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這個夏天毫無懸念地過去了。它太涼爽了。以至于我反復想,上海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本來就這么涼爽的?
但是,打開網(wǎng)絡,卻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感恩這個涼夏。一切都好像是“名分賬”、都像是老天欠咱們似的。這就不夠厚道了。
大家大概都忘了去年的夏天,乃至前年、再前年的夏天是如何暴虐了吧?四十度的高溫幾乎天天籠罩著你。早晨門一開就是“轟”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浪。中午日頭的直射下是六七十度的煉獄??蓱z的小記者們?yōu)榱俗尨蠹腋行缘卣J可“高溫熟蛋”的程度而一遍遍地在毒日頭下直接把雞蛋打在路面,看著它們冒煙起泡,而醫(yī)院的急診呢——人們密密麻麻地倒下,然后絡繹不絕地被推走——這樣的高溫下,街頭議論老人死亡時頻度最高的一個字就是“收”:“又收忒一批”,如同敗葉腐物泔腳,人這時候是被一批批地“收”走的,形容現(xiàn)代物流的霸氣和干脆。
而今年,至少在我五十多年的記憶里,上海沒有如此涼快過,倘能預知,我一定把各地的朋友請來上海避暑,如同曹操蓄意假摔后在父親面前獲得徹底平反一樣,借機嘚瑟地問他們,以后再敢說上海的壞話嗎?
當然,事實上上海的夏天還的確是煉獄。就我的視野而言,贊美夏天的文字是不多的。印象里郭沫若郭老曾熱烈地贊美夏天,稱之為“蓬勃的夏天啊”!除了政治上的考量(參照雷鋒:對待工作像夏天一樣熱情)外,不用出汗的生活自然不用憎恨夏天。
普希金也贊美夏天,記得其著名的《給娜塔莎》第一句就是“美麗的夏天衰萎啦,衰萎啦……”視夏天為“美麗”,不正好說明他住的緯度離北極圈不太遠嗎,讓普圣來上海試試?!
記憶中,小時候的炎夏常常熱得屁滾尿流。弄堂里因高溫而所有的“木拖板”都拖得快斷氣似的,叫賣棒冰的聲音像脫肛,隔壁鴿棚里鴿子的床運聲連一點點的性沖動都沒有,就連“扁頭”他媽打扁頭的聲音也充滿愧疚,她熱得只能坐著打,用雞毛撣子。
一切都得在太陽下山后才能改觀,一桶桶水澆上水門汀后,飯桌都擺出來了,弄堂里到處是被大人差來差去零拷啤酒的“小赤佬”。
總在那時候,我看著墨藍色的夜空想,等我長大以后的夏天總比現(xiàn)在“有勁”?但那時的“未來”不正是“現(xiàn)在”么?不但夏天更沒勁,而且人也“更沒勁”,偶有涼夏,偌大網(wǎng)絡世界,竟連一聲正式的“謝”都沒有。
不會感謝天之善意的人,對人的善意也不會感謝。于是我們的生活極其“沒勁”——電梯快關了,你遠遠看一個人過來(特別是老人),趕緊把門打開,摁緊開關,等他進來,可是他(她)進來后不要說“謝謝”就連眼皮對你善意地一抬都沒有。
你公交車讓座,他(她)就像帝王一樣大剌剌地踱來一坐,嘴角一動還似乎覺得你“拎勿清”,讓得太晚。
狹窄處兩車交會,你使足招數(shù),主動倒車,讓足了空間,會車時你以為她(他)至少會有一瞥。你錯了。彼昂然而過,視線剛毅而正直,一動不動。
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我年輕時從荀子,年紀大了心向孟夫子,總覺得人區(qū)別于禽獸的地方雖然“幾?!保吘惯€有,總要比禽獸高明或高尚一點吧,現(xiàn)在看來真未必。
但信心還是要有,腦殘當?shù)赖纳鐣?,健全的人還是不少的,我努力在細節(jié)上嘗試感恩善意,誰為我摁住電梯之門,我進去后總要頻頻道謝,謝到他不好意思,覺得我有點腦殘,也覺得善意的回報已經(jīng)物超所值為止。
誰為我的車讓道,我更是由衷地感激,覺得現(xiàn)在的人居然還有善意真心不易,不就是孟夫子所說的善端嗎,雖然細小,畢竟茁壯啊。
如同物以稀為貴,我總是感激涕零地搖下窗,夸張地逸出手臂,揮動致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