河路上筆直的卻熄滅的路燈、大塊石頭壘出的河堤、河對岸輪廓曲折的山峰、山峰之上崢嶸的月亮、山腰間那條筆直的鐵路、鐵路邊依稀可見的零星的幾間房屋……一切都靜悄悄的。

      他又接著念起了那首父親教給他的詩“古道西風(fēng)瘦馬,斷腸人在天涯”,他模仿著那種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并極力陶醉其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他覺出了透骨的寒冷。寒冷讓他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從未如此放任過自己的內(nèi)心,這是難得的一次。他感到非常滿足,這個圓月照耀的停電的夜晚,他終于和葉佳佳一起散步、賞月和聊天,這不正是他多年的愿望嗎?他有些疑惑自己剛剛為何要忐忑并慌亂?他應(yīng)該滿足。他感受到這深夜河灘的寧靜,聆聽到復(fù)雜的自然界里難以分辨的各種聲響,他實在是幸運的。

      一種頓悟而來的感激之情以及頻頻襲來的寒意,都讓他想起自己應(yīng)該回家了。他的身體此時比他的內(nèi)心更加渴求溫暖。他想站起來,但一股鉆心的從左腿直抵腦門的疼痛,像一道貫穿他身體而過的閃電,讓他微微坐起的上身又倒了下去,就像被子彈擊中的士兵一樣倒了下去。

      他這才如夢初醒地回想自己剛才跌落下樓梯的經(jīng)歷,那是一段那么高的樓梯,此時才開始后怕的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記得左腿有過什么異樣。那條腿在他躺在河灘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安穩(wěn)正常,并未傳達(dá)半點疼痛的訊號。而當(dāng)他試圖站起來的時候,它才開始散布出難以忍受的疼痛。汗水也仿佛得到了疼痛的指令,在一個瞬間就爬上了他的額頭。汗水驅(qū)趕了身體本來已經(jīng)覺出的寒冷,卻也明確地向他昭示出另外一個事實:他的腿很痛,痛到令他無法站起來,又沒有人知道他在河灘,他該怎么辦呢?

      他又嘗試了幾次,直到終于可以用仿佛完好的右腿單腿站立起來,那耗費了他本來已所剩不多的體力,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其實毫無用處,他可以單腿站立,可以單腿跳幾步,卻無法單腿跳著走回家,那是一段太長的距離。他只是挪動了幾步,便又跌倒下去,一切又回到當(dāng)初的樣子??莶萑噙M(jìn)嘴里,氣息嗆人。

      他為這次站立而倍覺疲憊。然而他緊接著意識到的事情才讓他真正感到絕望。母親上夜班,通常要在李默早上上學(xué)以后才會回到家,而父親整夜待在自己的暗房,并不關(guān)心隔壁的兒子在什么時候回家,所以,就算李默徹夜不歸,他們也不會立即發(fā)現(xiàn),李家一家三口作息時間始終無法統(tǒng)一而總是難見一次面。

      他不知道時間又過去了多久,只知道那月亮已經(jīng)在夜空中移動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他喊了幾聲,聲音仿佛傳得很遠(yuǎn),過了片刻,他聽見了回聲,但那只不過是他自己的回聲。他想這其實毫無用處,誰還會在這樣寒冷的停電夜晚在濱河路上閑逛呢?人們會選擇縣城里的路,而不是這條城邊的路。所以根本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喊聲。他聽著自己的回聲,心想其實他也無法對任何人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明明與他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馳。但他仍喊了幾聲,沒有人應(yīng)答,這讓他的聲音顯得更像一種遙遠(yuǎn)的象征一般不真實。

      他讓自己坐在河灘上,疼痛與無聊輪番折磨著他。盡管長久的失眠令他此刻仍毫無睡意,但是他仍然調(diào)整了姿勢,躺倒了下去。他把頭放在一摞厚厚的枯草上,盡量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點。

