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娜娜

摘 要：卞之琳早期詩歌多寫故都北平城郊內(nèi)外，呈現(xiàn)出與35年后“知性”詩風不同的審美趣味，體現(xiàn)了京派文人獨特的文風與情懷，也顯示了都市文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關鍵詞：卞之琳；詩歌；北平

談到卞之琳，很自然會聯(lián)想起他的成名作《斷章》，充滿哲思、“知性”的詩風是讀者對其的普遍印象。實際上，詩人前期關于北平的書寫占據(jù)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很大一部分，與其35年后成熟、復雜的詩歌相比，可謂“冷淡蓋真摯，玩笑出心酸”，體現(xiàn)了詩人獨特的才華與北平情愫。

卞之琳晚年回顧中，將其戰(zhàn)前詩分為三個階段，即：（1）1930～1932年；（2）1933～1935年；（3）1937年。第一階段是在北大讀書時，其詩多寫故都風物。第二階段是游蹤逐漸流動、風格趨向變化的“上下交結、前后過渡”時期。第三階段則是1937年春天在江南的幾個月，繼續(xù)了前一時期的轉變。[1]江弱水在他的研究著述《卞之琳詩藝研究》里將卞之琳1930～1934年的詩歌歸為前期創(chuàng)作，指出自1935年起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由早期的情景的寫實轉向觀念的象征。筆者在這里主要參照江弱水先生的劃分法，重點分析卞之琳1930～1934年有關北平書寫的代表性詩歌。

縱觀卞之琳1930～1934年的詩歌，筆者認為其對北平的獨特情愫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濃郁的北方地域色彩

這一期間的卞之琳為中國新詩史增添了許多具有北平人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一個閑人》里刻畫了一個街頭路邊手叉在背后的閑人，“軋軋的軋軋的磨著，磨著……唉！不知磨過了多少時光？”[2]；《一個和尚》里勾勒了一個懶洋洋的和尚，“一天的鐘兒撞過了又一天”“一聲一聲的，催眠了山和水”[3]；《酸梅湯》里描寫了一個生意慘淡的人力車夫調侃同命相憐的賣酸梅湯老頭的場景，將一個安于現(xiàn)狀、窮作樂的北平小市民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過節(jié)》里自我獨白性的語句“賬條嗎，別在桌子上笑我，反正也經(jīng)不起一把烈火，管他！到后院去看月亮。”[4]更是將一個樂天派的北平人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同時，詩人筆下的這些小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近乎相同的，“無望、無告、無聊、無奈”[5]。外界的戰(zhàn)亂、故都的衰敗似乎影響不了他們，他們依然在麻木、愚鈍中過著平常往復的市井生活?！逗佟防镆粋€青年在冷靜的街頭拉著寂寞的胡琴小調；《酸梅湯》里生意慘淡的老頭，一句話不講，倒像生誰的氣；《西長安街》里的黃衣兵低聲無語，卻思念故土。少言、無言似乎成了這些小人物共有的特征，昏昏欲睡的萎靡狀態(tài)似乎成了他們逃離現(xiàn)狀的一種方式，無疑具有諷刺意味。

此外，除了對人性的挖掘與玩味，詩人還十分注重對30年代北平底層小人物生活現(xiàn)狀的考察，體現(xiàn)了詩人關懷人生、體恤民眾的情懷。且看《苦雨》[6]：

茶館老王懶得不開門；

小周躲在屋檐下等候，

隔了空洋車一排檐溜。

一把傘拖來了一個老人：

“早啊，今天還想賣燒餅？”

“賣不了什么也得走走。”

詩人由近及遠，將北平街頭的一角描寫得真實入微，再現(xiàn)了北平底層民眾的坎坷生活境遇?！安桊^老王懶得不開門；小周躲在屋檐下等候，”一個“懶”字，一個“躲”字，形成強烈的心理反差，諷刺了有錢人的奢驕，流露了對貧苦百姓艱辛境遇的憐憫之情；“一把傘拖來了一個老人”的“拖”字，很生動地暗示了老人身體的瘦弱，下文戲劇性的回應“賣不了也得走走”則道出了人間無盡的心酸與無奈。

