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廣宏
一千多年前的《益州記》說:成都的古坊有120個,其中排在第四號的最出名,名叫“碧雞坊?!?/p>
清初詩人張邦伸,還專門為此寫了幾句詩:
成都名坊一百二,碧雞當時列第四。
西郊曾入杜陵詩,金馬并載華陽志。
他講的“華陽志”,就是東晉常璩編撰的《華陽國志》,最早記載西南地區(qū)的史地和掌故。書里《南中志》提到禺同山里“碧雞、金馬,光影倏忽”,被人視為“山神”,相當神秘。據考證,此山位于云南大姚與四川攀枝花一帶,那里金屬礦物儲量豐富,有些露天礦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其實所謂碧,就是一種富含二氧化硅和鐵質的礦石,主要由隱晶質石英組成,顏色晶綠可愛。日久天長,便傳播出這些神話來……
值得注意的是,碧雞和金馬似乎穿著連襠褲,要出現(xiàn)一起出現(xiàn)。它們一直不肯分開,于是被通稱為“金馬碧雞之神”。
在公元前1世紀中,方士們曾經向漢宣帝提出建議:派人到益州去祭,把那些神靈請到京城來。于是就有欽差大臣到達蜀郡,后來還在成都修了一座金馬碧雞祠。專管這一祠廟的官員待遇不低,大多有著“主簿”的職稱。那廟子一直到宋朝還在。祝穆《方輿勝覽》說,成都府的金馬碧雞祠,“在金馬坊前”。盡管在成都“坊”的名錄里,《益州記》舉出的碧雞坊最為出名,可是它的孿生姐妹金馬坊,也絕不能小看。
碧雞坊不但名字新鮮,而且環(huán)境優(yōu)美。盛唐詩人杜甫在成都流寓時,常常經過那里。他在《西郊》詩中吟道:
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
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他老先生到府里辦公,回家時總要走過那個坊。然后經過熱鬧的市橋,說不定還要在集市上買回一點酒菜,拿到自家的草堂里享用。一路上官方種植的楊柳,枝條拂面;江畔的叢叢野梅,飄來縷縷清香,真正是一塊人間福地。而那起點,就是可愛的碧雞坊!
碧雞坊的具體位置究竟在哪里?目前許多學者動了不少腦筋。不過,隨著他們考證的線索不同,得出的結果也就不大一樣。
有一派學者主張根據杜甫上面四句詩來分析,因為那是當時當地最直接的記錄。杜少陵在成都的辦公地點,想是西川節(jié)度使的治事廳,這廳的故址就在現(xiàn)今天府廣場展覽館的東側。既然他“時出”碧雞坊,顯然那坊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來回走過不止一趟。下一句談到的“市橋”,位置在現(xiàn)今西勝街的南面,當初是舊郫江上邊的重要橋梁,連通古來商貿繁榮的府市。過橋之后,還有一條錦江橫在面前,所以他老人家所循的“江路”,必然是錦江北岸的道路,沿這條路西行,一直走回草堂。按這條路線推測,唐代的碧雞坊,應該在展覽館與西勝街之間。印證一下宋代黃庭堅《浣花溪圖引》“碧雞坊西作茅屋”的詩句,也完全符合。
另一派學者卻不這么看。因為在詩歌的語境中,往往有點浪漫主義軌跡,不能當真。重要的是碧雞和金馬,總該連在一起。漢朝的金馬碧雞祠,宋代皇帝賜號“昭應廟”,以后各代又稱昭應寺、昭應祠,那祠廟的位置基本沒有變動,就在老成都的金馬街上,金馬坊當然也會坐落在那里。當前恢復的“文殊坊”歷史文化保護區(qū),已經把祠和坊都網羅在內。
按照這條思路去探索,碧雞坊與金馬坊不可能隔得太遠。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編撰的《成都城坊古跡考》指出,從清代老地圖上發(fā)現(xiàn),紅石柱街上的石柱,就是古碧雞坊坊門的柱子;附近的白家塘,則是宋代碧雞坊內的池沼遺跡。古時著名的社區(qū)里,總不乏這種水池,不僅給居民用水帶來方便,而且隨時可起消防作用。
這派主張,金馬坊和碧雞坊,雙雙對對棲息在現(xiàn)代的“文殊坊”范圍內——這話看來蠻有道理。
碧雞坊那地方,還因中唐女詩人薛濤修了一座吟詩樓,讓古今文士殷切向往。
薛濤是一位受封建社會欺壓很深的女性。她自幼大概受父輩牽連被迫進入樂籍,成為社會低層的三陪女,學習詩詞歌舞,好給達官貴人陪酒??墒撬月敺f,不但刻苦學習,獲得了較高的文化,而且還鍛煉出敏捷的口才,同時又做得一手好詩,寫得一手好字,令當時不少文人刮目相看。所以盡管她社會地位低微,官場上、文化界都沒人忍心欺負她。當年輕的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來成都上任時,發(fā)現(xiàn)薛濤是個人才,便迸發(fā)出強烈的同情心,打算委任她為幕中“校書郎”,相當于官府秘書之職,讓她脫離樂籍,成為自由民,不再稱奴作婢。雖然這事遭到少數封建官僚的反對,沒有正式行文任命,可是西蜀一把手一言九鼎,薛濤這“女校書”的職稱,仍然取得了普遍認同。可能在后來的節(jié)度使武元衡任上,薛濤才真正成為實職的“校書”。當她離開人世時,節(jié)度使段文昌還親自給她撰寫墓志,稱她為“西川校書薛洪度”。
薛濤身世非常不幸,盡管地位節(jié)節(jié)提高,仍然受著人們隱性的歧視。可是她寫的80多首詩里,卻沒有流露出多少怨氣。她是個多情女子,與當時著名詩人元稹還有過一段感情關系,但最終她的婚姻問題并未解決,到老仍然孤身一人。不過,她的詩里并沒有流露出多少纏綿悱惻,甚至也沒有明顯的女性詩風——這些都贏得了文化界的千古贊嘆。
現(xiàn)在成都的望江樓公園里,有一口“薛濤井”,以往是全城最優(yōu)秀的水源。相傳她還曾取用那里的井水釀出了美酒??梢娝缙诨顒拥牡攸c,是在城東。但人到中年,她卻像杜甫一樣,喜歡起西城來。大概城西的政治空氣要淡薄一點,文化氣氛濃厚一點吧。相傳她利用百花潭水,造出比官方監(jiān)制的篇幅還更小巧的詩箋,且染成緋紅的顏色,人稱“薛濤箋”,后來一直成為四海詩家熱烈追求的文化商品。
薛濤晚年,在碧雞坊買了房子,直住到壽終正寢。也許城北的寧靜風韻,更適合她感悟人生。
文史館前輩還從宋王灼《碧雞漫志·序》里找到一句話:“日日醉踏碧雞三井道”。所謂“三井”,是指當時道教的三井觀,位于成都羅城的北部。那時的碧雞坊,有露香亭、紅云島,還有稱為“李氏石君”的假山,排列著一連串美麗園林?!氨屉u海棠”是那里的主題花卉。不少知名人士爭著在那里修建別墅。蹇汝明《鈍庵記》說,這鈍庵本是姓王的大戶人家修建的別業(yè),他們府上原在成都北郭,“當京蜀孔道”,后來在碧雞坊修這別墅,離老家還不到一百步。這條史料,便給碧雞坊坐落在城北提供了堅證。
杜甫經過的碧雞坊,如果不在城西,而在城北,那么他老先生的辦公地點就得重新考訂了。難道唐朝有兩個碧雞坊?真是捉摸不透!
這問題,文化界還在思考著……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