      后來他好像還做了一個夢。李默夢見自己和葉佳佳一起,被困于聯(lián)翩的大海一般的汪洋大水之中。他拼命游水,卻被不會游泳的葉佳佳拖拽著不斷往下沉,越沉越深,永遠(yuǎn)觸不到底。正當(dāng)他焦慮絕望又緊張的時刻,一種急切地想要小便的感覺喚醒了他。他就這樣不無悲傷地從夢里醒來。月亮在西邊的天空低垂,夜幕像巨大的子宮包裹住清冷世界。他感到內(nèi)褲里緊貼皮膚的黏稠液體帶來的不適,身心俱疲。他想自己不僅控制不了自己的內(nèi)心,也控制不了身體。

      冬夜的山城如此寂靜。李默此時最想念的,竟然是那間二層樓的、窗戶面朝大山的臥室。他想起每當(dāng)月光燦爛的夜晚里,那從狹窄縫隙溜進(jìn)來的銀色光芒,覺得都像上輩子那么遙遠(yuǎn)。

      晨曦帶著一種牛奶燒開時的香甜味道,如一股地面之下飄散而來的氣息來到人間。太陽正要從縣城遙遠(yuǎn)的那一邊升起來,只是李默還看不見。山城的霧氣仍然霸道地遮擋著朝陽,也潤濕了少年咖啡色的外套。李默被濕漉漉的衣服帶來的寒意再一次驚醒,并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噴嚏牽動著左腿的神經(jīng)。它依然疼痛。他看見晨光中零星的早行的人影,晃動在他正上方的濱河路上。電已經(jīng)來了,濱河路邊的路燈毫無用處地散發(fā)出不合時宜的微黃光亮。新的一天歷經(jīng)漫長的寒冷才終于降臨,李默被這煙霧一般的光明熏得兩眼流淚,疼痛、寒冷沒有讓他流淚,黎明卻讓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他挪動著身體,尋找到靠近河堤的一塊稍高的地勢,這讓他可以倚靠著坐起來。他拉起褲腿,查看摔傷的地方,看上去他的腿依然完好,并沒有任何傷口,但輕微的挪動又會產(chǎn)生難以忍受的劇痛。他悲觀地想后半生是不是就要這么殘疾了。

      兩個人影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走過來,也許是河灘的不平整讓那兩個并行的黑影忽高忽低、搖搖晃晃。過了一陣兒,李默看清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長發(fā)在女人的身后撐起一片濃重的陰影,男人個子矮胖,圓乎乎地好像隨即都會摔倒,但實際上牽著手的他們卻在這河灘行走得非常熟練、靈活而自如。朦朧的晨光讓他們身體的邊界也變得模糊了。

      李默一夜沒有發(fā)聲的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他試著喊了一聲,但嗓音渾濁。他又清了清嗓子,鼻涕卻毫無準(zhǔn)備地從兩只鼻孔里同時掉了下來。待他用袖子擦完鼻涕,那兩個人影已經(jīng)走近了他。他看清了那個長頭發(fā)的女人的面孔,那是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錯認(rèn)的一張面孔。那張臉曾高傲又無奈地出現(xiàn)在縣城的每一條街上,那張臉曾溫柔地勸李默“不要難過”。

      欣喜不已的李默用剛剛清完的、仍略沙啞的嗓子喊道“巴山表姐,你回來了!”顯而易見,巴山表姐的頭發(fā)又恢復(fù)了曾經(jīng)的濃密與光澤。

      那個矮胖的男人,竟然穿著一條暗綠色的像郵遞員制服顏色的背帶褲。背帶褲面前的口袋鼓鼓囊囊,兩只肥碩的蘑菇像小白鼠一樣從口袋里探出頭來。李默當(dāng)然也認(rèn)識這個曾經(jīng)背信棄義的男人,他甚至一度萬分憤怒地希望可以狠狠揍他一頓。他還將電子游戲里所有被自己攻擊和打敗的對象都想象成這個矮胖的男人,李默在“街霸”“超級瑪麗”“坦克大戰(zhàn)”“魂斗羅”里,都打敗過這個男人。在李默短暫走神想起那些電子游戲的時候,巴山表姐和穿背帶褲的男人已經(jīng)來到了李默的面前。

      “李默,你怎么在這里?”巴山表姐驚訝中帶喜悅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這個清晨牛奶般的晨曦一樣溫暖美好。