卞氏的另一首詩《幾個人》則更全面地描繪了北平市井的眾生相，再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和精神常態(tài)：販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在吆喝中吃了滿口的塵灰，提鳥籠的小市民在悠閑地望著天上的白鴿，賣蘿卜的挑著一擔蘿卜在菜場上空揮著手里的小刀，矮叫花子蹲在街角癡眼看著自己倒映在陽光下的影子。有些人生來挨餓受凍，有些人卻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正如詩中所寫的“有些人捧一碗飯嘆氣，有些人白發(fā)上戴一朵紅花”。一切都是這么靜悄悄而又死氣沉沉的在北平上演著，詩人筆下的北平市井是灰蒙蒙的、了無聲息的，是寂靜的又是冰冷的，全詩借一個沉思著的年輕人的視角將北平市井的眾生相冷冰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不禁令人唏噓長嘆。

可以說，卞之琳前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是30年代北平的縮影，多寫北平街頭小人物、描繪市井百態(tài)，注重選取具有北平特色的吃食和景物入詩，如酸梅湯、冰糖葫蘆、長安街等，偏好“秋天”、“夕陽”、“黃昏”等清冷意象，整體創(chuàng)作呈現(xiàn)低沉、荒涼的色彩，文字樸實無華且蘊藉深厚，體現(xiàn)了詩人對北平復雜而又獨特的情愫，呈現(xiàn)出與后期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的審美特色。

（二）復雜、深厚的情感

卞之琳對北平的獨特情愫不僅表現(xiàn)在其詩歌蘊含的濃郁的北方地域色彩，更體現(xiàn)在其對北平的復雜、深厚的情感。這種獨特的情感我們可以通過品讀他充滿戲謔意味、耐人尋味的長詩《西長安街》來理解。

第一部分作于1932年9月。詩人一開始就寫了三種影子，枯樹的影子、老人的影子、手杖的影子，并用“斜斜的”“淡淡的”來修飾，營造了一種時光的恍惚感，帶有一種秋的悲涼、凄清的氣息。接下來，筆鋒一轉，寫到晚照、紅墻、墻外的藍天、北方的藍天，選取一些具有北方特色的景物，把人帶入一種靜穆、閑適的美景之中，流露了詩人對北平固有風韻的留戀與追憶。這里，詩人用“長”寫了很多景物，“影子、紅墻、藍天、道路、冬天”，體現(xiàn)了詩人對古都風韻的追憶。

第二部分寫于1933年5月，詩人以一種激昂的情緒進入一種幻想中去，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威武、霸氣的場面，流露出詩人對皇城昔日輝煌的回憶。接著，幻想跌入現(xiàn)實，眼前是一派荒蕪、改朝換代的時代：“黃衣兵站在一個大門前，他們像墓碑直立在那里，不作聲，不談話，還思念鄉(xiāng)土，東北天底下的鄉(xiāng)土？一定的”[7]。前半句“墓碑”一詞極其諷刺了黃衣兵淪為亡國奴的可悲姿態(tài)，暗諷了士兵的麻木，后半句則以滑稽可笑的語言“不作聲、不談話”將其諷刺力度進一步強化。