      “我摔下來了?!崩钅贿吇卮?,一邊憤憤地看向仍然緊緊地握著巴山表姐手的男人。他發(fā)現(xiàn)穿墨綠色背帶褲的男人竟然還戴著一頂滑稽的圓形的帽子。他這一身打扮是如此奇特,李默不得不注意到他?!澳阕唛_!”李默像撒嬌的孩子般沖男人喊道。男人像犯了錯誤的小孩,愧疚而失魂地扭頭看了看巴山表姐。男人無助的表情讓李默得到了短暫的滿足。

      “李默,你怎么……坐在這里?”巴山表姐又問。

      “我動不了,巴山表姐你原來沒有走呢!”

      “我確實走了。不說我。你摔傷了腿,走,送你回家?!?/p>

      巴山表姐輕輕拍打著李默衣服上沾上的泥土,像小鳥在李默身上扇著翅膀。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李默有些困惑。難道巴山表姐一直躲在縣城和這個討厭的男人待在一起嗎?

      男人摸了摸李默的額頭,對巴山表姐說:“他好像發(fā)燒了?!?/p>

      李默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巴山表姐說:“好了,走吧!”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他圓乎乎的后背似乎在向李默發(fā)出邀請,李默疑惑地看了看巴山表姐,表姐嗔怪又慍怒的神情仿佛在說,“你還在等什么呢?”于是李默順從地爬上男人的背。男人背起李默。李默感受到他后背結(jié)實的硬塊一樣的肌肉和渾圓發(fā)亮的脖頸,困惑又無奈的任他背著。河灘崎嶇的地形讓他們不能走得太快,李默在搖晃中忍受著左腿時不時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他輕聲叫了出來。男人和巴山表姐又低語了幾句,之后他們從河堤上了臺階走上了濱河路。

      縣城里三橫三豎的六條街,像九宮格一樣,西邊有一條從北向南流過的河,東邊有一條山脈……但為什么李默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致從此刻的角度看過去卻又都有些異樣。房屋是嶄新的,人是陌生的,那些景致卻又只是似曾相識。還有一些碩大肥美的、棕色的像烏龜殼一樣的蘑菇攀附在墻角,仿佛墻面上本來就有的花紋一般。

      李默向巴山表姐指出他看見的那些巨大的蘑菇。巴山表姐只是微笑。后來,一些蘑菇出現(xiàn)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的時候,巴山表姐便疾走幾步,把它們摘了下來。巴山表姐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輕快樣子,讓李默覺得似曾相識,他很快想起那是他所鐘愛的那款超級瑪麗游戲里的情景。但他隨即就對自己荒謬的想法嗤之以鼻。那款陪伴李默多年的游戲歷經(jīng)數(shù)次更新卻仍然保持著簡單的邏輯,采蘑菇、救美女的超級瑪麗的邏輯是多么簡單啊。那些穿著背帶褲的小人,用一次一次奮不顧身的彈跳,掃除障礙、消滅仇敵、獲取能量,并奔往自己的夢想。它們無所顧忌的前進(jìn)。前進(jìn)便是它們唯一的生活。

      李默想起巴山表姐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復(fù)雜往事,心里有些難過,他說:“要不我們還是走河灘吧?走濱河路,被別人看見,巴山表姐你會難過的。”

      巴山表姐說:“沒事,這里的人互相都不認(rèn)識?!?/p>

      “是嗎?”李默果然發(fā)現(xiàn)那些臉孔都是陌生的,那些時時日日晃動在縣城里的熟悉的臉,他們都到哪里去了呢?“互相都不認(rèn)識”,李默隨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變化啊。他想他已經(jīng)受夠了“互相都認(rèn)識”的縣城了,他多么愿意來到一個“互相都不認(rèn)識”的縣城。正是因為“互相都認(rèn)識”,他才被迫和葉佳佳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正是因為“互相都認(rèn)識”,他才時時處處克制自己的內(nèi)心……如果“都不認(rèn)識”,這些都將不再成為問題,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也不需要靠說話來維系表面的關(guān)系。他不再需要說話。不再需要說話的李默此時才明白語言是多么危險而又浪費的一種東西。正是語言的存在,才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里全是詞不達(dá)意的歧義,比如他和葉佳佳,在沒有說那么多話之前是多么的心心相印,而他們內(nèi)心之間的罅隙,正是因為那個停電的夜晚他說了太多的話。

      “這樣真好。”李默仿佛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總結(jié),便在漫長的回家路上昏睡了過去。

      10

      仿佛要把此前失眠的夜里那些虧欠的睡眠追討回來一般,李默經(jīng)歷了一生中最為曠日持久的一場昏睡,一共持續(xù)了近一個月?;杷魏昧碎L久以來困擾他的失眠,從此他一生都再未失眠。

      在這一個月里,李默身為攝影師的父親拍出了一組驚世駭俗的照片。攝影師的靈感來源于停電的夜晚里那突然暗黑下來的山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讓藝術(shù)家對光線的運用有了全新的領(lǐng)悟。他在第二天便扛著照相機進(jìn)了山,縣文聯(lián)熱愛攝影的年輕姑娘跟他一起去了。這便是那唯一的一次,他們一起去采風(fēng)、攝影。

      從山里回來之后,父親沒有睡覺,他在暗房中一次又一次地沖洗這一組拍攝大巴山山野林趣的照片。在第十五個夜晚,他終于在滿屋子懸掛的黑白照片中收獲到了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多日沒有合眼的攝影師此時竟然仍然沒有一絲睡意,也許他把睡意都轉(zhuǎn)讓給了自己的兒子。但這組照片還需經(jīng)歷兩年的沉寂,才會在兩年后省文聯(lián)的攝影比賽中獲獎。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獲獎的那張照片并不是山林景致,卻是年輕姑娘甜美的臉龐。攝影師與臨時工那唯一一次出游在兩年之后,才被其他人知曉。這次遲來的獎勵,雖然伴隨著對攝影師外遇的曝光,但也是攝影師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獲獎。長期缺少睡眠和香煙腐蝕,讓他的身體迅速成為空殼。他那一副空殼般的軀體,將再也無法陪兒子李默度過20來歲時那些難熬的單身歲月。

      對于李默漫長的昏睡,他的工人母親心如刀割。她不顧請假扣工資的代價,不顧麻將牌的誘惑,堅決請了假留在家里照顧李默。她用兔、羊、貓、狗、蝙蝠、雞和牛七種動物的毛制成毛刷,蘸著薄荷葉熬出來的水,不停地刷李默那燒紅得像蝦蟹一般的額頭。她祈禱這種大巴山里秘密流傳的配方能夠幫助李默退燒,讓他盡快清醒過來。

      到第十天的時候,煮薄荷水剩下的薄荷葉的渣滓,已經(jīng)在李默家門前壘起了一座小山。薄荷葉散發(fā)出的清涼氣息驚醒了冬眠的蛇,本來在山林洞穴里安穩(wěn)入睡的蛇紛紛進(jìn)了城。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李默家附近聚集,被薄荷葉奇異的香味蠱惑,個個神清氣爽,像打了雞血。從山林里拍照回來的李默的父親,基本是順著蛇的指引回到自己家的。他順手捉了一條蛇,那是一條青綠色的小菜花蛇,小蛇歡天喜地又楚楚可憐的樣子,觸動了他內(nèi)心的慈悲,在臨時工姑娘的尖叫聲中,他把蛇放走了。真正獲益的人是葉顯章。他的倉庫也零星出現(xiàn)了幾條菜花蛇,在這個蛇們本來應(yīng)該冬眠的季節(jié)。葉顯章將這反常的現(xiàn)象看作是上天的恩賜,他把它們?nèi)甲チ嘶厝?,放進(jìn)他的藥酒缸。蛇膽取出,單獨存放。那些蛇泡出來的酒時隔不久便被葉佳佳偷偷喝掉,其時葉佳佳正困擾于李默的失蹤,每天需要大量的酒精。冷血動物的身體泡出來的藥酒,讓葉佳佳的身體也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她始終覺得寒冷,喝再多的酒也不能讓她暖和一些——只是葉佳佳自己對此并不知情。