接下來，詩人采用“家園的井旁、家雞、彷徨”等清冷的意象以及帶有情感色彩的詞語，描繪了北平在經(jīng)受“九一八”事變后衰敗荒涼的景象。“哪兒是暫時的住家呢。”一句借用王獨清《我從CAFE中出來》中的詩句“向哪一處走去，才是我的暫時的住家……”進一步表達了士兵孤獨、彷徨的心境?！笆裁?？槍聲！打哪來的？土槍聲！自家底，不怕不怕！……”[8]與上文形成對應，嘲諷了士兵的膽小、懦弱?！绑啊边@一古典意象的引用，營造了一種愁苦凄清的氣氛，與用“褪色”一詞形容的“青紗帳”這樣具有北方特色的景物對應，暗含了北平在遭受遷都、戰(zhàn)亂后死一般沉寂的世界?！懊魈煸傧氚?，這時候只好不作聲，不談話。低下頭來”[9]再次與上文呼應，暗諷了士兵的悲哀、愚昧、得過且過、缺乏危機的心態(tài)。大敵當前，士兵們想的不是起身抗爭，而是明天再想眼前的無奈處境，無不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在詩歌快接近結尾時，詩人將長街上略過的汽車與昔日的大旗對比，表達了對昔日北平皇城的吊唁與追憶，“紅門”正對著“朝陽”，如今只能悵然望著秋陽了，給人一種悲涼、凄清的氣氛。

細細分析這首《西長安街》，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卞之琳對北平獨特、復雜的情感：既有對北平古韻的賞玩與懷念，又有對昔日皇權威嚴的北平的追憶、憑吊，還有對北平民眾在大敵當前時的麻木、愚昧、得過且過的心態(tài)的諷刺。

再看他1934年作的另一首長詩《春城》，則是用嬉笑怒罵的語調表達了對北平復雜的情感。全詩采用“眾生喧嘩”的多聲部發(fā)音以及戲劇性獨白，揭示“邊城”狀態(tài)下京城沒落的同時，又嘲諷了樂天派的北平人“窮作樂”的愚昧精神狀態(tài)。

昔日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映襯下的京城，如今在“垃圾堆”里消靡、沉淪。京城沒有了似馬德里蔚藍的天，而是終日風沙肆虐，為此，民眾的抱怨甚囂塵上。這肆虐的風沙卷起了千年歷史的塵埃，似馬、似狼、似虎，滿街跑，滿街滾，滿街號，往街頭窗口與屋角狂嘯。

接著，詩歌由北平的狂沙紛飛寫到北平人在戰(zhàn)亂下的怡然自得、無所事事。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似乎沒有給這個古城帶來多大的危機感，且看民眾打哈哈的語調：

“好家伙！真嚇壞了我，倒不是

一枚炸彈——哈哈哈哈！

“真舒服，春夢做得夠香了不是？

拉不到人就在車蹬上歇午覺，

幸虧瓦片倒還有眼睛?！?/p>

鳥矢兒也有眼睛——哈哈哈哈”[10]

……

日本飛機投下炸彈似乎都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一瞬間的嚇壞后隨之而來的則是一笑了之。底層的車夫在拉不到人的情況下躺在車蹬上睡起香甜甜的午覺，國家的安危似乎與他們無關，他們在得過且過的日子里度過死氣沉沉缺乏斗志的每一天?？v使是充滿新生與希望的小孩子也和老頭子一樣，“想起了當年事”。流行歌曲的靡靡之音、陳腔濫調響徹北平的街頭巷尾，車夫們在調侃打趣兒里埋怨著北平的塵灰漫天，他們在自我安慰中惶惶度日，正如詩歌結尾寫道的那樣：

藍天白鴿，渺無飛機，

飛機看景致，我告訴你，

決不忍向琉璃瓦下蛋也……[11]

就這樣，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吧，暗含了當時北平城人們普遍的精神麻木與墮落。

反觀卞之琳1930年—1934年創(chuàng)作的有關北平的詩歌，我們看到了北平都市文化的變遷給青年時期北上求學的卞之琳帶來的深刻的影響。這一時期的詩歌讓我們感受到了卞之琳作為一個青年知識分子的良知與京派文人固有的情懷，體現(xiàn)了他別樣的審美趣味與文化情愫，在中國新詩史上具有獨特的價值與意義。

參考文獻：

[1] 卞之琳：《雕蟲紀歷1930～1958》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第3～7頁

[2]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6頁

[3]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7頁

[4]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34頁

[5] 江弱水：《卞之琳詩藝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第20頁

[6]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35頁

[7] [8][9]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31頁

[10]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58頁

[11] 卞之琳：《三秋草》，姜詩元編選，華夏出版社，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