      李默的母親困惑于薄荷水沒有起到退燒的作用,她放棄了七種動物的毛做成的毛刷,她剪了一縷自己的頭發(fā)做毛刷。這么做也并非源自她的心血來潮,而是她覺得那個已經(jīng)離開縣城一年多的侄女巴山,突然在有一個太陽逐漸明亮起來的中午,將這個秘方傳授給了她。她一度覺得那是一個夢,她因為太過思念那個漂亮聰明卻從小命苦的侄女而做的夢。但這個夢又太過真實,被重男輕女的父母忽略的巴山,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來敲門,又賴在她的懷里,說著悄悄話。于是,無計可施的李默的母親決定,就算是一個夢,也值得一試,因為巴山從小就沒有欺騙過任何人。李默的母親沒有忘記細(xì)心地挑出來混雜其中的白發(fā),因為巴山告訴她,白發(fā)會讓薄荷水失去效用。

      母親的頭發(fā)做成的毛刷果然取得了立竿見影的作用:刷在李默額頭上的薄荷水,讓李默不再發(fā)燒。李默清醒了過來。清醒過來的李默,第一眼就看見了守候在床前的母親那焦急的神情,他那顆總愛自行其是的內(nèi)心,那刻徑直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酸楚。他平時多么不愿意理睬的工人階級的母親,此刻卻是愿意付出一切來拯救他的唯一一個人。他之前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家、自己的縣城、自己的大巴山,這一切是這么美好。而那些愛情的糾葛,那些患得患失的兒女情長,那些唧唧歪歪的小情調(diào),此刻突然就失去了長久以來的分量,變得不值一提了。李默像長途旅行歸來的旅人,重見熟悉的景物,內(nèi)心里都是物是人非的感慨。

      李默問母親,巴山表姐呢?

      他突然的問話勾起母親心頭的困惑,她想起那個匪夷所思的夢境,感到一些不明所以的寒意。母親說,巴山表姐去年就離開縣城了啊。

      李默說,是巴山表姐送我回來的。

      母親說,可憐的孩子,燒糊涂了。

      李默堅信是巴山表姐以及那個男人在那個絕望的早上送他回家的,他還記得那碩大的蘑菇和男人的背帶褲。他說,媽媽,我的腿摔壞了。

      母親說,李默,你只是發(fā)了一次燒。

      他說,媽媽,我摔壞了腿,走不了路,巴山表姐送我回來的,還有那個人。

      但母親只是不相信地笑了一下。

      李默試著活動了一下左腿,發(fā)現(xiàn)毫無異常。在那個夜晚帶給他鉆心疼痛的地方如今只是稍有痛感而已,他從被子里伸手去尋找那只疼痛的腿,一些游絲般的像小蟲子一樣的東西讓那曾經(jīng)劇痛的地方有些癢酥酥的。它就像從來不曾痛過一樣。

      李默為此不得其解。此時他聽見了電話響。一種詩人的直覺告訴他,電話那頭一定是葉佳佳。盡管葉佳佳從來沒有給李默打過電話,但他就是知道,那只可能是葉佳佳。他突然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腦門,讓他不知所措。他一動不動的聽著電話響,三聲之后,便掛斷了?!拔义e過了,不是我不接?!崩钅@樣安慰自己。他覺得自己幾乎是有意放棄了葉佳佳的電話。他寧愿做她的陌生人。

      李默的康復(fù)帶給母親的欣喜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當(dāng)母親知道李默的身體已經(jīng)脫離危險,很快就再無大礙的時候,母親又恢復(fù)了去茶館打麻將的生活,并又開始指責(zé)李默的懶惰、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覺,指責(zé)李默不吃青菜,不愛喝水……一切仿佛又變得和從前一樣。但在李默看來,一切其實都不一樣了。

      11

      李默返校那天,巴山表姐的死訊傳來。

      那其實是毫無特色的一天。上學(xué)路上稀薄的陽光讓他眩暈,他想自己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了,這眩暈應(yīng)該正常。在這一個月里,學(xué)校和老師對李默突如其來的因病缺勤保持了漠然,但卻不是因為他們的冷漠。只是因為這座縣城里唯一的中學(xué)有山區(qū)特有的野蠻質(zhì)樸作風(fēng),他們對任何應(yīng)該認(rèn)真的事仿佛都不太認(rèn)真,缺勤就缺勤吧,除了葉佳佳,大家都不以為李默的缺勤是反常的。因為各種原因時不時缺勤不來學(xué)校的人本來就不少,李默又不是唯一的那一個,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李默的母親在那天上午先是睡了不太安穩(wěn)的一覺,醒來之后她打足精神準(zhǔn)備去茶館打牌,她相信牌局可以振奮她不太安寧的情緒。出門之前,她一連喝了好幾杯水,正當(dāng)她感到肚子里的水在咕咕作響的時候,電話聲響了起來。

      車禍發(fā)生在一個月前那個停電的夜晚,或者應(yīng)該換一個說法,車禍引起了停電,停電發(fā)生在那個出車禍的夜晚。車?yán)锏娜藷o一生還。但一個月以來,尸體辨認(rèn)工作進(jìn)行得非常困難,因為面包車和車?yán)锏膬蓚€人幾乎已經(jīng)被燒成了一個整體——一個漆黑的形狀獨特的裝置藝術(shù)品。這個深深鍥入了城西那處重要供電設(shè)施的裝置藝術(shù)品,像一個巨大而丑陋的腫瘤,在城西惡作劇般的放置了一整天,才被清理走。

      零星的目擊者向調(diào)查者描述起那晚升騰而起的高聳的火焰散發(fā)出的一簇簇綠色和藍(lán)色交織的光芒。火焰很快就不再像憤怒的兇器般直指天空,而是隨即就變得矮了胖了,直到成為一個巨大的紅石榴。紅石榴開始綿長地自我燃燒,并散發(fā)出鐵鍋燉肉一般的焦糊味兒。這味道也瞬息變化,很快就如同被掐死的臭蟲一般令人作嘔。是一聲爆炸驚醒了正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住在附近的縣城人,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在自家窗戶上就看見了這突然而起的大火,恍惚看清是一輛面包車撞上了離路邊約30米處的一座巨大的機器。一些人在爭論是撞擊讓面包車燃燒,還是面包車自燃讓它撞上了機器。在爭論未果的時候,全城已漆黑一片,除了那仍然興旺地燃燒著的面包車。停電了。于是有人便做出更為合理的猜想,那巨大的機器也許是縣城簡陋的供電設(shè)施。

      停電讓那一簇簇火焰顯得更加明亮而耀眼,只是正在濱河路上尋找話題的葉佳佳和李默還看不見。事故發(fā)生在山的另一側(cè),山巒正好遮擋了他們的視線。那些火光,讓夜空顯得格外明亮。這種明亮被那晚與李默告別之后走進(jìn)自家樓道的葉佳佳留意到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明晃晃一片時,她抬頭看見了月亮,月亮圓且亮。

      司機的身份在事故之后很快通過車輛登記被識別出來。他所擁有的這輛營運面包車平時總是在縣城和鄰近的鄉(xiāng)鎮(zhèn)往返跑運輸。這個離異的男人據(jù)說總是收車很晚,不是因為勤勉,只是獨身生活令他不得不把更多的時間都投入到開小面包車賺錢的營生中。男人在縣城的親友不太多,但他的前妻卻屬于縣城里一個龐大的家族。副駕駛的身份卻始終難以識別,那些殘余的骨殖連男女都無法分辨。

      調(diào)查的進(jìn)展得益于男人那個壯碩得已經(jīng)不像四川人體格的前妻。在很多天之后,前妻對調(diào)查方說出一些信息,關(guān)于這個開小面包車的男人在一年以前曾和縣城里一位名叫巴山的姑娘交往的事實。調(diào)查由此才豁然開朗。人們猜想那漆黑的一團(tuán)宛若膠狀的尸體,也許是那個高傲的、漂亮的、孤零零地離開了縣城的、卻不知道怎么又回來了的、和這個一無是處的離異的面包車司機轟轟烈烈相愛過的姑娘巴山。這猜想據(jù)說通過巴山在外打工的老板基本得到證實。老板在電話里確認(rèn),說巴山的確在一個月之前請假回鄉(xiāng),此后便再無音訊,以至于她不得不重新雇人來頂替她在流水線上的工作。但人們?nèi)匀缓茈y將巴山和那殘余的膠狀尸體聯(lián)系起來,這兩者的聯(lián)系讓縣城人覺得毛骨悚然。一些人想起了一年以前,不明真相的他們都曾經(jīng)絮絮叨叨地指責(zé)過那個不討人喜歡的、明目張膽地?fù)屓思夷腥说墓媚?,心里便更加忐忑。在街頭巷尾談?wù)撨@起事故時,那些人只好避重就輕地說,她的名字多么奇怪,竟然和這座山同名。

      除了造就了一次意外的全城停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巴山表姐與男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傳說巴山表姐在離開縣城之后去了廣東沿海,在一個小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廣東對縣城人來說幾乎是世界邊緣。

      又有傳言說巴山表姐其實一直在鄰近的一座縣城并未走遠(yuǎn),她會在每一個月圓之夜像狐仙一樣回來和男人見面。

      和男人一起開小面包車的另一位司機說,男人始終被巴山表姐以各種鬼怪的方式糾纏著,就算睡夢都不得安寧。他白天神思恍惚的樣子讓他們都覺得,男人早晚會出車禍,現(xiàn)在,果然么。

      更離奇的說法是,其實小面包車上根本只有男人一個人,巴山表姐仍然在省城一家按摩院打工。她漂亮的容貌和身體讓她生活無憂,她設(shè)了一個局故意讓縣城人以為她死了。她很聰明的。她希望縣城人以為她真的死了。

      還有一位自稱目擊者的人說,那晚巴山表姐在小面包車上和男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他們發(fā)出噩夢一般的尖叫聲傳得很遠(yuǎn)。因為巴山表姐去搶奪男人手中的方向盤,他們才撞上了那倒霉的供電設(shè)備……

      李默在當(dāng)天晚上便已經(jīng)聽說了巴山表姐的死訊。母親對死訊的刻意隱瞞在沒有秘密的縣城毫無用處。這個爆炸性不亞于那次事故的秘密很快就全城皆知。李默也同時聽說了大部分版本的傳言。在車禍轟動全城的這一個月里,臥床養(yǎng)病的李默錯過了那些傳言。一個月之后的這一天,重回校園的他不僅知道了車禍,還知道了那個和葉佳佳共度的夜晚其實并非天意,而竟然是這一場慘烈的事故換來的。而那些不負(fù)責(zé)任的傳言竟然還說,這事故中的亡人,是他的巴山表姐和她的男人。對此,李默并不相信。白天在操場上,李默無端地刻意避開了葉佳佳。他覺得也許那時他已有了預(yù)感,葉佳佳太容易讓他回想起那個停電的夜晚。那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李默想起停電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自己趴在男人背上回家,想起那些蘑菇,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他始終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感覺與記憶。他拼命地去回想那個早上遇見巴山表姐和男人的細(xì)節(ji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更多。李默記得,自己在男人的背上睡了過去,醒來時便已經(jīng)是很多天以后了。他還去找過事故調(diào)查組,但中學(xué)生的說法根本不被重視,人們說著可憐的孩子,失去了心愛表姐的孩子,便把他送回了家。他很想找一個人傾訴,但是他找不到,沒有人相信他。在李默人生中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認(rèn)為巴山表姐和那個雖然討厭但還不該死的男人其實都沒有死。他想有一天,他還會收到巴山表姐的來信,她在火車站正是這樣對他承諾過的,到那時縣城人便會相信他。他還想如果一直收不到巴山表姐的信,那他就離開縣城去找她,不就是鄰縣、省城還有廣東沿海么。

      葉佳佳也是在當(dāng)天晚上得知這一信息的。白天在操場上暈倒的她,在校醫(yī)的辦公室消磨掉了半天的時間。她并不知道姑娘巴山其實是李默的表姐,她只知道那姑娘是縣城生活哲學(xué)的受害者,是對自己現(xiàn)身說法的教訓(xùn)。白天重新看見李默的那一瞬間從內(nèi)心里油然而起的不祥預(yù)感再度襲來,一生中唯一一次喝醉的她,覺得就像是自己死過一次一樣。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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